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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绫罗（完全版） [打印本页]

作者: 午夜飞行 时间: 2005-3-5 11:27:28 标题: 绫罗（完全版）

绫罗
文/午夜飞行

一

她出生的时候已经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孩，父亲瞄了新生婴儿的腿间一眼，便不再看，顺手掼在屋角的马桶里。总归母亲心疼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偷偷教外婆捞起，女婴的脸已经白里泛青了。

她大概是家里最不受重视的那个：老大虽是女孩，但占着头生子，得了父母初初的宠爱，又迅速长大，里外帮得上手，俨然小妈模样；老二出生时家人是做足盼头的，及至生出来，有失望，却也并不显然－－无非锅里多加瓢水；及至老三出生，父母的耐性已被消磨殆尽，看在眼里只觉得多余，连小孩的哭泣，也总觉得心厌。老大老二是眼睛向着大人的，见老三分食自己的口粮，又失了父母的宠，便四只脚一齐踏来，时不时地逮了她揉掐一顿。她穿的衣服，是老大老二一路传承下来的，到她这里，已然褴褛，时常遮不住身上的道道淤痕，大人即便见了，也懒得开声询问。

二

好好歹歹长到七岁，瘦弱伶仃的一个小女孩子。村里的先生找上门来，央着父母让孩子们上学，并不要书费，说叫“扫盲”。父母被缠得烦了，见只有她年岁还小，家里的活计还不大能帮得上手，便卖先生一个人情－－年底的春晖还要烦先生写的－－让她跟了先生去。

先生问名字，她不知道，惶然地摇头。先生见她短发乌黑，仿若缎子一般，送了她一个名字，唤“绫罗”。她欢天喜地地告诉外婆，外婆道：“只是贱命一条，起了这样昂贵的名字，怕是易夭，总归不大好。”

她学习却是好的，在班上年龄最小，极是得先生宠爱。家访的时候，先生常在父母面前夸道，绫罗这孩子，天性慧敏，怕是能上得大学的。父母陪了笑奉茶，道，贱命的丫头，就是考得上，家里也供不起了，再说上了学，还不是泼出去的水。先生就许了个诺，若绫罗考上，我供她便是，我教的孩子里，也总算有个出得人头天的。话到这里，父母也不好说什么了。

三

绫罗十七岁的时候，勉力考取大学，没辜负老先生的一片心。独个到了大城市，有莫名的害怕，怕涌动的人头，怕周遭陌生的环境。学校照顾贫困生，安排她协助图书管理员，绫罗就埋了头在图书馆里念书，如小灰鼠一般溜进教室上课。直到认识林志浩。

但凡每间学校里，都会有一个或几个的世家子，凭了祖业挥霍，除了功课样样精彩。林志浩就是这样的子弟，某日为讨好女友进图书馆找英文资料，看到头大竟然睡了过去，被人唤醒时有瞬间的恍惚，以为梦中见了古装绢画仕女，乌发雪肤，瘦脸上一双惊惶的大眼，忍不住伸手去触，那张脸迅速地跳开，道：“同学，闭馆了。”

林志浩开始追求许绫罗，变着法儿地讨好她，当庭拦住她的去路，送她绉纱白长袖洋装，将她扮成芭比，不离左右地陪着。绫罗很晚熟，十五岁夏夜冲凉时来了经，血沿着白腿一路滑下去，她吓得大哭，以为就要死掉了。母亲漠然地扔过一卷纸，道：又是一笔开销。口气里多了嫌恨之意，她不敢哭，身体却逐渐丰润，不再单薄如纸，眉眼长开，眼见得青葱起来。

也有一二女友劝她，警告她林是怎样的人，滥情不专，弃旧日女友如破布，等等等等。然而于卑微处盛放原本就是一件极难拒绝的事，更起码，那件白纱洋装，能遮住她幼时身体上的道道淤痕。她很快地投入进去，经不得林再三诱哄，就拿了他的公寓钥匙，暑期住在那里，穿林宽大的T恤，猫样窝在他怀里。

四

所有人都知道林开始追求新入学的中法混血儿时，她尚不自知，有好事者特特地跑来告诉，她咬着牙道“乱讲”，唇角却滴落一颗血珠。

拿了钥匙去公寓，又没勇气开门，怕看见她不想见的不堪。踌躇间，门开了，林怀里拥的，才是真正的芭比，卷发，猫一样的碧眼，乜斜着扫过来。她气得胸闷，却连责骂的勇气都没有，推开两个人进屋，拿了自己的衣服和常穿的一件林的T恤，扭头便走。倒是林，在背后叫了几声绫罗，见她不理，也就罢了。

正是上课时间，寝室里没有人，她对了林的T恤踢打，自衣服堆里掉出张照片，是以前两人笑闹时拍的，她穿了那件衫，长发用铅笔别在脑后，盘膝坐在床上，双目如漆，笑靥如花。她更着了恼，对自己发火，用剪刀剪下照片的头，又一下一下抽自己的颊，面孔很快肿起来，彷佛幼时身上的淤伤一直在。她的狠一向是对自己的。

五

她醒过来的时候，见自己身上着的是一件男式细蓝格子衬衣，窗外的阳光有点刺眼。桌面上有一本相册，有几张是她的身体穿不同男装上衣的照片，照片都被剪去了头。她穿着衬衣站在阳台上喝水，想起了什么，又迅速的打开抽屉，摸出一张银行单，查了查上面的数目，每笔打入的款项都很大，足够负担她的生活。偶然想起来，就往家中寄些款子，权当打点亲情－－如果有亲情的话－－家人使了钱，又嫌弃她去做舞女。

毕业之后，她断绝了与以前所有认识人的联系，拼命寻找一切认识有钱男人的机会，踩着男人做成的跳板，逐级向上，居然身价越来越高。大家好和好散各取所需，她已不再认真，分手时干脆利落，惟有留下对方件衫，影张相，剪去头部留念，旧衣随手抛去。

有时对住影集，她想，我有病。

六

许绫罗二十四岁的时候，认识方幼生。彼时香港经济正好，方幼生三十几岁投身房地产业，很是赚了一笔，手头活络之余，四处兜搭美女。绫罗过了二十四，已开始长叹岁月如刀，刀刀见血，其实是心老，相貌仍是瘦脸上一对活络的大眼，只是眼光凌厉，不再着惊惶之色。方幼生初识绫罗，便十分的欢喜，买了大颗的宝石流苏耳坠子送她。绫罗收了，第二日吃饭时戴出来，幼生一叠声地叫好看，又担了疑心是自夸自为，补一句赞绫罗美丽，声儿先怯了。绫罗暗想此人如此好玩，奸商中透点儿稚朴，不觉又亲近了许多。

幼生很有些旧派作风，吃饭喝茶一招两式过后，并不急于要绫罗回报，反招绫罗花心思，起了从良的意。这意头一起，又觉无限愁苦，躺在浴缸中擦身，总觉得四处不干净，气得一壁里骂佣人懒惰，白瓷盆里的黑头发都看不到。

七

如是一年，九七回归转眼即到，方家移民加拿大，幼生来问绫罗的意思，绫罗一时没了主意。过几日又有流言四起，身边一干人等均是举家移民，索性横了心给家人留足一笔款子，跟了幼生走。

搬到多伦多，那里挤迫而空气污浊。人们又喜欢饮茶，看明周，炒地产，比较像香港，令人心安。看不到故人，绫罗反觉得轻松，好像洗了底重新作人，白日里薄施铅华，穿了月白色镶边的旗袍，乌黑的头发直泻下来，陪了幼生走动会客；又或者穿幼生的宽衫，挽了头发跟邻居太太学做芬芳的杏仁蛋糕。那些西洋人，迷惑于她阴柔的美，就叫她中国绢娃娃，或者直接叫silk，舌尖一转，滑不留手的名字。

八

忽然亚洲金融危机爆发，顷刻间，楼市、股市一泄千里。从1997年年底到1998年年底，仅一年时间，香港房地产市场价格猛跌了60%。幼生急的不休不眠，飞回香港料理生意。绫罗夜里睡不着，又从脚底莫名的起了寒意。

幼生再回来，家产尽失，迅速老去，不过三十几岁，半幅白发，眼睛里终日布满红丝，寻了一份文员的工作，时常抄写到夜间十时。脾气也开始变坏，有时逼绫罗拿出体己钱来去买酒，凌晨喝得烂醉回来。绫罗开始有微微的后悔，暗地里数了私房，买了一周后的机票，咬了牙想回去。冲凉的时候，幼生酒醉闯进来，无意识地抱了她恸哭，手中的红酒尽数洒落浴缸里，一池水都给染成红色，血一般漾着。绫罗看得心惊，想起父亲骂人时说“原本是该掼在马桶里淹死的贱命”，脚一软跌在池里，幼生随着她倒下，待绫罗大力推开，已没有气力爬出来，就在冰凉的水里睡了一夜。

九

幼生酒醒过来，见绫罗浸在一池血水里，惊地跳起，以为昨日酒醉时错手杀了人，凑近一闻，并没有甜腥味，又见绫罗腕上青细的脉还在跳，只有左脚脚踝处淤紫一片。急急地抱了她出来，又call救护车送到医院。医生说，脚踝断了，本没什么大碍，只是拖的时间久，又受了寒凉，怕是要落个跛子。幼生只觉得对绫罗不起，袋中的钱不够医药费，讷讷地答着，央人看了绫罗，返家中找绫罗的私房。

一翻之下，找到绫罗买好的机票，晓得她要弃他而去，又觉绫罗可恨。交完诊费，放绫罗独个在家，揣了剩下的钱只管出去买酒，再不去返工。绫罗跷着脚看了撕碎的机票，又看烂醉于地的幼生，心中苦楚，竟寻不到一个人可以倒出。

绫罗脚跛之后，不再爱出门，终日待在家中看肥皂剧，又爱泡在浴缸里，端了幼生买回的红酒，饮一口，整杯倒入池中，看水慢慢染红，格格地笑。幼生见了，冷冷道一句，你有病。

十

幼生日日饮酒，脾气越来越坏，使完绫罗的钱，就逼绫罗关了门在家做暗娼，绫罗不从，幼生绑了她，放客人进去，警觉地守在门口，活像龟奴。绫罗被打了几次，对着镜子里青白的面孔，想先前所作所为，无非想挣脱贫贱卑微亮出缎子般光鲜的生活，可托付了心令她以为不再是贱命的男人，竟一个比一个不堪，兜兜转转，又重新回到零落卑微里去，也算不得失去－－原本是该掼在马桶里淹死的。人想通了，唇角又有了笑，天气好时也站在门口，对着路过的男子曼声道，我叫绫罗，silk。

一日幼生乱翻杂物，搜到一枚小的金线戒指，是先前常来的一个客人送给绫罗的，其人倒是有段时间不来了。幼生欢喜地拿了戒指去金铺换钱，店主用放大镜看了，活似见了鬼，抛还给他，只让他赶紧走开。幼生不耐，抢了店主的放大镜看，才发现戒指的内圈里纹着细细的四个字母：AIDS，登时觉得头都大了。

幼生进来时绫罗正在浴室对了镜子敷脸，幼生道，你是不是染了病。绫罗自镜中望了幼生通红的面上赤着一对怒眼，只当他饮醉了说胡话，也不回头，继续涂面霜。幼生更怒，扯了绫罗的头发来掴她的面，绫罗吐了一地的牙，冷笑着瞪他。幼生看掌中的脱发和碎血，更觉绫罗患病已深，听绫罗的笑声，竟彷佛她和客人约好了，故意来谋他的命。一时怒极，按着绫罗的头向洗面盆中撞去，撞几下，盆中的脂粉残水里就渗出一缕一缕的红线来。

再几日，报纸夹缝里登了一小则社会新闻出来：死者许绫罗，29岁，中国藉女子，无业，倒毙于公寓浴室马桶旁，警方疑情杀，凶手不明。

作者: 大头 时间: 2005-3-5 11:49:41

这种风格，近来海浩是比较少了

建议大家循着这个故事，自己也写个短篇续在这，那似乎更有趣一些。

作者: pallet 时间: 2005-3-5 13:14:31

小资极品！！！

点评完毕

作者: pallet 时间: 2005-3-5 13:21:45

补充一下，飞行最近看亦舒等一干香港女人走火入魔哇？

作者: ascom 时间: 2005-3-5 13:33:25

这也是本周文版“猛鬼13篇”活动的开篇－－－鬼。绫罗

当飞行同学开始酝酿这只厉鬼的时候，

我以为她会写个用了她们公司产品，死的极其难看的冤魂

然而！！

飞行不但超越了前人居然还超越了自己。。。。

让我们为她喝彩！哗～～～

下面，是来自文版另一位捍将的“猛鬼13篇”之II－－－鬼。大头

作者: 大头 时间: 2005-3-5 13:34:49

PP总是在说实话。

小资也罢，大贫也好，最好能是在一个故事下，写出不同的风格。

比如PP来个现代的。

作者: 大头 时间: 2005-3-5 13:37:45

ASCOM肯冒头出来了？

作者: pallet 时间: 2005-3-5 22:29:51

最初由大头发布
[B]PP总是在说实话。

小资也罢，大贫也好，最好能是在一个故事下，写出不同的风格。

比如PP来个现代的。 [/B]

还有一句实话是飞行同学的语言能力极好，应该说对语言极其敏感，她所关注的语言均能很自然的进入潜意识，在她自己写作的时候，便自然而然流出来，还转化成了她自己的，不觉得生硬。总之比我强多了，我模仿别人的风格就会很生硬，很造作。
这tmd就叫做天赋的说。我很是羡慕哈，飞行有天赋有天赋，不多见的天赋。

不过真正要写出好的东西，还是得有自己得的风格，风格不是刻意为之，而是属于你的表达方式。

最近我对好作家的判定标准是：他们能很精辟的表达别人所无法精辟表达的意义，他所使用的语言和他所想要表达的意义距离恰恰好，并且是唯一的，所谓字字珠玑，千金不易一字。

又在乱扯哈。。。

btw：大头，就别指望我写什么了，我最近什么也不写，直到我翻过自己这座山。

作者: 午夜飞行 时间: 2005-3-7 09:14:09

最初由 pallet 发布
[B]补充一下，飞行最近看亦舒等一干香港女人走火入魔哇？ [/B]

觉得挺好玩的，试试

作者: 亦情意景 时间: 2005-3-8 14:27:23

宿命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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