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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初,中国人如果有件日货,算地位、财富的象征物。青年人把一个半、两个 、四个喇叭的收录机挂在车把上放着铜管乐上下班,各地部门接待日本商务人员很热情, 对日本商人的彬彬有礼、精明强干很欣赏。那时,中国各级当权者中,和日本侵略者打过 仗的不少,对日军暴行记忆犹新的老百姓更多,但开放初期的中国人好像对这个仇家来的 人并不记仇。也许,正是由于当时中国人宽容的心态和“区别”的思想,为中国技术、经济上达到目前状态打下了铺垫。”
这段话,是在《南方周末》发表的《平心看待身份证风波》一文中的一个段落。限于篇幅原因,我没有就“为什么改革初期中国人不仇日”的问题展开论述。我所提及的现象是符合历史真实的,没人指责我歪曲历史。问题是在“抗日呼声”高涨的今天,这样的简单叙述也会引起“责任”的争议和“动机”的诘难。民族间历史怨恨一般有随时间减弱、淡化的趋势,但中日密切交流了30多年后,“民间情绪”却不一般地“逆向”演化着。探讨这一问题,有着“历史和现实的意义”。
我的前辈和“社会关系”中,多有反侵略战士,小时候连身边挑水的炊事员也是老八路(文革期间老红军登三轮、干粗活还不算稀奇)。机关周围邻居中,有当过汉奸兵的汉子,也有曾被日军轮奸的妇女,当时他们多是四五十岁的人。说起敌伪时期故事,我并不觉得那是遥远的事情。哪里曾打过一仗,谁在哪里活动,前辈们怎样锄奸,当地各种势力派别以及他们头目的姓名、事迹等等,这些似乎是一个老根据地机关子弟的常识。十几岁时,对日伪时期档案保持比较完整已有深刻印象,那时谁要是想隐瞒历史问题几乎不可能。有这些感性的东西再加上较好的文字、音像资讯环境,如果和现在网上的“爱国青年”比“民族意识”及“历史知识”,那是不会比他们“浅薄”的。所以,对放弃索赔权始终愤懑不已并在1980年代后几年就有所表现的,正是和我类似的一些人。也由于这种“历史积淀”,我鄙视某些网友随意给人扣“汉奸”帽子,觉得这是心理阴暗歹毒的表现,往好处想,则是不知称人“汉奸”意味着什么,算不知深浅吧。尽管没人说我“汉奸”,我还是在抱不平时说过:如果当面被人强加如此罪名,我会动刀,这没商量。
“民间情绪”今日如此,原因我不太清楚。不过我要指出“日本右翼猖狂”的理由经不住推敲。 1960年10月12日,日本社会党委员长浅沼稻次郎在东京发表演说,呼吁“尽快使日中邦交正常化”,话音未落,一名右翼分子就把利刃刺入他的心脏;1970年11月25日,日本才子三岛由纪夫绑架自卫队长官,召集部队演说,号召发动政变修改和平宪法誓死“爱国忠君”,受抵制后迅即循“武士道”切腹而死;田中角荣访华前,接到许多以死相威胁的电话,为访华做了被刺杀的准备。看这几个例子,不难想像当时的日本右翼何等猖狂。如今,他们的猖狂远不及以往,但对中国民众的心理刺激程度却强过了以往任何时期。甲级战犯是1978年10月合祀在靖国神社的,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战后首次正式参拜靖国神社是在1985年8月15日,这么严重的“开先例”性质的事件在当时并未对中日关系和民间意识形成多大影响,也说明当时中国人对日本的“右翼猖狂”不如现在敏感。至于“贸易摩擦”,有贸易可摩擦比没贸易可摩擦好得多。至于“修改教科书”,历史又不只是他们写的,咱明白也不是不管用。促使他们实事求是反而更促成他们更强大,也说不上是多好的办法,要是会有很大作用的话,咱们发狠抢先一步据实修改一番倒是扎扎实实的强国行动呢。
中国人当初仇日不切,由“内因”所规定。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政府视日本为美国傀儡,没把日本当重点敌手,属于又打又拉的对象。宣传上先是极力仇美,后又极力仇苏。“民族恨”分阶段地集中在两个超级大国身上。抗日文学、电影等作品不少,但刻意披露日军暴行不是重点,所侧重的是渲染游击的抗战功绩和紧密的“鱼水关系”。国内大规模的“阶级斗争”,火力也不在集中在“汉奸”身上。“地富反坏右”等明确属于专政范围的类别中,没有“汉奸”一说。担任过伪连长、乡长以上职务的划在“反革命”一类中的“历史反革命”里,专政或批斗活动中,单纯的汉奸罪行并不被特别重视,对“地富右”、“现行反革命”、“隐藏的阶级敌人”、“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和“国民党分子的历史问题”,要比斗争“汉奸”来的狠,抗战阵亡的国民党将军,也免不了毁坟砸碑。我的印象,许多“汉奸”的生活环境和“土匪”及“阶级兄弟”差不多同样宽松。对走资派、国民党(特别是特务和还乡团)、美帝、苏修的滔天罪行揭露到位,日本侵略者和他们相比并不显得大罪滔天,至少大 家觉得这些敌人无论内部外部这国那国都是相近级别的坏蛋。是故,中国民众也不对日寇抱特殊的仇恨心理。
对日军暴行记忆犹新而不特别仇恨,是由于这份仇恨被别的仇恨和苦难、痛苦冲淡了。有此“基础”,“亲日”现象乃至“亲日思潮”方可发生。但这仅是一个起码条件,还不具备“亲日的必然性”。走向必然,决定因素是两个:一,中国人实在是斗够了;二,在中国人不想和任何人再苦斗下去的时候,日本最大规模地进入了中国人的精神和物质生活。
1972年两国“结束战争状态”,中日邦交正常化。其时,文革如火如荼的全面内战基本平息,虽然高层依旧保持强烈的内斗精神,而老百姓已是筋疲力尽,整个国家千疮百孔。打前锋的红卫兵们伤痕累累,“紧跟毛主席干革命,把革命红旗插上白宫、克里姆林宫”的豪情壮志破灭消散,已经明白自己是被愚弄被糟践了。中国人心身受到重创,大痛之中意识有些清醒,有史以来最好斗的最富“肉弹精神”的一大群人,身被内斗的残酷和痛苦,产生了“厌斗情绪”,行为取向开始脱离纯政治纯精神的轨道。随之,日本的技术和产品,让他们看到了外部世界并非“水深火热”,让他们知道中国已经远远落后于时代。
放弃对日索赔权,这可是“网上汉奸”拼死命也犯不下的事,但这事和周恩来提出的“弃权三理由”,没有引发抵触的言行。这个问题比较复杂,主要原因有四点:一是民众和基层干部没有起码的表达权利和任何表达机会,权利长期丧失和久经管制后,习惯于领袖所说所为一贯英明的认识而无话可说;二是不了解外部世界,认为祖国强大到美帝来朝,小日本那点钱我们根本不必在乎;三是在当时已经成功地形成了一种宏观氛围──谁对经济利益重视谁就是觉悟不高人格低下;第四个是最深层的最有决定意义的却似乎从来没有人指出过,即中国人的生活长久远离法治秩序,侵权、伤害、剥夺等罪行融入生活并成为生活常态,平时罕见“合法赔偿”的生活,早已将“法定赔偿”概念从意识中剔除了。
也就是说,和嘲笑外国人要求中国归还他们资产的逻辑一样,和中国老百姓不能索赔的逻辑一样,大多数人其实觉得日本不赔偿才是正常现象,才合乎革命的道理与政治的逻辑。
日本化肥,是普及到中国千家万户的“教材”;日本电器,则是中高层的“教材”。
在中国改革时代到来之前,日本给中国当了“启蒙教师”。
“X地干部真正富,一人一条尼龙裤,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腰里掖着百分数”。我一直没忘这条“民谣”!现在对年轻人提这,就得解释一番了:日本援华的尿素,包装袋是国内少见的尼龙织品(一度使用过太平洋被单作外包装),结实耐用,两个袋子可裁成一条裤子。分到各地后,化肥袋到不了农民手里,供销社以五角至两元的价格卖给“走后门”的公职人员。袋子上的黑字,是怎么弄也去不掉的(这是中国人佩服日本印刷技术的开始),以最佳裁剪方案做成的裤子,裤腰下面显“日本”二字,屁股后面带“尿素”二字,印着“含氮量40%”的那部分就作裤腰。这就是上述“民谣”的由来。
建国三十多年后,这个国家连许多公职人员都是拣战败国破烂遮体的叫化子!一般“没门子”的老百姓连“拣破烂权”都没有!于是,我一直视此为“国耻”。
一条尼龙袋,只是一条尼龙袋,就把“真理独占者”的优越感自豪感一兜而空。其中多少辛酸,多少懊悔,如今的爱国青年难以理解──但是,你千万别跟我说那些穿“尼龙裤”的人丧失了“民族自尊心”,别跟我说他们不爱国!
民间传言:日本货轮空船开往中国,边走边提取海水造化肥,等到了港口,一船尿素就满了。民间评论:小日本很争气很有本事,我们太落后了。尔后,日本的文学、电影让普通人领教了非常“新鲜的”爱情、人性、幽默和法治,又发现日本人要比国人素质高、讲文明。国内也推出《一盘没下完的棋》等作品,进一步营造了“友好气氛”。
改革开放、接纳敌国的原因极其简单:“再也不能那样活,再也不能那样过”。于骨肉相残血泪飞雨之后,于饥寒交迫形影相吊之时,中国人发现,和平、和睦、脱贫、发展才是真正好东西。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需要换一种活法了。于是,欢迎人来,更欢迎带着善意和财富的人来,并且,“脚步开始移动,就不管他是谁”。
对外心态的现代化,客观、务实、双赢的指导思想,符合中国人民的根本利益──这是我的高级愿望;最低的愿望,借日本友好社团很朴实的一句话:“中日不再战”。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公众是不是比现在更成熟更大气呢?是的,那是死里逃生后的沉稳,那是历经大痛大穷后的争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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