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指(z)

鹤影

陈辉想把中指竖起来，他有这个念头已经很久了。但他无法实现，他从来也没能把自己的中指竖起来，无论是左手的，还是右手的。有好几次，陈辉一个人的时候，他很想做一下这个动作，但是他没能。说不清为什么。一次陈辉在家里的卫生间大便。他坐在马桶上，把五指都伸开，然后想把除中指以外的其他四指都弯进去。可是当他努力去弯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身体是那么的不听自己的使唤。四只手指依然固执地和中指待在一起，直挺挺的。

    陈辉就要18岁了，但他对18这个数字没有什么特别清醒的自觉的现实认识。可他很清楚18要比17大。也许在别人看来这是一种递增，是可以值得自豪的事，而且在这个国家18意味着你将成为一个成年人，尽管还没有想到成人以后就要负责任什么的，光是成人这个词就使过腻了少年生活的同龄者们兴奋不已。但18超过了17，在陈辉看来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递增现象，而是意味着生命的递减。成人礼也不是什么节日，而是你向死亡又迈进一步的预告日。这是陈辉一向的观点，他认为生命和死亡是紧密相连的，所有生命终归要走向死亡是自然界无法改变的事实。生命不过是死亡的前奏，死亡才是永恒的。不过这样的想法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包括在学校、在家人面前，他都是一个热爱生命，积极向上的形象。他读书很好，从未令人失望过。当然这里的人指的是家长和老师。

    可是陈辉自己很烦恼。都要18岁了，自己还没有把中指竖起来过一次。
    他第一次见别人把中指竖起来是在同学家里。那一年暑假，陈辉到一个留着长头发的男同学家里做客。那个男同学和陈辉相当不错，大家都知道，可是那个男同学又抽烟又喝酒，经常作一些他那个年纪不该作的事。大家不明白陈辉怎么会和这么一个人作朋友，好在他们在一起也没出什么幺蛾子。陈辉到那个同学家玩，同学的父母都上班去了。他们两个在小客厅里把灯关了，窗帘拉上，看碟。先看了一张三级片一类的东西，然后那个长头发同学就对陈辉说，我这里有更好的东西，你看不看？陈辉以为是A片。陈辉以前看过一部A片，他这个年纪对性有着极其强烈的欲望。所以陈辉忙说看看。那个长头发家伙随后神神秘秘地拿出一张封面极为阴暗的碟。当碟放进影碟机后，在屏幕上显现出来的不是什么裸男裸女，而是几个打扮极为古怪的家伙。他们号称是玩音乐的，说了一堆不着边际的话，然后手执吉他、贝斯，在舞台上跳来跳去，声嘶力竭地怒吼着。长发同学告诉陈辉这是摇滚乐。陈辉对摇滚乐不感兴趣，他甚至对音乐都不怎么感兴趣，他只听过二泉映月，他只对二泉映月信服。不过他对那张碟上一个弹三弦的老头很感兴趣。他搞不清楚为什么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要和一帮又疯又巅的半大小子们搅和在一起，尽管都算是搞音乐的，可是这也差得太远了点吧。陈辉看见一个弹吉他的小子也留了一头长发，不过比他同学的长得多。那个家伙穿着短裤，抱着一把白色的吉他，在台上跳来跳去。他弹琴弹得很投入，突然间陈辉看到他好像是不经意间，很随意地就把自己的右手中指竖了起来，动作很连贯，很轻松，很潇洒。当他竖起中指的时候，他不是默然的，他的眉皱了一下，眼睛有点愤怒地看了台下的观众一眼。陈辉被他这一个动作震住了。他自己说不清为什么。说不清为什么他会被震住，究竟是什么吸引了他。同学告诉他，竖起中指在外国是一个极为龌龊的骂人的动作。陈辉不在乎这个，就算这个动作让人看起来像个流氓，他还是想做它。

    陈辉低下头，偷偷看着自己攥紧的拳头，他的中指有了一点轻微的活动，仿佛就要从那四只指头的包围中突围出来。在黑暗中作一个竖起中指的动作是没人会察觉的，况且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但是陈辉没能，陈辉流了一头的汗。他想把中指竖起来。竖一下，只竖一下，陈辉不可能像那个吉他手那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潇洒地向那些买了门票去看他演出的观众竖起中指，但他至少可以私底下偷偷地竖一下，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真的不会有人知道吗？就算知道了又如何？陈辉不认为这是什么伤风败俗，有毁道德事。但他害怕别人这样认为。那些会这样认为的人都不在场。只有这么一位同学，他和自己是执一致观点的，甚至要比自己还激进。陈辉不用担心什么。可是突然间他想到了他去世多年的祖母。她会不会就在自己身边？陈辉相信灵魂，尽管他不能确信，但他还是担心灵魂的存在。祖母在世的时候，对自己很好，而且对自己约束十分严格。如果真有灵魂的话，祖母现在就在自己身边，陈辉不敢再想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呆呆地注视着电视屏幕，原来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

    后来在学校里，那个长头发的同学把竖起中指这一动作流传开来。一时之间，对着别人竖中指成了学校里最时髦的做法。记得那个同学第一次把这个动作带到学校，他对着班上的一名女生一边开玩笑，一边竖起了中指。当时他坐在桌子边上，微笑着，不时地甩甩他的长头发，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就竖起了他的中指，这个动作大概停留了7、8秒钟。大家都看到了，没有人说，但都认为这个动作实在是太美妙了。
    后来他开始频繁地向女生们使用这一动作，以至于那些被他使用过这一动作的女生都有一点自豪。接着许多男生都学会了这个动作，在学校里，课堂上，随处可见正在做这一动作的男生。甚至有人在老师讲课时，乘老师一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功夫，对着老师的背影竖起了中指，然后就是讲台下面一阵窃笑，而蒙在鼓里的老师却茫然无知。可是陈辉还是没能将他的中指竖起来。按理说，陈辉应该像那位长发同学一样，成为这一动作的教父级人物。可他连在私底下把中指竖起来的能力都没有，更别说像别人一样对着别人，甚至对着老师竖起中指了。陈辉感到自卑，从一开始就感到自卑。那个开始指得是陈辉从第一次遇到了和他不一样的人的时候，那是从小学开始的。从小学开始，陈辉就是一个唯唯诺诺，习惯于听命于家长和老师的乖孩子。那时放学后，同学们都去一个叫大地堡的地方去玩。大地堡其实就是一座解放初期留下的防空工事。大家伙儿分成两拨，在大地堡里相互厮杀。这种游戏非常野蛮，双方相互用瓦块儿、木棍什么的作为武器进攻，这样打着打着就会经常有人喊“破了破了”，然后大家看见一个人的头或者什么地方流了血。由于是在半黑暗中作战，根本看不清是谁干的。大家就会把这位受伤的“战士”扶出洞口，安慰几句，让他回家。其他人继续留下来战斗。尽管这种游戏野蛮而且充满危险，但还是让陈辉向往不已。因为儿童时期本来就没有什么让人值得兴奋的游戏，陈辉的父母更是禁止陈辉参加这种有危险的游戏，所以陈辉的大部分时间是呆在家里而不是和伙伴们一起游戏。不能和伙伴们一起玩耍事实上就意味着你失去了伙伴，或着说根本就没有伙伴，这让陈辉感到及其自卑。于是，陈辉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看书，好在家中的藏书不少，可以使他安静地消耗掉每一次被迫离开群体的失落与无聊。但是，他越是读书越是寂寞。书中的那些对群体生活和人们之间的友谊的描述，让陈辉更加自卑。他渴望着那种能够和别人在一起的生活，然而现实是不允许的，然而他是孤独的，不是他所期望的人将他孤立，对他们来说是他自己把自己孤立起来，而对他自己来说是他的家人把他孤立起来。他的自卑就是这样产生的。这样的自卑也让他自负，让他自恋。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在那别人无法到达的地方，他是王。然而让他无法接受的是想象中的王，在现实中总是那么不起眼，连一个为王冲锋陷阵的小兵都算不上。这样的反差让他再次自卑。

    陈辉的每一天都是在对自己的自卑和不幸命运的诅咒中结束的。他的中指也是他诅咒的对象，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件小事自己都不敢去做。他知道自己的中指不能像自己想象中那样竖起来是因为他害怕，是因为他不敢去做。他内心深知这样的举动是有违他的家人们所一贯认可的良好德行和修养的，违反家长意愿的事他从来也不敢做。他常常为自己的不敢找借口。借口说他之所以不敢是因为自己有良心，不希望自己的家人看到自己做了有违于他们心愿的事而伤心。担心来自他从小就接受的良好教育，可见教育是一件多么害人的东西。

    这些还不算什么，为了承担教育带来的后果，陈辉不但要面对自卑自贱的事实，还要努力不去面对这一事实带来的后果。这对他来说够难的，不光对他，对每个人来说这都够难的。陈辉不是神仙，他无力面对太多，可是他却强迫自己面对太多。他常常对自己说，其实面对再多，他也不在乎，问题在于不完美。陈辉最难以接受的就是不完美。他自己这样认为，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力图做一个完美的人，却有太多的世事让他觉得不完美。无能为力，无能为力，他只有这样叹息。可是叹息不解决任何问题，陈辉真正感觉到自己应该为自己解决一些问题的事实的时候是在那天下午。

    那天放学后陈辉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继续思考关于自己的中指的问题。其实他在这个问题上早已经想的很清楚了，问题就在于他总是无法想到做到。班上的一个女生，回来拿丢在教室的书，看见陈辉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准备走过去吓他一跳。当她走过去的时候，看见陈辉的眼里满是泪花。陈辉看见她走过来，便转过头去。他不想让人家看到自己哭的样子。可是那个可恶的女生还是看到了，也许她是好心，跑过来看陈辉。她说陈辉你没事吧，好好的，一大男人怎么哭起来了。今儿老师不还表扬你来着吗。陈辉说我没事儿，你走吧。那女生开玩笑似地说，我可不能走，我走了万一你自杀怎么办呀？陈辉说我自杀和你无关，你走吧。那女生大概是想把陈辉逗笑，可是她哪知道陈辉这种人，你压根儿就逗不乐他。那女生说，那不成，怎么和我无关呀，你死了我靠谁呀？陈辉只不过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她这一句接一句的，真把他惹恼了。陈辉说你愿意靠谁就靠谁，我他妈管不着！女生看陈辉翻脸了，也急了，说，你真他妈不知好歹。人家好心安慰安慰你，你他****还狗咬吕洞宾。靠！说完朝陈辉习惯性地竖起了中指，然后转身走了。就是这个该死的竖中指的动作让陈辉彻底绝望了。陈辉觉得自己是彻底的没用。他连中指都竖不起来。靠！靠什么靠！

    陈辉整整一夜没有回家，她的父母找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没有陈辉的消息。后来给陈辉班里的同学一个一个地打电话。打到那个女生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凌晨3 点了。女生告诉陈辉的父母，陈辉今天放学后很不正常，一个人在教室里呆着。于是班主任，校领导，陈辉的家人和他的同学们一起赶回学校，终于在教学楼的后面夹道里发现了陈辉。因为楼后面是一堵墙，夹道被堵死了，没人进得去，当然也就没人能发现他了。这时已经是凌晨4点了。然后墙被拆开了，大家都走到陈辉的身边看。陈辉的父母泣不成声，班主任打了120，不过看来已经没用了，因为陈辉早就没了脉搏和呼吸，班上的女生都用双手捂住了双眼。那个和陈辉不错的长头发同学，走过去好好看了陈辉两眼，然后转身走了。走的时候，他对大家重复了两句，陈辉牛比！他是竖着中指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