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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后期,那时我还在塞外一座大山的山脚下呆着,见到的人不多,更少见到生动的脸,但有四个女孩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一个最小,是个出生不久的婴儿。记得我坐在门槛上,看她的父亲抱着她逗她玩。我试着瞪大眼睛注视她,看她怕不怕。孩子的眼睛总是那样清澈,黑白分明,瞳仁里闪着亮点,纯真无邪地望着你,她们大概是世界上最弱小而又最无畏的人了。她并不哭,并不躲避别人的眼睛,如果她不望着你了,是因为另外有个什么东西吸引住她了。她有时也会疑惑,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她们的眼睛决不会像大人的眼睛那样浑浊,鼓突、布满血丝,黑的地方发黄,白的地方发青。
"蓬蓬--飞"!"当妈妈抓住她的小手,做出飞的动作时,她乐不可支,口水也流出来了。
她刚才还手舞足蹈呢,一会儿又睡了。母亲把她抱到了双人床上,上面轻轻地盖上一小领毛巾被,在大床上尤其显得娇小,她匀畅地呼吸着,小鼻子轻微地翕动着,我忍不住弯下腰来细细欣赏她的睡相了。
"她睡得多么甜啊!"我说,"吃晚饭的时候让她起来吗?"
"不!"她父亲说,"她什么时候醒就什么时候不睡了。"
"她什么时候醒就什么时候不睡了。"我一直觉得这句话很好。
第二个女孩子五岁,是我在回部队的火车上遇到的。我下车的地方是个很小的车站,天刚下过雨,我一下来就踩到泥泞路上了。我手上拎着沉重的行李,虽然努力躲着水洼走,鞋有时仍不免沾上泥浆。当我从站尾往站中走,终于踏上水泥路时,后面逐渐加速的火车追上了我,就在这"轰隆"作响的火车从我身旁一闪而过时,我看见了我在列车上遇到的那个小女孩,她站在两个车厢之间的过道上,脸刚刚够上还沾有大粒大粒雨痕的玻璃窗,两只手放在脸旁,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我。
我的心头一震,我与她在车厢里已经道别过几次了,我们的友谊也很短很短。早上我醒得晚,然而一会儿就注意到车厢里走来走去的她了。她大概是半夜上车的,我拉住她的手,问她话,她用带浓厚土腔的普通话回答我,她说她叫"叶家名","五周岁六虚岁。"当我们都因她咬字不清而笑她"六十岁".时,她也笑,她笑的时候老把脸埋在手掌里。我给她戴发夹、穿袜子,听她讲她的故事,看她跳舞做操。一会儿,她又离开我们,跑去数车厢的卧铺号码,还打一个谜语给我们猜。说了两遍我才听清,而一听清也就猜中了,是"猪","一条辫子在后甩"嘛。我又让她把一个手指放在鼻子上,然后我喊什么,她的手马上指什么。当碰到我喊"眼睛",她的手却紧张地错指到"耳朵"上去时候,这回连邻座那庄重的老头儿,和另一位矜持的母亲都欢笑起来了。
第三个女孩子叫小霞,大概七八岁了,是一位即将转业的干部的女儿,暂时就住在我的隔壁。她是个乡下女孩子,说着淮北那边的土话。逗她玩,她太腼腆了,高兴时只用手指甲掐着你的手。有时她恰好站在家门口,我停在门前掏钥匙开房门时对她一笑,她就羞得躲进去了,可是当我拿出一个排球来,在地上拍几下,她又探出头来,然后慢慢蹭到我身边,玩了几下,马上就又笑又喊了,这时,她才变成了一个孩子。可惜这样的时候并不很多,大多数时候她是沉默的、怯生生的,因此得到了一个外号叫"小童养媳"。她有一双灵巧的小手;我看过她做的一个小布人,剪了两小块圆圆的黑绒布做眼睛,穿出一点红线结成了嘴巴,头上还戴着一顶用开司米细绒线结成的小帽子,下面是一块红碎花布做成的小裙子,靠脖子下边不远,一边开了个小洞,露出两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手。
有一天,我坐在窗前,听见她哭泣着,她父亲粗声威胁着要她闭嘴。我想像得到,那眼泪一定已经流到了脖子。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心里换了件事情想。她长大了会记得这小时候的事情吗?记得迢迢千里来到这塞外吗?记得这总是晴朗明净的天空,记得当大半个中国都裹在暑热中时这凉快的一角吗?记得她父亲常忙碌着,把什么都往里塞的笨重的行李箱吗?那箱子缠上了几道粗铁丝,再用草袋裹上,用厚实的木条稀疏地钉成最外面一道保护层。
第四个女孩最大,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大概有十三四岁了吧。那天我走过堤岸,正好看见一队妇女去上工,她也走在中间,从脸相上,我记起以前见过她两次。四年前,她和一群小女孩在一起玩,那时她瘦骨伶伶,但脸很秀气,圆脸,端正的鼻子,小巧的嘴唇,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并透露出几分灵性;过了两年我又遇见她一次,她已经是在上工的队伍里了,拿着和她身体很不相称的镢头。我猜想得出∶也许就在不久前某一天她正要上学去的早上,父亲叫住了她∶"该自己挣饭了。"自此,就走上了上工的这条路。而今天看到她时,她已经与她们有着同样发胖的腰身,同样粗大的手脚,同样的脸色,脸上肉很厚,眼神显出呆滞。
时光又过去了很久,当年的这四个女孩子,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们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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