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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莫舞,流年虚度皆尘土 zt [复制链接]

荣誉版主

沉痛悼念小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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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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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表于 2003-9-15 14:50:5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1
  七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很多人十七岁才知道的事情。
  六岁那年,父母双亡于一次交通事故,我理所当然地被叔叔婶婶收养。平常上学,节假日帮他们的小录像厅卖票。那个年代,看录像是很时髦的消遣。录像厅是叔叔租了一个废仓库改的,生意不错。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它的模样,滋滋作响的电视机,破败不堪的长条凳,被老鼠咬得破洞百出的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窗帘,常年的潮湿阴暗,还有一股无法言说的味道,一种会让处女的鼻子失贞的味道。
  我观察到经常出入此地的有两种人:形容委琐的民工和苍白消瘦的年轻人。花上一到两块钱,他们就可以消磨一个下午。出来的时候,目光混沌,肮脏的头发泛着油光。我还记得第一次隔着布帘听到录像里传来的男欢女爱时,尚不完全懂事的我如坐针毡、羞愤难当。三个月后,我已经可以在一片淫声艳语中背书了。也许父母死得早,我性格中便天然地有不安全感,并学着寻求自我保护。那时候我从不留长发,乐意接受堂哥穿剩的衣服,我几乎从不把脸洗得太干净。每一个走到我面前买票的人,扔给我一张肮脏的钞票,不会多看我一眼。
  我就这样渡过整个少年时代。我知道读书是我唯一的出路,我日日夜夜想的都是远走高飞,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又骄傲又美丽,谁都不知道我是谁。
  2
  17岁的夏天,我如愿以偿考上北方的一所大学,不为别的,只是听说从这个南方小镇坐火车到那里要一天两夜,距离让我感到安全。我接过叔叔递过来的一沓钱,一句话也没有。他絮絮地说着,他总算对我父母有个交代,这些钱来得不容易,以后去了学校只能靠我自己。我低着头,看着手里肮脏的钞票,既鄙夷又激动,没有一滴眼泪,只有逃离的快感。
  他们说我跟我那死去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我觉得一点也不象。记忆中她是娇小温婉的女人,细长的眉眼,总是轻声细语的。我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瘦条个,没胸没股,长脖子,突出的锁骨,脸上一副懒洋洋的神情,什么衣服穿在身上都是一种潦倒的味道。我脱光自己,把手放在那无辜的平胸上,盯紧自己的眼睛,低声说:何盛文,我要一切都重新开始。
  火车五点一刻到站,每个人都睡眼惺忪,脸上浮着一层油花,除了我。一天两夜我没有合眼,白着一张脸坐在那里。我为即将要到来的那个“我”而激动着。一路上,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录像中,小说中,电视中,那些让我心仪艳羡、无限神往的女性形象一一浮现,尤其是我母亲,我要成为她那样的女人。优美文雅将取代贫穷、暴躁、多疑和不自信。下车时,我到洗脸处洗脸,看到镜子里野心勃勃的眸子灼灼地照亮了整张脸。
  出站口人山人海,我抬眼便望见了我那所大学的名字,醒目的横幅,还立着“接待站”的牌子。我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说不激动那是假的,她是我粉墨登场的第一个舞台。“同学,你是#大的新生吗?”有人叫住我,回过头,镇定地看着他,“不是。”我睁眼说瞎话。他高过我半头,白T恤,棉布裤子,一副早上八九点种太阳的样子,温和的眼睛在我看来泛着白痴的光。我打心眼里讨厌这种一看就是父母双全、一帆风顺、教养良好、混到二十岁还是处男的男生。
  “不好意思。”他有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更让我觉得可恨。
  我没有接腔,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我很清楚,炎凉世态,我穿着五块钱的棉衫和磨得快通的男式凉鞋去到女生寝室会是什么效果。
  我买了一个面包、一瓶水,又花了二十块钱买了两本时尚杂志,开始仔细研究。几个小时后,我做了头发,买了衣服,我平生第一次这么畅快地花钱,在我的口袋里除掉学费,只剩下二百块钱。我顾不了那么多,大把花钱真是好爽。
  现在我站在这所大学的门口了。我不知道那天你有没有路过那儿,如果你经过,一定会记得有一个女孩,缎子一样的长发,简洁得体的黑色连身裙,露出颀长的颈子和青蔓一样的长臂。洁净的一张脸上带着疏离感,是的,当时我真的是这么认为的,这就是我想要的样子,披上这层“画皮”,我就能过上我想要过的生活。一瞬间,眼前闪过叔叔那双攥着肮脏钞票的脏兮兮的手,还有刚刚被扔掉的泛着汗酸的棉衫。我摇摇头,向着新生走去。
  3
  当寝室里六个女孩全部到齐后,我已心中有数。
  丁小姝,齐耳短发,黑边眼镜,书不离手,文气十足。
  赵敏,此赵敏非彼赵敏,可不是《倚天屠龙记》里那个“明艳不可方物”的赵姑娘,此女姿色平平,胜在肤色白皙,话未出口脸先红,自有一股江南女子的清秀气息。
  康楠楠,微黄的自然卷发,小麦肤色,喇叭嗓门,带了半行李箱的零食,逢人便发,喜欢追着人问:你有没有男朋友?
  张家仪,我发现走到那里,身边一定会有姓张的人。此女娴贞文雅气度不凡,眉宇间有淡淡忧伤。不过,我从不看好此类人种,她们不是发花痴到精神分裂,就是象妙玉那样被莽夫蹂躏,享受不到怜香惜玉的疼爱。
  苏茉,首先,我不喜欢这么别致的名字。象我自己的名字,何盛文,大喇喇的,跟她比,更象大路货。还有,她老拿眼睛看人,深深地看,清澈的眼神,深沉的意蕴,有一股子悲天悯人的味道。我不喜欢她看我,我不要任何人看穿我。她想当救世主,而我讨厌救世主,这世上哪里有什么救世主,只有自己救自己。
  还有我,我非常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既冷淡又神秘,既傲慢又不咄咄逼人,几天下来,她们已拿敬畏的眼光看我。不过也是,这群跟我一样大小的丫头片子天天在为约会穿什么衣服而发愁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做爱有那些体位了。
  考进这间大学读法律不容易,但我还是做到了。毕业后去当律师,这是我在录像厅里第一次看到香港律师的形象时就定下的决心。我喜欢那种体面高尚的职业,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而且,我的记忆力超好,学法律再适合不过了。
  我们是小班教学,也就三十几个同学,男的没几个看的顺眼的。真搞不明白,为什么读法律的男生个个那么丑又那么矮,法官看到他们那副尊容一定会判他们输官司的。女生嘛,还行,衣装清凉我就能目测出她们的三围,倒也有几个妖娆的。
  班导据说是留校的土博士,四十多岁,长白的脸,胡子总是刮不干净,一根触目惊心的鼻毛从鼻孔中探头出来,每次看见他,我就想打喷嚏。他的眼睛长成眼角下垂状,温和得教人鼻子发酸。裤角总是踩在脚下,走路含着胸,不知是被他老婆折磨得太厉害,还是根本就没有性生活。我曾经想象过他在床上的样子,象一个虾米蜷在那里,一定让他老婆倒尽胃口。
  我吃的不多,但还是眼看着两百块钱用到快没有。我尽量不跟同屋的姑娘们一起吃饭,她们总是打了饭回寝食吃,你尝尝我的,我试试你的。我不习惯跟别人那么亲密,也不想让她们看见我天天吃白菜豆腐。我买了饭就在食堂吃,清汤寡水洗碗都用不上洗洁精。这两天,我一直在考虑到哪儿去弄钱,没有钱,什么都不是。
  中午回到寝室,姑娘们散坐着,康楠楠坐在上铺拿着个苹果在啃,两条长腿悬着,一荡一荡的。丁小姝还是一本书,跟长在她身上的一样。张家仪拿着手机给她异乡的男友发报,眼里情浓得要滴出水来。赵敏低着头看报,忽的惊呼一声:“你们快来看,这报道有个大学女生当三陪,怀孕被学校开除了。”女孩子们哗得一下都围了过去,七嘴八舌地猜测着是哪个学校的倒霉蛋,不外乎是些“她也不嫌脏”,“好恶心喔”之类的话。我冷眼看着这群纯净水一样的女生,心动了一下。一抬头,迎面是苏茉无语的眼神,我接住她的眼神,下巴微微一扬,走开了。
  我走到汽车站,那儿的站牌大幅广告上贴了好多小纸片,“如果你年轻貌美,想挑战极限,月薪过万,请致电……”,我装作无意经过,心中默记下电话号码。鬼都知道这月薪过万的美差是什么。
  电话通了,是一把沙哑的女声,我跟她约了时间、地点见面。我压低了声音,使自己听上去又世故又老练。回校的路上,我慌慌张张的,撞到一个男人的自行车上。我不知道母亲这会儿在天上是睡着还是醒着,但愿她睡着了,正做美梦,只是别梦见我。
  我很高兴这家酒店在城市的东区,学校在西区,应该很难碰到相识的人。娟姐——就是那沙哑的女声——她让我这样叫她,向我介绍这家四星级酒店的夜总会非常有名,天天晚上达官贵人络绎不绝。
  “你有工作吗?”娟姐盯着我问,她大略有40岁了,头发盘在后面,狭长脸,妆很浓,眼神倒还温和,不象我在电视上看到的“老鸨”那么恶心。说话也还斯文,沙沙的嗓音蛮配她。
  “在公司做文员。”我早想好了答案,“我很缺钱。”我坦白地说。
  她没有再问,只是说:“我们这儿的小姐个个都很漂亮。”“我很能喝酒。”我没有接她的话茬。
  “我们这儿的规矩,刚来的小姐客人坐台费200块,我抽头50,剩下归小姐,就是陪客人喝酒、唱歌,客人带小姐出去,价钱自己谈,不能在这里搞。”她闲闲地说,很平静的样子。也许她真没看出来我是第一次。
  “什么时候可以上班?”我没有表情。
  “随时。晚上九点到凌晨两点。”“我明天晚上来。”4

  我盘算着怎么安排时间,学校晚上倒没有课时,但半夜两点从夜总会出来,根本没有班车回学校。就算有,也不能那时候回去,摆明就是去做了嘛。在我自己没决定离开学校前,我不想让任何人来决定我。
  我又拨通那个电话,“晚上下班后我没车回去。”“我租的房子刚空出来一个小房间,你可以过来住,不过要跟你算房租。”没想到她很爽快,是我欣赏的类型。
  在我不能跑开之前,咬着牙适应它。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真理。我厌恶任何人跟我讲大道理,人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只是方式不同而已。
  我穿着那件黑色的连身裙坐在食堂的长条凳上食不知味。晚上,当夕阳褪尽,布景换掉,我就要象最敬业的戏子那样开始吟唱。一个黑影罩过来,一抬头,是一个陌生的男生。不过他一开口,我就知道是谁了。这么标准的普通话,标准得有些拿腔拿调的除了火车接待站那个白痴还有谁。
  “我见过你,我肯定见过你。”听听,多么弱智的开场白。
  我低下头继续吃。
  “你是新生吧,我是三年级经济法系的……”,干嘛,相亲呢,我站起身,一言不发的走开。男人女人之间能有什么,不管是迂回曲折也好,直奔主题也好,最后就是上床。我不感冒。
  “哎……”,他追上来,“你怎么不说话?”,他直直盯着我,满脸的孩子气,半绺头发垂在眼睛上。
  我站定看住他,留意到他的眼白有点婴儿蓝。小孩子总是这样,想要什么就要什么,拿不到手就撒野。我伸出手替他拂开那绺头发,低声说:“你认错人了。”转身走掉了。  我开始收拾东西,没有钱办置行头,我安慰自己,还好胜在够青春。
  张家仪在那里哀哀地哭,姑娘们围了一圈,问不出个结果来。“你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我们给你出气。”康楠楠作两肋插刀状。那位仍是低头啜泣不语。
  看着心里烦躁,我淡淡说:“被男朋友甩了吧。”“你知道什么,要你多管闲事。”张家仪突然来了劲儿,冲着我喊,眼睛哭得象被人打肿了一样。我猜得不错吧,红颜薄命。对于她们这样的姑娘,男朋友就是一切的代名词,天天扮家家酒,乐此不疲。一翻脸,就要死要活,没过两天,又搭上一个,重新来过。
  我没理她,继续收拾,她不依不饶地冲过来,“你自己没有男朋友,你妒忌我。”笑话,这是从何说起,没有看她,我说:“你一个月内会再交男朋友的。”我拿了背包走出去,苏茉跟出来,“何盛文,我有话跟你说。”“说吧。”我懒得回头。
  “都是一个宿舍的,何必这样。”“有些人愿意这样,自找的。”
5
  八点赶到酒店,一袭黑裙,素面朝天。娟姐惊呼:“你以为这是女学生纯情夜,怎么不画妆,起码的职业道德。”“没钱买化妆品。”我老实不客气地说。  她拿出口红替我画,面对着我,一边说话一边手不停,气息拂过我的脸。有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对我,我也早已不习惯别人离我这么近。一阵热气上涌,险些流出泪来。
  我定定神,我坐台多她抽头多,仅此而已。
  “衣服今天算了,晚上到我那儿,找几件给你,也不知穿得穿不得。”娟姐花50块钱替我买的牌。持着牌我置身于一片花团锦簇中。开始我的鼻子还能辨出不同的香水味,后来就麻木了。我什么都料想到了,可怎么都没想到有这么多美女来当小姐。灯光掩映下,虽算不上是国色天香,但也个个千娇百媚。身材样貌一等一的不在少数,选美都没问题,到这里来陪人喝酒划拳,太可惜了。
  我象一个呆头鹅坐在那里,而且是一只待售的鹅。陆续有客人来,点他们相熟的小姐。我饶有兴趣地发现,这跟我在录象里看到的好象。只是电影里,除了女主角外,别的小姐都好丑,这儿个个都很漂亮。
  “你是新来的?”一个男人走近我,灯光太暗,我定睛看他,中等身材,棉格衬衫,有一点点肚腩,他背着光,看不清楚五官,身上有肥皂的清香。
  “是。”凭直觉我不讨厌他。
  十分钟后,我坐在包间里陪他喝酒。是陪着他看他喝酒。他一杯接一杯地喝,我神情麻木地盯着电视屏幕,没人说话。大概一个小时后,他喝昏过去。我还是没动。他仰躺在
沙发上,我借着屏幕的荧光看他,整洁的平头,额很高,眼睛闭上,有点肿眼泡。鼻子蛮挺的,总之,相貌端正,看不出年龄。我发现男人睡着的时候很象小孩子,盔甲卸下来了。我对着他的脸,轻声说:“可怜的人。”后来他自己醒过来,再后来他放下两百块钱就走了。我拿着两张粉红的钞票心花怒放,钱,永远是钱而不是人,才能带给我安全感。
  晚上,跟娟姐回到她的住处,还给她50块借款和50块坐台抽头费,跟她商定了房租,我还是忍不住问她,那么多漂亮的姑娘为什么来当小姐,她反问我,那你呢,我说我需要钱,那她们也一样喽,她回答我。
  我躺在小床上,疑惑娟姐为什么这么肯帮我,也许我让她想到她年轻的时候,这是我睡着前最后的思绪。
  6
  早上紧赶慢赶,坐公车横跨整个城区回学校上课。
  课后苏茉过来找我:“你昨晚怎么没回寝室?”照我以前的脾气,一定啐她三八了,干卿何事?
  “我找了一份家教,离学校太远,晚上就在学生家住。”我耐着性子解释。
  “太远就不要去,免得危险。”不知为什么,这种人从不让我感动,她们象苍蝇一样打着好心的旗号围着你转,刺探你的隐私,满足了自己的窥阴欲后,还摆出一副慈悲的嘴脸。
  更不幸的是,那个经济法系的大三baby跟我较上劲儿了。中午在饭堂里,他总是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抬头就能看见他。有时候碰上他的眼神,他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他学乖了,不再上前自我介绍。拜托,小男生,我哪里有闲情逸致在这儿跟你谈情说爱,我吃的每一粒米,穿的每一根纱都靠我自己去挣。我放下碗,径直走过去,他看见我起身走向他,脸上闪过一丝羞涩,迎着我的目光。
  看到他有些孩子气害羞的神情,我心里一软,刻薄话说不出口。
  “同学,你要怎样?”我尽量用和缓的语气。
  “何盛文,你终于开口了,我是潘枫。”“我不管你是谁,请你别老跟着我。”他知道我的名字。
  “你为什么总绷着脸,你到底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每个人都要问个究竟,我只想我行我素,呼吸自由的空气,我不干涉除我之外的人,拜托大家也别管我。
  “你再跟着我,我就杀了你。”我一字一顿地说。
  “我等你,什么时候动手?”他话里有笑。
  我就这样过起了“双面夏娃”的生活。夜里睡眠不足,有时候喝酒喝到吐,好几次都是娟姐把我弄回去,帮我收拾。早上醒来,我只是淡淡道声谢就走了。我很怕跟谁走得太近,到时候受伤的还是自己。感情没有付出,也就没有奢望,靠近或离开,只是距离,跟心无关。
  碰到不高兴的事,我还是那句话,在不能跑开之前,咬着牙适应它。眼看着我的荷包一日日鼓起来,我知道是值得的。
  第一天晚上来喝酒的那个男人现在是我的常客了。我们好象达成了一种默契,谁都没有多的话,他从不象有的客人那样,没话找话,问东问西,言语乏味,面目可憎。每次他来,就是喝酒,有时候我也陪他喝点啤酒,他喝完倒头就睡,我就坐在旁边看电视,他走时留下200或300块钱不等。偶尔也聊上两句,我大概知道他是个什么老总,老婆在国外,孩子在上大学。有一次他兴致颇高,让我猜他的年龄,才知道他已年近五十。老一点的男人让我有些安全感,年龄决定了他们很多时候有心无力。他倒还算君子,从来没有碰过我,不过我也有自知之明,我可不是那种很有性魅力的姑娘。
  寝室里,大家都认可了我的特殊家教情况,对于我的彻夜不归,没有人再专门作为一个话题谈过。我知道苏茉帮我说了不少好话,我权作不知道。但对她态度温和了一些。我好象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势利羞耻过,在我还是赤贫的时候,没有精力考虑这个问题。
  7
  这天下午没课,就在图书馆自修室里恶补功课。我还好,虽谈不上天资聪颖,但做事比较专注,温书时心无旁骛,效率很高。张家仪期期艾艾走过来,语言又止。自从那次宿舍争吵之后,她没怎么理我,见面眼皮垂一下,算是招呼了。我无所谓,从小就惯了。
  看她那难受样,我先开口:“有事吗?”“你现在方便吗?”我一言不发,起身跟她到走廊。
  她避开我的眼睛,深吸一口气,“我怀孕了。”语气还算平静。人就是这样在经历中长大。
  “你验过了?有多长时间了?”我更冷静,象妇科医生。
  “我用的验孕纸,有两个多月了,开始我一直不敢相信。”我知道一定不是她家乡那个男朋友,那次哭泣两个人应该已经分手。事隔不到三月,她怀上另一个男人的孩子。
  “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她找我一定是有求于我。
  “我很怕,我想你陪我找家医院拿掉他。”她俯身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脸有些扭曲地在我眼前放大,象是惊恐又象是兴奋,手指冰凉。
  我点头,应允她。
  怕查出来学生身份,我陪张家仪找了一家离校较远的私人诊所。我俩一路无话,上手术台前,她轻轻对我说:“谢谢你,何盛文,谢谢你什么都不问。”我坐在外面等她,神情麻木。里面很安静,听不到张家仪的声音。我希望听到她疼痛的呻吟声,那表明她的心不是那么痛。“哗啦”一声器械响,我的心一震,大夫掀帘出来,嚷嚷着:“孩子太大,两个多月了,我们处理不好,要赶快送医院去。”我冲进去,张家仪叉着两腿躺在手术台上,身下是一片在我看来是黑色的粘稠液体。似曾相识的场景击中了我,浓重的血腥卷过鼻腔,我一阵踉跄,眼前发黑。
  扶住床沿,我努力克制自己,张家仪面如白绢,却眼神清亮。我低声问她:“那个男人在哪里?”她报给我一个手机号码。
  电话通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喂”,我生硬地说:“张家仪让我打给你,她……”对方不等我讲完,啪的一声压了机。我再打过去,关机。汗从头发里扎扎地冒出来,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怎么办,怎么办。
  我打电话给娟姐。“请你一定帮忙。”我简述缘由。“马上叫一辆车,把你朋友送到市医院,我就到,在那儿等你们。”娟姐挂了电话。
  张家仪拣回一条命。娟姐付的医疗费。我送她出去,“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谢谢你,娟姐。”“你不是公司文员,对吧?”“对,我骗你的,我是#大的学生。”我不想再骗她。
  一切恢复平静,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医疗费我决定由我自己承担,如果不是我带张家仪去小诊所,可能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承担心里会好受些。张家仪死活不同意,我告诉她我有钱,这点不算什么。她执意问我哪儿来的钱,“在夜总会挣的钱,娟姐
是妈咪。”我平静地说。
  她瞪大眼睛不能相信,当她确定我不是撒谎时,突然扑上来,搂住我,号啕大哭。我挺直着身子,承着她的重量,她的眼泪顺着我的脖子淌下去,凉凉地灼着我的皮肤。
  张家仪事件我请了几天假,这是她出院后我第一天去上班。我在洗手间化好妆,才几天,镜中的我象是老了许多。唇膏完全盖住了嘴唇的颜色,我选的是最不喜欢的颜色,我以为身体和灵魂是熟识的,把身体弄成陌生的样子,灵魂就不相认了。出来碰到娟姐,她平平看着我,象是要说什么,我快快拦住她:“有话回去再说吧。”今天来例假,莫名的烦躁,还有娟姐预言又止的神情也让我烦。偏生今天坐了个二百五的台,牙都不刷就出来叫小姐。说他白他还偏说他没洗脸,口臭还喜欢凑上来合唱。嘴一张,熏得我不如立时死了得好。在他三张其嘴后,我忍无可忍,叫小妹去买口香糖给他,我请客。口香糖递给他,他啪的一下打掉,拿眼瞪着我,“什么意思?”不识好歹,我看着他脖子和脑袋一般粗细,连成一片,长得跟胶鞋似的,再没有心情跟他敷衍,心一横,我懒懒地说:“没什么意思,只是拜托你老兄出来玩记得刷牙。”
  “啪。”一记耳光扇在我脸上,火辣辣得象是脸皮被猛然揭去了一样,耳里尽是嗡嗡作响。
  电火石花,我记起我八岁那年的夏天,邻居的女孩欺负我,骂我是没有爸爸妈****野孩子,朝我吐口水。我一言不发,走到她面前,伸手揪住她的头发,下死命拽。她尖起嗓门叫,用手抓我。我紧闭嘴巴手不放松。她换成用脚踢我,踢得我好痛,可也不觉得痛。怒火好象烧空我的内脏,只剩躯壳,无比坚硬的躯壳,所有的力量只集中一点,我的手爪。她放弃挣扎,开始哭泣、哀求。可我什么也听不见。最后婶婶和她妈分别领我们回去的时候,我的脸上满是她抓出来的血痕,不过我的手里攥着她一撮头发。她没有再对我吐过口水,别的小孩也没有过。
  一瞬间,应该只是一瞬间的事,在我眼里,只看到那个冲我吐口水的女孩,她长得比我高了,我抄起桌上的啤酒瓶,应该是啤酒瓶,向她的脑袋砸去。挥舞的手势好象变成了慢动作,要不我怎么听到了酒瓶划过空气的声音。那样“忽忽”的声音,从八岁划到十八岁。声音是闷响的,于是我又看到血,那近似于黑色的粘稠的液体。有一阵,我一直认为血是黑色的。但我真的弄不清楚这肮脏的黑色的浓腥的东西到底是她的,还是我的。因为我的眼睛被一些流淌下来的东西盖住了。
  醒过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娟姐坐着,我躺着。她仍是温和的,闲闲的。很好,我不喜欢大惊小怪。“你打破了他的头,他的马仔打破了你的头。赵先生帮你摆平的,只是以后不能去上班了。”她递过来一张名片:赵知生。我的那位常客。“他让你好了以后给他打电话。”“你告诉他什么?”随时象个刺猬,这就是我。
  “我说你是大学生,别的没什么。”“你凭什么跟人家说这些?”“你不适合这种生活,”她并不着恼,“赵知生可能能帮到你。”我正要接嘴,她兀自说下去“开始我真不知道你是学生,只是觉得你有一股特别的气质,到后来你没说其实我已经看出来了,虽说笑贫不笑娼,但这种地方会把什么东西都熏得变味的。你底子不错,跟她们不一样,别做了。”“你知道什么,我不需要谁来替我做决定。”我仍是嘴硬。
  “你到底有多大,跟我女儿也差不了多少。”她没有再说下去,关灯替我掩上门。我在黑暗中沉默着,没错,娟姐待我这么好,不是没有原因的,我跟她女儿一样大。她的女儿在哪儿,遥远的夜里仍被妈妈惦记着。谁又惦记我,我习惯性撇撇嘴,然而眼泪终是不顾羞耻,冲破眼眶,欢快地畅流下来。
  我把房租、张家仪的医疗费悉数还给娟姐,她推辞,我坚持。她不要是她的事,我不要欠任何人一分钱。在钱的问题上,我一向主张清清楚楚,一拍两散时没有牵绊。
  8
  不去夜总会上班挣不到钱,倒也神清气爽,反正几个月下来我也小有银钿,乐得天天泡图书馆。宿舍里女孩子们春情荡漾,不是被人追,就是追别人,脱不了一个情字。张家仪沉寂了一段时间,近来又面带桃花,神不守舍起来。我不知道还是不是那个男人,有好几次话到嘴边又算了,如果不是,我就多管闲事,如果是,那就是她命里该有的劫,头破血流再回头时已是金刚不坏之身。我出门前总是带好面具,那是一张漠然的脸,在那坚硬的躯壳下,躲着一个卑微的灵魂,就象再热的天,我都穿长裤长裙一样,遮掩让我有安全感。
  我搞不清楚苏茉为什么总是对我有兴趣,有事没事叫上我。开始还敷衍她,后来就懒得做戏,我不喜欢群居生活,也受不了出双入对的,总要强打起精神去听对方在说什么,每每要从自己的世界里跳出来,让我很是烦心。
  “你自己认得路的。”苏茉又一次约我去自习室占位子时,我反抗了。
  “我是识路的,我只是想让你预先习惯一下二人世界嘛。”她笑说。
  “什么意思?”我有时候真是没什么幽默感。
  “在图书馆里老对你探头探脑的那个男生看上去还不错。”哪个男生,我马上想到是不是叫什么“疯”的那个白痴。“喜欢让给你好了。”省得他天天缠着我。
  “他说,他的眼里只有你。”苏茉微笑着递过来一封信,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不用看我就知道是什么。有两种职业女人天生胜任:媒婆和妓女。苏茉这冰雪聪明的的人也未能免俗。我执着这封信,十八年来,第一封情书,如果它是的话。好象从来没有被人喜欢过,小时候不明白,等到明白,他们也不在我眼里了。唯一记得的是刚上高一时隔壁班的那个男生,永远是那两套衣服,蓝的和灰的。瘦板板的个头,温柔得如同小鹿一样的眼睛。那眼睛每次掠过我,都引起我惊慌的战栗,既惶恐又甜蜜,心虚空得要带着脚跟飘起来,我充满罪恶感地偷偷快乐着,直到他知道每个人都知道的那件事后。快乐日子到头了,他再没有多看我一眼。我不难过,我说过,早习惯了。
  我拆开信,还是有那么一点好奇。
  “空气中流动着你沉默的气息,我在静穆中渐渐失去勇气,无可奈何的是你的心絮,随手丢掉的是泛黄的白衬衣,只是想成为你眼角的那颗泪痣,日夜守侯着见证你所有的悲喜。”可笑的、愚蠢的、读法律的文科男生。我把这在我看来矫揉造作、无病呻吟的无聊东西揉成一团,丢进字纸篓里。不过如此。拿着书慢慢走下宿舍楼,一阵突如其来的感觉袭击了我:什么时候,我变成这样子了。苦心经营虚假的外表,貌似冷漠,做出特立独行的样子,实则有意无意勾引别人,等到鱼儿上钩了,又弃之岸上,不理死活。一个声音跳出来说,你不过是要看看你还有没有魅力罢了,你害怕。我听到自己说,我怕什么,我也可以对他说我爱你,那不过是象说放一样容易的事。
  天色暗下来,黄昏的气息象蝴蝶的翅膀轻掠过我,这是不可能的,一段感情投入容易,抽身就难,再说我也不需要一个傻小子来打发寂寞时光。
  “何盛文。”一个人影从树后绕出来。是潘枫。我抬头看他,他立在余晖里,藏蓝的毛衣外套,不经世故的年轻的脸庞,我注意到他单眼皮的长眼睛,倒也有几分俊秀的风神。老实说,他还真不算难看,甚至还蛮好看。我打定主意,一定要说些狠话,让他知难而退。要不还能怎样,等到光环退去,神秘不再,他一副上当受骗的委屈样,我怎么收场?
  我正要开口,他探身过来,两手扶住我的肩,呼吸喷在我脸上,清洁的、没有肉欲味道的男孩子的气息。“何盛文,我知道这没有道理可讲,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必须来找你,你统共跟我说过三句话,带上火车站出站口那句,是四句,”他真认出是我,“你也
没什么,就是不爱说话,可我就是想让你跟我说话,想看看你笑起来是什么样子。”我放声大笑,这幼稚的小男孩,象他这样的条件,在校园里想要什么样的女生没有,偏生碰到一个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就不屈不挠缠将上来,还以为这才是真爱。想到楚留香的好朋友胡铁花,阅历美女无数,最后放不下的却是一个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的女人,人的贱性表露无遗。
  我收住笑,嘴角应该仍有笑意,朝向他:“这下看见了吧?”他没有答话,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我迎着他的脸——他的脸离我如此之近——沉默着,那一刻,整个世界都缓慢下来,树、来来往往的同学和自行车,全部成为模糊的背景,映衬着两个内心各异的男女。
  他手一使劲,揽我入怀,我听到从身体深处传来的硬物裂开之声,脑子软哄哄地在膨胀,手粘溻溻地使不上一点力气。脸颊紧紧贴在他的毛衣上,毛衣的每一根纤维的缝隙都散发出清新甜美的气息,象黑夜一样笼罩着我。他的下巴抵着我的头发喃喃着,我象是睡过去了,被母亲抱在怀里,听她轻声哼唱不愿醒来。
  “啪。”有液体落在我脸上,惊醒梦中人,抬头看时,他已是泪流满面。
  9
  我做了一夜的梦,老是一张哭泣的脸,神情痛苦地看着我,俯身过来吻我,柔软清凉的嘴唇,柔软清凉的泪水。
  潘枫开始理所当然地伴在我身边,在所有人看来,他是我的男朋友,只有我知道不是,那次拥抱后我们再没有任何亲密的举动,他不再作无谓的表白,我也没兴趣敞开心扉。他陪着我去饭堂吃饭,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埋着头一粒一粒数着吃,吃着吃着,我突然一阵委屈,一口气堵上来,这算什么,你抱了我一下,就有资格粘着我,他一抬头,见我正看着他,微微一笑,又温柔又宽厚的样子:“快吃吧。”我象是一拳挥出,打在虚无中,劲力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再言语,专心吃饭,当他是透明的。
  犯罪心理学老师布置了一篇小论文,跑到图书馆去查资料。这是我感兴趣的学科,学习起来特别有劲。在高大的书架上发现一本书《犯罪人的人格分裂》,翻下去就不能放手,等到闭馆出来,才发现铺天盖地的雨,一点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站在图书馆的门廊下,出神地望着这晶亮的无数的蹦跳的精灵,前赴后继,怀着必死的决心从天上坠下,落入尘土,没了踪影。满世界都是水声,充盈着我的耳膜。十二年前的那个夜里也是这样的水声吧,不,是雨声。我拼命摇一下头,回忆不许来扰乱我的心。我什么都忘了的,好象为了证明我是真的什么都忘了的,我还对自己笑了一下。
  雨雾中有人走近,看不清楚,直到走到面前才看出来是潘枫。他撑了一把伞,手里还有一把,棉布裤子都湿到小腿了,黑黑眉毛下的长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要对我好,我偏就不领情,本来还想要等雨小一点再走,也不用等了。我抱着书包,冲进雨里。
  雨点象父亲没死前对我的暴打,没头没脑地兜上来。瞬间我的衣服全湿了。潘枫赶上来,拿伞罩着我,母亲的笑颜划过我眼前,我心头一热,推开他,恶声恶气道:“别给我打,我喜欢淋雨。”“那好,我陪你一起淋。”他果然收了伞,在大雨的夜里,擒着两把伞,却把自己淋得湿透。
  无边的雨夜里,他一声不吭走在我身边。快到寝室又是那棵树下,我停住回过身,换了一种温和低沉的声调,潘枫,你很好,但不适合我,这不是你的错,我……  我不介意,我什么都知道。他的眼睛在雨中的路灯下看上去闪闪发光。整个脸上都是雨水,眉毛被冲刷的更黑了,居然有一股性感的英气。
  你知道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些颤抖,可能是雨夜寒气上来了。
  我,我跟踪过你,我看到你进了那家夜总会。何盛文,我知道你是个有故事的人,知道你心里有事,那是你的秘密,你不用说,我只是想帮你,你缺钱我可以帮你,你不是真心喜欢那种地方的。他急急地说,声音混合着雨声,听上去有些变调,我不怒反笑,你怎么知道,我偏就是喜欢那种地方,别到我面前来作纯情样,你又比那些坐台小姐高尚多少。说到后来我几乎是在喊了,我的眼角好湿,不知道噙的是泪还是雨。他过来拿唇堵住我的,堵住了一些要说未说的话,不过不重要了,因为我们一起跌进了沉沉的雨雾中去,这是第一次吻吧,还是根本在梦中已演练过好多次,我无从分辨,只是觉得那柔软清凉的感觉那么熟悉,叫人依恋。
  夜里我躺在上铺不能入眠。他只是孩子气,一时兴起,好奇心使然,耳鬓厮磨几天就厌了,到时候我向谁去喊冤。不是的,他是真的喜欢我,又有一个声音说,他的吻不会骗人的,我一个激愣坐起身来,怎么,动情了不成?哪里有什么男人可以期待,有什么可以比交易来得更实实在在。难道不是吗,先是拥抱,再是亲吻,接下来不就是上床了吗,上完床,离一拍两散也就不远了。我在黑暗中咬咬牙,下了决心。
  10
  我的神情更加漠然,脊背挺得更加笔直。独立的何盛文,不隶属于情感而只承认物质的何盛文,千丝万缕的绵绵情意,相爱时是甜蜜的负累,分手时即化作嗖嗖利箭,弄得遍体鳞伤。何苦。
  就在此时,我接到一个电话,从舍监那里接过话筒,我还在奇怪,谁会致电给我。
 “你很难找哇,何小姐。”听过去是陌生的声音。男人的声音。
  “你是谁?”“赵知生。从娟姐那里问来你的真名,只知道你是#大的,法律系的……”“叫我何盛文好了,有事吗?”我打断他,简短地说,“对了,上次的事多亏了你,还未向赵先生道谢。”我又补充道。
  “那你就当面向我道谢吧。”他坦率地说,电话里听着有着不让人讨厌的鼻音。
  他约了我在他的办公室见面,我知道绝不是当面道谢那么简单,我还是去了。心理阴暗却带着一张坦白无辜的脸。
  我的心挺轻松的,这一次的见面,他不再是客人,我也不是小姐,我穿着黑色套头毛衣和皱巴巴的牛仔裤,长的裤脚拖在脚面上,头发简单束在脑后,而不是盘着,脂粉未施却也神采奕奕。他的公司很气派,租的写字楼应该是城市的黄金地段。秘书带我进去时他正接电话。抬起头,他扬了一下手算是招呼了,他指指沙发,我懒得坐,象个傻冒一样坐在那儿,脸上一副仰慕的表情,象是等着主人垂青的一条,傻到家了。我站在原地静静看他接电话。人真奇怪,明明还是那个人,换个环境,换个光线,就成了另一个人。包间昏暗的灯光下,他也就是一摊肉,暧昧的、没有生气的一摊肉,还是酱色的。这一会儿,他是活的,不仅是活的,还是新鲜的,举手投足都流露着优越感,连他那质地良好的西装都掩不住他要表达的信息:我是成功人士。我微笑起来。不为别的,只是觉得好笑。
  放下电话,他再次招呼我坐,“还别说,你刚进来,没认出来是你。女孩子换身衣服就象换了个人一样。”“我是应该当面跟你道谢,上次多谢你。”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乏味,来来去去就是这几句话。他比我老,可我就是不习惯张口闭口您啊您的。
  “其实也是好事,盛文,那种环境原本就不适合你。”他换了称呼,我听得心头一震,忍了一忍,我还是说了:“对不起,赵先生,我不习惯你这样叫我。”他一点不介意,笑着对我说:“这样挺好哇,你还是小孩子嘛,慢慢就习惯了。”还慢慢?你是我什么人,要我习惯你?我毫不掩饰流露出来的不耐,站起身,冷淡而有礼貌地告辞。
  他没有挽留,我走出去,在门合上的那一瞬间,我清楚地听到他说,要保护自己,就要先受伤。
  是这句话打动我,还是我确实需要一个留下来的理由,都已经不重要了。反正那天晚上我和他在一起。他脸上看不出来,但我知道他很开心。他叫秘书订了餐厅,很有兴致的样子。我一直冷静地旁观着,一方面,我不想作出受宠若惊、骨头轻贱的样子,另一方面,我还在考虑他的兴趣点所在。他不会缺女人,即使是年轻漂亮的女人,他更不会少了酒肉朋友,那他打电话找我并挽留我的目的是什么,我从来就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付出,我饶有趣味地等着他的下文。
  他开车,我坐在旁边。是一辆我叫不出名字的车,黑色,流畅的线条,坐进去是宽大的皮椅,车箱里混合着青苹果的香气和皮质的味道,感觉舒服。他侧过脸,嘱我系住安全带。口气轻缓,好象认识很久早已没了激情的朋友。一路无话,他认真地开车,我认真地看着前面的车股。“去买两件衣服吧。”他突然开口,眼睛并不看我,商量的口吻,决定的语气。“我觉得这样挺好,要不你送我回学校吧。”我也不看他,但不妥协。我心里清楚,如果是交易,谈好条件,清楚一点比较好。他不说话,专心开车。我用余光看他,挺的鼻梁,平平的嘴角,似笑非笑,我有一刹那的恍惚,这种神情在哪里见过。掉转眼光,我盯着那双操纵方向盘的手,长的手指,柔中带刚,轻轻突出的青筋显示着掌控的快感。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男人在打方向盘时会流露出一种优雅和性感的气息。
  吃了些什么不记得了,地方好象很正式,男男女女穿得都很体面,除了我。赵知生应该是常客,侍应很殷勤,对我也是满脸堆笑。如果是我一个人这样进来,不过是条流浪,被打将出去,但被显赫的主人牵进来,纵使脏兮兮的,也会被夸作脏得有性格吧。他吃东西很文雅,偶尔抬头招呼我一下,对着我说话时眼神专注而有神,脸上有一种年轻的光彩,几乎让我忘了他已年近五十。有时候也说两句,眼里有笑意,不说话时,眼神是冷酷的,有几分英俊的感觉。我装作老练地慢慢吃着,心里在不停地琢磨,为什么选了我,我能带给他什么,新鲜感?同情心?以前陪他喝酒,他给小费,两讫了,现在怎么算?
  “谈谈你自己吧,盛文。”他先开口了。
  “没什么可说的,你看到的就是全部。”我仍是淡淡的。
  “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你,你好象穿的是件黑裙子,脸上是种绝决的表情,一屋子的人都不在你眼里,那时候就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他开始亮牌,脸上是闲闲的笑,我恨这种笑,这种自以为可以掌控别人,自我感觉良好的笑。
  “钱,只是钱。”我直视他的眼,也微笑。
  “挣钱可以有很多方法,”他笑里藏刀,紧逼着问,“这是最不消耗脑力来钱又快的方法,找一群白痴陪着自己放松,平常学习太累了。”我也话里有刺,不甘示弱。“你父母知道吗?”他不恼,转移了话题,“他们不可能知道,他们死了。”我平静地说,心却是猛然抽痛一下,痛得我下巴都哆嗦了一下。
  “那你看我够白痴吗?”他又转移了话题,聪明的人,游刃有余。“我的意思是我有没有白痴到可以陪你放松脑神经的地步。”他盯着我的眼,话在开玩笑,脸上却严肃。我于是明白,他们喜欢和年轻的生命呆在一起原因,年轻是浓绿的底色,又有传染性,碰到什么就染成绿色,话可以放肆地说,事情可以任性地做,一切好象都没有改变,时光又回到从前。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是,他还英俊,但他已经老了,不是抹不去的皱纹,也不是有些走样的身材,是他开始心虚了,他需要年轻的肌体,不仅仅是肉欲上的弥补,还有精神上的安慰。我想象着他二三十年前的模样,手指修长,皮肤里渗着青涩的气息,拥抱心爱的女人的时候,年轻的骨骼会轻轻作响。现在的他,坐在溶溶的光影里,没有悬念的未来,意得志满,从容淡定,可我分明嗅到一股腐烂的味道。
  我几乎没有什么心理障碍需要克服,这种腐败将死的气息颇合我的口味,就象一剂麻醉剂,没有思想地坠入暗夜里,天亮醒来,又是新的开始,负累是没有的。这算是自我安慰吗,我笑一笑,何盛文也需要自我安慰?这样想的时候,我站在赵知生开的房间的窗前,好高,也没留意是第几十层。我把窗户大开,夜风呼呼地进来,远眺过去,默默星光和万家灯火连成一片,我的心情莫名地好,整个世界寂寥宁静,一切皆有可能,只等着我张开双臂纵身投入,它微笑着宽容接纳我。
  “不冷吗?”是陌生人的声音,一回头,明明就是赵知生,他近在咫尺,身上有沐浴的清香,但掩不住腐的味道。我踢掉鞋子进去洗澡,浴室里还有朦朦水气,我褪下毛衣立在镜子前面,五官模糊着,皮肤在灯光下神经质地白。也好,让这个影子在这里演戏好了,自由的心早已飞身窗外,呼吸清凉的夜风去了。洗到一半,我急急垮出浴盆,探身过去,擦拭着镜子上的水气,我还是要看清自己。不是梦,也不是被硬推上去的舞台,是我自己说好了的,一个我近乎于冷酷地打量着镜中的何盛文:湿的黑发凌乱地贴着脸颊和脖子,象某种植物贴紧了地皮蔓延着,镶嵌进皮肤里。长的眼在这一刻象极了死去的母亲的,眼珠是琥珀色,幼小的孩子气的乳天真地坦白着,不知道已经被出卖的命运。我看清楚何盛文,心似明镜。
  我仍套了牛仔裤和衬衣,光着脚出去,他,靠在窗边,看着我走近。他俯身向我,寻找我的唇。黑夜拢过来,什么都看不清。他们在夜里,附在年轻的肌体上,吸取精华,到白天再挥霍出去。我听见自己低低的声音,我没有做过。他没有听清楚,手仍在解衬衣的扣子,我没有做过。我又听见自己说了一遍。他停下来,脸对着我,半响无语,呼吸喷在我脸上,我看着他,心里突然好悲哀,为他也为我,原本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却在一个毫无征兆的夜里,赤裸相对,肌肤相亲,肉体纠缠,灵魂远离。
  “我不跟处女做。”他放开我,甚至还帮我拉了拉衬衣的领子。意料之外,我几乎要张口问他为什么,但马上就明白了,他只是需要一个看上去有点特别的女人在漫漫长夜里给他一点慰籍,而不是找一个包袱给自己。毕竟我不是专业人士。
  “看不出来,你还是挺老练的。”他给我倒了一杯水,“谢谢夸奖。”我接过来,不卑不亢地说。
  气氛为之一变,窗帘在夜风中翻飞,他坐在床沿上开始说话,一直说,一直说,感觉他应该很久没有倾诉了,开始还能听他说什么,后来不知道怎么就睡过去了。
  回到学校,才发现书包里有500块钱。听众的代价。
  11
 张家仪的身体应该恢复得不错,看上去唇红齿白。她在镜子面前仔细地涂口红,认真的样子让人觉得这是她生命中一等一的大事。本来也是,生命都来不得唇线的清晰重要,对恋爱中的女人来说。她叫住我,“盛文,你还去那儿吗?”我知道她指的是哪儿。“没去了。”我说,“还是那个男人吗?”我也问她,顿了一下,她说,不是。后来事实证明她撒谎了,还是。
  苏茉半真半假地对我说,你那个情儿你还上不上心,看他那样,还怪叫人心疼的。我有点儿不相信这是苏茉说的话。我看着她,浓密的刘海下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迎着我的目光,没有躲闪。她城府太深,我还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她拍了我一下,干吗,你还真信了,开玩笑的我,他只是看我老跟你在一起,就总是揪住我问,何盛文在不在,何盛文在不在。
  给你添麻烦了,我语气轻松地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要找我直接找好了,干吗拐来拐去。我惊觉怎么有种酸酸的味道在胸腔里窜来窜去。女人就是这样,自己不要的东西,别人跑来要,就觉得矜贵起来。我不喜欢潘枫,但也绝不喜欢他对别的女生献殷勤。我当即决定晚上去宿舍找他。
  我去的时候,宿舍里没人,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回来。我低着头往回走,空落落的。怎么搞的,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我自己都瞧不起。一会儿落寞,一会儿又愤愤然,心里乱来乱去,没有头绪。“盛文。”走到宿舍楼拐角处,有人叫住我。抬头一看,不是潘枫又是谁?他抱着一沓书,一点不掩饰他的惊喜之情,“你来找我的?”他笑起来,到今天才发现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浓浓的书卷味。我呆立在那儿,又是高兴又是委屈,鼻子一酸,险些哭出来。他把书用一只手拿着,另一只腾出来抱我,怎么了,他温柔地问我,晚上有课,下课去你们寝室找你,说你出去了,原来躲在这儿。
  你又问的苏茉吧,我低声说,好象是姓苏,就是经常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短头发的。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天天跟她在一起,我坏脾气地叫起来。
  好了,管她是谁,你不是在这儿吗?他把我的头埋在他胸前,轻轻拍拍我。
  我清楚得很我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依恋他,只是虚荣心,只是虚荣心,我重重点点头,再次肯定这一点。
  他没有回寝室,陪着我在学校后面小树林里。说不了几句话,就过来吻我,后来干脆什么话也不说了,只是捧着我的脸不停地吻,弄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问他为什么跟着了魔一样,他也答不上来,只是笑。他的口腔里似乎有一种芬芳的气息,想不到男孩子也可以用甜蜜来形容。不能分开,好象一刻也不能分开,我不知道被点燃的是身体还是灵魂,我被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激情鼓舞着,黑夜无比绚烂,两个年轻的生命好象再没有明天一样,拼尽最后一点亮光,来应和这美丽的夜空。
  我俩跟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去敲校外他一个同学的出租屋。那位仁兄善解人意地带门出去,他倒清醒了,傻傻看着我,冒出来一句,你脸好红。你也是。他过来笨拙地解我的衣服,手冰凉,碰到我,两人就笑作一团。我不能忘记,我怎能忘记,那样年轻的、洁净的、羞涩的男孩子的身体,美丽却脆弱。他象是森林深处不知猎人为何物的毫不设防的小豹,慢慢走近。我不能忘记,叫我怎么忘记,你把嘴唇印在我的肩上,和着泪低语着,请你一定要记住我,请你一定要记住我。我的心都要碎了,这实在不是我想象,这超出了预设的范围。我眼看着有些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却无能为力。
  所有的激情被燃尽,我象一棵树,枝干和叶子已成黑灰,只有内里还隐隐有点余烬,不能死心地在那里微微亮着。那是一口气,撑着,使我在极度困倦下仍不能睡去。仰面躺在我的小床上,天花板已有细细的裂缝,褐色的水渍象涂抹不匀的水墨画,任性地四散开来,看上去是一张满是泪痕的脸,被泪水浸泡得浮肿起来,找不见眉眼。一个毛绒绒的脑袋靠过来,是苏茉。她个不矮,站着,下巴刚好抵在我的床沿上。她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我知道她有话说,也不看她,仍是盯着上面,等她发话。
  潘枫昨晚又来找过你了。
  我知道。
  那你们……
  是,我们昨晚在一起。我坐起身,换一个角度看她。她的发质很好,那么有光泽,感觉有个小光圈轻轻悬在那里。她仰脸看我,是一张被无望的爱情折磨的脸。她不想再隐瞒了,眼神依然清澈,清澈到一目了然。鼻翼轻轻扇动,每次张大时,鼻翼几成透明。薄薄的唇不象平日里矜持地平端着,而是被它主人的牙齿碾来碾去,不成样子。
  你对他是认真的吗?美好的女孩子,用的是谈判的语气。
  怎么样呢。我漫不经心地说,从小就不怕挑衅,只能激起我的斗志。
  你不是认真的,我知道,你根本不是认真的。她加重了语气。
  我认不认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认真了。我回应她。一直以来我都两手空空,羡慕别人还硬要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终于有一天也有了可以拥在怀里的,却要被人理直气壮地夺去。想到这儿,突然怒气勃发,我一字一顿地说,你知道吗,潘枫昨晚一直抱着我,一会儿也没松开,他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苏茉的脸唰的一下褪得没有半分颜色,黑眼睛珠子被衬得晶亮,使我想起在校园后山坡上看到过的一只受惊的小松鼠,它立在那里,惊慌到一动不动。一样的眼睛。
  不愧是教养良好的姑娘,苏茉几秒钟就回过神来,也许还没用到几秒钟。她站在我面前,直着颈子,用低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何盛文,你身上有一种既危险又邪恶的东西,总有一天你会害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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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誉版主

沉痛悼念小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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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9-15 14:52:19 |只看该作者
12
  窗外又开始下雨,怎么北方的冬天也凭的多雨。苏茉最后那两句话象鬼影子一样缠着我,一个人在屋里呆不下去,索性穿好外套,拿了伞出去。空气又湿又凉,带着隐形的触角,刺探裸露的皮肤,一点点,一点点地渗进去。等到手冻得僵痛,才发现没有带手套。肌肤之亲是一样很厉害的武器,对爱抚的贪恋好象缩短了心的距离,其实只是一种错觉。肉体总有厌倦的那一天,心还没有准备好,只有倍受煎熬。我乱糟糟地走在纷纷的雨里,又是这样,每前进一步,就恨不得退后两步,每付出一点,就要马上看到回报,步步小心,寸寸计较,生怕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可以去陪人唱歌、喝酒,甚至上床,都是心安的,因为有粉红色的美丽钞票,因为可以数得清清楚楚,因为没有分毫情意的付出,感觉自己仍然是自己的,可以掌控的,收放自如的。
  可如今叫我怎能不顾念他,甜蜜的如同毒药一样的吻,醉人的叫人窒息的拥抱,喃喃的带着喘息的使人战栗的低语,将什么都融化掉。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有着比一般人更可怕的肌肤饥渴症。然而巨大的欢愉带来的是巨大的恐惧。愈靠近他,愈远离自己。雨夜里又是母亲的脸,心心念念地看着我,我读不懂她的眼神,只是在雨地里走着。无边无际的雨幕是一个狰狞的大口,随时都会吞了我去。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走出了校外,下雨,街上人不多,偶而有一两对情侣撑着伞,亲密地走过去。“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耳朵捕捉到一把熟悉的声音,是张家仪。我定睛一看,虽然是背影,但不是她是谁,她半依偎在一个男人的臂弯里,穿的是那件招牌的白羽绒袄,男人高过她半头,很瘦的身材,从后面看象是在哪里见过。我好奇心大起,疾走两步,想看个究竟。他们走得飞快,象是激烈地争论着什么,不等我赶上,他们拐进一条巷子没入暗夜中。悻悻然回转身,我几乎忘了自己的坏心情。
  那天晚上张家仪很晚回来,也许是太冷了,把嘴唇都冻住了,姑娘们问她话,一个字也没有。我就知道了,没有谈判出什么结果来。那个男人从背影看应该比她大许多,到底在哪里见过呢?雨没有要停的意思,梦里也一直在哗哗地下。应该是在做梦吧,半夜里听见有人低声嘤嘤的哭,可我突然发现自己是睁着眼睛的,猛然觉的有样东西凑到枕边来,心中大骇。是张家仪。她衣衫单薄立在我床面前,裸露的胳膊攀着我的枕头,没有月光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又一为情所困的女子。她只是低低地哭,不言语。怕吵醒别人,我披衣下床,找出她的羽绒衣给她披上。
  还好,洗手间也有暖气。借着灯光我看清她的脸。可能在哭,一直没睡着,她的脸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深白色,肿的眼皮倒有一抹子胭红,这会儿没哭了,静寂的脸皮象是进入了睡眠状态。她站在暖气片旁,却不靠,真象是睡过去了。我尴尬着,不知说什么。一个女孩进来上厕所,唬了一跳,你俩干嘛?张家仪一震,没说话,但总算是醒过来了。看月亮呢。我顺口说。张家仪抬起头,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盛文,我骗你的,还是他。
  这是她那天晚上说的唯一一句话。也是她一生中最后一句话。
  我一直知道自己是个自私的人,那天晚上又得到了印证。我回到床上的时候连半秒都没有再考虑张家仪就昏睡过去,梦里也没有她。我不知道她下了怎样的决心,做了这样的决定,在满室甜美香醇的女孩子们的平稳呼吸中,她用刀片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她是抱了必死的心的,她把手腕倒扣在她的松软饱满的丝绵枕头上。那只枕头是寝室里最舒服的枕头,宽大、绵软、淡蓝色。那只枕头现在是乌黑的了,浸满了她年轻、腥甜的血液,好象小时候我在墙角发现过的一只吸饱了的蚊子,肚皮鼓胀着,也是乌黑的。
  从学生处出来,潘枫在外面等我。有人指认我是最后一个跟张家仪说话的人。校领导、派出所的人的脸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反反复复就是那几句话,你知道些什么,张家仪晚上找你跟你说了些什么,她平常主要跟谁来往。我一概是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每张脸看上去都油乎乎、脏兮兮的,眼白是黄色的,我看得很清楚,每一张焦虑的面孔下,真正关心的并不是这个死去了的女孩本身。我开始走神,拼命回忆雨夜里那个男人的背影,牢牢地在心中打下烙印。张家仪说,还是他,一直是他。我知道我会再见到他。
  潘枫站在那儿等我。天是放晴了,天空的颜色看上去分明就是张家仪的枕头的颜色。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颜色。我就这样挟裹着暗腥的味道走向这个已经成为男人的男生。很高兴他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问,甚至没有揽我,只是陪着一起走,不知道往哪里的走。我硬硬地走,周遭的空气也硬硬的。他阴柔的气场慢慢渗过来,我感觉空气开始软化,手脚已没有阻滞感。
  你要不要哭?他温柔地问我,好象在问我要不要一杯水一样。
  我哪里有一滴眼泪,我见识的死亡还少吗,每个人都为情死,坦然的死,让那样娇气的、柔弱的、有一点点事就大呼小叫的女孩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流尽最后一滴血的、不发出一点声息的死,叫我心冷。杏花春雨的红颜,灰飞烟灭在风中,如花似玉的美眷,也不过转眼成空。用情深的人,永远都没有好下场。我转过头去看这个男人,这个我第一次付出、一晌贪欢的人,仍然是深蓝色的外套,丰神俊朗,看上去叫人无法不喜欢的男人。我惊觉,从六岁那年就定下志向,要远走高飞,要出人头地,要高大、美丽、叫人羡慕,就只是为了这吗,他不再问我夜总会的事,他做出一副无限包容的样子,而我完全忘了我到这里来的目的。张家仪就是前车之鉴。
  我停住,望着他温柔的、被我的唇划过的长眼睛,阴阴地说,张家仪是死在一个男人的手上。
  我想大概就是为了感情的事,你不要太难过。他脸上还没有一丝阴霾,还未意料到他对面这个狠心的女人已做的决定。
  我不难过,只是替她不值。男人是恶心的,为男人而死根本换不来一滴同情的眼泪。那个她为之而死的蛋现在一定大大松了一口气。我恶狠狠地说。
  盛文,你别太偏激了。他伸手过来想扶我的肩,我往后一跳躲开了,有魔鬼在控制我一样,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变调了:“你也让我恶心。”
13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张家仪死了不到两星期,一切又歌舞升平起来,连做为茶余饭后的谈资都嫌不新鲜。我尝试着拨打在小诊所里她告诉我的那个电话,却永远都打不通,我想这个号码已经废弃了,就象张家仪一样的被废弃了。
  我疯狂地泡在图书馆里,不停地看专业书。以前觉得钞票是唯一可靠的东西,现在又多了一样,学识。每一本摊在我面前的书,都让我有掌控的快感,我是主人,拥有无限的安全感。同时,我还在等赵知生的电话。这个男人,有钱,有阅历,有这个城市的人脉,而这些都是我所缺少的。我不想断掉跟他的联系。
  他不打电话过来,我就直接去到他的公司。他在。看见我好象一点也不惊奇。我打量着这个体面的男人,告诉自己,既然要用上床换取某些东西的话,那就多看看他的好处吧,省得自己恶心。还好,让我发现一些。多年的商场打滚,他居然还留存有一丝儒雅的风范;除了在性欲袭来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他的谈吐都颇为淡定,听进去,也能学到一些东西;肚子大了点,不过身板挺直;开车的姿势也蛮好看,重要的一点,他也是一双长的单眼皮眼睛,我喜欢。
  我开门见山:你与我上床的顾虑已经消除了,我不再是处女。但我也有条件,我需要充裕的学习生活费用,因为不想在钱的问题上花太多的心思。我也不能保证随叫随到,因为我不想在学业上有耽搁。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坐在椅子上,身子向前探了一下,还有吗?一双眼睛盯着我。
  我毫不脸红地补充道,我有坚持穿我喜欢的衣服与你见面的自由。我低头看自己,宽松的连帽外套和牛仔裤,散漫自在,这是我的风格。
  我不需要你给我买你喜欢的衣服,我又厚颜无耻地说道,再说,穿什么都是要脱掉的。
  他不说话,我也看不准他眼睛里的意思,我有点心虚,但撑着等他先开口。
  你这么有信心跟我提这些条件?要知道比你漂亮的女孩多的是。
  这我知道,但比我有特点的女孩没有几个。
  那我倒真有点后悔了,后悔那天没有……他没说下去,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后悔那天我是处女而放掉我。我很高兴他能这么直率他的好色情绪,我知道生意谈成了。
  不过,在穿衣问题上我有我的看法,女孩子穿得明丽一点没什么不好,尤其是质地,同样款式的衣服质地不同,味道就不一样。
  你很有研究嘛。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可老大不以为然。男人,对女人了如指掌总让我觉得恶心。

  上床,虽然实战我只有一次,但理论足可以弥补。我所有的这方面的知识告诉我,跟谁都是一样的,然而实践证明了,跟有点喜欢和跟完全不喜欢的人感觉太不一样,你喜欢他,他就跟你一样是人,你不喜欢他,他就跟没有区别。不过,我尽量敬业一些,因为是有偿的。
  还有一点也是我所不甚了解的,男人,脱掉衣服很是单调,但穿上衣服,就多样化起来。谈判、计划、思考、表达,很是精彩。就象赵知生,光着身子的时候,就象中学课本里提到过的乌克兰大白,苍白乏味,可一旦从床上换到椅子上,整个人都焕发出光彩来,把我们学校的教授都比下去了。他知道很多东西,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可以深入浅出讲得很透彻。有时候我们还会争论,我会有瞬间的恍惚,我跟他,几分钟前还在赤裸纠缠,一对苟合的男女,几分钟后,就煞有其事地分析国家大事、痛叱江湖险恶,太可笑了。
  14
  你让我恶心。这句话有很强的杀伤力,我轻吐舌尖,就毫不迟疑地把它投向潘枫。他没有再来找我,我是有点难受但不愿承认。算了也好,他的纯洁无邪更映照出我的污浊不堪,我再怎么不在乎,在他面前不可能没有压力。我打起所有的精神来应付学业和赵知生,没有精力去和他兜兜转转。这天下午没课,我吃了饭就直奔图书馆,路上碰到班导师和师母,瘦长的班导,胖大的师母。我又忍不住想到两人相拥而眠的惨状,差点笑出声来。班导温和地看着我,点头微笑。走过去了,鬼使神差,我又回头无意识地看了一眼。我感到身上所有的血液哄的一下全部涌到脸上,这不正是我铭刻在脑海中的雨夜的男人背影吗,张家仪为之付出生命的男人背影吗,我觉得如此熟悉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的男人背影吗?是班导!我不能控制地哈哈笑起来,太老土,太俗套。眼里满是泪花,张家仪,我刻薄过你,却仍是亏欠你的泪水,今天就还给你吧。眼看那背影在泪光中模糊到茫茫一片,我擦干它,赶上去。
  是你,你有没有为张家仪掉过一滴眼泪?我眼看着他的脸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脖子上的青筋抽动着,脸色最后稳定成灰白,衰败的死老鼠皮的颜色。果然是他。我根本不在乎他跟张家仪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只要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为那个死去的女生掉过一滴眼泪。
  忿极的时候我的声音听上去象动物的呜鸣,我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他可怜的硕白的老婆满脸疑惑地看着我们。他嗫嚅着,终是未能成句。我一拳挥出,没留丝毫余力,他的血从鼻腔流出,蜿蜒着象一条丑陋的蚯蚓,暗红色的蚯蚓。他的老婆扑将上来,被他拉住。这是你应得的。撂下这句话,我扬长而去。
  图书馆我是没心思去了,这时候才感到打人的手隐隐作痛。我一看,食指关节都青了。胸腔里仍是胀胀的,一颗心没有着落地乱跳。我是自私的何盛文,我怎么做出这样自绝退路的事儿来。张家仪死了,可我还活着,我还要在学校混下去。一时间我惶惶然起来,后悔得要命。
  可是,从小到大,我看到的炎凉世态还少吗,面对的鄙视怀疑还少吗,不管张家仪出于什么动机来找我,至少那一刻,她信任我。好了,不再找理由了,也不再自己跟自己解释什么了,谁要找事,就放马过来好了。
  我在小树林里窜来窜去,思前想后,书包越来越沉,每走一步就拍一下我的股。索性提着它,找个条椅坐。我还记得那个美妙的夜,潘枫抱着我坐过的那个长椅子。走过去,已有人占了,两个人。正要转身,但……
  为什么所有可笑的、可怜的、可恨的、可鄙的,全被我碰上。
  那条温柔的、漆成墨绿色的长椅上的主角之一,是潘枫。他瘦却宽平的肩膀穿衣服很出样子,他端坐着,似乎刻意保持着某种距离。可他身边的女子,那有着优良发质的短发女子,散发着娴雅气息的苏茉姑娘,身子微微倾着。
  我立在他们背后,要退却挪不动脚步,要进又少了勇气。可那种距离使得我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终于,走近点,再近点,我既恶心又兴奋,有种想吐的感觉。
  我跟何盛文其实也不能算是朋友,但你们的事我也知道一些,别说你,连我天天跟她一个寝室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苏姑娘在说话。那位没吱声。
  刚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她不简单,从不谈她的家庭,她爸爸妈妈好象也没有打过电话给她,跟谁都保持距离,不过学习特别刻苦,她挺聪明的……,仍是苏姑娘在说,那位继续沉默着。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认识的,她好象谁都不放在眼里,既然你来找我,我就直说,何盛文并不很适合你,她太复杂,你可能不晓得,当然我也只是听说,她……她……,苏姑娘她了两下,终没说出口。
  不必说了,我什么都知道。那位终于开口了,打断她,接着说,你们都误会盛文了,她是去过那种地方,但老早都没去了,她只是有她的难处,你们不知道,她真的很纯洁。这个跟我上过床的男人极力辩驳着。纯洁?上床的时候见红就叫纯洁?他哪里知道我早已是千创百孔了,我在心里冷笑着说。
  反正你们之间的事你们俩最清楚,我没有资格妄加评断,但是,在我这个外人看来,她真的不适合你……
  “对,你适合。”轮到我发言了。
  两人倏的回头。明晃晃的午后阳光不识实务地照清三个人的面孔。少年的脸上欢喜多过于惊奇,宽和的眼神叫人心酸。这个傻孩子,他是动了真情了。少女的脸上坦然多过于心虚,她今天穿了一件玫红的粗花呢短大衣,把肤色衬得半透明的白,明眸皓齿,清新文雅。真是一对璧人。想到这儿,我一阵难受,又是自卑,又是酸涩,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我低声道歉,转身快步走开。我的眼里是干涸的,流不出一滴泪。这么多年了,噩梦一直攀缠着我,我无法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苏茉是对的,潘枫这样的小孩子就留给她吧。
  潘枫追上来,逆着光,我几乎能看见他耳朵边缘一层细细的绒毛,象清香的猕猴桃的表皮。我怎能无视他的美好。
  我请你不要走开,不管你过去经历过什么,也不管你做过什么,我只是想要和你在一起,你觉得我恶心也好,幼稚也好,我都不在乎……,他象是走火入魔了一样,急急地说,我心如刀割,无法忍受他在我面前这个样子。苏茉是怎么说的,我既危险又邪恶,总有一天会害死他。我志不在他,我不能一边跟他上床一边跟他要钱,我也不能把我的心思放在和一个男人痴缠上,我不能把我的心隶属于他。打住,就此打住。
  你说这么多,不过是想再跟我上床吧,可以呀,只要你付费。我轻佻地说,我很聪明,知道什么可以刺中他。他扬手就是一耳光,头发滑下来,遮住我的半边脸,我伸手抿好头发,掉头就走。“盛文。”他冲上来抓住我的胳膊,“为什么会这样,你说变就变,给我一个解释。”我拂开他的手,象赶开一只围着我嗡嗡不停的苍蝇,“白痴。”是我清楚又冷静的声音,是金属的声音,它切割开空气,铮铮作响,余音袅袅。
  15
  我静静等待坏消息的来临,但是,没有。班导照旧出现,象是根本不认识我,不看我,也不找我的麻烦。
  赵知生买了一个手机给我,他有需要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我是寝室里第一个有手机的人,姑娘们都侧目而视,更没有人跟我说话,我也乐得独来独往。不过有几次,苏茉象是有话要对我说,都被我匆匆忙忙装样子躲开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天晚上,赵知生致电,约了酒店。我赶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在了。进门我就开始脱衣服,他过来止住我,打开一个纸袋,来看看,他柔声招呼我。
  衣服,新衣服。我没有兴趣再看,盯着他的眼睛说:“赵先生,我记得我们有协议的,我不需要你给我买衣服,我只穿我自己选择的衣服。”“盛文,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走极端,你就不能把我当成朋友?再说,给你买的手机你不也收了吗?”“那不一样,赵先生,手机号码统共就你一人知道,唯一的目的也是方便你找到我,这是属于服务内容。”我不象他那么激动。
  “够了,”他抬高了声音,“这么长时间你一直把这当生意在经营吧?”“那你以为呢?”他把衣服的包装袋撕开,缓缓地说:当初我跟一个女下属纠缠不清,我和我太太保证了几次也没断掉,我太太气很硬,非要离婚,我不答应,她去了国外,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我儿子正在上大学,不想中断学业,就没陪他妈去,我知道他对我意见很大,平常从学校回来总是去他姥姥家,我很疼我儿子,但他总是躲着我,我自己也觉得很没有意思。当时在夜总会见到你,就看你跟别的姑娘不一样。你让我很放松,很舒服,其实那时候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这样。我不想再跟你交易,但我想能常常见到你。你上次也提过,你父母过世了,你的处境不会好,我会提供你上学所需的全部费用。
  静静听他说完,我问道:“那你的意思是,不用陪你上床,你也会付钱给我?”“可以这么说。”“谢谢你的好意,不必了。如果是交易,你付钱,我卖身,我会非常坦然,因为不亏欠任何人。如果不是交易,白白拿了你的钱,就欠你的情,我纵使学习也不会安心,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追讨。”“盛文,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你还不明白,你比我儿子还小,我再跟你上床我有罪恶感,这些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是欣赏你,想帮助你,我也只是希望你能把我当朋友一样看待。”“朋友?怎么可能,我从来只相信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既然你良心发现,那就等于我失业了。那就这样吧。”我站起身。
  “算了,交易继续。”他摆摆手,“盛文,你难道是没有一点感情的人吗?”感情?我这样的人还奢谈什么感情。
  赵知生叹了一口气,把他买的新衣服举给我看,是裁剪简单的休闲外套,很学生味道,我喜欢的风格。“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到了,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最终我也没要那件衣服。
  16
  晚上七点半,阶梯教室有一个讲座,是我喜欢的犯罪心理学教授开的。进去的时候人还很少,我挑了一个好位子坐下。门一开,潘枫和苏茉并肩走了进来。他们在交谈,象同学一样的交谈。他一抬眼看见我,突然靠近苏茉,把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她愣了一下,但很快镇定,脸上绽开轻柔的笑,象湖中涟漪一样从鼻尖漾到耳垂。
  我调开眼光,装作什么也没看到。但我能感到他正拖着她向我走来。过来了,过来了,我半侧着身,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跑到向着他的方向的那半边脸上,脸颊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劈啪作响。
  “何盛文,好久不见,这是我女朋友,你也认识的,苏茉。”他大声、快活地说,真象是久别重逢的好友。我注意到苏茉的脸白了一下。
  “好漂亮的女孩,很配你嘛。”我也满脸堆笑。
  “对了,你的报酬我还没有付给你呢。”他想起什么似的,从兜里拿出两百块钱递给我,“不知道够不够。”他又补充道,眼睛紧紧盯着我。
  我手脚冰凉,脸上的血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在羞辱我。
  我把笑容象嚼过的口香糖一样粘在脸上,接过钱,“谢谢你,还以为你会赖帐呢。”他们走到后面去了。我依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在后面盯着我,只觉得背上一片火辣辣地痛。坚持住,坚持住,难受总会过去,这不正是我想要的结果吗,他恨我,总好过无望的痴缠。
  我使上全身的力气把自己定在位子上,陆陆续续同学越来越多,在教授要登上讲台的那一刻,我再也无法忍受,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书包走了出去。我是硬着脊背走出去的,当确信没有人能看见我的背影的时候,开始狂奔。
  居然下雪了。雪花一片一片漫天飞舞,温存地依附在皮肤上,先是冰凉,慢慢润热,用它的毁灭来安慰我。拼命地跑,不能停下来,我怕停住就会死掉。一直一直告诫自己,身体只是一具皮囊,随波逐流,任性而为,但心还是我的,坚硬的,冷静的,任何人也不能拿去的何盛文的心。然而这一刻,它不打算再听命于我,它要难过,要妒忌,要扭曲,要发脾气,要发泄出去。雪大起来,当我一口气跑到大体育场的时候,四处已白成一片。扔掉书包,我象一头绝望的狼在雪地里声嘶力竭地大喊,啊——啊——,那不再臣服于我的心暴烈着,似要撕破胸腔,以求得解放。
  母亲,你现在在哪里,我按照你说的做了,为什么还是一点都不快乐。我可以恨你吗,我可以恨你们吗,可我又怎么能恨你呢,如果连你也要恨,我怎么坚持下去?
  黑暗中,有一双胳膊过来圈住我,没有回头,也不管是谁,我跳起来,撕扯它。  “盛文,求你不要这样,盛文,”是潘枫温柔的,低低的,急促的声音,他紧紧用臂箍住我,把我的脸转向他,雪光映照,从他的鼻翼投下浓重的黑影,是半边脸沉浸在黑暗中的美少年。他没了刚才咄咄的气势,只有煎熬的痛苦。
  “我刚才是故意气你的,苏茉不是我女朋友,我实在受不了你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快被你弄疯了,你怎么可以今天还在我怀里,明天就说我恶心,你到底在想什么,忽冷忽热,你说一句真话好不好,你要我怎样?”他语无伦次地说。
  “你还不明白,我对你本来就没什么,没有开始,叫我怎么说分手,既然你非要明白
话,那好,分手。你不是好好的在跟别人交往吗,那就拜托你别再来找我了。”我下了决心,必须断掉,不再纠缠。
  “可那天晚上的事你又怎么解释?”他仍不死心,“我在玩儿你,傻瓜。”必须狠着说话。希望你受到伤害,气急败坏,掉头就走,别再回头。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服,把我的脸提到他的鼻尖下面,“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恶毒,这么阴暗,你知不知道,我在火车站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那倔倔的外表只是装出来的,你不知道我在食堂看到你有好高兴,你懒得理我,我也要去找你,每次见到你,莫名其妙又心酸又喜欢,你去酒店上班我想只是经济的问题,跟你提到钱你又反应激烈得要命,后来你没去了,我也不提,总之什么都是我听你的,现在你这样说,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喘一口气,“我不生气,因为我知道一定有原因的,”他松开我的衣襟,平静一些,“我和你在一起,不是为了跟你上床,虽然那也很美好,我是为了你这颗残忍的,受过创伤的心。”“我没法不心疼你。”他转身时又加了一句。
 推开寝室的门,苏茉看是我,一下子从方凳上坐起来,张嘴要说,我摆摆手,她未出口的话成了一段隐形冰柱冻住我们之间的空气,还有距离。真的有点厌倦了,情海翻波本来就不是我的强项,爱欲纠缠又太伤元气。我打定主义,要将一切和盘托出,让潘枫明白。
  中午下了课,我直接去他寝室找他,被告知不在,且会一直不在,因为他请了一个星期的事假。也好,冷静一下,对大家都好。
  晚上赵知生打电话过来,我正在图书馆,跑到走廊上接听。他刚出差回来,很想见我。一看时间,快十点了,问他能不能改天,他坚持,并在电话那头笑说,你不是很敬业吗,我有一种冲动,想把手伸过听筒痛扁他。我说那好吧,你等我。
  一回头,是苏茉冷冷的眼睛,小的脸庞既端庄又安静。“你去哪儿?”没理她,我绕身过去,她斜身拦住我,“你到底去哪儿?”“陪男人睡觉,不行吗?”“啪。”每个人都可以对我甩耳光,“何盛文,你还是不是人?”我提起她的手,她打我的那支手,“总
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绝不比我高尚多少。”她在身后大喊,“潘枫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你。”为我?稀罕。
  17
  一个星期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回来,想去问,又作罢,管他呢,就算回来,也别来找我,时间久了,再浓的东西也淡了。可这种情绪就象刚掉了牙的牙床,空荡得极不习惯,总要不停地拿舌尖去舔。特别是有天在食堂里,一群饿狼般的男生中,有个熟悉的影子一闪,看着就是他,等到仔细辨认时,又没了踪影。
  赵知生可能真有意帮我,打电话说想给我介绍一家律所做些文字工作,我接受了。去谈了一下,双方都还满意。周六的晚上,我们又约了第一次开房的酒店。仍是不记得是二十几层,报了赵知生的名字,服务生领我上去。我仍是黑色的套头毛衣。
  他在等我,还准备了水果,还有酒。开始没什么话,又是吃果子又是喝酒。我渐渐嗅到身上也有一股子腐烂味儿,跟赵知生散发出来的一模一样的味道。我叫他打开窗户,凉的夜风象个大黑毯子一下子裹住我,我打了个冷噤。但可能酒喝多了,一会儿身上开始发烧,我笑嘻嘻地脱自己的衣服,他拿床单来罩我,说是怕冻着了,我一把扯过,又去解他的衣服。他也兴奋起来,躺到床上,让我赤裸着坐在他身上,灯光下,他的那张老脸散发着粉红色的光,怎么看都是钞票的颜色。
  “盛文,我还真越来越喜欢你了,”他气喘吁吁地说,似乎还表白了些什么,在我听来也不过跟放没什么分别。窗户洞开着,淡蓝的窗帘被风鼓动得象死神的翅膀。又是淡蓝色。
  赵知生的声音嘎然而止,我低头看他的脸,原谅我,我无法以最精准的语言形容出他的表情,他的眼神不在我脸上,而是越过我的脑袋——就象我的脑袋是透明的一样——落在我的脑后。我赤裸全身,跨在一个男人的身上转过头去。
  潘枫。是潘枫。他直挺挺地站着,我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我看到他嘴角有隐隐笑意。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三人无语,每个人的脸色都凝成腊像的颜色,就是那种黄的、没有质感的、干尸的颜色。窗帘在风里发出噗噗的声音,象是在急切地召唤着我们。
  “你来的正好,我一直想要跟你说明白,现在你也看到了,这才是我真实的一面。”还是我先开口,我一边翻身下床,一边说,拿起衣服。
  潘枫没有看我,他面对床上的赵知生语气平静地说:“爸爸,你先出去一下好吗,我有话对盛文说。”我突然明白了《大话西游》里至尊宝的那句话:如果上天肯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站在窗口,只想纵身跳下,立时就死了。
  赵知生无话,穿戴齐整,走出去,脚步不稳。
  潘枫走到窗前来,跟我并排站着,不看我,脸对着夜空。
  盛文,这段时间你知道我去了哪里,如果没有这一趟,我……,总之,不明白的事情现在都清楚了。
  你知道些什么?
  我去了你的家乡,还有你的中学,我还见到……
  我的眼直直地盯着遥远天边那颗蓝色的星星,是的,那天晚上可没有这么漂亮的星星,我在熟睡中被父亲揪起来暴打的时候,屋外雨下得正疯。父亲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母亲不肯离婚,他没有办法,只是打母亲,一次比一次下手重,母亲不哭,也不理他。他焦躁地开始下死命打我,他要母亲有反应。那天晚上,雨疯了,他也疯了,他拿起什么就用什么打我。我现在想来,他也很可怜,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没有人逼他,他变成了一头困兽。
  母亲扑上来保护我,但没有用,父亲一挥手就把她扔到屋角去。他拿了捅炉子的铁火条打我的胳膊,只觉得一阵巨痛,胳膊象是断掉了,我拼命喊母亲。我看到母亲手里举了一把刀过来了,脸色雪白。父亲丢下我,象一条疯窜到母亲面前去,“你倒是砍过来试试呀。”我还记得他那句话,他硬着颈脖凑上去。我眼看着母亲的眼睛亮了一下,手一挥……
  我醒过来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坐在血泊里。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流这么多的血,乌黑粘稠的血,我就光着脚坐在父亲的血液里,血腥和雨腥掺和着,笼罩着我。母亲面色宁静,轻声细语地交代我,如果当初不是太爱你爸爸,死也不愿离婚,今天也不会这样。用情深的人永远都没有好下场。
  她不慌不忙烧水给我洗干净,抱我上床睡觉。我拉住她要她陪我,她笑说,收拾收拾就过来。她再没有过来,在厨房自尽了。
  只要有不相识的人问到父母,我就说,我六岁那年,他们出车祸死了。
  “心理学老师说过,一个人童年时经历的事将会对他的一生发生重大的影响,所以我知道真相后我就知道了答案所在,盛文,现在我的心里只有更疼惜你,你做什么我都可以
原谅你。”他仍不看我,对着窗外,象是对着一个隐身的女鬼在说话,“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去调查我,你凭什么鬼鬼祟祟跟着我,你跟赵知生一起来算计我,对不对!”尘封的往事象复活的吸血鬼张开了雪白的利牙,咬住了我,胸中血气翻涌,是父亲的血从六岁的脚底漫上来,要淹住我。
  “回来以后,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跟你长谈,想的就是今天,看你接了电话出校,是的,我再次卑鄙地跟踪了你,我站在门外,等你出来,但终于还是我进来,我并不知道你跟谁约的,他是我爸,只是我跟我妈姓。”无数场景闪过,两张不相干的脸在我眼前闪现,慢慢重合,一样的清秀的长眼睛,一样带点书卷气的文雅气质。我突然被一阵无比愤怒的情绪拥抱,那个穿黑色连身裙,伪装出一副冷漠优雅面孔的女孩撕下面具,困兽一样的死去的父亲的灵魂附在了她的身上,她一下子体会到父亲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只想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的感觉。
  她向身边的男孩扑过去,淡蓝色的窗帘绊住她,最美丽的死神的翅膀眷顾了她,有一瞬间的失重,清甜微腥的凉夜气息就包围了她,无比绚烂的夜色,微笑着宽容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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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0-22 16:21:28 |只看该作者
很不错的小说
为什么没有下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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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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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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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0-22 16:22:56 |只看该作者
难道结局就是她死了么
有点仓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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