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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现在还常常记得那情景。
那是那一年的最后一天,圣诞节才过,路边商边店人家的灯饰霓虹都还没拆,仿佛圣诞铃声也在隐隐的响着,也许不是,是她叫唤他的声音,他的名字叫丁亭。
她跑在对街赶回家吃年夜饭,时时又回头与他挥手。中间的车子那么多,有时挡一阵子,什么都看不见。他两手插在裤口袋里在这头跟着,一脸是笑,心里说着,好啦,好啦,赶快走了,别让雨淋得叫人心疼。可是心底仍巴巴的等着空档看看对街。
她仍站在街头朝这看,张惶着,手欲举未举的。看到他了,跳起来,长长的白围巾在黑里舞起来,风里仿佛又有圣诞铃声叮叮响着。
那时下着小雨,濡湿黑亮的柏油路面也倒映着五彩的霓虹,流流离离的整个世界满满的,那一刻他怎么样都忘不掉的。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他一直是平凡人,做的是平凡事,一生都稳稳当当错不了。可是真的一生里就是那个时候仿佛总有什么不一样,像是一部电影热热闹闹演了一晚上,到头来也不过就是卡的一个静止画面,然后 THE END 打出来,电影里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生的、死的,就都永远停在那儿了,像他送她回去的那个晚上,她也是停在那样一个静止的画面上,可是他还得走出电影院,搭车回家,吃饭,伸个懒腰,睡觉,生活。可是午夜梦回的时候,总有什么不一样……,他一个怔忡,那个年轻流丽的世界仿佛是独立出来的,永远在那边永远一样,有些泛黄不一定,最仿佛是生了一对眼睛,在那儿冷冷无情的看他过日子。他想到这里,总是心上一阵莫明的委曲,直冲得眼睛热得要汪出水来,很想很想,很想和以前一样,抱着她,偎在她胸前过一个冬天。
她是最暖和最热烈的人的,长长的冬天只管穿件厚厚的大毛衣,袖口老是长,总翻起一折,显得一种稚气。他总把她当个小猫那样宠,的确是呀,她总是一天到晚走前走后跟着他喊丁亭丁亭,也只要他嗯的应一声。她有时喊喊自己笑起来,他这才放下书来看定了她,她也停了手边的事,睁睁的看他,山眼睛一径的亮,一下闪过一丝笑意,一下又满满全是好奇,咦一声,两个人都笑起来,都晓得她下头要发的话:「丁亭你又怪怪的啰……」
他总一把拉过她来,两人都极熟练了,她整个人横坐在他腿上,手攀着他的肩,两条腿悬空荡啊荡的。
她的胸脯是最好看的,暖暖茸茸的毛衣覆得最温柔最温暖,他总爱把头埋在她胸前,这个时候她最安静了,像个最懂事的大女孩子,就只乖乖的认真的替他理清着头发,专注得像是一生就为的是要来做好这件事似的。他总是对她满心的感激,不晓得这生要拿什么来待她才是。久久,久久,抬不起头来。
他太清楚自己的人了,他,就像自己的名字,丁亭,好听是好听,但不知为什么总有个寒伧的背景在后头,他一辈子都摆脱不去的。丁亭这个名字,生在古时候,一定就是个被人叹为流星一样的天才──因为早逝,所以还有个充满了希望的未知留给人们。也不定是生在个富贵人家的,可是命里还是不脱个寒伧、寒伧、寒伧……总得一死。所以一度他甚而致力要写文章,或是当有段凄美的故事,才不负丁亭这个名字。
可是他是真的没想到死的会不是他,而是她。
一切怎么都只怪他的父亲。他的父亲真是个造物者所闹的最大一个笑话,真的是不晓得生来世上一场要做什么的。生了地,给他取了个好听又寒伧的名字,那可能是他一生唯一做的一件事,然而真不是事!
他的父亲简直像头兽。
奇怪他的记忆是从搬进那个新眷村才开始的。那时他已经小学五年级了。他总不忘记搬进新房子时的气味,那墙粉得白白的,一滴水洒上去立即被吸得个干,站在屋里面讲话会有嗡嗡的回声。他记得他前前后后跑着叫着。被站在门前与邻居招呼的母亲喝斥了一声也不理。呼啸一声跑后头去,碧绿的纱门砰的撞开,他看到了一样他从来没看过的东西,它独立在厨房外的一个小房间里,磁的地方白得耀眼,黑处也是暗暗生辉。
他晓得它了,立在那儿看了好久。想起来了,大声的对前头喊。他母亲来了,站在他的身后,也呆了半晌,他醒过来,撞撞他母亲,他母亲这才低低的喊一声:「抽水马桶!」充满着完全喜悦的。还将两只膀子越过他的肩膀垂下来握他的手,下巴颏在他的头上,身子偎着他,他好快乐呀,也环起母亲的膀子拽着,直嚷妈,妈。并不晓得要说什么。两人这样凝立良久,良久。
后来一切都不对了。他的父亲退役了,在家里吃终身俸,等死。他父亲害了气喘,长年吵得人不安宁。他父亲自己晓得,因此在后院贴着厕所处自己搭了间木屋,用的材料都是从邻居做围墙做窗门剩下的木条砖块讨来的。只有那屋顶还好,是自己去买来的天蓝色的浪形塑料板铺成的。在屋里看很有一种新奇,尤其他坐在床上吃吃零嘴时便觉得像在蓝天下郊游野餐似的。可是他是和母亲睡在客厅旁的那间卧室的。
再后来塑料屋顶给日晒雨打得黄干了,裂了,漏雨了,就加铺上黑色的橡皮布,至此整个屋子里阴黑掉了,他的父亲又省,终年只点个小灯泡,白天黑夜的不分,整天窝在那黑洞里一身怪味像头兽。
他的父亲大约也晓得了自己的无用。赶忙努力的在后院一块隙地上种起菜来。种菜倒也罢,竟要一家人也卷进他的耕种生涯里,要他和母亲不用厕所,为的留给施肥。他起初只嫌他父亲麻烦,到底整天外头玩耍顾不到什么。后来一天突然发现那个最干净最可爱的厕所竟在不知不觉中给他父亲废了,做了贮藏室,而里面全堆满了从邻居那里讨来的破烂!他又惊又气,不晓要怎么好,跑去猛力踢他父亲那间屋子,两下子那拼凑钉着的木板门就塌了一角。
他父亲急急拉开了门出来,眼睛微眯着,适应不了外头的阳光,脸上的表情惶惶未定,他却忽然胆怯了。随即看到他父亲身上一件冬天穿的羊毛衫,破的,且那是夏天!天啊,他转身去踩那些菜,踩烂它,恨不能将它们一排排全踩回土里去,压根没有过它们,压根没有过这些可耻的,可耻的东西,可耻的事情。
他母亲闻声过来,喝了一声他的名字,随即不晓得为什么的与他父亲吵起来,其实全都是他母亲的声音。他站在太阳地上,哭起来了,灰心到极点,一切切都让人那么灰心,那么可耻,包括他现在这个样子的哭法。
他在外头其实是个孩子王,村子里大大小小很有些喽啰听他使唤的,可是一切的事情太不替他争气了。像他们隔壁的钱家,跟他们一样大的院子砌了个短短的镂空花砖墙,上面用竹子搭了个花棚,吊了些兰花外,还爬满了一种植物,叫夕颜,每天黄昏定时开满一种白色清香的喇叭花。他们一家常出来赏花,他父亲偏也极准时的出来,把贮藏了一天的那些去施肥,还隔着竹篱笆与他们大声打招呼。
钟伯伯一家极好的人,当场还不致掩着鼻子,但一家人很快就进屋去了。
钟伯伯家有四个洁白美丽的女儿,他却从来不理她们,即使是在外头玩,她们心甘情愿听他指使时。他总疑心她们一定常躲在家里笑他,笑他的一切切。
至此他再也不到后院去,与他父亲完全脱节了。中饭带便当在学校吃。晚饭总他和母亲两人一道,他父亲则是常年一人缩在后头自己开伙,小锅小炉熬些药啊补品什么的,弄得愈发的一股怪味。他年纪还没有那样大,不懂得他的双亲。他到那时还是跟母亲睡一张床。他的母亲好象一直很漂亮,小孩没得什么概念,但不晓得为什么他就是知道,他的母亲是漂亮的,不用他去遮盖她。
尤其后来买了架电视,那时邻居并没什么人有电视。小朋友都跑到他们家来看。他的身价威望真的是最顶峰的时候,那时候最快乐了。晚饭后,他坐定了第一好的位置,其它人一一听他发派。一屋子的小孩,他母亲总坐在饭桌边的那张藤椅上,闲适的笑着,手边有时候做着活儿,他快乐得只差没要欢叫几声。
那样的日子,好熟悉啊,他恍惚的想起什么,看着电视,不时的回头看他的母亲。
一回看个外国溜冰节目,好玩得不得了,屋子里一阵阵的爆笑和赞叹声,就那样一个回头里,他看到了父亲,幽灵一样的从后门口探出一个头来,还是那样子,头上终年一顶早看不出颜色的毛线帽,眼睛谜着,一下不适应屋里的灯光,可是脸上被屋里的气氛感染得也都是笑。
他看了一惊,匆忙起身跨越过地上坐着的人手人腿,拼命把父亲往外推,其实他父亲根本没进来过,人还在外头,他觉得不够,当他父亲面把门砰一声摔上,身子紧紧压着门,恨得眼都直了。
后来他也不让小朋友来家看电视,总觉得那一切的可耻是怎样都无法刷掉的了。他自己渐渐电视不看,成天待在外头混,功课倒是出奇的好,他变坏不了的。那时他刚上国中,最喜欢学校,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啊,他小心的经营着,什么人,什么人都不准弄着它,那是他唯一的了。
一回他在村口的篮球场上几个男孩一道玩,他竟看到了他父亲,远远的那头一路微眯着眼走来,没发现他。快走近这里的时候,因怕给他们撞着或给球打到,微低着身贴沿着路边走,脸上始终漾着一种恍惚的笑,他觉得奇异极了,好象是生平第一次看到他的父亲在光天化日之下似的,他一下慢了动作,球给谁抄了去,弄得跟他同国的仔仔大喝他一声,他父亲闻声抬起脸来,望见了他,看他呆立在那儿看他,人怎么也那么高大了,愉快的笑起来:「阿亭乖的玩,爸爸去市场街上理发。」
他父亲走没多远,仔仔一个球朝他砸过来,人是早笑得蹲下去了:「阿亭乖的玩,爸爸去街上理发!我天!你爹还有几根毛可理……」
那真是是个大笑话啊,他父亲今天没戴那顶老毛线帽,光着那掉得差不多了的光头,只边上微微一圈灰发,这个大笑话大剌剌的在他眼前行过,大家跟着仔仔的话都笑得歇了手,猴子还夸张的蹲在地上连声我操我操。但那时,晚风忽然起了,他抱着球立在那儿,任风一阵一阵的扑他,仿佛把他整个人打轮胎似的灌得饱饱胀胀的,整个胸里翻搅着翻搅者,酸的、甜的、苦的、眼泪的……,他竟久久回不过神来。
可是第二天他父亲就不在了。还是晚饭桌上他吃到一道好吃的菜问起来的。他父亲这几年的是晓得了自己的无用,早酝酿若要把那笔保险金怎么着用,这回是跟两个朋友投资去开了家小店,他父亲同时负责看店。他母亲简单的交待给他听,他平日又没有习惯多问,两人就继续无言的吃着晚饭。但他心底却无来由的泛起一股微微的怅惘,很奇怪。
半年后他父亲回来了。从此更躲在小屋里,看到他的时候,不晓得怎么整个人黯淡掉了,连他常带在脸上的那种恍惚的微笑都没有了。
他母亲当一个笑话讲给他听,他父亲就有那么傻,跟朋友投资的小店竟是开在郊区山下一个小村村头的豆腐铺。才去两个月,好好的一笔钱就全给哄了走。偏还有他父亲那样的白痴,还守着个豆腐铺守了几个月,到后来是实在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才死了心回来的。
他母亲闲闲笑笑的边看电视边吃饭边告诉他的,他听了简直不能相信,不光是因为他父亲这样的事,也不光是因着他母亲这样的一种态度。……什么事情啊,那样叫人着惶,抓不定,简直搞这世界不过!他仿佛见到他父亲坐在那个荒山野地的小摊后头的样子,脸上摇曳不定谦卑的笑,而即使是那样的笑容,这世界也容它不下。
日后他上了大学,当家教和帮忙同学译些工具书,稍微不用从母亲那边拿钱后,就在学校对门租了屋住。那租来的房子是人家商店楼上极老旧的建筑,不到三十坪大的地方紧紧密密的隔了有十间,都是用甘蔗板隔隔开的,一切简陋,只图个便宜。好在这些全是学生租的,屋里时时有的是青春欢笑,倒别有一种情调。尤其一到晚上,下头的夜市开始做生意,人声车马声沸沸扬扬的传上来,他躺在临街的床上,有时瞌睡有时不,人仿佛就飘在大海上,人海。随着夜的再深,再深,那海便沉静了,有月亮的话,此时便是那月光的天下了。
放寒假的时候,其它同学几乎是考试的最后那天,就打点好了行李带着去学校。最后一科缴了卷子乐得恨不得踢助教一个屁股就跑了去,其实也根本不是念不念家那回事,还不是回家大补几日,便伙着早约好了的同学呼啸而去山里水边玩不尽。
他一直延捱着没走,晚上在渐渐随学生放假前冷清了的夜市晃了又晃才回去。整个二楼就只他一个房间亮灯,他发觉这时一灯破万冥的话还是有不是的地方。整个都阴黑的!怎么看,也就是一张桌子,一张搭满了衣服的椅子,一张床,书。他想起了他父亲,后来的日子里,他父亲总是成日缩在小屋的床上一个人玩扑克牌,又弄些奇奇怪怪相命的书,自己排紫微斗数,那样的倩景,他想到他父亲那样的一生,简直是个讽刺。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就是他父亲开始种菜的时候,篱笆边无绿无故长出一棵小树。他父亲告诉他那是龙眼,他听了不能相信。自己家真竟可能有一棵果树,而将来结了果后他可以那样一把一把摘下来吃不完,像梦里的事。因此要求他父亲那棵树属于他,并由他来照管。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他也是每天兴头头的浇水除草,企盼它一夜间就是棵结实累累的大树。急不过,在学校不舍得上厕所,忍了一肚子回家给那小树,他这样的施肥法没几日后那小树便黄痿死了。他难过得要命,想养只小狗。
再后来,再后来就是踩菜的那件事了。他现在完全与以前不同,小时候对他父亲的那种泼皮现在回忆起来无由想象。可是大了后,又是哪样呢?他弄不懂他的母亲。
一切都是无法想象的,包括他的父亲母亲。他心底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像是那次在打篮球看到他父亲时一样,不晓得他们两个,他父亲和母亲,到底这一向是不是在着的,不一定一切都是戏,一场戏,他们陪着他戏耍,他不在的时候,不定他们就收了摊子各演别的戏去了。他想着这里,突然兴起,手边收拾起东西,明天要回家了。
第二天他就回家了。结果他父亲已死。
他母亲告诉他的时候,那种奇异的感觉又浮上心来,觉得他母亲根本在哄他的,就像他昨晚想的一样啊,他们哪料到他的突然回家,他父亲一时来不及化妆准备,或是在另一处陪人在演另一出戏他哪晓得!
可是他的母亲此时正慢慢跟他讲着他父亲死的事。昨晚上街去买药,是一种治哮喘的新方子,他张伯伯那儿弄来的,已经吃了两个月,倒有见好的样子,虽然贵得不得了。他母亲解释给他听,结果回来路上给辆摩托车后头欺上来,撞不是撞死的,他父亲摔在地上时,头磕到盖下水道的铁板子当场就动都没动了,到送了医院一直都没醒来过,人现是在医院太平间。本来早上还急着差人去找他,没想到他回来得倒巧。
他渐听渐信,因为也又认出了他的母亲了,那讲话,讲他父亲时一径的神气,即便是现在还是一样。他大哭了起来。
此后几天就是个乱字。连着几天都在忙他父亲的丧事,全是他母亲在跑。他则是一生到现在才好象懂了哭的事,各样的哭法,有时是嚎陶大哭,有时真的是累了不想再哭,可是那泪还是哗啦啦的自己猛流。
他母亲看了他的情景不仅不吃惊,反倒有种冷眼的味道。那日送他父亲上山。回家车上,他母亲讲起跟那个撞了他父亲的人谈判的事,见他仍在哭,忽的一句话:「他不是你爸爸,不用这个样子哭法。」
他母亲仍是那个神气,告诉他自己的父亲是在他多大多大时如何如何死的,而她为了他,嫁给了这个父亲。他母亲讲到后来,两手坞着脸不说了,他挠得她哭了,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哭,可是他半途跳下车走了。
他一个人沿着大街急急的走,心里自己跟自己讲定了这是他一生中最冷静的时候,而他要对这世界宣称一个字,一个字就好。恨!恨极了。他恨极了他父亲这一生竟是全然与他无干。而就是他的这个名字,也怪不得他的,他只是姓了他的姓,如此而已,如此而已,这就是他们两个的世上一场了,简直莫名其妙大虚妄!
学期开始的时候,他就认识她了。她是他隔壁房间王东年的同学,常和另一个男孩子来找王东年聊天。由于房间小,她常坐到走廊上,他有时进出都要对不起借个路。那时天还冷,她就是那个样子了,一件暖茸茸的大毛衣,穿著牛仔裤的腿伸得长长的,站起来,让他走过,两手总是习惯性的提提裤腰,腆着肚子,很稚气。有次还抱着把吉他,却没有弹的意思。
他回到房内,半天读不下书,合衣躺在床上,听她什么话都没有,只是一串串的笑声。久了,他才发觉自己脸上也都是笑,连忙起身屋里走走,又惊觉地板薄,他这样空咚空咚的脚步声必给听到,正待要坐下,只听王东年墙那头问他要不要一道吃中饭去,他赶忙应说吃过了。随后就是一阵他们走路下楼的脚步声。一切安静了后,他还立在房中间,忽觉尴尬,看看四周,笑起来。
此后她常这样来来去去。他借路过时,两人也会相视一笑。他在房中做做事,听到她的笑声,觉得很安心。
清明节的时候,他到底是回了家,与他母亲上坟去,两人始终无话。下了山,他就直接回卑校,他母亲陪他到车站,没有走的意思,那气氛很压人,他只一意的勾着身子专注的看着车子来没,把他母亲撇在身后。
车子来了,他上了车,坐定了位子,车子开了,他也不回头,直到车子过了那个桥头,够远了,也才回头,早是看不见什么了。
他回宿舍的时候,又见冷清得多,原来是春假都玩去了。心上这才掠过一丝黯淡。想街上书店逛逛再回去,转身走了几步,又回来,快了脚步上楼。王东年果然不在,他虽然早料到了,可是还是轻叹口气。随即看到他门上一张字条,他上前去看,上头简单的交待着跟王东年借的一本书现在下落如何,什么时候可还到他手里。
他直觉的相信是那女孩的,不知为什么就是晓得,不光是因为那孩气的字。看了看底下的署名,红尘。这样的名字。奇怪平常听他们聊天倒没见听叫她的名字。
他把那字条上钉着的图钉小心的抠下来,把字条卷卷握在手心里,回到房间,觉得不妥,又走回走廊上,立了一会儿,还是回房去,把房门关上,忽然对自己认生,笑起来。
最后是郑重的拉开椅子坐下,把那字条平贴在书桌上,一字一字的看,看得很兴味,又是一脸笑。红尘。红尘。他抚平了署名的地方,方看清那签得草草飞飞的名字原是纪尘两个字。他看了还是笑,一个翻身躺在床上,把那字条压在胸上,想定了,熟了以后一定要跟她说,猜我一开始以为你叫什么名字。他想到她那孩气笑声,亮着眼睛,老实的摇摇头,猜不着,不晓得她的声音是哪样的。他一定拍拍她的头,管她叫红尘,红尘。就他一个人叫得的。真是个好玩的小孩,她为了遮那孩气的字也不晓得练了多久的签名。他仿佛看到她认真的坐在书桌前一次又一次的签著名,嘴因专注而微微嘟着。
纪尘。纪尘。
后来他们果熟了,可是不晓得为什么他一直没跟她讲起这件事。也不叫她红尘,有太多名字要叫她了。那时是夏天了,她喜欢穿得短短少少的跟他夜市里逛,他想跟她说以前他躺在临街的床上觉得像飘浮在海上一样的事,他开口却叫了她小鱼,觉得两人像穿梭在人海里的一双鱼。他把她拉得紧紧的,觉得很快乐。又天热极时,他陪她跑到学校的老树下睡午觅,到黄昏起风时怕她招凉叫醒她,见她睡意暖香。叫她小猫咪,或是小熊,小熊猫,也有叫小姑娘、小娃娃的时候。他也从来不晓得自己会是个那样柔情细密的人,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好象在竭尽生平之力来谈这场恋爱一样。
再来就是那个冬天了,他最期待的,看她穿著大毛衣,就像他初见她和永远永远的一样。
他送她回去的那个晚上后,一切就停掉了。她住了院。之前就常听她喊肚子痛,有几次也是一阵痛上来人似晕了去,催她去看医生,她又拖,因为暑假才动了个盲肠手术,怕医院怕得不得了。
他到底也就是看着她疼极了的时候,咬牙切齿逼她发誓这回一定要去看医生。可是好了的时候又什么都好好了呀,只觉时间像是不够用了,两个人好得要命,成天守在屋里,有时一下午其实也就是他看他的书,她做她的事。有时他偷看她,她最是弄什么小事都认真得丝毫没察觉旁的,他看了她那神气总是心中一牵,自己的情好象一直一直那样温柔的沉下去,到极深的地方,眼睛又一湿。
他晓得她住院还是接了她从医院写来的信,要他不准去,并且说因为上回是割盲肠,这回挂的是肠胃科,却是检查了一星期也没结果。她是最讨厌住院的时候给他看到的,像上回动手术是从头到尾都不让他晓得,连她家人也听了话一道瞒他。
正好是期末考,几天连着一气考完,他反而觉得有些若有所失似的。又到路上走去,想到认识她有一年了,而这一年却好象是完整的一辈子,可是也太可怕了,这样就一辈子了,下面怎么办,他很怕这样就成了,就没了。看着路边光秃的木棉,心忽然慌起来。
打了电话去她家,是她母亲接的,他也见过几次。她母亲说电话里讲不清,要他去。他去了,他母亲告诉他前天才动的手术,打开来才发现是癌症第三期,整个腹部内脏都是,连骨盆上也长满了。什么部位的癌还确定不了,只晓得原先是个小瘤,可能前次盲肠手术动得药物刺激成这样的。医生说是放射治疗也许可拖三四个月。她母亲边收拾些衣物杂碎边告诉他,看他呆了的样子,又要他还是先不要去医院的好,因为打算瞒她,唯恐他的神色有异。
他依了没去,只送她母亲上了车才走。走走想起没安慰她母亲,纪尘亦是独生女儿。可是见她母亲自己还能安稳的开车,还是先顾自己。怎么想都太奇怪了,想不透,简直想不透!脑筋乱成一口,他拣了人行道边坐下来,想它个清楚。想到他方才还在忧心将来,两人还能再怎么好,已经好到那样再也没的别的想头了,不可能了,没想到还会有另一种路子,怎么这样一条路,想不透。
他收拾好自己了才去看纪尘。那已经是好几天以后了。他路边花摊买了一捧玫瑰带了去,其它再也想不出了。她家里环境好得很,住的是头等病房。他去的时候,纪尘没在睡,与她母亲讲话,透过她母亲的身影看到他了,大声叫他的名字,并挣着身子要坐起来。他到现在才突然想哭,眼睛热着,脚下的地毯那么软,他走在上头无声,手里捧着花,走向她床前的路一下变得很远,他慢慢的走过去,好象走过了一生,那纪尘就在那一生尽头处。他恍惚起来,直到纪尘接过他的花笑说:「好好玩,你都没有送过花,跟电影一样。」纪尘的动作也像做戏一样,捧了花闻了闻,说了声香,递给她的母亲去插在花瓶里。随即拍拍床边要他坐下来,一脸笑着看他。
他也看她,看了好久,想到死的事情,这是几天来反复又反复拷刑自己的,打了个寒颤,握紧她的手,才看到她手腕上指着点滴管子,光着半截的膀子白白滑滑的,露在被单外,凉凉的,他低头细心的审视它,手随着目光到处抚着,好久好久。醒过来,才抬起头来看,却见她一眼的泪,眉头蹙着,满眼不定的看着他:「好痛。我怕会死。」
见他脸色吓得变黄,才赶忙改过口,边笑着边还纷纷落泪:「我乱说的,你不要管,以后不说了,真的不说了。」他看了更痛心,恨得一下一下重重去抹她脸上的泪,眼里一字一字的告诉她,再不许,再不许这样吓人了,再,也,不,许。
她母亲进来见了这情景狠狠的警告他一眼。他又赶忙笑起来,也都是这几天练着的,压低了嗓子威吓她:「好了好了,再哭就真是演电影了。」这是两个人默契过的典故,便都赶忙各收拾了自已。
此时又正好她两个同学来看她,大约都是晓得了。只一径的笑闹着跟她逗趣,可是愈显得冷清,他在旁边看了痛心极,可是她似乎都没觉到,反而孩气的跟她们搭札着话。他心底又升起强强的爱怜来,极想紧紧紧紧的抱住她,那样一股强大的力量就不信她还走得了。
以后他并不天天去看她,一方面是因为她不许,一方面他总得花上好几天才能整顿好自己,去看她一次回来,人就要整个瓦解一次。她倒是极好哄,她父母亲同学加上他一起哄她,她好似也胡涂了,不大会再讲丧气的话。他尽陪她讲些不相干热闹的话,见她认真的听,觉得很难过,两个人在这种患难的时候却隔得这样,那是怎样的一种孤单啊。
农历新年回家过了几天节便又匆匆赶去医院。进了她病房里,只见床上躺个老妇,什么都还没弄清,先吓得冲出房去,随即跑到走廊那头找了个熟识的护士小姐,急得话都讲不清。后来才晓得纪尘转了院。他连忙下楼打电话去,人早是一身汗了。
还是纪尘的母亲接的,说她情况一下坏得很厉害,这几天痛得不得了,还一心挂着怕他来看她,一意坚持转了院。他问医院是哪儿,纪尘母亲在那头久久不说话,半晌听到三分钟铃响,才告诉了他。
隔天他去了,完全被那景象吓住。纪尘扭着身子半趴半跪在床上,头发覆了一床。她母亲竟不像往常一样守在她床边,人站在窗前。他轻轻的走进去,心跳得满屋子都听得见,她母亲回了身,看了他一眼,看了床上一眼,回过身去。
他走向床前,见她头抵着床,两手紧紧的按在腰上,整个背弓得瘦伶伶的,他伸着手想要撩起她的头发看她的脸,又想抚平她的背,更想抱住她,可是什么都没有,他的手僵直的无助的在她上空掠过。
「你看谁来了你这样闹。」她母亲仍然朝着窗子发着话。
纪尘偏了偏头,头发丛中约是看到了一点点他的衣服,整个人软瘫下去,随即卷缩起身子调向那头。他绕过床尾到那边去,她也不再躲,整个脸瘦塌了,只见两只大眼直直的看得很远,不看他。他挤出一个笑容,很自然地上前去握她的手,她仍不看他,好久了,静静的说声:「你们都帮不上忙的。」
如雷打着般的,他麻在那里。回过神来的时候,气极了她对他的认生,这是纪尘对他说过的最狠心的一句话。随即又心酸得不得了,这是生死大事,他是连喜怒里乐也绝不该有的。
他们骗纪尘说她腹中还有个瘤上回没拿干净,要等它大些才容易拿些,现在是因为那瘤压到神经了才痛得这样,为了保险些,钴六十什么都要照照的。
放射治疗久了是要掉头发的,奇怪他现在最担心的是这个,唯恐纪尘发现掉头发,几乎有些神经质了,一趁纪尘打了针睡着便忙替她捡视枕头被单上有没掉的头发。现在纪尘很依赖他,他却怕了起来,有时在宿舍延捱着,到算算差不多她打了止痛针才去。
一回去时,纪尘已经睡了,眼角噙着一滴泪,她母亲说她刚打了针直找他,想趁着不痛的时候要跟他说话,来不及了,那是纪尘的话,他听了当场不顾她母亲,俯身把她那颗泪珠吻了去,伏在她床边疲倦得不得了,想起刚晓得纪尘得病时日日想着的那些生生死死一辈子一生,这些现都是一种浪漫。是身外物了。他伏在床边想着,只等她起来,他有好多的话要告诉她,好多他以前想告诉她而没的事,哪怕他小时的事,好比种那龙眼树的事,好比他的父亲,好比隔壁钟伯伯家种的一种花,他顶喜欢的……
醒来是给护士叫的,护士说要做扫瞄,他定了定神,见她还熟睡着不忍,向护士小姐求情,护士说时间早排定的迟不得,不顾他把纪尘摇醒了,纪尘醒得迷迷糊糊,才听到检查两个字便哭着要妈妈。睁着的眼中看到了他却没留情,他看了心像给鞭了一下,原来到头来还是要她自己一个人去痛,他要用一生的性命赔上去换得她的少痛一点的也成了讽刺,因为不可能的了,她还是要自己一个人去痛!
他到廊上找到了纪尘她母亲。纪尘母亲一进来又与护士小姐吵起来,乱中他弯下身去握定她的手说了声小鱼不怕,她哭丧的脸忽然闪现过一丝什么,他看了熟悉,泪一下滑了一脸,她也紧了紧他的手,虽然力气那么弱,还是给他晓得了,他一下抱歉得忙擦掉自己的泪,决定以平生的所有心力来答她这一时。
他问她要用轮椅还是就躺床上去检查。纪尘说床。他指挥定护士小姐和纪尘妈妈帮着挂好点滴瓶子,再找床毯子盖好了才推出去,一路握紧她的手并不说话。
到了第一二摄影室,还得躺到冰冷坚硬的台上去。护士小姐把床推到台子边问她能不能自己爬过去,纪尘看他,他叫护士小姐拿定了点滴瓶,自己从台那头爬上去把她抱了过来,整个人根本没重量了,他听到她痛得嘶嘶吸气的声音,却不敢分心,忙把她弄安稳了,站到她旁边与她说话,讲起学校这一阵子的事给她听,讲着讲着看她精神有些涣散,也怕起来,叫过纪尘妈妈去陪她,自己跑到护士小姐操纵仪器前去。
机器开动了,萤光幕上一点一点的出现着纪尘。先是头,再脖子,肩膀,慢慢的长着。他想到他对她的爱也仿佛就是那样一点一点长出来的。一开始他还是不敢爱她的,觉得她像钟伯伯的女儿一样离得他远远,可是她对他却是全然的了无心机,喜欢他就喜欢他了,一开始一点矜持一点什么都没有的就全心全意跟着他了,什么都不为。
此时萤光幕上的纪尘长全了,有两幅,一是正面的,一是背面的,他看了忽然心情满得想跟纪尘说,你看你还不嫁我,你这小熊我是连你每一根骨头都清楚了还想逃得了,他仿佛想得到他说完这话纪尘笑起来的样子,笑起来的声音,就像他们还不认识时一样,什么都好好的。
再去医院的时侯,病床是空的,奇怪他这次一点都不怕,下了楼打电话去,是一个陌生女孩子的声音,告诉他纪尘妈妈晚上会在,要他那时再打去,他问起纪尘,果是又转院了。到了晚上他再打去,纪尘妈妈说,是纪尘要换的,这次是无论怎么样都不会跟他说的。换一次院的折腾是很痛苦的,纪尘妈妈说。他一直没说话,心上很清明,最后纪尘妈妈说,她死了我自会通知你的,话没说完也掌不住哭了,随即挂掉电话。
纪尘死在一个星期后。
他晓得后去她家里一趟,她母亲仍忙着整理东西,她的东西,决定不了哪些要给她带去。说起纪尘,纪尘走的那天下午忽然说要看他,她母亲斥她哪里去找人,纪尘说,快点,来不及了,就睡着了。晚上有个牧师来做祷告,纪尘又迷迷糊糊的醒了,哭起来,是又气又急的哭,大约是第一次感到了自己要死了,太不甘心了,那么多事情。再就没有了。
她母亲问他出殡去不去,又告诉他不要去,纪尘很难看的,一定不希望他去看的,他去了她一定会生气。他听了心上早应了。所以纪尘就到那里了,真的到那里,他要记得的那里,有没有,她在街那头,隔着车水马龙的夜晚,全心全意的找他,张惶着,看到他了,高兴的跳起来,喊他,那时风里响起了圣诞铃声,丁亭丁亭。他满心满意的跟着路这岸走,不晓得今生要拿什么来待她。那是永远的纪尘。
他想起多年前,也许是第一次对他父亲有印象时,且也许他那时和父亲是极亲爱的。他父亲许是下班回来,总之是从外头回来,他很高兴,拿着手边正做着的功课撒娇的去问他父亲:「爸爸我问你一题好不好?」
「欸做功课乖,问什么呀?」
「爸爸这一题说河往西流,这片叶子在这会往哪流?」他指着课本上画着的图问他父亲。
「河水往哪儿流?」他父亲边脱鞋袜边应他的话。
「往西呀。」他大声的说。
「往东!」他父亲莫名其妙的问即是答。
「不是啦,水往西流啦。」他再告诉父亲。
「河水多半都是朝东流的!」说完也不顾他就到后头找他母亲了。弄得他一人莫名其妙的继续做功课。他不知怎么会想起这样一段事,更想不过他父亲的答案,不,题目。或许,他父亲是北方人,看惯了那大地上向东奔流的黄河。
他毕了业好几年了,预官也服过了。仍不回家,可是决不让他母亲缺钱用的。他上班的地方仍近学校,天冷的时候,他仍街上走走,看着光秃掉了的木棉,想唱支歌,关于有一年的冬天,他曾经看过一朵夕颜的事。
一朵喜欢在太阳落后晚风里晚霞里招摇的夕颜。
他只见过那么一次。
六十九年四月一日
本文录自朱天心短篇小说集《昨日当我年轻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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