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

killua0513

从清晨开始就没见过栉了。列队，出操，读晨课，身旁却少了一个人。午饭时间听见易颜和容思窃窃私语，栉被领走了。

她也去找寻自己的梦了吗？

总之孤儿院的孩子又少了一个。下一个又会是谁呢？

晚饭时又有人窃窃私语，话题无外乎是栉走了谁会和我同桌。没有人喜欢和我共用一张桌子，同样没有人愿意和我住一个房间。

我漠然地用勺子在碗里扒拉，将那些细如蚊鸣的私语尽收耳底。

我不在乎，我不需要在乎。

站在她面前我依旧很漠然。她有着姣好的脸庞，细致的长发，温柔的微笑，还有一个看上去有点脸色苍白的男人站在身边做陪衬。

我很清晰地听见院长对她说，这就是你弟弟。然后，院长转过头看着我，要我以后好好听话。

认亲吗？我想起脖子里挂的项链。那里的确有张合家片，照片上的女孩像她，男孩像我。我又看了她一眼，把头别向窗外，将她和那个男人的脸抛出我的视野，同时把那声淡淡的叹息也抛出我的耳朵。

二十分钟后，我被她牵着手走出孤儿院。她的手很暖，我的手很冰。

我没有回头，虽然很多孩子在临走时都会回头再看看这幢破旧的房子。我不知道栉有没有回头，突然有点想她了。

今年的冬天很罕见地下雪了，虽然不大，却足够盖住孤儿院小小的庭落。绒毛般的雪花盖在我的睫毛上，融化，下淌，就好像十岁的我在哭泣一般。

雪，飘逸散致。

镜子里的我席卷着一股寒风，冷冷地站在卫生间门口不出声。

燮，你吓了我一跳。

你也会被吓到吗？快让开，我要用了。

燮，你就不可以对我友善点吗？

没必要。

谈话嘎然而止。我关上了门。

和我对话的是儒，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他已经在她和我的家里住了三个月。下个月的今天，他们要结婚。

开了门，她已经准备好了早餐。热气腾腾，溢满整个房间。他在桌旁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之前文弱的书生气一扫而空。我用犀利的眼神扫了桌子一眼，皱了皱眉，说了声不饿，拉起书包就走。她急忙追了出来，塞了一块蛋糕给我。我接过就往口中塞，三下两下就吃完了。其实我很饿。

下午闲坐在茶坊很是无聊。看着没有茶叶的绿茶在杯子里呆滞不动，雾气缓缓萦绕开，有一股熟悉的香味泛起，不是我喜欢的味道。隔着装饰用的竹帘我隐约可以听到旁边人的轻声交谈。我的耳力一向绝佳。

风，扰人心绪。

眼前是忙碌的人群，我只是定定地站在旁边观望。弥漫开的邪恶气息深深包围了我，我感到好冷。

警察来了，拦住了慌乱的人，拦住了看热闹的人，却没拦住开车的人。我就这么看着那辆黑色的本田撞倒了她，然后绝尘而去。犹记得那时世界很安静，没有声响。有的，只是汽车的马达声，低声嘶喊，是四缸的车。

那一刻，我的意识有点模糊。我离她很远，就这么看着血迹慢慢从她身下漫出，不走近，也不走开。我想着她之前对我说的话，然后向车子开走的方向望去，远远地，我感觉它停了一下，只一下，时间短得让我怀疑它是否真的停下过。

很快救护车也来了，她被抬了起来，送上车，渐渐远离了我的视野。

我的眼睛有点模糊，因为雨落进去了。慢慢地人散了，只留下一地狼藉，还有始终都没有靠近的我，在天地间冷眼旁观人心叵测。

雨，寒彻心骨。

儒一直都在旁边不出声，和我一样静静地等候。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时间在流逝。终于，手术室的灯暗了。一袭白大卦走出来，儒迎了上去。我也站了起来，却越过医生，直接走进手术室。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的衣服仍然血迹斑驳。我凑近了看她的脸，一缕忧郁的微笑挂在她脸上，一如既往地漂亮。护士正要替她把白床单完全盖上。我歪了歪头，一把抢过床单扔到旁边，皱着眉盯住惊愕的护士们，看着她们的眼神由麻木变惊讶，由惊讶变害怕，最后纷纷低着头从我身边穿过。

一只手搭在我背上。我转过头，看见儒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痛苦。

燮，你吓到她们了。

我要到你的公司来上班。

嗯？

我只说一遍。

可是……

她是希望我和你能和平相处的……她一直都希望我毕业后来你的公司工作……现在只是时间提前了……

儒没有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再次看了看她，头也不回地向医院外走去。很多事，很多人，很多话，只要在我心里存在一遍，就够了。

滴滴答答的声音已经被隆隆声代替，我直接走在水幕中，不需任何遮拦。儒追了出来，却没跟上我的速度，我不想让他替我来撑伞，他的手没有她温暖，我的手也再达不到当年的冰凉了。

白，幽禁翩璠。

请柬已经放在我面前，儒在努力地劝我代替他去参加那个宴会。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没抱多大希望，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听过他的话。尽管如此，我还是留在了公司里，因为她，也因为我的到来使公司盈利上升。

我打开请柬，是一个城市最大的公司的邀请函。儒仍然在劝说我，同时忐忑不安地等我拒绝他。

其实去参加对我们公司是很有好处的，可以结识……

我去。

嗯？

他愕然抬起头盯住我。他是希望我去结识那个千金小姐，最好能与她联姻以此来增进公司收益。但他没想到我会那么快答应。

我没有理他，继续打量着请柬。暗红色的绒纸，烫金字，潇洒的篆体，装在一个修饰过多的花信封里。

喧闹的大厅让我很厌烦。但我没有走，只是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待着，时不时晃一下酒杯，看着浅黄色的液体左摇右摆。不喝酒，我最多喝香槟，不是酒不好喝，是我不喜欢。

灯突然暗了下来，一束雪亮的白光打向门口，形成一个惨白的形状。一个人，从那五光流连的照耀中走了出来。我一口喝干杯中剩余的香槟，径直走了过去，毫不理会他人诧异的目光。有个保镖冲上来想拦我，我只是稍稍一避，他就撞到了墙上，然后很痛苦地跪在地上呻吟。余下的人都带着惊恐的眼神看着我，谁都不敢再上来。

我感到光刺得我很不舒服，所以我停了下来，站在那个人前两米处。她也停下来，静静看着我。

栉，你过得好吗？

燮，你还是你，一点都没有变。也许这辈子，除了我没人会把你当朋友。

会场很安静，一个小孩子不小心打碎了酒杯，清脆的破裂声在大厅袅袅回荡，栉的微笑在我眼前定格，温柔的样子和我第一次见到栉时一样。突然我想起了她。除了栉，她是第二个对我微笑的人。别人都不敢，儒也一样。

光，千丝万缕。

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其他人在大厅继续那个无聊的宴会。

栉，你越来越漂亮了。

你喜欢吗？

你以前从来不会问这些。

现在我们都不在从前了。

我没有答话，替她倒了杯葡萄酒，替我自己倒了杯香槟。

听说是你姐夫让你来的？为的是能让你我有一个婚姻？

他不是我姐夫。

原来如此。

她接过酒杯，却不喝，只是看着我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然后站起来，走到我身后。我感到一个温柔的物体靠在我肩头，她的双手环绕到我胸前，仍然拿着酒杯。

你认为他的想法如何？

你说呢？

我不认为你会同意他的想法。

那我为什么要来？

因为，你心里放不下。

我可以感受到她在我耳边呼出的热气，有点痒。还有她身上的幽香，一切都令人陶醉。我转过头看着栉，她脸上微笑依旧，只是多了分诡异，邪气但很漂亮。

我把目光放远，窗外的景色很漂亮，城市的景观灯四下照射，炫目的颜色交错杂会。我想起自己找寻栉所花的时间，忽然就笑了。

夜，纷繁迷离。

办公室里儒对我的出席很满意。栉的养父已经向儒表现，愿意与公司联手开发新项目。儒兴奋得手舞足蹈，不停地把玩桌上那把锋利的裁纸刀，仿佛已经一大摞一大摞纸钞从天而降般。他已经开始计划怎么举行我和栉的婚礼，虽然他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相爱。他不想知道。

燮，我和你姐姐当年结婚用的礼服还在，很漂亮，你想给栉看看吗？

为什么还留着这些？

因为你姐姐，我不能忘记她。

真的吗？

我们差一点就可以白头到老，结果却……我希望你能和栉好好生活，不仅是我，你姐姐也会这么想吧？

儒，你真的爱我姐姐吗？有多爱？

我真的很爱很爱很爱她，爱得我收不住自己的心，爱到现在，我都不肯忘记她。

我又一次看见儒的眼睛中闪烁起那种异样的痛苦。我深深地看着他，突然觉得很悲哀。儒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走出房间，留下他和一屋子淡但浓烈的古龙香水味。我止不住想要哭。

泪，铺洒宣泄。

才走了几步，我就听见我的手机在响，不在我的身上，在房间里。在儒的办公桌上。我开了门。

儒正在看我的手机，脸上挂着一丝了解的笑。

你应该知道我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

对不起，我以为你回自己的办公室了。

我接过手机，显示屏上只有四个字——我答应你。是栉的号码。

怎么样？你们定好日子了吗？

儒的笑意是浓厚的，混合着弥漫开的香味，是我所看到过儒最高兴的时候。

儒，我今年二十八岁了。十年前我进了你的公司工作，公司的业绩也上升了这么多，现在我想要得到点回报。

你想要什么？我会为你和栉举行最豪华的婚礼，或者你们想要别出心裁一点？怎么样都可以，我什么都同意，只要你喜欢。

我刚要回答，手机又响了。还是只有四个字，还是栉的号码。我抬起眼看着儒，他的嘴角悠扬地向上翘，显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是栉吧？她找你去约会吗？去吧，别让……

他的话骤然停住了，裁纸刀正插在他胸口，刀柄上握着我的手。他死死地盯着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我松了手，后退几步站住。

你疯了。

我没疯。疯的人是你。

我？

十年前你就疯了。

你知道了？

十年前我就知道了。

那，为什么到现在才动手？

因为十年前，我还没有能力在杀了你的同时毁掉你的公司，毁掉你用她的生命做代价保全的公司。而现在，我可以了。

你……原来……

他露出绝望和嫉恨的目光，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面部扭曲成得令人感到恐怖。我把手机递到他面前，显示屏上很清晰地印出四个大字——钱已入帐。

现在起，这个公司的所有资金都在栉的账户下了，你的公司已经是个空壳了。儒，你输了。

他狠狠地拔出刀，灯光映在刀上闪闪发亮，回衬着他越发缺少血色的脸，就好像剧终谢幕的人一般，他靠在墙上，没再出声。血顺着墙壁慢慢流下，乳白色的瓷砖被映得血红血红，像一眼清澈的泉水，不过就是颜色不同而已。

光，怪离陆行。

我站在楼顶，肆意的风在鞭打我的面容，有点冷。我俯身看向地面，一切都是那么地渺小，一切都是那么地不起眼。

刚才栉来了，在她推开门的一瞬间儒的身体终于不甘地摔落在地。栉只是看着我，从包里掏出一个存折给我。我摇了摇头，示意她收回。我不需要那钱了，我需要去完成另一件事了。

燮，再见。

栉，再见。

我仿佛看到栉的眼圈红了。我想栉知道我要去做什么，但她还是没说什么，就这么看着我离开。

我看到警车开来了，栉报警了。

是时候了。

我爬过了护杆，然后松手。这一刻，我看见她在对我笑。

她那么善良那么纯洁，她是不会喜欢人犯法的。儒错了，儒杀了人，所以他受到惩罚。我也错了，我杀了儒，我也要受到惩罚。

儒，你不该在茶访和杀手讨论那些细节，你知道，我听力很好。

儒，你在讨论的时候也不该洒上你惯用的香水，十年来我已经能很清楚地分辨出你用的香水有什么特点。

儒，你更不应该在一旁目睹整个过程，最后还让撞完人的车载你回家，你不知道，我的视力同样也很好。

儒，你犯的最严重的错误，是挑选了她和我会面完后来撞她。因为就在这次会面时，她把你所有的问题都告诉了我。

儒，十年前，你为了使公司迅速壮大，竟不惜与城市的黑社会勾结，做假帐、逃税……她知道了，想劝你收手，你却不答应。她在伤心之余决定想警方举报，可你却狠心杀了她，为的不过是那个你当时还是小铺子的公司能保存下来。即使是现在，你的公司仍然有地下交易，只是你工作做得太好，没人发现，没人知道，连我在公司待了那么久，都没能找全问题所在。但现在，栉帮我找到了。

儒，这十年来，我不断努力，连睡觉都想着公司的事，借此摸清公司所有的细节，我一直都是兢兢业业，只是为了能在某一刻把它完全搞跨。现在我成功了。

儒，我相信你很爱她，但你也要相信我也很爱她。就算我一直都不对她笑，就算我一直都对她很冷淡，就算我一直都漠视她的存在，你也应该相信我很爱她，只是我不习惯说出口，尽管我早就认定她是我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因为从来没有人让我那双冰凉的手感受到如此深刻的温暖。

在接近地面的那一刹那，我想起那晚栉对我说的话。

原来寒冰，是可以如此深具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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