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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儿

海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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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直达

1^#

发表于 2005-8-16 22:24:0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这座城市夏季多雨，却并不潮湿。暴雨来的快也去的快，下起雨的最初，家家户户都关上窗户，街上的尘土会在雨滴落下的一瞬间飘扬起来，和空气中由于雨水激起的细细的水雾混合在一起，于是整个空气里就弥漫着夏天烈日烘烤过的地面、土壤、以及蓬勃的青草散发出的味道。

安定小区在城区北面的一角，每当下起雨时，雨水就会从小区入口唯一一条坡形路上就会蜿蜒的向小区内流动。好在小区的门口还有一座小桥，不到五米，桥的底下是不知道哪一年起就有的一个水塘，雨水就会从这里流下去，再通过水渠东弯西弯，一直排向长江。这个水塘的年岁比这座九零年代修起的小区更长久，这里的原址是一片城区边际的渔塘，住的人祖辈靠养鱼的收入为生。八十年代后，这座人口大城的人数增加到城区内无法负担的地步，于是内城的范围一步步扩大，直到这块位于近郊的鱼塘。安定小区，就是填塘后修起来的，这里住着区里教育学院的大半职工。

因为是职工宿舍，大半的住户又都是老师，家庭成分双职工，到了暑假，那些家长无暇照料的孩子就多起来，再加上小区门口一条道上左右的餐馆、菜场、小生意人的子女，都在那条唯一能出进小区的道路上蹦达嬉戏，路太窄，又是华山一条道，孩子们就经常被来往的车辆赶来赶去，最后他们都聚集到了那小小的水塘边。道那几棵干瘦的柳树，和树下那个聚集着绿色塘水，时时发出刺鼻气味、滋生着无数微生物和细菌的水塘，就成了孩子们唯一玩乐的地方。一群从一岁到七八岁的半大不小的孩子，在池塘边滚着，闹着，间或几只谁家溜弯的哈巴狗加如其中，摇头晃脑的和孩子假装厮打着，孩子们玩起了捉迷藏，顿时的吵闹的个天昏地暗。

一会的功夫，只听到池塘边一个孩子尖叫了一声：我弟弟掉进去了！经过池塘的行人，和池塘边玩闹的孩子全部没了声，刷的一下都向池塘里看去，果然在泛着绿凌凌的光的塘水中，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在上下扑腾，眼看就快沉下去了，一个路人跳了下去，很快抓住了那个快要昏厥过去的孩子，一时间，行人的惊呼，孩子们的尖叫，群狗们吠声大作，把个小区门口闹了个水泻不通。

方雷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三年前，他医科大学毕业后没有考上研究生，就在这个小区里找了两间小门面，打通了后简单装修了一下，找熟人挂上了一家大医院门诊部的牌子，在这座小区边坐诊边复习起功课来。人吃无谷杂粮，哪能没有点病痛呢？生病了就得看医生，现在医院里收费奇贵，感冒牙疼这点小病小痛，大家伙都舍不得去大医院看，于是靠着这些小毛病，几年下来，研究所还是没有考上，门诊部却维持了下来。

这天的下午，他去外面见了一个刚从北京出差回来的同学。一起毕业的老乡，又是同样的年纪，靠着圆滑的交际手腕和家里的一点关系，人家现在已经是北京一家大型医院的大夫了，还有独立处方权。真是不怕不如人，就怕人比人啊。方雷本来因为门诊部尚且厮混的下去，刚刚沉静下来的心，又给这次见面搅乱了一池混水。说到池水，方雷不明白小区门口那个小水塘为什么还不找人填了，一群不懂事的孩子成天在那里疯打疯闹，看了真是让人担心。

这担心的念头还没完，刚走到小区口的方雷就看到了池塘边异常聚集的人群，他下意识的觉得不好了，可能出了事。就被旁边向他笨来的小四川餐馆的帮工拉住了。

“方医生，出事了，我们老板的孩子掉…掉塘里了！”年纪很青的小帮工带着浓浓的四川口音，急的舌头直打转，亮晶晶的汗顺着额头一滴一滴往下滴。

方雷没想到刚在想的事情这么快就成了事实，他一边往池塘边跑，分开人群往里挤，一边冲着小四川喊：“快到门诊去把我的医药包拿来！”

这时小孩子已经被人救起来了，围观的人一见方雷，连忙自动往旁边让，方雷一看躺在地上的孩子已经昏厥过去了，四周空气浑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边让大家分开点，让孩子有点新鲜空气，边把满身脏污的孩子想也没想的抱到了怀里。

围观的人自动闪开了点，都伸着脖子看方雷救人。方雷摸了摸孩子的脉搏，又把孩子的衣服敞开了，听了听心跳，他判断这孩子是因为太小，完全不会自救，跌到水里的胡乱扑腾的时候被水呛昏过去的，就慢慢的，有节奏的按压起孩子的胀鼓鼓的小腹来，然后掰开孩子的嘴，用手指把呛水时吸进去的赃物挖出来，开始做嘴对嘴的人工呼吸。周围围观的人此时都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的看着。一下、两下、三下……终于在半分钟后，孩子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水来，方雷连忙把孩子换个方向，背对着自己轻轻的拍着，看到小孩子吐水吐的比较困难，他从小四川拿来的药箱里拿出了一根小号的压舌管，伸到孩子嘴里帮他催吐……这么一阵折腾，孩子才算是顺过气来，睁开眼睛看到周围那么多的人，大概想起了刚才落水的事，这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直到孩子哭了出来，方雷和才算是松了口气，周围的人也开始渐渐散去。

方雷让小四川把大点的那个孩子送回餐馆去好好看顾着，自己又抱着落水的孩子回门诊部了。

方雷进门的时候，向萦正帮一个老太太往屁股上扎肌肉针，动作很迅速熟练。刚才小四川冲进来拿药箱的时候，她才知道池塘边有孩子落水了。正准备把门诊里这几个病人安排好了赶过去帮忙。看到方雷抱着孩子进了门，她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才算是归了位。

“向萦，给这孩子打水洗洗，清洁一下眼睛和口腔”方雷冲向萦交换一个让她放心的眼神，边走向洗手间准备冲洗一下自己。“哦，还有他的额头上个胳膊上有外伤，我看了看不是很深，你给他上药了以后就不要包扎了，天气太热。给他注射一百毫升葡萄糖，呆会他家长来了提醒他们每天要带孩子来换药”他关上洗手间门前冲向萦疲惫的笑了笑说：“辛苦你了，哄孩子你拿手”。

向萦沉默的抱过孩子，冲方雷笑了笑，就去忙去了。

晚上十一点半，门诊里最后一个病人总算挂完了那一百毫升滴速极慢的硫化钠，向萦收拾好药品，打扫了地面，做完了清洁，把门诊部外面的铁门“哗”的一声拉上了。

三年了，除了最初开业时渡过的不信任期，这间小诊所几乎天天如此。

方雷正在里间的书桌前摊着书，看今天的病案纪录，检查有没有什么错漏的地方。这间病房白天是病患打针的地方，到了晚上，搭起钢丝床，临时就成了睡觉的地方。听到向萦拉铁门的声音他抬起头来，正好和向萦的眼光撞上。

“饿了吧？给你煮个鸡蛋面？”向萦脱下白大褂边往衣架上挂边说。

“不饿，你过来坐一下，今天你挺累的”方雷拍拍沙发剩下的地方。

向萦回过头冲他笑笑，几缕乱了的发丝飘在她的额头上，脸上带着明显的疲倦：

“不累，不天天都这样吗？”

她走到方雷身边坐下。

向萦是医学院护士专业的专科学生，她毕业时方雷还在上大四，她舅母替她托关系安排她到一见大医院做住院部的护士，工资待遇都挺好。本来他们想等方雷研究生毕业了，再在哪家医院做上一两年后就结婚。可是方雷意外的研究生考试落第，为了生活又不得不开了这家小诊所。向萦周末来看他，看到他一个人又忙医生的活又忙护士的活，自己还给自己做饭洗衣服，累的要死了就把剩菜剩饭不管冷热的乱扒拉点。向萦当时只是咬了咬嘴唇，那是她习惯的小动作。

这个姑娘回去就交了辞呈，那一个星期她都没到方雷那去。方雷心里已经做好被判死刑准备的时候，一天早晨，向萦拖着自己一个简单的行李箱来了。就这样，她给方雷白天当护士打下手，中途还得做三餐饭，晚上等方雷背书的时候，又在旁边搓起了两个人换下的衣服和工作服。这样一干就是两三年。环境很难，只能在一个不足两平方的小洗手间里烧一桶水洗澡，肥皂打多了都冲不干净。几乎没有休息，从星期一忙到星期七，正是二十出头最爱美的年纪，经常几个月都出不去一次小区的门。也不用买衣服，天天穿着白大褂，买了也没机会穿。方雷每个月都给她工资，但几乎没有怎么动用过，她存着准备着方雷考上研后的学费。两个人吃的也简单，每个月固定的生活费也都还能剩下点。从一个吃喝不愁甚至有点大手大脚的城市女孩，到一个一天也用不了一块钱的全职女人。向萦，在方雷身边没有一句怨言的就默默完成了全部的过程。有时候方雷看着向萦，都不明白自己是哪一点值得这个女孩子这样做。

向萦往方雷肩膀上靠去，抱着他的胳膊安静的坐了下来。每天晚上关了门，这一两个小时的二人世界，总是以这样静静的坐几分钟开始的，有时候两个人互相聊聊，有时候也一句话不说。然后就一个看书，一个洗衣服去了。向萦把额头前掉下来的头发往后拔，一边说：

“今天那小孩子可太危险了，还这么小，这要是有个万一，他父母不得后悔死没好好看孩子。”

“能怎么办？”方雷沉沉的叹了口气说：“你看他爸爸妈妈，开着那家小餐馆，每天四点多起床到前面的批发市场去买菜，回来生炉子摘菜一阵乱忙活，就那么一个不顶事的小帮工。中午忙到三点多，客人走了洗碗收拾店堂。再去补点鱼啊菜的，就又到吃晚饭的人来了。再一直到九点，人走光了还不能歇，得打扫干净了准备第二天开门。这么一弄就十一二点了。每天都如此，每件事都不能拉下，自己生的孩子自己疼，孩子碰了伤了掉水里了，他们哪有不疼的。”一口气说完这一长篇话，方雷又叹了口气。

向萦轻轻拍了拍方雷的手臂算是安慰他，说：“好在小孩子救回来了。”

方雷低低的接了句：“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真的想，以后我们结婚了，你跟了我，是不是也得过这种骨子里就透着凄凉劲儿的日子！”。

向萦抬起头看着方雷的脸，又笑了笑，认真的说：“就是那样，我也愿意。”她抱着方雷的胳膊，把脸挨在上面，轻轻的说：“我就喜欢看你治病救人时的样子。你天生就是个医生，是个有大爱的人，你这样我就够了。你别乱想了。”

方雷看着她的眼睛，亮闪闪的，透着那么真挚的没有一丝虚假的感情。伸出手指摸了摸她的脸。

向萦站起来抱着床角的一堆脏衣服的病床上换下来的床单，准备去洗衣服了。


方雷在灯前点起了一根烟，深深的陷入沉思里。他想到以后的五年，十年，二十年里，向萦都可能要跟着他过这种日子。这种每天饭桌上不超过两个菜，洗澡只能用一铁皮桶水的日子。由此他想起了刚认识向萦的时候，她穿着白色的短裙在球场边给一场校际的篮球比赛当拉拉队，她叫着，跳着，长辫子上的白色丝带结成的蝴蝶结在风里飞舞起来，当时她脸上带着的青春的光彩，那种只有在绝对的轻松安逸的生活下才能散发出来的静谧的气息，一下子就把方雷俘获了。

一个曾经那么天真单纯的，买菜都价钱都不知道问的小女生，现在成了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的劳工，基本丧失了一个普通女孩子所能有的一切享乐。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因为他方雷。

向萦所说的那种大爱，他能理解，在今天没有看到那个老同乡以前，他也几乎要说服自己陶醉在这种自我的肯定中。可今天下午的遭遇狠狠的打击了他，那老同乡身上穿的一件衬衣就够他做一个月，那老同乡给太太买了一个戒指，以他的收入要赚上二十年，而向萦，向萦却渐渐习惯了这种命运。

方雷掐灭了手上的香烟，因为忘记点蚊香，成团的蚊子从旧纱门的缝隙里钻进来，在他的周围盘旋，叮咬他的腿和手臂。他觉得室内的空气很闷，混合着洗手间里传出的被向萦打的热洗澡水蒸腾出的臭气，药柜里消毒水的味道，简直糟透了。他打开窗户，外面的空气立刻涌了进来，月光也泻了一屋子，整个世界一片银白。

方雷仿佛看到了考到大学出乡时，往他怀里塞着干巴巴的饼子的老母亲。看到那张老泪纵横，满是沟壑的脸。临到死了，她还没有享受到儿子一天的福，死后的安葬费用还是村里给解决的。而在此之前，她连一瓶一块六毛钱的复方丹参片都不舍得买，全给儿子攒学费，一心相信着儿子以后一定能有大出息。

推开的窗户外传来远处铁轨警示灯的鸣叫，铁路工拿着锤子敲打着一块生锈的铁片。醉酒的流浪汉在小区里唱着歌。

无数个昨天和今天就这样过去了。

无论今晚如何悲哀。

而明天，明天就这样悄悄到来了。

方雷转过身，看到向萦冲他轻轻的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