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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师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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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30 08:45:54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转载,忘了在哪里找来的。连作者名字都找不着了,懒得放狗了,各位有兴趣的自己去放狗吧
全书写的幽默诙谐,很好的爆米花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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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几百万先烈都是白死的吗?好容易现在能吃点供享了,你个p民就想翻天?还早着呢

荣誉版主

神仙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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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30 14:03:36 |只看该作者
看着看着成三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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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30 11:11:09 |只看该作者
真长啊。。。。。
专家不如癞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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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30 09:31:19 |只看该作者
好,稀饭!
复制粘贴成TXT之后才发现后面你已经打包好了.
哥,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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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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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30 08:54:38 |只看该作者
好人做到底。。。。txt版,适合手机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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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几百万先烈都是白死的吗?好容易现在能吃点供享了,你个p民就想翻天?还早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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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30 08:53:04 |只看该作者
(一一二)
  
  民国六年七月,上京朝贺的第六十二代天师张元旭先生,在河北丰台北“讨逆军”扣留,饱受了一番惊吓。还好,最后只是虚惊一场,“讨逆军”很客气地把他放了。当时的中国,虽然龙蛇混杂,政治风云变幻不定,但台面上的人物手段都还算比较温柔。不像后来的那些人,动不动就大开杀戒。一般来说,不幸失败的“大王”们,只要简单地发个“下野通告”,便可安安稳稳地躲进租界里做寓公了。
  比如这一次挑起事端的张勋先生,手下总共才三千辫子军,就冒冒失失地打算复辟一个王朝。结果,手下的军队三下两下被打得四散奔逃。自己独自一人,跑到荷兰大使馆躲了起来。等事情稍微平定后,便在天津租界找了所房子住了下来。生活好像还不错,结交的都是些社会名流。1919年,张勋先生六十五岁生日,著名的 “老怪物”辜鸿铭,还特地送他一副对联: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擎雨盖”暗指清朝的红缨大官帽,“傲霜枝”指的是脑后那条大辫子。辜鸿铭自己也把“傲霜枝”一直保留着,因此,他对同道中人张勋先生很是欣赏。
  
   张元旭天师倒不用往租界里躲,毕竟不是辫子军中的一员,最多算是个凑热闹的。——没关系,一切都是误会,大家安慰他说,谁没有判断错误的时候?
  
  但张天师的心情多少还是有些黯然:作为一个号称可以“未卜先知“的道教天师,张元旭先生这几年的判断错误,似乎次数多了一些。他闷闷不乐地返回了龙虎山,再也不敢轻易乱跑下来献”祥瑞”了。空闲的日子,便专心编撰《补天师世家》,试图使自己的心境,真正地平静下来。但恰逢乱世,能在中国像陶渊明似的活下去,基本上属于痴心妄想。更何况,张元旭先生还根本不是这样的一个人。
   末代皇帝溥仪如此,第六十二代天师张元旭也是如此,任何一个人,当头上顶着“皇帝”、“天师”之类的符号时,自己多半也会变成一个符号,一切事情,均会身不由己。很难说,这算是祖宗传下来的光荣,还是祖宗传下来的“原罪”?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张元旭先生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呆在龙虎山修身养性。他曾经多次下山,会见过诸如吴佩孚和孙传芳之类的头面人物,后者还请他风光大筵了一回。不过,张天师很谨慎地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前两次的教训,给他留下了惨痛的记忆。1919年,张元旭被推为“万国道德会”名誉会长,次年还当选为“五教会”道教会会长。
   “万国道德会”这一类的民间团体,名字取得虽然响亮,但在当时的中国,基本上没有什么实际影响。张元旭先生自己多半也清楚,对方看得起的,多半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头上那顶“天师”的帽子。请去当什么“名誉会长”,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在主席台混个前排中央的位置。然后,主要的工作,除了喝茶以外,便是微笑和拍手了。
  
  …… ……
  
  从古到今,中国人都相信各种稀奇古怪的预言征兆。其中,最为灵验的,大概要数各种童谚民谣了。《后汉书》中记载,当初董卓先生要完蛋的时候,城里到处传唱着:“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甚至到了民国时候,也有此类的谣谚出现。比如,“五色旗,没有边儿;袁世凯,没有几天儿。”人们纷纷传说,这类的童谣,是天上的神仙——尤其是那位神出鬼没的吕洞宾先生,特意借懵懂儿童之口,来让世人警醒的。
  前面说过,神仙的诸多所作所为,多半比较无聊。有话你就直说不行吗?玩什么玄虚呀!要真是“天机不可泄漏”,不如干脆闭上嘴巴好了。《西游记》三十二回中,日值功曹在孙悟空面前,竟然也玩这样的把戏。结果惹火了猴子,被劈头骂了个痛快:“……就纵云赶上,骂了几声毛鬼,道:‘你怎么有话不来直说,却那般变化了,演样老孙?’”
  
   张天师据说有请神的本事,却还没有孙悟空那样骂神仙的本钱。所以,当他们听到对自己不利的谣谚时,也是干瞪眼儿没有办法。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据说,江南一带盛传龙虎山道教正一派教主张天师的民谣:“绝不绝,灭不灭,六十三代有一歇。”
   民国十三年(公元1924年),第六十二代天师张元旭先生逝世。其长子张恩溥即位,成为道教正一派天师。屈指一算,恰好是第六十三代!
  
  张恩溥,字鹤琴,号瑞龄,谱名道生(又名岩生),生于清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作为道教的天师,张恩溥先生“精道法、擅符箓”。他还有一样绝招,画起符来,“笔力道劲,先后如一”,可以画百贴如一幅,模样大小不差分毫。正因为如此,据说,他画的符特别灵,上门来求符的信众络绎不绝。我们知道,后来也有不少道士可以轻易地做到这一点,只不过,他们借助的是现代印刷术。对付克隆而成的鬼怪,可能会有些效果。至于拿传统意义上的鬼怪有没有办法,那就不得而知了。
   有一件事张恩溥先生多少让人感到遗憾:他是一个先天的驼背。不过,作为天师府的嫡子,这一点点缺陷不算什么。刘罗锅不是驼背么?还不是照样可以当宰相?
  
  当时,对张家很不友好的李烈钧都督,早就被袁大总统赶出了江西。二十年代初期,他紧随孙中山前后,成为了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中的一员。山高皇帝远,再加上中央事情忙,根本无暇顾及张天师。因此,二十年代的头几年,张天师在江西过着惬意的生活:官方的头衔虽然没有了,但远近的农民,对张家仍然崇敬有加。天师还是天师,得罪不起的,惹火了呼风唤雨,撒豆成兵,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李烈钧没收的张家的田产,被袁大总统慷慨地还给原主人。袁世凯呜呼哀哉后,按理说,这些田产,应该统统收归国有。但问题时,当时的“国”,究竟是谁家的国?
   没有人愿意管这件事。除了李烈钧这类的好事者之外,当时的人大多不想去主动得罪张天师。是的,张家的法术可能是假的,但,万一是真的怎么办?——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中庸”一点,走到哪里都没有坏处的。
  
  当时江西的主政者是著名军阀孙传芳,这人和张恩溥的老爸张元旭天师关系不错,请他吃过一顿饭。孙传芳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要帮前都督李烈钧先生革命到底。所以,等到张恩溥先生即位后,他发现,自己的境遇,并不想当初想象中的那样糟糕:除了上清宫,他还拥有十多处庄园巨宅,以及面积遍及附近八个县的范围的,五千多亩不用上官税的良田。家中仆佣下人上百,山下佃户雇农无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句话说得真是太有道理了!
   于是,第六十三代天师张恩溥开始了他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据说,他花起钱来一直都比较潇洒。有人统计,张恩溥先生的常年花费,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目:银元八万六千五百多块!
  这八万六千多块银元,不用说是早年创下的纪录。等张恩溥先生跟随蒋总统跑到台湾去之后,估计再威猛也不敢这样花了。再说,后来蒋总统也不喜欢有人用银元,他希望人们支持国家的银行系统,多用纸币。——结果人们真的用了很多纸币,后来,据说要买个烧饼,都得提一篮子钞票去!到了那个年代,恐怕有钱如张天师者,都会无限怀念当年那些白花花的银元的。——当然,这是题外话。
  
  …… ……
  
   很多很多年前,有一个年轻的绝世奇才来到江西。他到了江西首府南昌的名胜滕王阁,碰巧蹭了一顿不要钱的饭。席间,碰巧接过别人递来的纸笔,随手写下了一篇赋。一不小心,碰巧又写得太好了一点,成为了中国文坛上的千古绝唱……
   这个年轻人就是王勃,这篇赋,便是足以让每个江西人都感到自豪的《滕王阁序》。
   在《滕王阁序》中,王勃是这样总结江西省这个地方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这句话说得真没错,江西山川秀美,物产丰富。自古以来,便是人才辈出之地。光是可以得国家级杰出贡献奖的,就有:陶渊明、晏殊、欧阳修、王安石、黄庭坚、朱熹、姜夔、文天祥、汤显祖、宋应星、詹天佑、陈寅恪、袁隆平等等,至于张勋李烈钧这个档次的,根本就派不上号。如果再把张天师祖孙一家都算上,可以给这个名单,一家伙增添好几十号人。
  
   常言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最先对这句话深有体会的是张元旭天师,因为曾经最让他两眼泪汪汪的,不是别人,正是江西老乡李烈钧先生。不过,江西老乡间的恩恩怨怨还远远没有结束。等到了张元旭先生的儿子张恩溥天师,方才真正体会到了江西人杰地灵的厉害!
    (一一三)
  
  中华民国十五年(公元1926年)九月,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首先击败了盘踞两湖一带的大帅吴佩孚,然后大举进攻江西的孙传芳。1926年11月8日,北伐军消灭了孙传芳的主力,进入江西省的省会南昌。就在占领南昌后的第二天,国民党江西省党部由秘密转为公开。在省党部中,担任省党部执委兼农民部长的是一个27岁的共产党员,江西弋阳县人方志敏。
  张天师的噩梦开始了!遇到了方志敏这样不信邪的共产党,怕是吕洞宾下凡也是没有办法。更糟糕的是,同一时期,先后在江西南昌工作的,还有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副主任郭沫若,以及一个顶级厉害的人物:时任中共中央农委书记的毛泽东!——张恩溥先生这个时候,大概已经听到了龙虎山顶传来的隆隆雷声吧?
  
  方志敏非常赞同毛泽东关于农民运动的主张,在毛泽东抵达江西以前,他就组建了江西省农民协会筹备处,并已经派员到各地开展活动了。毛委员到南昌来一指点,方志敏心头更是一片雪亮。他一边忙组织建设,筹备召开江西第一次全省农民代表大会。一边琢磨着开始具体的农民运动:发动群众,捉拿批斗张天师!
   不能不说方志敏的眼光很准,张家长期以来,就是全国有名的“封建堡垒”。同时,还是田产横跨八县的大地主。所谓“擒贼先擒王”,要在江西境内开展农民运动,不把张天师这个典型一举拿下,以后的工作该怎么展开?
  
   于是,方志敏在省城一挥手,一组工作队员便浩浩荡荡地奔赴贵溪,打算把张恩溥先生来个手到擒来。几天后,工作组成员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没有抓到,张天师跑了!
  
  什么?难道这天师真的会“隐身术”不成?方志敏大失所望,事情看来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贵溪不是省城长沙,“北伐“的大潮,根本就没有在龙虎山上的岩石上留下丝毫印记。当地的民众,对张天师仍然怀着深深的敬畏之心。你几个省城跑来的书呆子,咋咋唬唬地就想跑来这里捉人?
   还没有走到贵溪县境,就有人跑去给张恩溥先生报信:不得了了!省城来的共产党来捉您老人家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您快跑吧!
  于是张天师撒腿就跑。江西有的是崇山峻岭,随便找个深山道观一躲,省城来的书呆子们便一筹莫展了。问当地的老俵,却是无人敢说。当时井冈山革命根据地还没有成立,群众哪有这样高的觉悟?再说了,张家的“五雷法”可是闹着玩的?我要是给你们说他躲在哪里,白天你们跑去抓他,晚上说不定他就会派个什么金甲力士来抓我呢!
  
  方志敏听了这个消息,一时也是没有办法。省城事情忙,当时国共冲突已经若隐若现,方志敏作为共产党方面在江西的主要官员,这个时候,正忙着和著名的“反革命分子”——当年著名的“革命分子”——李烈钧先生斗法呢!李烈钧随着北伐军重返江西,时任江西省政府主席。这个主席同样很忙,忙着和“激进分子”方志敏等人斗法。大家斗来斗去,忙得一团糟,没有时间和精力来收拾眼中共同的“反动分子”——大地主张天师。
  
   张恩溥躲了几天后,施施然踱回了龙虎山天师府。笑话!就凭这几个愣头青,便敢来跟我斗?张天师不屑地说,要不是看他们年少无知,——嘿嘿!
  
  过了几个月的短暂平静日子后,张恩溥先生迎来真正的克星。此人仍然是他的江西老乡,细细算起来,和方志敏还是同一个县的——江西弋阳人,姓邵,名式平。邵式平和方志敏那一年都是二十八岁,但已经是个“老革命”了。他为人精明强悍,是个让人头疼的狠角色。在那一段时间里,邵式平长期担任方志敏的副手。不过最后他却成为了李烈钧的继承者——解放后,邵式平担任中共江西省第一任省长。
  
  方志敏一见邵式平,心中大喜:这不是正愁着没有人手吗?当下,方志敏把对付张天师的重任委托给了他。于是,邵式平作为省农民协会的特派员,不动声色地潜入了贵溪县。在那里,他首先会见了当地的共产党负责人江宗海。两人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详细地制定了行动的策略:先从发动群众入手。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邵式平对毛泽东倡导的群众路线是颇有心得的: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他和江宗海召集当地的群众,提起了这一次的打算:活捉张天师!抄他的家!
  
   老俵们大惊:莫提哟!莫提!张天师可是抓得的?他老人家可是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呢!
  
  邵式平是忙家不会,会家不忙,操着一口江西土话,娓娓道来:张天师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有谁见过?如果他真的会这一手,干嘛还要请这么多护院家丁浪费粮食?往房子周围撒一圈豆子不就成了么?你们说他会呼风唤雨,为什么天气旱涝之时,他家的田也一样的旱,一样的涝?
  接着,邵式平动之以实际利益:不打倒张天师,他一辈子爬在你们的头上,欺压你们,你们这一辈子怕别想翻身了。——这一点说到了大家的痛处,江西之所以后来革命闹得厉害,各县地主的地租收得太高,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当时的地租利息一般是对半分,严重的还会“倒三七”,即佃户只得收获额的三成,地主坐收七成之多。
  
   最后,邵式平祭出了最厉害的法宝:不要紧,真正动手的时候,共产党员会冲在最前面,张天师要是真的会“五雷法”,让他先劈我邵式平好了。——更何况,江西的北伐军已经同意了,派一个团的兵力,洋枪洋炮,来支持这次行动的农民暴动队。
   农民一听,洋枪洋炮都出来了,哪还怕什么?——邵委员,咱们什么时候动手呢?大家跃跃欲试,群情激昂,仿佛毛泽东在那篇著名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写的那样:“劣绅!今天认得我们!”
  
   …… ……
  
   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远远的,长长一队火把朝龙虎山上清宫冲来。慢慢的,队伍越来越近,火光下看得分明:一张张黧黑的,神情激动的了脸庞,梭镖、梭镖、马刀、锄头、棒棍,红色的旗帜,洋枪土枪……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不是别人,正是邵式平和江宗海!
  张恩溥天师和护院家丁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压制在一个角落里,面如土色,动弹不得,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上清宫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宣告“陷落”。暴动农民在邵式平的带领下,第一件事情,便是一家伙扯下了“嗣汉天师府”的朱红漆金牌额,锄头棍棒一起上,三两下砸成碎片!
  
  接着,农民们在天师府搜出了大量的天书、符箓等各种法物。没说的!当场一把火烧个精光!可怜张恩溥先生当初一笔一划的精心书写!如果世上真有恶鬼、邪神、狐狸精的话,那天晚上它们一定会聚在一起开香槟庆贺。天上的神将们多少也会松了一口气:平日里被张天师左一个符,右一个符,使唤得忙个不停。现在好了,盼望已久的假期终于来临了!
  
  农民们冲进后院,发现一个地窖,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这是什么?未必是张天师酿的私酒么?走近一看,每个坛子的口都被封的严严的,上面横七竖八,贴满了各种盖满各代天师印信的符纸。拿起一只晃晃,却是空荡荡的好像没装东西。——大家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就是历代张天师用来装妖的法坛。
  
  说起来要怪宋朝那个洪太尉,硬要挖开伏魔殿下面的那口井,暴露了张家关押妖魔的收容所。害得后来的张天师,抓了不少妖怪却没有地方放,只好凑合着放在这个地窖里。还是按惯例,每轮到一个天师,便盖上一个印信。应该承认,这个收容地点很不理想。好在到了宋朝之后,张家的名声越来越大。几百年中,虽然有好奇心的人无处不在,但没有谁胆上生毛,敢偷偷地跑到这里揭开一个看看。
  
   但这次有共产党在,还有什么好怕的?农民们一拥而上,统统砸个粉碎!
  
  据在场的人回忆,当时,只有一阵阵“乒乒乓乓”的破碎声,并没有听到妖怪们重获自由后的欢声笑语和感激之词。更没有看到本来该有的,那一股股不停冒出来的黑气。妖怪们都走得安静而匆忙,全然没有宋朝那时的嚣张气焰。很明显,它们也被这伙暴动农民给吓坏了,生怕被他们顺手用红旗裹了去,重新失去好不容易才得来的自由。
   (一一四)
  
   毛泽东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提到他是如何向农民宣传破除封建迷信的:
   “……神明吗?那是很可敬的。但是不要农民会,只要关圣帝君、观音大士,能够打倒土豪劣绅吗?那些帝君、大士们也可怜,敬了几百年,一个土豪劣绅不曾替你们打倒!现在你们想减租,我请问你们有什么法子,信神呀,还是信农民会?”
   农民们听了都笑了起来,他们当然选择相信农民协会。湖南如此,江西也是如此,共产党的群众路线政策,效果好得令人称奇。农民们诧异地发现,当有人将他们组织起来后,就连天师也拿自己没有办法。
  
  上清宫被砸,张恩溥天师被吓得够呛,缩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这是个明智的决定,当面对着一大群亢奋、愤激的农民时,最好不要选择对抗,或做出任何容易引起误解的举动,否则天才知道农民们会做出什么样的过激反应来。张天师的身份很敏感,民间对他的传说过于神奇。在那个时候,他稍微抬一下手,说不定就有人误会以为他要剑指作法了,先下手为强,一把铁锨拍过来,多的亏都吃了。
  
  其实,不要看农民们来势汹汹,在他们心中,对张天师还是颇为忌惮的。早年曾经读过一位当事的革命者的回忆录,这位革命先驱说,冲进去后,他看到一个黑色的坛子,上面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符。他知道这是张天师用来装鬼的,当场不客气地摔个粉碎。——“过了好些日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嘛!”,因此,老革命气愤地说,这个张天师果然是骗人的。
  中国几千年来的鬼神教育,已经深入到人们的骨髓之中。任谁都不可能在短短时间里,迅速地擦拭得不留痕迹。“过了好些日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嘛!” 这件句话,多少道出了人们当时微妙的心态。现场的激情过后,大家多半半是惶恐,半是好奇地等待着某件事的发生,可能连邵式平、江宗海等人也不例外。当然,结果是令人失望的,世界依然太平,现实生活依然那么让人乏味。想象中的“超自然奇迹”,永远将是天边可望而不可即的彩虹。
  
  张天师既然让大家感到失望,大家也就越发不把他放在眼里。一把把他从角落中提起来,几只黑手粗暴地将一顶白纸糊就的尖尖帽,胡乱地扣在了他的头上。这种著名的帽子,在二十年代的土地革命运动中,曾经被广泛地使用,让有钱人个个惊恐万状。它的第二次出现是在四十年后,那次戴的人就更多了,有钱人戴,没钱的人也戴。有些人,例如著名相声演员侯宝林,事先预料到该轮到自己戴了,便自觉地在家里做好一顶准备着。因为是自己用,材料、手工都十分精致。最厉害的是,高度还可以随意调整。侯老先生戴着这顶精美的尖尖帽,站在台上被批斗时,看到左邻右舍头上那些粗制滥造的产品,心中曾经很得意了几回。
  
  言归正传!当时,张恩溥先生头上尖尖帽上写的是什么头衔,现在已经无从考证了。想来不外乎是“大地主”、“土豪劣绅”、“封建余孽”之类。戴上这顶奇特帽子,仅仅意味着事情的开始。第二天,暴动农民们便将张恩溥先生五花大绑,押往贵溪县城。先是批斗,然后是游街示众。
  可怜这位声名显赫的“嗣汉天师”,驼着背,身躯瘦小,不知是吓的还是累的,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浑身上下哆嗦个不停。他头上戴着那顶显眼的白纸尖尖帽,双手被粗麻绳捆在背后,像只大闸蟹一样被人牵着。前后左右,都簇拥着手持梭镖的壮大农民,个个神情激昂,口号声一句比一句响亮。
  但不管他们喊什么,张恩溥先生早已是充耳不闻了。他机械地往前走着,神情呆滞,灰头土脑的样子,仿佛是不见了三魂六魄一般。周围几县的群众,听说农民协会捉了张天师游街,个个飞奔过来看热闹,把个小小的贵溪县城挤得水泄不通。据人们后来回忆,当时的盛况比年节的庙会还要热闹得多。在往年的庙会中,贵溪县城里少不得一桩大宗的商品:龙虎山天师府的灵符。从张天师游街那次以后,这种商品便逐渐地消失了踪影。
  
  这一次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历史上,龙虎山张家曾多次遭到沉重打击,历代天师,有被贬斥过,有被关进监牢过,有被流放过……但都没有真正地使龙虎山稳固的根基,受到严重的创伤。唯有这一次,张天师在家乡龙虎山,在向来对自己敬畏有加的乡亲父老面前,被当众羞辱,颜面扫地!从此,便真正的一蹶不振了。
  
  众所周知,张天师这一家之所以屹立千年而不倒,关键在于一个“名声”。一提起“嗣汉天师府”这几个字,大江南北,有几个人不马上毕恭毕敬?现在好了,天师府被人砸了,家产被人抄了,连天师本人,都被捉去游街。要想恢复以前的名声,唯一的办法,大概只能找个最热闹的十字街口,当众烧一道符,请关帝爷下凡,当众给张天师作担保了。
  但张恩溥先生发现,即使他真的会这样的法术,也没有办法付诸实施。并不是天下找不到适合的十字街口,而是张天师作法的必备工具:张道陵祖师爷传下来的天师玉印、宝剑,统统都给共产党员邵式平没收了去。同时被收缴的,还有历代皇帝赐与的各种银印、铜印。现在,即使是来了个普通级别的妖魔鬼怪,张恩溥先生也是干瞪眼无计可施了。
  
  邵式平在贵溪把张天师折腾个够之后,便一条麻绳一捆,带着群武装农会会员,把张天师押送到了省城南昌,囚禁在江西省农民协会里。他随手拿了块破布,像包烤白薯一样,裹着那块“天师玉印”拿给方志敏看。说来令人丧气,这块历史上神奇无比,让各路妖魔闻风丧胆的玉印,在共产党人手中,却是半点魔力也展现不出来。
  方志敏接过这块玉印,好奇地看了几眼。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完全可以命人拿只榔头来,一家伙敲个粉碎。但他决定不这么做——留着好!方志敏说,“这个东西要得保存好,这是我们的战斗成果,还要拿给四乡的老百姓看,让他们都晓得,什么‘天师’、‘鬼师’的都靠不住,要信共产党,信老表们自己的力量。……”
   所以,这颗玉印,被好好地保存在江西省农民协会总部。不久之后,便连同那把天师宝剑和其它物品,完璧归赵,好好地归还给了张恩溥天师。
  
   方志敏把张天师抓来南昌,一时很难决定怎么处置他。当时不是没有杀头的先例,比如,北伐军进长沙后不久,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副主任郭沫若等人,便组成“江西人民裁判逆犯委员会”,判处纵兵殃民的军阀走狗张凤歧等五人以极刑。
  但用这个标准来套张恩溥先生,似乎又不太合乎标准。张恩溥先生并没有“纵兵殃民”,农民暴动队冲进他的天师府的时候,他和护院家丁们吓得动都不敢动。所以,整个过程一点伤亡事故都没有。如果当时张恩溥先生没有忍住,一时性起,一天师剑下去,砍掉一个什么“委员”的人头,事情就相当的棘手了。
  
  另外,张恩溥先生虽然是一个大地主无疑,但手上却没有多少血债。要是他像明朝时候的那位欠下几十条人命的恶棍张元吉天师,方志敏处理起来也会相当的容易。但左看右看,这位驼背天师也不像是什么凶神恶煞。事情只好冷处理下来,张恩溥先生被不尴不尬地关在省农民协会的一间不是监牢的牢房里,整天面对着漆黑的四堵墙,绝望地等待着外界对他的最后发落。
    (一一五)
  
  在牢里过了一段时间后,张天师的救星在上海一带出现了。这次救张天师的不是别人,正是共产党的死对头蒋介石。他发动了著名的“四一二政变”,大肆在各地清洗共产党人。江西比上海来的晚一些,方志敏等人勉强撑到了6月份。到了6月5日,国民党在江西主政的省政府主席朱培德实行“分共”政策,“礼送”方志敏等 20多名共产党员出境,同时专电通令全省各县禁止工农运动。方志敏等人被迫转入偏僻的乡村地带,开始展开一系列的武装抗争。
  
  朱培德的人赶走方志敏后,一脚踢开江西省农民协会的大门,走进来一看,哟,里面还关着一个天师呢!本着“敌人的敌人等于朋友”的原则,朱培德毫不犹豫地释放了张天师。不仅如此,他还客气地把邵式平收缴的印、剑还给了张恩溥先生,充分表现出了一个旧式军官应有的绅士风度。
  
  张天师千恩万谢,捧着这些宝贝回到了龙虎山。面对着残破的家业,不知他当时心中作何感慨。房子虽然被破坏了一些,但基本的格局还在。还好邵式平不是那种喜欢烧房子的人,否则张天师回家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尽管如此,张恩溥先生心情还是非常黯然,根本提不起精神去清点家中具体的损失情况。钱财终究是身外之物,从他被强行带上尖尖帽游街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很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损失之后,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不久,从南京传来了一点点好消息:蒋总司令听说龙虎山被暴民破坏,心中不忍。特意派人送来钱款,并责成地方当局帮助张家修整天师府和上清宫。张天师心中这才稍稍有些宽慰:别看这位蒋总司令信的是洋教,但到底还是关心我中华之文物衣冠呀!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张恩溥天师有点过于乐观了。蒋总司令的善举,怎么看都像一个短期的行为。甚至可以说,在和共党分子赌气:你们喜欢打倒大地主?好,我偏偏就要把他们给放了;你们喜欢抄家批斗人?我就偏偏要好心地安抚他们,并且还要帮他们修房子。总之,共产党往东,俺就往西,共产党往南,俺就往北。到了后来,支持老蒋的,往往都是有钱人;拥护老毛的,多半是穷棒子。毛委员比蒋总司令高明的地方是,他一眼就看出中国是穷棒子占多数,更厉害的是,他还有本事把他们成功地组织起来。
  
   张天师将很快地便认识到,这蒋总司令不是守旧派的辫帅张勋,对道教的复兴,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更令人感到气愤的是,不久之后,他主持的政府,居然还在道士们的伤口上,重重地撒上了一大把盐!
  
   就在蒋总司令帮助张天师装修房子的第二年(民国十七年),国民政府颁布了一条法令:《神祠存废的标准令》。该法令指出,迷信为进化之障碍,神权乃愚民之政策,所有“为害最烈的淫邪神祠”,都必须彻底铲除。
  《标准令》规定,只有两类神祠可以保留:一是先哲类,凡有功民族国家社会发明学术利溥人群,及忠烈孝义,足为人类矜式者,如伏羲、神农、黄帝、孔子、孟子等;二是宗教类,凡神道设教,宗旨纯正,能受一般民众之信仰者,如释迦牟尼、地藏王、弥勒、观世音等。其余的统统拆毁,或改作其它用途。
  
  这道法令对于佛教冲击不是很大,因为一般来说,佛教的庙宇都比较刻板保守,供的菩萨佛祖甚至寺庙的格局都大同小异。唯一不同的地方,据不少老年人说,是有些地方的观音娘娘灵验一些,而令一些地方的观音娘娘比较马虎一些。我家附近不远处有一间观音庙,香火甚旺,据说非常灵验。但,有一点切记:一定要在上午去。何也?——老人们说,下午观音娘娘下班休息了,值班的是她的弟子,业务不太精熟。
  正因为如此,国民政府拿这些佛教庙宇毫无办法:别人完全符合宗教类的标准。真正让那些佛教庙宇倒霉的,是后来的人民政府。我就读的第一间小学,前身就是个什么寺。解放后,僧舍改成教室,佛像们在一阵乱棍打击之后,被随意地丢弃在操场边的草丛里。当年我们课间休息的时候,就曾经在断了头的金刚,缺胳膊的罗汉身上跳上跳下。——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神祠存废的标准令》的施行,对道教的冲击巨大的。被废除道教神祠有∶日、月、火、五岳、四渎、龙王、城隍、土地、文昌、财神、送子娘娘、瘟神、赵玄坛、狐仙等等。城隍、土地庙的废除,让张天师非常伤心,因为按不少地方的惯例,这两类神仙是要张天师亲点才算合格的。废除了它们,相当于废掉了张家另一项神圣的权力。众所周知,张家这一类的权力,真的已经所剩不多了。
  送子娘娘被砸了不要紧,女人们还可以去拜正规的送子观音。而财神庙的废除,则让天下所有钱不够用的男人感到相当的愤慨!大家愤愤不平地抱怨:以后麻将打输了,找谁帮忙翻本去?——有人评论说,国民党后来之所以闹得民穷财尽,捣毁财神庙,应该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原因。
  
  从古到今,道教一直沿用“捡到篮子里的都是菜”的做法,《神祠存废的标准令》颁布之后,道士们赫然发现:原来这些菜到了后来,都是会咬手指头的!因为,借着法律的名义,地方上的强人豪吏,可以轻易地一脚把道士踢出庙门:对不起,您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吧,这间庙现在属于国家财产,已经被查封了!
   道士们欲哭无泪,当初建这庙的时候,俺们托着个破钵挨家化缘,风里来雨里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怎么这样说封就封,连一分钱的补偿都没有么?
   官儿们眼睛一瞪:呔!大胆杂毛,还敢顶嘴?捧着你的破碗继续化缘去吧!国家的法律,懂么?真是封建脑袋不开窍!……
  
  至于查封之后,那些庙观到底成了“国家财产”,还是成了“私人产业”,没有一个道士敢去考证。在不少豪强官吏眼中,“国”就是“家”,“家”就是“国”,二者水乳交融,哪里还能细分得清楚?当时的人们,最喜欢挂在嘴上的词汇是“爱国”,工人、农民、学生,甚至包括土匪袍哥,个个都敢拍着胸脯,夸口说自己是最爱国的。但细细算来,天字第一号的爱国者,怕还是要数这些贪官污吏们无疑。因为,除了中国,世界上还有哪一片地方,可以供他们如此潇洒地长袖善舞?
   因此,这样的法令一出,军人、豪强、官吏们个个兴奋得摩拳擦掌。有这等肥肉,真是不吃白不吃!要么把神祠占了自己住,要么把神祠拆了卖木料,反正自己不出一分钱,何乐而不为呢?张天师都被抓去游街了,俺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当时,道教界是人人自危,根本弄不清楚哪个庙准许保存、哪个庙属于被毁之列。一来要怪制定法律的人,没有考虑周全;二来也怪道士们长期以来,行业性标准制定得不完善。首先,人们发现,中国的神仙数量,竟然远远超过政府官员的想象。不少道观神祠,例如碧霞元君、妈祖等,根本就没有列入《神祠存废的标准令》的大名单之中。这样的庙观,到底是拆呢,还是不拆?
  
  另外,道士们历来喜欢贪多求全,一间道观里常常摆上几十尊各种各样的神像。有时心情好,顺便也帮和尚们摆上一尊观音或者地藏王菩萨。有幽默感的,还虔诚地供上了“齐天大圣”和孔夫子。应该承认,道士们的出发点是好的,广结善缘嘛!至于地藏王菩萨和“齐天大圣”愿不愿住进来,咱们暂且不去想他,俗话说:心到神知。连张天师都要去南海进香,下面的道士,当然更是乐得 “难得糊涂”。
  但这样一来,同样的难题出现了:当一间道观里,并排供奉着太上老君和财神老爷,那是拆还是不拆呢?总不能说,咱们拆一半,留一半。太上老君那半边的庙留着给道士避雨,财神爷那边拆了卖木头供官儿们发财吧?道士们的意见,当然最好是都留着;但官儿们的看法截然不同,他们坚决认为,全部拆了才算干净!——众所周知,“血统”不纯,历来都是种相当大的罪孽。
  
   于是,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许多历史悠久的道观变成了私产,或者,干脆变成了废墟。这些还只是表层的现象,真正的打击,是在精神的层面上。
  
  千年以来,道教长期以多神教的面貌出现。“三教合一”、“兼收并处”的思想,一直是道教架构中的一个核心理念。从南北朝以降,虽然和尚们很不乐意和道士们掺和在一起,一直尽力保持着佛教理论的纯洁性。但道士却不在乎佛教,或者儒家理论可不可口,只要能吞得下的,便“一涝食之”。这是道教存在的重要基础和基本结构,也是儒、道、释三家的一种不稳定的稳定平衡。当这样的基本结构和平衡被外力强行打破之后,所有的道教信徒,心头都不禁涌现出了一种由茫然而生成的恐慌。
  
   更令他们想不到的是,这样的一种恐慌,从公元1928年开始,会越演越烈,如暗夜之中摆脱不掉的魅影,将伴随他们走完这个世纪剩下的旅程。
    (一一六)
  
  日本东京大学教授窪德忠,1942年曾经的到中国研究道教。他跑了不少地方,如沈阳、北京、太原、济南、青岛等,还在全真教的祖坛白云观住了一段时间。一路上,他惊讶地发现,“很多道观虽然建筑雄伟,但内部荒废,道士仅有两三名,神像被尘土覆盖,或缺胳膊少腿。”另外,“有些道观变成了学校,警察、士兵的宿舍,商店,饮食店,或工厂……”这位日本学者听说太原有个元通观,藏有一部《道藏》,非常有名。于是乐颠颠地跑去找,几个小时后终于找到了,上前一看:元通观已经变成了当地的餐饮行业事务所。其职能早已从关心人民的精神粮食,转换为关心人民的物质食物了。
   窪德忠在书中说,对于像他这样一个十分关心道教的人来说,看到这副景象,心中不免有些酸楚,这种心情久久不能忘怀。
  
  从窪德忠先生的叙述,我们可以看出,国民政府的《神祠存废的标准令》执行得不错。造成这种惨状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当时连绵不断的战争。中国人打来打去之后,日本人又掺和进来打个不停。《道德经》曰: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兵之后,必有凶年。处于“凶年”之中,不管你是在家的俗人,或者出家的和尚道士,命运统统如草芥一般,更何况是那些不会说话的庙观、庵堂?
  
   另一位日本学者吉冈义丰,从1940年到1946年,在北京住了六年,其间经常到白云观小住,对那里道士的生活非常熟悉。据他研究,当地的道士,出家时的年龄介乎于12岁到20岁之间,出家的动机多种多样,但大致归纳下来有以下四种:
  
  1.决心修道登仙的;
  2.追求隐居清静生活的;
  3.家境穷苦无力抚养孩子,舍子从道的;
  4.体弱多病,过世俗生活有困难的;
  
  不幸的是,绝大多数道士属于后两类,像当初张道陵、寇谦之那样的志愿人士基本绝迹。就连王羲之、李白那样的高级票友,也很少有听说了。自然,这样的后果是相当恶劣的。道士们的基本素质变得越来越低下。吉冈义丰和窪德忠人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前者评论说,“......杰出人物很少。大部份道士对道教认识不足,缺乏精神力量。”
   后者对当时白云观道士日常生活的观察是这样的:“识字的道士仅是少数,我同他们笔谈都不可能,很使我失望。我还发现有的道士成天无所事事,到处晃荡,或晒太阳打发日子,而且这种道士还不少,使我非常诧异……”
  
   从清朝王常月中兴全真教之后,“临济、龙门半天下”,全真教在道教中的地位和影响,基本上盖过了张天师领导的正一派。从以上两位学者的叙述我们可以看出,当时全真教的核心之地北京白云观已经是这付凄凉境地,其它地方的中小道观可想而知了。
  例如,住在敦煌莫高窟的王道士,为了几块银元,便出卖了大量价值连城的文物,把全天下的中国人都气得恨不得每个人上前捶他两拳。王道士俗家姓“王”,这倒没有什么,天下姓王的太多,鄙视不过来。但他的身份是“道士”,这就有点尴尬了。事情被揭露后,众多的道友便只好跟着他挨骂。
  说起来,王道士也有他自己的委屈:他和当时中国大多数道士一样,是个没有文化的文盲。你能指望一个乡下的文盲老道,能够具备多高的爱国主义精神和文物鉴别能力?换一个平常的老农民,情况又能怎么样?——老农民种高粱,种小麦,忙时吃干,闲时吃稀,遇到年成不好就挑着担子逃荒;王道士给人画符,念经超度,有生意吃饼子,没生意饿肚子,实在没辙了就打包四处云游混饭吃。唯一不同的是,老农民多少还有间破草房,王道士连间破草房都没有,只好借住在很久以前的和尚庙里。
  
   道士们素质的极端低下,以及生活的极端贫困,闹出了很多像王道士那样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到了公元1946年的时候,另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而这一次,发生的地点恰好正是全真派的大本营:白云观。
  
   这一年11月11日的深夜,白云观一如既往地进入了寂静的深夜。当时,为了省钱,白云观没有安装电灯。道士们生活清苦,又没有什么娱乐,晚上总是早早第熄灯睡觉。窪德忠曾经说,“ 在白云观我才真正体会到了寂静的含义,那种寂静我至今不忘。”
  但那一晚的寂静却让人毛骨悚然,在一片寂静中,一群道士在许信鹤、杜信龄、马至善等人的带领下,破门而入,闯入方丈方丈安世霖、监院白全一的房间。一进门,二话不说,一把白灰先冲眼睛撒过去。然后,绳套往脖子上一拴,五花大绑,生拉硬扯地把两人拽到方丈院内。在那里,早已经架好了木柴,甚至连煤油都浇好了。——白云观的道士点灯没有油,烧起人来油倒是充足等很!
   方丈安世霖刚被扑上白灰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大事不好了,便不住声地苦苦哀求。但那伙道士不容分说,把二人往柴堆上一架,捆好,立刻就点火烧人!可怜安世霖和白全一两人,当时不外乎四五十岁,正值盛年,就这样被活活地烧成一堆灰烬!
  
   当年忽必烈问白云观的道士,是否真的可以做到一持咒,便能够“入火不烧”?元朝时候白云观道士胆小,没有一个人敢去试一试。几百年过去,到了民国时候,白云观的主持方丈和监院,在其他道士的协助下,用铁的事实证明了:不管怎么持咒,入火还是被会被烧得很惨!
  
   烧完了人,许信鹤等人才拿出一张纸,当众宣布二人的罪状:奸盗邪淫,盗卖庙产,变卖施主的老猪,老羊,对道众生活苛刻,不给饱吃等等,根据道家的”老子家法”,处以焚尸之刑。——也就是说,这是道教内部的家法,其他人等不得干涉!
  其实,以上罪状多是欲加之罪,例如,里面最奇怪的“变卖施主的老猪,老羊”一项,许信鹤等人的具体解释是这样的:“盗卖多年长生猪、马、牛三宗,乃施主不忍杀害,送来养老,终年以粮施生。安、白竟敢私自盗卖,置数十生命于不顾,残暴行为盗贼亦所不能。”——这也够得上被活活烧死么?至于“奸盗邪淫”,料那两个道士也没这本事。即使是有那贼心,也没有那贼钱。卖几口猪羊那点碎银子,未必就敢往八大胡同闯么?
  当时的道士生活相当清苦。衣服破烂:“白云观的老道铺衬精,身穿的纳头补三层”。伙食极差:没有做工的一天两顿,早上十点和下午五点;有工做的三顿饭:八点、十二点和下午六点。每顿饭的内容和一般的城市平民差不多,不外乎是稀饭咸菜窝窝头之类,要想吃饱纯属妄想。安世霖等上层管理人员自己的生活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给饱吃”是事实,但这个事实要安道霖来承担,恐怕也有点言过其实了。
  
  真正的原因是内部的权力斗争。安世霖当年还是监院的时候,勾结白世一,把当时的方丈陈玉坤赶跑了。陈玉坤的弟子、朋友、支持者、同情者便纷纷联络官府,多次出来打抱不平,试图把安世霖一伙给赶下台。这场“持久战”从抗战前,一直打到抗战后。后来,日本人都被赶跑了,陈老方丈也早死了,双方的争斗还是不肯停息。白云观一路来有交好官府的传统,好几次,“反对党”领着官方人员雄赳赳地要来“接收庙产”。一进门,却见安世霖悠闲地袖着双手看金鱼,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如果手上捏把鹅毛扇,活脱脱的就是个孔明第二。
   到最后,“反对党”那一派总是灰溜溜地失败而回。安世霖道长并没有太上老君做主,也没有烧道符请关公下凡助拳。他获胜的原因很简单:在官府的靠山比对方大!
  
   所以,后来许信鹤等不得已,方才出此下策。他们天真地以为,这是道教内部的事,有“老子家法”顶着,官府也拿他们没有办法。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嘛!
  但官府还是被这群全真道士的胆大妄为吓了一大跳:厉害!什么年代了,两个大活人,说烧就烧了?当年全真道的邱处机祖师爷算够彪悍了吧?比起这些后起之秀,怕也只好退避三舍呀!——天亮之后,官府按名单抓人,一共抓捕了观内外有牵连的道士三十六人,恰好合道教的天罡之数!
  
  白云观出了这一大惨案,全真派从此一蹶不振。而在南方,张恩溥先生早就被人抄了家,游了街,“一蹶不振”得已经习惯了。对于整个道教来说,二十世纪的前五十年,是一个流年不利、命犯太岁的时期。政府方面法令上的打击,地方豪强官吏的趁火打劫,连绵多年的战乱,道士本身素质的低下……从南到北,道教,已经面临着全面溃败的局面!
    (一一七)
  
   民国时期,道教被冲击得落花流水,基本上陷入奄奄一息的境地。但偏偏就在这种时候,它却吸引住了不少研究者的目光。这种现象,仿佛一群生物学的教授,发现了一个濒临绝种的物种一般。
  其中,跑得最快的又是日本人。日本著名的道教研究学者,除了前面提到的窪德忠和吉冈义丰外,比较有名气的,至少还有小柳司气太、津田左右吉、平野义太郎、福井康顺、五十岚贤隆、幸田露伴等等。喜欢文学的朋友应该熟悉其中的一位:幸田露伴。此人道教方面的研究不算顶尖,却是一个十足的文坛顶尖高手,
  
  中国的道教,却让日本人抢先研究个够。这一点让国人相当尴尬。不过,在当时(甚至可以包括现在),这样的尴尬已经够多的了。比如,谁都知道敦煌在中国,而敦煌学却是在日本。日本人除了对中国一直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和占有欲外,在现代社会学研究的理论和方法上,都是当时的中国学者望尘莫及的。《红楼梦》中那句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完全适用于国运的兴衰。大致上来说,在一个极端落后的国家,除了风景之外,不用指望看到其它令人激动的东西。
  
  后来,中国本土的学者,也开始慢慢地把道教作为一个独立的文化现象来研究。第一位比较科学地研究道教的学者,叫刘师培,此人一生经历很富有传奇性。前半生是真正的革命者,和章太炎等人交往甚密;后半生是真正的反革命者,投靠满清重臣端方,后来还成为袁世凯“筹安会”的重要成员。但在另一方面,他又是货真价实的国学大家,以及闻名天下的“怕老婆的男人”和“戴绿帽子的男人”。早在1910年的时候,他就跑到白云观去研读道藏,“日尽数十册,每毕一书,辄录其序跋。”刘师培在日本留过学,他开读《道藏》的最大意义,是第一次有人抱着研究的眼光来读,而不是试图从《道藏》中找到升仙或房中术的秘方。
  
  接下来研究道教的,还有陈垣、陈国符、汤用彤、许地山和冯友兰,其中比较突出的是许地山。许多人都读过他的散文名篇《落花生》,知道他是个有名的乡土作家。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位高手曾经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和英国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史、民族学和哲学,是中国当时唯一一位受过宗教学训练的学者。他的著作《道教史》和《扶箕迷信底研究》,一直是中国道教研究的扛鼎之作,具有国际学术水平。
  
   遗憾的是,以上那些研究道教的学者之中,没有一个是信奉道教的。当时中国本土研究道教的著名学者,真正算是道教中人的,恐怕只有区区两人:陈撄宁和易心莹。其中陈撄宁是个真正的聪明人,他敏锐地看出了道教真正的弊病,提出了一个聪明的解决方案:“仙学”。
  陈撄宁的“仙学”内涵很复杂。简单地说,“仙学”的现实目的是“益寿延年”,而其最高境界则是追求“长生久视”。那么,要通过什么手段才能达致这个目的呢?陈撄宁的办法说起来很简单:道教的各种养身术,尤其是“内、外丹道”。修炼到了极点的人称为“仙人”。陈撄宁认为,所谓的“仙人”,“乃是精神与物质混合团结锻炼而成的长生者”。——有一点可以肯定,上至高居兜率天之上的太上老君,下至喜欢跑到人间到处乱逛的吕洞宾,听了这个定义,心中都会郁闷不已。
   但是,如果从道教本身的利益来看,陈撄宁的这些建议却是一个死中求活之法。他试图把以前那种玄之又玄,云里雾里的虚幻道教,真真切切地请回到地面上,成为符合人们需要的,可望又可及的“人间道教”。
  
  一般的聪明人,往往能够发现问题的症结所在;而高明的聪明人,则不仅能够发现问题的症结所在,还能够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陈撄宁先生应该是介乎于两者之间:他能够发现问题的症结,也能够提出解决的办法,但,至于这个办法是否真的具有可操作性呢?那就不得而知了。我们只知道,陈撄宁当年提出的“仙学”,现在已经成了故纸堆中,供学者们进行研究的一个名词。
  
  陈撄宁和易心莹两人的身份充其量只能算是道教的“居士”。当时,真正的道士们,已经完全丧失了研究和创新的能力。像陶宏景、葛洪、寇谦之、张继先等先辈高道们的身影,在二十世纪早已无法寻觅。道教,在中国知识分子这个最重要的社会群落之中,已经提前宣告集体退场。这一点非常的致命,因为它意味着在中国的社会里,道教已经不再拥有任何话语权了。虽然有些时候,为了某种需要,人们还会把它像只花瓶一样摆出来。但同样是摆在主席台上,和那只不起眼的麦克风相比,花瓶虽然看上去很美,却永远不会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自从鸦片战争之后,随着中国国门的渐渐洞口,中国知识分子的人群也渐渐开始发生变化。社会话语权力,慢慢从那些一身土锈的冬烘书生那里,转移到了具有现代意识的新知识分子手中。这群新兴知识分子的第一次献声,是发生在1895年的“公车上书”事件。最早拥有一些现代意识的那群知识分子,其代表人物应该算康有为和他的弟子梁启超。他们的头生虽然还留着长长的辫子,但脚下已经开始悄悄地穿上皮鞋了。
  
  很遗憾的是,康有为一开始就对道教没有什么好感。他喜欢的是儒家思想,一心想把儒家定位为国教。第一个提出废除“淫祠”的恰好就是这位康圣人,他给光绪皇帝上书说,中国民间寺庙林立,百姓日以拜神为事,此等习俗让“欧美游者,视为野蛮,拍像传观,以为笑柄。”实在是“国之大耻”!况且流风所及,侨居南洋的海外华人社会也是“妖庙繁立”,“重为欧美所怪笑,以为无教之国民,岂不耻哉?”
   所以,康圣人给光绪的建议中就有这么一项:《请尊孔圣为国教立教部教会以孔子纪年而废淫祀折》
  
  康有为先生还没有来得及多风光几年,他的“新党”便迅速长出了白胡子变成了“老新党”。孙中山毫不客气地敲掉了他头上的光环,话语权扑腾一下跳进了更激进的革命党人手中。对于道教来说,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这位信洋教的“孙大炮”,不仅反对崇拜偶像,而且还要亲自动手付诸于实践。他曾经一把撕下关帝爷的画像,还拔掉过玉皇大帝塑像的手臂,切断金花夫人塑像的手指头。为此,他大大地激怒了附近的乡亲,最后不得不郁闷地逃到了香港。
   后来,李烈钧都督之所以赶跑张天师,国民政府之所以颁布《神祠存废的标准令》,从孙中山那里就可以找到事情的源头。真正前来拆庙的其实不是那些提着洋枪洋炮的士兵,而是驱使着士兵们前来动手的那种无形的思想。
  
  到了“五四”前后,中国的知识分子发生了第三次嬗变,更新的“新党”取代了李烈钧那些“半新不旧”的“新党”。这一次,一呼百应的领袖人物是陈独秀、李大钊、蔡元培、胡适和鲁迅。“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并没有给陈独秀送来半颗炮弹,而是送来了一种比炮弹还厉害的思想。1918年,陈独秀在《新青年》上发表的《偶像破坏论》,他的主张比前面所有的人都激进:“一切宗教都是一种骗人的偶像:阿弥陀佛是骗人的,耶和华上帝也是骗人的,玉皇大帝也是骗人的;一切宗教所尊重的崇拜的神佛仙鬼,都是无用的骗人的偶像,都应该破坏!”
  
  此后,所有那些打击道教和其它民间宗教,废除庙观的行动,基本上受到了知识界的普遍认可。从康有为到陈独秀,那些先后控制着知识界话语权力的人,都有一种普遍的焦虑心态。他们发现中国的全面落后,也找到了落后的根源。为了试图在短时间内改变这种局面,他们提出了很多激进的举措。放在当时的社会大环境来看,这一点无可厚非,治重病用猛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过,在倒掉洗澡水的同时,有时连孩子也一起泼在地上,这也是个事实。
  更糟糕的是,当知识界吹起号角之后,或远或近,被这种思想所感染的政治人物们,便开始利用国家权力的手段,强行加以推行。例如光绪帝之于康有为,国民政府之于孙中山,人民政府之于陈独秀、李大钊……至于推行的过程中采取的是一些什么样的手段,收到的是一些什么样的效果,则完全不是知识分子们所能控制的了。
  
  如果是在南北朝、唐宋、元明那些时候,遇到这种不利的局面,道教完全可以运用手中那些或多或少的话语权力,拼死进行反击!但到了二十世纪,道士们除了一次次被动地挨打,还能做些什么?他们的境遇,正如无锡街头那位落魄的道士一样:盲着双眼,无奈地背着鸦片烟枪和胡琴在街头流浪,用呜咽如夜间的泉水一样的琴声,试图打动身边那些无动于衷的路人,来换取几块可怜巴巴的铜子儿……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无锡街头那位盲人,是一名正一派的道士,绰号“小天师”,姓华,名彦钧,一般人叫他“瞎子阿炳”。
    (一一八)
  
  民国三十八年(公元1949年),龙虎山正一派第六十三代天师张恩溥,携长子张允贤和天师玉印、法剑,经香港到了台湾,暂住台北觉修宫。次年,他在台北设置“嗣汉天师府驻台湾办公处”,接着,又组织了“台北道教会”和“台湾省道教会”。1957年,对岸成立了“中国道教协会”,岳崇岱当选为会长。就在同一年,张恩溥组建了“中华道教居士会”。后来,“中华民国道教会”在1968年成立,张恩溥被推选为第一任理事长。——当然,“中华民国道教会”的管辖范围没有超过出台湾这个小岛。
  
  对于道教来说,二十世纪真的是个很复杂的时期。光是全国性的道教组织,就多次闹“双胞胎”。从民国初年的“中华民国道教会”和“中华民国道教总会”,到后来的“中国道教协会”和“中华民国道教会”。天上的道教诸神看了想必也很伤脑筋:到底该去享用哪一边的香火呢?
  
   所以说,“名分”这个东西,不仅害人不浅,也是害“神”不浅。
  
  张恩溥先生的这一生,就一直不停地和“名分”纠缠不已。很难说得清他到底参加或者组建了多少个“道教会”,总之是到一个地方就是开会,一直没有闲着。当初在上海的时候,为了争夺“上海市道教会”的领导权,还和全真派领袖李理山先生闹得很不愉快。没有办法,张恩溥先生要向张道陵祖师爷负责,李理山先生要向王重阳祖师爷负责,双方各为其祖,两家的纠纷从元朝一直争到民国。直到后来张恩溥先生去了台湾,李理山先生死于劳改狱中之后,双方弟子才在表面上,停止了这种无聊的争斗。
  
  历史不会允许假设,“如果”这个词语,后面常常跟着一长串的叹息。张恩溥先生终于永远地逃离了龙虎山,留下的是一个破残的上清宫——在民国时曾经一度改为小学校。据说,到了解放初期,整个上清宫只剩下门楼、午朝门、钟楼和下马亭等破败建筑,道士们完全星散,常住居民只有几个奇形怪状的乞儿饿殍。十多年后, “文革”来临,残存的建筑物,被红卫兵们干脆利落地毁个罄尽!只剩下一口伏魔井(当年宋江李逵们呆过的),在一片荒烟蔓草之中,黑洞洞地无语望着苍天……
   山下的天师府稍微保存得好一些,在建国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被改为了贵溪县第三中学。虽然也是斯文一脉,但莘莘学子们在当年名震华夏的天师府中,捧着书本学习“反封建迷信“的知识,想起来也令人顿生一种无可奈何的幽默。
  
  新加坡前总理李光耀曾经说过:“毛泽东要改造中国,正如中国第一位皇帝秦始皇焚书坑儒,要彻底消灭过去一样,毛泽东也要擦去旧中国,描绘一幅新中国。然而,毛泽东却试图在瓷砖上镶嵌着的旧中国画面上画画,雨水一来,毛所描绘的画面就会被冲走,镶嵌在瓷砖上的旧图画又会重新浮现……”
   几十年的风雨之后,历史又是一番轮回。旧的回忆,渐渐在人们脑海中浮现。中学搬出了天师府,上清宫也开始重建。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生机勃勃,就像雕梁画栋上那些鲜艳的油漆一般。但,“种桃道士归何处”?物是人非,洗掉的一切,是不是都可以重头再来?
  
   ——如果张恩溥先生留在龙虎山没有走,历史又会怎样写呢?
  
   毛泽东对江西这一家人有一种很奇怪的看法:他对后来的张天师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轻视和鄙夷,但对最初几位张天师却颇有兴趣。
  后者的原因是,老人家别出心裁地认为,张道陵、张鲁的“五斗米道”吃饭不要钱,很符合社会主义的理想:“三国时候,汉中有个张鲁,曹操把他灭了,他也搞过吃饭不要钱,凡过路人,在饭铺里头吃饭、吃肉都不要钱,尽肚子吃。这不是吃饭不要钱吗?他不是在整个社会上都搞,而是在饭铺里头搞,他搞了三十年,人们都高兴那个制度,那里有一种社会主义作风。我们这个社会主义由来已久了。”
   所以要学习!为此,老人家还专门指示印发《三国志》里面的张鲁传,给各位中央委员们看。当时是1958年,正好是著名的吃饭不要钱的“食堂化”开始盛行的时候,而离后来六零年的大饥荒也仅仅只有不到两年时间。
  
  但另一个方面,毛泽东对这两位社会主义先驱者的后裔却很不不以为然。他说,“张道陵的五斗米道,出五斗米就有饭吃。传到江西的张天师就变坏了。吃粮食是有规律的,像薛仁贵那样一天吃一斗米,总是少数。……”,“张鲁的祖父创教人张陵,一名张道陵,就是江西龙虎山反动透顶的那个张天师的祖宗,水浒传第一回描写了龙虎山的场面……”
  
  如果张恩溥先生听到这段点评,一定会庆幸自己腿脚跑得快。“封建余孽”、“大地主”……再加上这个“反动透顶”的头衔,“文革”前肯定就被收拾了,根本轮不到红卫兵来动手。说起来很凄凉,但又很现实:你要对方尊重你,至少你得是个有一定级别的对手吧?像当时的西藏的那位,别人毕竟有这么一大块地,一个完整的政府机构,一支军队(虽然很不经打),以及一大群俯首帖耳的信徒。但张恩溥先生呢?毛泽东手下的方志敏、邵式平,带群农民就干净利落地把场子给挑了,根本就是不堪一击嘛!
   ——更糟糕的是,张恩溥先生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角色,在四十年代后期,居然还接受了蒋介石给的第二十军副军长的虚衔。——你拿什么打仗?撒豆成兵么?最后的唯一的结果,是活生生地在众多恶谥上面,又加了一顶“反动军官”的大帽子。
  
   所以张恩溥先生这么一跑,还是相当明智的。“最是仓皇辞庙日”,不知道他最后望龙虎山祖庭的那一眼,是否噙满了泪水?
  
   1969年,张恩溥先生在台北逝世。连他自己的儿子张允贤,这时早已故去。不得已,只好立族人堂侄张源先为嗣,“经有关机关同意”,立为第六十四代天师。不过,这位天师似乎管辖范围很小,不仅外界没有几个人承认,就连台湾内部好像都拿捏不稳。当年立嗣的时候,为了每个月四千元新台币(合人民币不到一千元)的天师府经费,还被那位逮谁咬谁的李敖大师尽情讥讽了一番:“我说张天师可以歇歇,并不是说他不必立子嗣、延烟火,他自己生不出儿子,想找个别人的儿子过继,这是他的自由,我不能干涉,就如同他要登坛作法、炼汞烧丹,我不能干涉一样。但是他为了过继个儿子,竟要政府移转预算,用老百姓的税捐来延续他们那 “一道青烟”,这就未免得寸进尺了!”
  
  大陆当然也不认可张源先先生这位新的“天师”,不过,倒也没有自己选一位出来对抗。后来,上清宫,天师府修整一新后,政府找来了张恩溥的外孙张金涛(原名卢金涛)和张恩溥的侄孙张继禹主持龙虎山的道教事务。当然,他们的两位还同时拥有一大堆其它以“副”字开头的头衔,以及若干“委员”、“代表”等等,算下来似乎不见得比张恩溥先生当年的头衔来得少。
  
   ...... ......
  
   “绝不绝,灭不灭,六十三代有一歇。”这句魔咒,在张恩溥先生逝世后,似乎越来越近地在张家后人的头上盘旋。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让卷入其中的人们眼睁睁地一筹莫展。时间一天天地流逝,台北天空中白云和龙虎山峰峦中的白云,同样地舒卷不已。草木依旧,山下的世界却依然在不定地变幻着,没有片刻的停息……
  
  (全文完)
你以为几百万先烈都是白死的吗?好容易现在能吃点供享了,你个p民就想翻天?还早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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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30 08:52:30 |只看该作者
(一〇〇)
  
   公元1735年,雍正皇帝去世,享年五十七岁。这个年龄,如果和明朝大多数皇帝相比,算是不短的。但如果和他前面的康熙帝,后面的乾隆帝相比,就短得有些过分了。于是,他的死因,立刻演变成了一段传奇,在他死后被人议论个不停。
  
  正史上说,他是个工作狂,最后像日本上班族一样,光荣地倒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这样的一个死法,对于老百姓来说,显得实在是不浪漫,大家于是都不信。接着,就像当年顺治出家的传说一样,立刻有人在他的死因中,加上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吕四娘。众所周知,臭男人们沉闷的人生故事里,如果有了女子的身影,便立刻春暖花开,焕然一新。这个故事后来越传越离谱,据说,从小锦衣玉食的雍正爷,少年时期,居然在少林寺混过很长一段时间。以至于等他打通铜人巷出来后,一身铁布衫的罩门,就只剩下肚脐那下面那一小块面积了。
   讲故事的人们绘声绘色地说,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诗礼人家出身的大家闺秀吕四娘,为了雍正肚脐下的这一小块面积,被迫采取了一种令人难堪的刺杀方法。问题是,她是如何把刀子带进去的呢?总不能说,用手指甲把那块地方抠破,让雍正得破伤风而死吧?
  
  传说就是传说,永远经不起推敲。而正史同样也不可尽信,中国的号称历史大国,这是个事实。但从孔夫子著《春秋》开始,便养成了一个很不好的习惯:为尊者讳。清朝人记录下来的清朝历史,总是会为皇帝说好话的。毕竟,记录下那些事情的官员,只是长了一个脑袋。春秋时代崔杼干掉齐庄公,史官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地来送死的故事。过了春秋战国时代,就已经成为一个远久的,经不起推敲的传说了。
   但正如苏轼的诗中所说,就算鸿雁飞走了,雪地上也会留下淡淡的爪印。一些若有若无的迹象,可以让我们推断出了一个大致的,无限接近于历史原貌的图像来。如果说在这个荒诞的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我们信赖的话,那至少应该有两样东西:证据和逻辑。
  
  雍正逝世之后,他的儿子,精明能干的爱新觉罗.弘历等上了皇帝的宝座,是为著名的乾隆帝。观察新皇帝上任后的首个决定,是一件相当有趣的事情。例如,七十八年后,乾隆爷升天,他的儿子嘉庆爷的第一个决定,便是将和珅和中堂捉拿归案,让自己刚一继位,便大大地发了一笔财。好了,乾隆爷继位后,他急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呢?
  
  雍正的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皇帝驾崩,新君登位。一天之后,八月二十五日,乾隆皇帝迫不及待地下令,驱逐雍正请在宫中炼丹的道士张太虚、王定乾。乾隆爷给的理由是,那几位道士都是“市井无赖之徒,最好造谣出事”。如果大家相信这一点,只能说明这位爷一天到晚实在是太闲了。在这样一个应该是忙得双脚乱跳的非常时期,他还有时间来收拾这几个“市井无赖之徒”。
   在接下来的谕旨中,乾隆皇帝特别强调指出,雍正喜好“炉火修炼”的事是有的,但只是作为游戏,并没有吃用丹药。而就在同一天,乾隆还警告宫内太监、宫女,不许乱传“闲话”,免得让皇太后“心烦”。
  
  乾隆爷聪明一世,但这一回多少有点自作聪明。你不说大家还不知道,一说反倒是欲盖弥彰了。雍正是个出了名的大忙人,一天到晚忙不完的事情。这样一个毫无趣味的人,居然也会玩什么“游戏”?你说他没有吃用丹药,那为什么清宫《活计档》载,雍正十二年三四月间,雍正皇帝两次赏发“丹药”给亲近大臣鄂尔泰和田文镜?不怕他们被丹药干掉么?
   在赏赐丹药时,雍正爷还鼓励他们,大胆地吃吧,该丹药“经过精心炼制,不论寒热温凉,效果殊异,确是一种有益无害的良药。尽管放胆服用,不要有所怀疑。”
  
  田文镜是头有名的犟驴,作为一个儒家书生,他对这一套恐怕根本就不信。但估计也不敢直接扔厕所里,多半是找个牢靠的箱子,锁上。等以后退休有了闲工夫,再拿出来研究研究。但鄂尔泰这家伙是个狡猾的旗人,一个月过后,他便忙不迭地上书雍正爷,说自己吃了丹药之后,觉得身轻体健,“大有功效”。鄂尔泰暗示雍正,如果不是舍不得皇帝您老人家,俺早就趁着月白风清,学习嫦娥姐姐,飞升上天去也!
  
   另外,正如睢景臣的《哨遍?高祖还乡》 中写的,“有甚胡涂处?明标着册历,现放着文书。”清朝是距离现在最近的一个王朝,不仅皇帝住的宫殿还在,不少档案资料,都还和新的一样。所以,做了什么坏事好事,大家跑到档案馆一翻,情况便八九不离十了。
  
   关于雍正年间宫廷的开销,有些很奇怪的账目:
  
   “十一月十七日,内务府总管海望、太医院院使刘胜芳同传:圆明园秀清村处用桑柴一千五百斤,白炭上百斤。记此。”
   “十二月初七日,内务府总管海望、太医院院使刘胜芳传:圆明园秀清村处用铁火盆罩,口径一尺八寸,高一尺五寸一件;红炉炭二百斤。记此。”
   “十二月十五日,内务府总管海望、太医院院使刘胜芳、四执事执事侍李进忠同传:圆明园秀清村处用矿银十两,黑炭一百斤,好煤二百斤。记此。”
   “十二月二十二日,内务府总管海望、四执事执事侍李进忠传:圆明园秀清村处化银用白炭一千斤,渣煤一千斤。记此。”
   …… ……
  
  圆明园当时还没有那么豪华,是个相对比较偏僻的地方。雍正皇帝把这个地方选作炼丹场所,还是动了些心思的。他多少是个聪明人。鉴于唐朝、明朝的惨痛教训,知道炼丹这些事情,说出来怪不好意思,便叫人私下去做。但文书上写得清楚,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买了这么多煤炭去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难道只是用来供道士们烤火么?
  
  如果这还不能说明问题的话,据清宫档案记载,雍正八年十一月至雍正十三年八月的五年间,雍正下旨向圆明园运送炼丹所需物品一百五十七次,平均每个月有两三次。累计算来,共有黑煤一百九十二吨,木炭四十二吨。此外还有大量的铁、铜、铅制器皿,以及矿银、红铜、黑铅、硫磺等矿产品,并有大量的衫木架黄纸牌位、糊黄绢木盘、黄布(绢)桌围、黄布(绢)空单等道门物件。——可以想象,那一段时间,圆明园的空气污染一定是相当严重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道士们在安全操作上还是比较注意的,否则圆明园就轮不到英法联军来烧了。
  
   甚至就在雍正去世的前十二天,买卖还在进行之中。“八月初九日,总管太监陈久卿、首领太监王守贵一同传话:圆明园要用牛舌头黑铅二百斤。”
  
  如果按乾隆的说法,雍正只是游戏,没有真正的去吃。那么,他这个游戏未免玩得太大了,很不符合他一贯的吝啬作风。他最后运进宫那种“牛舌头黑铅”,是一种有毒的重金属。二百斤有毒重金属被抬进宫殿后不久,雍正皇帝的灵魂,便晃晃悠悠地飘出了宫殿,不能不说这真是一种有意思的“巧合”。
  
   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乾隆爷不干脆一刀下去,咔嚓一声,让那几个道士提前飞升呢?
   道理很简单。他老爸雍正爷已经证实死亡了。当人的肉身倒下之后,留在身后的,就只剩下“名声”而已。虽然晋代的张翰曾经说过, “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但张翰是什么人,雍正是什么人?前者没钱没地,穷老百姓一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后者活着的时候富有天下,死后还要德被子孙。生怕老百姓指着下一个皇帝说,“这家伙的老爸是个糊涂虫,是吃丹药把自己给撑死的。——所以现在这一位怕也不怎么样,估计在遗传上有先天的缺陷。”
  
   所以乾隆爷也是难啊!这一刀下去,砍掉的不仅是道士们的头颅,更重要的,是会顺带砍掉先帝雍正爷的名声。在这种两难的境地下,圆明园的那一群道士,便奇迹般地逃过了一劫。
   ——但记在道教身上的这一笔帐,乾隆爷却是怎么也不会忘记了。
     (一〇一)
  
  乾隆朝的时候,张天师有个不错的好朋友,此人就是著名的纪晓岚先生。纪晓岚虽然大体上是个比较正统的儒家文人,但他为人一点都不酸腐。对一切未知的事物,都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好奇心。他对狐仙鬼怪的态度相当矛盾,全听信进去吧,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是孔子门徒。不信吧,心里又有些舍不得放不下,只好往折中里走,“姑妄言之姑听之,瓜棚豆架雨如丝。”
  
   当时,张天师这个名字在民间,已经成为了一种传奇。在关于这一家人的各种神秘的传闻之中,最匪夷所思的一个,是关于他家家务劳动的分配问题。
  
  据说,曾经有个有面子的客人来到龙虎山,张天师热情地接待了他。坐,请坐,请上座;茶,上茶,上好茶。这个客人对天师的谦逊感到很满意,觉得自己真是宾至如归呀!宾至如归之后,他的态度便开始有些随便起来。恰在此时,茶水干了。一个样貌不俗的佣人,前来给他续上水。问题是,续上水之后,这佣人却站在一旁不走。
  作为一个有教养的客人,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有礼貌地对佣人点点头,表示对他的服务感到满意;如果该客人是个广东人,还可以用食指和中指的第二个指节,轻轻地叩击一下桌面。这有个专有名词,唤作“茶礼”。但很遗憾的是,这位客人既非广东人,也不见得有多少教养。他装作没有发现佣人的存在,继续兴高采烈地和张天师闲谈着。那奇怪的佣人等了一会儿,便面带怒色地离开了。
  
   祸事就是这样闯下的。客人谈尽兴之后,满意地下山而去。刚一下山,便见天空乌云密布,云森森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还隐隐地传来阵阵雷声,以及闪电划破天空的身影!
   风雨寻常事也!一开始,那客人也没有在意,上车便往家里赶。突然,“砰”的一个落地雷,恰好就砸在他马车的旁边,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速速远离此危险之地!”客人急忙吩咐他的车夫,他左看右看,也找不到一个有避雷针的地方。没有办法,只好快点跑吧!
   刚跑了几步,“砰”的一声,第二个炸雷在马车右边砸响。拉车的马儿长嘶一声,双蹄上扬,差点把车上的人一轱辘全给顺下来。
   “混蛋!”客人惊怕之下,大声叱责车夫,“叫你快一点,你还像只王八一样在这里慢慢地晃悠着干什么?”
  
  车夫急忙扬起手中的长鞭,“得儿——驾——!”马车飞一般地朝前猛冲过去。但事情并没有好转,而且越到后来,越发失去控制。不管他们怎么跑,那雷就是紧跟着在马车的前后左右炸响。好几次都几乎打个正着,幸好那匹马也被吓得不轻,跑起来七扭八拐,这才堪堪地躲了过去。事情过后,马车夫指天划地地赌咒说,当时他在百忙之中,真切地听到云端中有个粗重的声音,在不停地咒骂着:
   “一二三!——着!……他妈的!又没有打中……这次俺可瞄准了:五四三二一!~ ~ 发射!……我靠!又打偏了……”
  
   马车夫脸色苍白地转过头来对客人说,“老爷!今个儿这事邪门呀!看来不能再瞎跑了,趁着还没有走远,咱们赶快回龙虎山问天师他老人家讨个法子避一避吧!”
   客人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只是挥挥手,作了个随你便的手势。任由马车夫拨转马头,朝龙虎山的放向狂奔而去……
  
   ——“嗨!原来是这么回事。”张天师遗憾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都怪我考虑不周,让您受惊吓了。没关系,俺去招呼一声就可以了。实在是对不住!下次俺一定注意。……”
  
  事情的原由是这样的:原来,张天师一家的所有仆佣工作,都是由天上的小神仙们轮流值日的。所以,您别看那边那位扫地的低着头不起眼,说不定还是二十八宿之一呢!因此,跟他们说话一定要小心,如果得罪了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今天恰好是雷曹轮值捧茶,众所周知,雷公的脾气向来不太好。一见客人举止之间没有礼貌,便耍起了小性子。其实,他也不是真的要对张天师的客人怎么样,只是稍作惩戒,让这小子明白礼貌的重要性罢了。
  
   这个故事在民间流传很广。一直传到了纪晓岚的耳朵里。他当然不信,因为张家的祖宗张道陵先生,也不过是在灵霄殿前面晃来晃去,充当个传达员的角色罢了。在凡间地上的子孙们,哪里会有这么大的能耐?
  不过,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先例。《西游记》中有一位很不一般的角色——红孩儿,这家伙是整本书中,唯一一个几乎把孙猴子弄死的妖精。书中写道,红孩儿将当地三十名山神,三十名土地拿了去,“烧火顶门,黑夜与他提铃喝号”。但就算是这么狠的家伙,也只敢使唤了一些处在基层的无名神仙。天上的雷公属于正神,给红孩儿一个胆子,他也不敢雷公来端茶。如果张家一屋子仆佣真的都是如此,那么孙悟空也不用老远跑到南海去求观音菩萨了,直接上龙虎山不就得了?
  
  想到这里,纪晓岚胆子便是一壮。见到张天师,居然也敢像对其他人一样乱开玩笑。当时的天师是第五十六代天师张遇隆先生,即前面提到的那位“神童”。正如东汉太中大夫陈韪在评价当时著名神童孔融时说的那样:“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位张遇隆先生长大后,需要陪同天子去祭祀。但是,在这么重要的仪式之前,他居然犯了粗心大意的毛病:把上朝的必需装饰品——朝珠,给忘在住处了。这在朝廷的规矩上叫“失仪”,如果被礼部的官员看到了,是要吃弹劾的。
   眼看祭祀的时间将近,张天师急得直跳脚,没奈何,只好向纪晓岚先生借,问他是否有没有多带一条在身边?
  
  纪晓岚先生有带!他也是个马虎惯了的人,为这事曾经吃过好几次弹劾。底下的办事人员实在看不过去了,便替他准备了一条备用品,随时都带在身边。纪晓岚出门,备用品常常都颇有几件。唯一不用准备备用品的,是那只著名的大烟袋。不用别人提醒,他自己每次都紧紧地拽在手里。
  纪晓岚这厮果然劣顽!明明有带,但他就是不递给张遇隆天师。还翻着白眼调戏人家,“雷部鬼律令行最疾,何不遣取?”——您不是可以使唤雷公吗?他背后长着两只大翅膀,跑得最快,叫他去拿不就得了?再不济,随便使个什么“五鬼搬运法”之类的初级法术,也是可以呀?
  
  张天师听了这话的反应是,“真人为冁然”。冁然,展颜一笑的意思。文言文的缺点是有时太过精简,看不出张遇隆先生当时是旷达的大笑、幽默的浅笑、无奈的苦笑、解嘲的讪笑,还是皮笑肉不笑的干笑。纪晓岚为人虽然喜欢开玩笑,但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忠厚的人。最后,他还是把朝珠借给了张天师,关于雷公的这件事,他的玩笑适可而止,没有进一步地让张天师难堪。
  
   真正让张天师难堪的事情还在后头,而且马上就会发生了。等它发生了之后,张天师将会发现,他不仅要难堪得一塌糊涂,而且,从此以后,都不必再去向纪晓岚借什么朝珠了。
    (一〇二)
  
   颓波日下岂能回,二氏于今亦可哀,何必辟邪犹泥古,留资画景与诗材。
   ——乾隆御制诗
  
  对于道教的态度,明朝大多数皇帝是“敬”。到了清代,顺治、康熙、雍正三朝的基本态度是“用”。别看雍正折腾得这么起劲,如果道士们没有炼丹药这一先进工艺,他肯定连正眼都不会敲这些道士们一眼。从“敬”到“用”,不用说已经是下了一个大台阶。但道士们的噩梦还没有完,因为从上面那首乾隆的御制诗来看,这位在位长达六十年的皇帝,对道教的态度,已经从“用”降低到“玩”了。
  
  乾隆是个满族人,但他这个皇帝当的,比汉族人还汉族得多。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俗。人走到哪里,诗就作到哪里,字就题到哪里。乾隆本人不笨,皇帝当得基本上不能算是昏庸。他手下如和珅这类的奸臣,收起钱来是满狠,但捣起乱来,比什么严嵩、魏忠贤之类的就差得远了。自己的“十全武功”、“四库全书”,再加上祖辈父辈辛苦打下的基业, 使乾隆皇帝觉得,自己即使比不上“鸟生鱼汤”,估计也相差不了多远了。
  
  因此,他的信心极为膨胀。有了儒家历经千年的统治经验,以及千年以来各朝的兴亡教训,以及自己的文治武功,臣下的精明能干,试问,天下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到?既然如此,还要那些光头的和尚,杂毛的道士们来干什么?乾隆皇帝一针见血地指出,释道两家的“颓波”已经是无法扭转的了,想想都替他们感到可怜。那么,留下这些人,岂不是浪费粮食么?——不,乾隆爷潇洒地说,俺还要留着他们作为艺术上的素材呢!——王朔先生说的好啊,“玩”的就是心跳!
  
  当时和乾隆一样乐观的家伙大有人在。有人建议,“今之僧道,可编为土兵,县留一寺,额设若干人,半月诵经,半月习武。合一省一府,均其寺产,为养赡之资。才足驭百人千人者,别异其名目,或许酒肉,或许婚娶。有事则老弱留守,壮者听调出军,有功,许蓄发出籍为武弁。”
  想出这个办法的人,可能深受少林寺传奇的影响,觉得有必要将少林寺的经验加以推广,最终发扬光大。“半月诵经”救人,“半月习武”杀人,生生死死流水线一样从庙观门口经过,和尚道士们便成为了流水线旁边的操作人员,挣一份工资过活,免得白活着吃闲饭。干得好的,可以吃酒肉娶媳妇;干得更好的,便可以提升为 “武弁”——也就是马后替大将扛大刀的粗壮军士。这个光荣的职衔,一般的和尚道士想都不要想,估计只有罗汉堂堂主之类的高手才可以得到。
  
  乾隆爷在这件事上,显示出了他不一般的慈悲心肠。他的真实意图,其实并不是为了艺术,而是为了人生。乾隆皇帝明白地告诉人们,的确有不少人到他面前来,出主意要如何消灭佛道云云,“有以沙汰僧道为请者,朕谓沙汰何难,即尽去之,不过一纸之颁,天下有不奉行者乎?”——不怕你庙多,只要我皇帝老爷一声令下,一夜之间,便可以烧为白地!世上有几个光头杂毛砍不完?我就不信你修房子比我烧房子还快。
   但为什么我偏偏不烧呢?乾隆皇帝是这么解释的:
   “但今之僧道,实不比昔日之横恣,有赖于儒氏辞而辟之,盖彼教已式微已,且藉以养民。分田授井之制,既不可行,将此数千百万无衣无食、游手好闲之人,置之何处?”
   ——简单地说,就是皇帝不打算一挥手,便把少林派、武当派的人全都拨给了丐帮。满街都是叫花子,对“康乾盛世”的观瞻,毕竟很是不雅的。国家的形象要紧,这个道理从古到今,哪个朝代的头目都很清楚。
  
  听到这些消息,龙虎山张家人人手心中捏了一把汗。谢天谢地!当初炼丹干掉雍正爷的道士中,偏偏没有正一道的法官娄近垣。乾隆爷的雷霆之怒,只好撒在全体和尚道士们的头上。张家人天真地想,众人作揖我弯腰,只管装聋作哑,应该不会有什么突发事件吧?——俺们承认,这个皇帝爷是厉害,惹不起。但,世上有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即,每一个皇帝,最后都是会死的。
   张天师们曾经多次遇到过不友好的皇帝,但最后都挺了过来。他们的经验是,只要你活得够长,或者能够千方百计把子孙后代延续下去,时间,自然可以替你清除所有的仇敌。
  
  但这一次他们估计错了。一是这该死的乾隆爷活得实在是长得不象话;二是等他死后没有多久,一场三千年未遇的大变局,即将从东部沿海开始,烈火燎原一般地席卷整个神州大地。道教,在这一场变革中,将不幸被挤成一个不起眼的配角,最终,万般无奈地被扔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无人理睬。
  
   事情发生前,有谁会想到那么多?包括乾隆爷自己,都还在做着天朝大国的春秋大梦。张家更是如此,几十年后的沧桑巨变,龙虎山上,没有一个人可以用扶乩的沙盘推演出来。眼前的事情,都够让他们伤脑筋了。张家最近倒了霉,因为他们遇到了一个姓“霉”(梅)的家伙。
  
  这位让张家倒霉的家伙叫梅嗀成,时任左副都御史,一种专门挑刺找茬的谏官。这次他挑刺的对象轮到了张天师。早在乾隆五年,那时的天师还是“属理真人”的时候,这位梅御史就曾经上奏说,“道流卑贱,不宜滥丁厕朝班”。天下的道士听到了都极为愤怒:这分明是种赤裸裸的歧视嘛!但皇帝还是准了此奏。于是,“属理真人”张昭麟先生的身影,便永远在朝拜的大臣中间消失了。
   乾隆十二年,又是这个梅御史上奏。这一次,他觉得既然大家都同意张真人是“道流卑贱”,那么,他在国朝初年被封赐的一品品秩,是不是定得太高了点?
  朝廷上下,从皇帝到大臣,都点头表示同意。大家不由得赞叹,这梅御史眼光真是不错呀!一抓一个准,连死老虎都不会放过。有人怀疑,是否他就是当年在龙虎山下,被雷劈的无礼客人?当然这个疑问刚一提出来,便被大伙儿否定了。如果真是他的话,除非是头脑被雷劈傻了,才敢一次次地对张天师下毒手。
  
  有 了梅御史的煽风点火,乾隆爷对龙虎山的惩罚措施,便一条接一条地抽了过来:
  
  其一,敕令“嗣后真人差委法员往各省开坛传度,一概永行禁止。如有法员潜往各省考选道士、受箓传徒者,一经发觉,将法员治罪,该真人一并论处”。——该项措施剥夺了张天师在全国范围内收徒弟的权利,不仅限制了张家的影响,还一举切断了张家一条源源不断的财路。众所周知,收徒弟是要钱的,娄近垣当年就交了一千两银子的学费。我们得承认,张家乱收费的情况,历来都比较严重。
  其二,正一真人由正一品降为正五品,缴还银印,且停其世袭,“不许援例请封”。——这一家伙,从总理级别,一下子便降到了地级市的水平。换成现在,保证会有人要跳楼寻短见。不过,最沉重的打击还是后半句话,“不许援例请封”。从宋真宗朝开始,张家代代例封的体制,到了乾隆爷的手中,从此便无疾而终了。
  其三,不准真人再参加朝觐、筵燕大典。“至于朝觐为述职大典,筵宴实惠下隆恩,未便令道流厕身其间,即一概停止,以肃体制。”——这样做的结果,是使张正隆先生,从此便用不着向纪晓岚借朝珠了。话说回来,就算纪晓岚慷慨愿意借,张天师也不好意思往脖子上套,纪晓岚纪大人,最猛的时候,可是曾经官拜过礼部尚书的,中宣部长一级的官员。他的朝珠,你一个五品秩的芝麻官,套上去不怕脖子沉么?
  其四,没收张天师在京城中的房地产。“地安门外有原建正一真人公馆一所,计八十一间,整齐完固,已属闲旷,将此处充设贡使馆舍;其安定门旧馆,仍缴还内务府。”——从这个文件可见,张天师当年官居一品的时候,还是很威风的。京城中共有公馆两处,一处就有房子八十间。张真人每夜轮着睡一间,睡完这两个公馆得花上半年的时间。现在好了。墙倒众人推,礼部、内务府的官员,也不愿意在旁边闲着,纷纷伸出自己的手来。张公馆便再也不姓张了。
  
   这一系列的措施,对正一道造成了致命的伤害。于是,在“康乾盛世“这个中国封建社会最后的辉煌时期,道教,尤其是张家的正一道,便先于整个社会一步,从此跌向了彻底衰落的万丈深渊!
     (一〇三)
  
  清朝以降,按照道教自家的说法,张家的天师们个个仍然保持了祖上不凡的基因。不仅聪明过人,而且心理素质奇佳。例如,最倒霉的第五十六代天师张遇隆先生,其遭“遇”一点都不“隆”,从一品大员一下子给刷到了五品。面对这一场惨无人道的重大打击,张先生一点都不生气。他回到了龙虎山,“厥后优游山中,悉新任化,陶然以终。”平时在京中官事繁忙,少有时间游山玩水。这下好了,终于有时间,可以好好欣赏一下龙虎山独特的丹霞地貌了。
  不过,正如范仲淹先生所说的那样,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个时候的张天师,毕竟已经习惯了山下的繁华世界。遇到一有机会,他们的态度,照样还是 “该出手时就出手”。乾隆三十一年,第五十七代天师张存义先生奉命进京。这次进京的原因,是因为北方地区又遇上旱灾了,中国的气候条件真是要命!乾隆爷之所以破例想起了这位远在江西的五品官员,可能是考虑到张家令人称奇的求雨记录。
  
  张家的运气来了!果然,张天师和雷公、风伯、雨师等二线神仙的交情不错,一场倾盆大雨立刻铺天盖地的降了下来。张存义先生全身上下,淋得落汤鸡一般,得意洋洋地踱下了求雨台。然后,谦卑地走到乾隆爷的面前,等着皇帝的金口谕旨。前面说过,起起落落的泰否故事,在这千多年的时间里,张家已经看得发腻了。他们有信心:好运气,像一只可爱的白鸽,将会永远在龙虎山的山顶盘旋。
  真的,这一次乾隆爷又开恩了。他也觉得有些奇怪,这张家求雨怎么就这么灵呢?看来,不封赏一回,是有些说不过去了。于是就下旨吧!——“然旧例一品未免太优,遽降五品又未免过于贬损,且其法官娄近垣现系四品,而伊品秩转卑,亦觉未协,今正一真人既来朝进京,着加恩视正三品秩,永为例。”
  看来,还是娄近垣先生救了张家一回。不管怎么说,在名义上他还是龙虎山的属下。现在搞得尾巴比头还要大,正好给皇帝释放好心情留下了一个极好的缺口。乾隆爷想出这么一个折中的绝佳办法,心中觉得很是得意。生怕后代子孙不听话,特地在谕旨中严肃地指出,这个处理办法将永远生效,“永为例”也!
  
  按中国古代朝廷的旧例,皇帝的价值,就像在主席台上抢位子一样,坐在越前面的,说话分量便越重。电视剧《宰相刘罗锅》中,李保田演的刘罗锅,可以在乾隆皇帝正风流快活的时候,跪在外面大声朗诵康熙爷的“圣祖训”,提醒康熙爷的这位孙子要有节制,注意身体。乾隆皇帝的风流韵事被中途打断,气得发疯!但一听到是“圣祖训”,也是毫无办法,只得翻身下床,跪听死皇帝教训活皇帝。
   故事是夸张了点,但它提醒我们,做任何工作都会面临一定的行规限制,就算当皇帝都不例外。作为天下人的表率,“万恶淫为首,百行孝为先”,就是皇帝应该要注意行规问题。
  所以,康熙皇帝的“圣祖训”在后世得到了应有的尊重,乾隆爷的“永为例”也是如此。后来的几位皇帝,个个好像都对道教、对张家都很是看不顺眼。但他们没有一个敢违背乾隆爷的定下的规矩,张家的三品待遇,便这样永久地固定了下来,虽然越到后来,越像一个闪亮的空壳子。直到大清朝自己也变成历史为止,这个三品的顶戴,才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个简单的历史名词。
  
  中国社会另一个著名的潜规则,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乾隆后面的皇帝,对乾隆爷定下的规矩无可奈何,但偏偏又对张家看不顺眼。于是,便想法从其它的门道来打击张天师。嘉庆皇帝下令,“正一真人系属方外,原不得与朝臣同列,嗣后仍照旧例,朝觐、筵燕概行停止。”不过,嘉庆事情做得还不是太绝,他还是按乾隆朝的旧例,张天师每五年,可以上京一次。还好当年北京没有申奥,否则五年后的城市建设,一定会让江西乡下来的张天师,眼花缭乱地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这个规定一出来,张天师可以说是当时最郁闷的三品官员了。但更不友好的皇帝还在后面,道光元年,很久没有上京城的第五十九代天师张钰,趁着新皇帝登基的时候,上表恳请万岁爷开恩,让自己这位天下道教的代表人物,也上京朝贺一番。他的如意算盘是,上京好好表现一番,顺便争取皇帝的同意,改变五年一进京的旧例。可以想象,张天师写这份奏表的时候,心中一定是充满了屈辱之情。天下还有这样的怪事吗?自己送上门去道贺,还得事先写好申请书,以征求事主的同意!
  
   道光皇帝的答复很快就下来了:“……停其朝觐,著不准来京。”
  
   从此之后,张天师便不得不请人帮忙,在京城采购自己需要的奢侈品了。如果馋虫发了,想吃一口正宗的北京烤鸭,也只好这么忍着。当年真空包装还没有发明,冷冻技术不过关,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
  
  张家终于发现,张钰天师当年的那场雨,基本上算是白求了。最多,也只是让正一道虚假地回光返照了一回。而这场让大家空欢喜一场的回光返照,充其量也只是个三品职衔而已,简直让人不好意思往张家的荣誉室里放。更糟糕的是,道光登基之后,事情就越发没有好转的余地了。这位倒霉的皇帝在位之时,红毛人从万里之外打过来,寥寥一小群人,端着几把洋枪洋炮,便几乎把整个帝国给掀了个底朝天。
  
  道教的最后声望,便是在这个时候毁于一旦的。面对这个三千年未遇的大变局,朝廷上下手足无措。于是,有人便按照惯例,翻古书向先人求救。他们认定,洋人这么利害,绝然是妖术无疑!还好,老祖宗留下了无数对付妖术的办法,例如,道教传统的“黑狗血大法”、“污血粪便大法”、“登坛祈仙大法”……
  这些办法当时都有人认真去实践,但可惜都不管用。有时是神仙不买账,求了半天就是赖着不下来;有时是“弹药”准备好了,却找不到有效的远距离投射工具,泼来泼去,也泼不到洋人的身上。偶尔风向有利,泼了一点儿过去,没有扑灭洋人的炮火不说,反倒让别人有机会嘲笑中国人不讲卫生,乱丢垃圾兼顺地大小便,实在是让人郁闷不已。
   这下子,道士们的尴尬可想而知了。令人奇怪的是,这一次,大家却没有去多责怪道教。因为在这个时期,无数样貌奇特的洋教堂,在枪炮声响起之后,在中国古老的大地上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朝廷上下,市井田边,每个人的注意力,都磁铁般地被集中在了那里。
  
   道士们无可奈何地发现,此时,道教几乎快被人们完全忽视,已经不能成为一个值得一提的话题了。
     (一〇四)
  
   乾隆、嘉庆、道光皇帝的一系列禁令发布之后,正一道天师惯常走的上层路线,便从此宣告关闭了。后来,天师们为了恢复这一条黄金铺就的通道,曾经下了很多功夫。但最后都毫无例外地宣告失败,甚至最终还沦为了笑柄。
  
   那么,这一时期的天师们在干什么呢?
  
  据《清朝野史大观》记载,清末“张氏子孙乃犹有僭用极品仪制,舆众舄奕,声气招摇,游历江浙闽粤诸省,沿途以符箓博金钱,並勒索地方有司张馈赠”——为什么偏偏要坐一品大轿呢?估计是因为这轿子比张天师家的那顶三品轿宽敞,空间大。除了塞进一个张天师外,还可以装不少货物,如符箓、神水、驱邪挂件、各种防鬼手册、全尺寸仿真天师剑、令牌、龙虎山商标特制道教乐器等等。这些东西,一路走来,便是花差花差的银子!
  从江西开始,在东南沿海绕一个尽量大的圈子之后,张天师往口袋里一摸,便和发财归来的阿Q一样,手中满把都是铜的和银的。张家在下层民众中的声望极高,便是那些地方上的小官,一见他们那神气活现的架势,也都个个先吓软了脚。所以,张天师敢大胆地坐不应该坐的轿子,而且,还可以理直气壮地问“有司张馈赠”。 ——不给可以吗?可以!但要先问问俺的那些随从答应不答应。——您总该听说过雷公奉茶的故事吧?
  
  当时,中国最有钱的地方在江南,江南最有钱的地方是江苏,江苏最有钱的地方是扬州。古人有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是唐朝时候的旧账。如果是放在清朝那会儿,这十万贯是花不了几天的。说不定到时还得把鹤给卖了,才能够凑得够路费回家。扬州城中有一寺一观很有名气,这寺便是著名的禅智寺。唐朝时期就很有名了,诗人张祜有诗云:“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到了清朝,禅智寺就更厉害了,厉害得让和尚们个个都生就一双高高在上的势利眼,韦小宝韦大人当年小时候没少受欺负。众所周知,长大后,他差点把这寺里有名的牡丹花都割去喂马了。
  另一个有名的道观便是琼花观。扬州早年其实不是以禅智寺的牡丹闻名的,闻名的是隋朝的琼花。读过历史的朋友都知道,隋炀帝为了满足自己的爱美之心,硬生生地挖了一条千里大运河,直通扬州。劳命伤财,天怒人怨,结果过不了多久,项上的大好头颅,便被人硬生生地割去。历史的教训总是发人深省的,一个馒头可以造成了一出人生的悲剧,一朵花也可以导致一个庞大帝国的彻底灭亡!
  
  清朝的时候,琼花观和禅智寺一样热闹。进进出出的,除了各级地方官员,便是大大小小的盐商了。这些人是真正的有钱人,花起钱来可以把比尔.盖茨吓得掉进运河里去。卖盐赚了大钱后,他们先是一阵不要命的胡吃海花。久而久之,这种暴发户式的花钱法玩腻了,他们便开始玩起风雅来。不仅养了些落魄文人当清客,还特意把筵席摆到了那些“风雅”的地方,例如禅智寺和琼花观。——顺便说一句,中国八大菜系之一的淮扬菜系,便是被这伙人这么硬生生给吃出来的。现在看来,这可以说是盐商们所做出的所有事情中,唯一让人想得出的正面贡献了。
  
  张家和扬州的关系,在清朝那时候似乎相当的密切。六十回本《儒林外史》中,曾提到张真人以法术勒索盐商钱财的故事。当然,我们不用去管它,小说家言,不足为信。不过,十里歌吹的扬州,的确是张家近几代天师都喜欢去光顾的地方。很巧合的是,第五十二代天师张应京、第五十四代天师张继宗,都死于扬州琼花观。他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张祜先生“人生只合扬州死”的诗句。遗憾的是,他们毕竟是道士,不好意思进禅智寺,所以张祜的后半句“禅智山光好墓田”,便最终落了空。
  
  张天师这样东奔西走,说起来也有其不得已之处。虽然后来乾隆皇帝把他家的品秩提到了正三品,但这其实是一个空头官职,只有顶戴没有俸禄的。就算是有俸禄,那区区几块碎银子能派上什么用处?龙虎山上下上千张嘴巴,都是要吃饭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是因为别人处在要害职位。张天师的正三品头衔,像一座没有香火的寺庙,连贪污受贿的基本条件都没有。
  更令人气愤的是,大清朝廷对张家越来越吝啬。明朝时候,虽然皇帝对张家时好时坏,但还是多次拨款整修上清宫。到了清朝,屈指一算,仅仅只有两次。一次是康熙年间,另一次是雍正年间。张天师住的地方,可不像咱们老百姓住的三室一厅,照旧例都是由各朝皇帝拨国库的银子来整修的。最早开修的,是唐朝那位灭佛的唐武宗,后来各朝便基本形成了惯例。这不仅是替张家省银子,也是象征着朝廷的一种认可。
  雍正时期的国库远比康熙时候来得充实,这位皇帝爷也恰好是清帝中,唯一一位对道教稍有好感的。所以,他拨的银子数目不少:十万两。——恰好是知府级官员贪污三年的总数。此后,清代皇帝再也没有给张天师赏赐银两,更没有拨款修过宫观。除了对道教小气之外,另一个原因是越到后来,花银子的地方就越多了,尤其是在1842年之后。
  
  张家也发现需要花银子的地方越来越多了。如果是早期的天师们,靠着那些田产也完全够用了。可惜,“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花钱花惯了的人,你突然要他把口袋捆起来,他哪里愿意?这个时期的张天师,见惯了北京、扬州等地的大世面,生活习惯已经远非当年筚路蓝缕的先人可比了。
  还好祖宗传下来不少田产。前面说过,张家的庄园大得吓死人。但农业毕竟是一项低产出的行当,那土块里刨出来的几个铜钱,哪里够张天师花用?没办法之下,张天师便把注意力转向了高效益高产出的商业。他们的商业活动很简单:卖田!于是,从清朝后期开始,张家的田产就像春天河面上的冰层,一块又一块地消逝于无形。
  
   嘉庆十九年,第五十九代天师张钰实在是没有钱花了,便借口龙虎山宫观祠宇倾坏,恳请皇上赏借银两修整。嘉庆皇帝当时抄和珅的钱估计还没有用完,心情还算不错。他决定给这笔钱,但条件是:只给借不赐赏。答应借出二万两银子,但要张钰每年还一千两,二十年内还清。
   这位天师银子一到手,根本没有修什么“宫观祠宇”,只是拿出少量银子稍微检修了一下住房。另外,他还在天师府外立了两座木坊,意思是说:“看好了啊,咱们这可真的是在修房子哟!”
  其余的银子,便统统都被他挥霍了。这位天师还摆明了欺负清朝皇帝事忙,顾不过来。一直赖着皇帝的帐不还。这笔债足足拖欠了七十六年,直到光绪十六年,朝廷缺钱缺得实在厉害,由中央财政部(潘司)出面讨债,第六十一代天师张仁聂才不得不还清了这笔债。我们可以推断,张仁聂先生一定没有把利息算在内,否则他非得把龙虎山卖了,才可以把这笔债还得完。
     一〇五)
  
   明朝时候,山东即墨县出了一个姓罗的军人。当时没有什么战事,当兵的不外乎戍边守境而已。最苦的差事,就是被派到北边的冰天雪地里去守长城。结果这位罗姓军人偏偏就轮到了这差事。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事情总是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的。
  不过,反过来看,老子的话说得好,“祸兮,福之所倚”。冰天雪地的环境,可以把人冻得直哆嗦,但也可以让那些本来就清醒的人,能够更加清醒地思考。正如释迦牟尼的万丈雪山,耶稣基督的茫茫沙漠,以及,王重阳先生那方小小的“活死人墓”。极端的环境,往往可以造就极为特殊的人物。也许正因为这样吧,当那名罗姓军人踏上回家的迢迢路程时,在他那身破旧的戎装之下,已经不是当初离家时那个普通的下级军官了。
  
   罗姓军人这次回家,是为了探望他许久未见的妻子。三年前,当他远离的时候,他把妻子托付给了一个姓李的乡人,一个他认为值得以性命托付的朋友。好了!到家了,一切都看起来安然无恙,罗姓军人很欣慰。但欣慰之后,他偶然在妻子的床底,发现了一双男人的鞋子。
   多年的艰苦熬炼,使罗姓军人有着钢丝一般的神经。他丝毫不露声色,只是再三感谢李姓朋友的恩义,妻子在旁边,也不停地述说着李姓朋友平时的细心照顾。酒阑席散,大家尽欢而别。罗姓军人告诉妻子,他明天要去执行一个任务,晚上不会回家。
  
   第二天一早,罗姓军人上马挥鞭而去。他没有走远,而是在附近找了个地方藏了起来。夜深更定之后,他悄悄地潜回了住家旁边,执行他今晚真正的任务。
  
  事情和他想象的一样,屋里传出了两个人的声音。罗姓军人怒不可遏,拔出腰刀,破门而入。李姓朋友和妻子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床下乞命。就在这关键的时刻,罗姓军人做出了一个旁人难以想象的决定,他对这对“狗男女”说,“始以汝为人也,今如此,杀之污吾刀耳!与汝约:妻子而受之,籍名亦而充之,马匹械器具在。我逝矣!”
   ——老婆给你算了!不仅如此,俺这个芝麻官也不要了,一并送给你。该满意了吧?——从此,这位罗姓军人便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老婆和姓李的朋友绝处逢生,还捡了个天大的便宜,本来是可以开香槟庆祝的。但不巧被一些见义勇为——也可以说是多管闲事——的邻居们听到了风声,于是便报了官。他们的运气很不好,遇到了一个喜欢逻辑推理的官员。该官员推断,奸夫淫妇就在这里,而亲夫却挖地三尺都找不着。按正常的逻辑推断,该官员认定,此事纯属谋杀亲夫无疑!——什么?亲夫不仅饶了你们,还送了你们官位一个兼马匹器械若干?来人,掌嘴二十先!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不仅侮辱了本官的逻辑推理,还简直是在侮辱本官的智商!
  
   结果,那对奸夫淫妇“逾年并桎梏以死” 。后来的事实证明,那官员杀错了人。其实也不该怪他,要怪就怪那姓罗的军人,这厮纯粹是个不讲逻辑的人,根本就是不按牌理出盘嘛!
  
  若干年后,人们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罗姓军人,这时,他已经是一身道装了。更厉害的是,当地人发现,他居然端坐洞中整月而不吃东西!这还了得?分明是一个高人!当时已经是明朝,所谓的异人或高人越来越少。好不容易碰到了一个,如果不小心饿死了,怎么好意思说出去?
  当地的人赶紧往罗姓军人——不,应该叫罗姓道人——旁边送吃的。但罗道人碰也不碰,脸上还露出厌恶的神情。大家一腔热情被泼了冷水,都有些不好意思。久之,便懒得去理他了。时间一久,洞口长满了荆棘灌木。有时候,放牧的儿童,砍柴的樵夫,还会透过灌木丛的缝隙,往里面瞅两眼。他们发现,罗道人始终端坐不动,但身上已经蒙满了厚厚的灰尘。还有些时候,人们会在山那边远远地看到他,但走近一看,却杳无踪迹。跑到洞里一看,他还是端坐不动,身上蒙尘依旧。
   终于有一天,有好事者发现,罗道人“玉柱下垂”,已经坐化了。本区域出了个异人,当地人都觉得自己脸上光荣,便凑钱修了一个庙。大家不再称他“罗道人”了,而是仿照吕洞宾吕祖师的旧例,尊称他为“罗祖”。
  
   按照道教的老规矩,捡到篮子里的都是菜。这位“罗祖”,不用说也应该被收入道教的神祗系统。于是,道士们兴冲冲地跑去收编,但却被一伙神秘人半中腰截住:对不起!请回吧,罗祖是谁来都请不走的。俺们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宗教了,名唤“罗教”!
  
  这位罗姓的军人真名叫罗梦鸿,又有罗清、罗静、罗英、罗梦浩等等一大堆别名。——还好没有出国,否则签证表上“别名”这一项,就够他喝一壶的了。当然,人一出了名,名字就多了起来,这点大家可以理解。不过,据说罗祖并不是像人们所传说的那样,整天动也不动地蹲山洞里。他到处传教,而且,还写下了经卷五部六册,正式创立了影响明、清、民国三朝的著名民间宗教,也即是前面提到的“罗教”。
  
  罗教从佛道两家出发,主张“三教共成一理”。它吸收了两边最吸引人的理论,然后再加以阐发引申。比如,它采用了佛教的“性空说”,提出了“真空”之义, “本来无一物,何处有尘埃?”。但佛教徒们不要高兴得太早了,罗教真空得相当彻底,随便把佛祖菩萨,统统给“真空”了。于是,天地宇宙之间,就只剩下一个绝对的,永恒不变的“真空”。
  如果只是这样说,对一般老百姓来讲,还是过于抽象了。于是,罗教便提出了一个“无生父母”的概念,后来演变成了著名的“无生老母”。这是一位在宇宙之间,地位最最至高无上的女神!人生天地之中,不过是过客一场,“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罗教认为,人死之后,最终的归宿是一个叫“本分家乡”的地方,大家都要去那里,向“无生老母”报到。这个“本分家乡”,后来,又演化变成了“真空家乡”。明清两朝,很多种民间宗教所遵从的“无生父母,真空家乡”八字真言,便是源出于此。
  
  除了佛教之物,罗教也从道教那边偷了不少东西。比如著名的“无极”、“无为”等概念。按罗教的说法,“无极”就是“真无极”,通俗点说,便是前面提到的 “真空”境界。道教认为,“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罗教听到这句话,大受启发!他们创造性地提出了自己的创世观点:“无极而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为乾坤世界。”——这几句话听起来耳熟,人们多半以为是道教的说法。实际上,道教的确创造了这些名词,但始终没有阐述清楚。反倒是后来的罗教,把这一堆东西巧妙地串了起来。
   除此之外,罗教还从道教中偷走了其它的一些东西,比如说道教最著名的神仙吕洞宾。有人甚至认为,罗教最顶尖的神仙——“无生老母”,最初的想法,也是来自于《道德经》中的这句话,“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罗教的教义虽然显得粗糙,但简单清楚,言之成理。上层的知识分子对它表现出了应有的鄙夷,但下层民众却对它大感兴趣。创教后不久,罗教便迅速地在社会的底层蔓延。从明朝后期开始,越演越烈。仿佛一列在地底高速行驶的列车,轰然一声,和同样正在向社会下层扩展的道教——尤其是正一天师道——撞个正着!
  
  这一时期的龙虎山张家,在民间是享有非常崇高的地位的。纪晓岚在讲完张天师借朝珠的故事后,还特意提到了另外一件事。说,他当年在福州当官的时候,有一个叫魏成的仆人,不知怎么回事,夜夜被当地的妖物骚扰。魏成是个年老持重的仆人,一开始是忍,打算“以德服妖”。但很明显的,此妖既没有读过《四书》,也没有翻过《朱子家语》。游戏玩上了瘾,一点住手的意思都没有。
   终于有一天,魏成被惹急了。这一急便急中生智,想起了纪晓岚和张天师的交情,便大声喝道:“吾主素与天师善,明日寄一札往,雷部立至矣!”此言一出,“应声而寂”。——连偏在福建的妖怪,都害怕一个朝珠也摄不来的人,可见当时张天师的赫赫威名。
  
  张家对这一点相当清楚,这可是祖宗积攒千年留下的宝贵财富呀!正好,此时的皇帝对张天师很不够意思,于是,张家的眼光,便越来越喜欢往下看了。哪曾想到,当他们往下看时,却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一堆又一堆稀奇古怪的民间“土宗教”,仿佛刚从土里冒出来的异种昆虫,正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蚕食那些本来应该属于张家的地盘呢!
    (一〇六)
  
  明清时期,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民间宗教,在中国古老的土地上,如雨后春笋般地涌了出来。不仅让朝廷忙得手忙脚乱,也让两家主流宗教——佛教和道教大皱眉头。这些新来的家伙,个个其实都是长在佛教道教身上的槲寄生,贪婪地吸足了营养之后,便纷纷跳下地来,开始在最下层空间里,慢慢长出自己的枝繁叶茂。
   光是数得出名字的,便有弥勒教、无为教、大乘教、黄天教、红阳教、青莲教、一炷香教、八卦教、真空教、斋教、一贯道、先天道、在理道、九宫道等几十种。这些五花八门的民间宗教,除了大肆剽窃佛道两家的现成理论之外,还差不多有着两个共同的源头:罗教和白莲教。
  
  白莲教最早源出于佛教净土宗的一个教派白莲宗,后来大量掺入了摩尼教(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魔教”)的成分,自起炉灶,从宋元时候起,便一门心思地和朝廷作对。《倚天屠龙记》中的那几位,如彭莹玉、韩山童、徐寿辉等,甚至还有朱元璋本人,都是货真价实的白莲教教徒。朱元璋是内行看门道,深知白莲教的组织能力和蛊惑能力,一登上皇帝宝座,便翻脸不认人,明令禁止白莲教。后来民清两朝的历代皇帝,无不依样画葫芦,对白莲教的政策都是严防死守。
   不过,白莲教也很生猛,不间断地和朝廷作对。而且,它像一只九命怪猫一般,怎么也打不死。从明到清,唐赛儿、石和尚、徐鸿儒、王聪儿……著名的反贼层出不穷。到后来,朝廷如惊弓之鸟,不管是哪一种民间宗教作乱,统统以“白莲教”称之。
  
  白莲教这样做的副作用,是使自己在一般良民心目中的名声,变得格外的糟糕。到了清朝,只要听说你是信白莲教的,旁人的脑海中,立刻会浮现两个诡异的大字: “妖人”!相比之下,罗教略显得温柔些,所以它在民间宗教界的影响,一点都不弱于白莲教这支老牌劲旅。不少教门,如无为教、大乘教、红阳教、大成教、黄天教、真空教、一贯道等,都是直接源出于罗教,或者深受罗教的影响。
  其中,值得一提的有大乘教。这个教门其实是直接从罗教中分化开来的,在清朝中叶相当活跃。他们的教主认为,人间大劫将要来临,古佛命令太上老君造法船金船,运送教徒们登船安全地驶入天宫。幸好这一说法迟至清朝方才出现,否则肯定有后世学者考证,中国人提出的诺亚方舟概念,比西方领先了若干年。
   大乘教另一个有趣的事迹,是一个叫李奇的教主,声称今后弥勒将下凡亲自管理天下,他老人家将授命一个叫“李开花”的神秘人物,担任中国的皇帝。这个说法流行甚广,弄得清廷惶惶不安,“李开花”抓了无数。
  
   其它教门中,比较有名的还有红阳教,看过熊召政《张居正》的朋友,应该还记得书中有一个叫“飘高”的人物,亦正亦邪,行踪诡秘。此人原名叫韩太湖,是红阳教的创教祖师爷。红阳教的特长是关注妇女问题,所以得到了很多下层妇女的信奉。
   不过,红阳教比起后来的真空教、一贯道、先天道、在理道,其声势还是要弱得多。这些后起之秀,在清朝和民国的声势都相当的浩大,特别是一贯道,势力遍及全国,教徒何止千万!新中国成立后,经人民政府的仔细鉴定,被光荣地评为全国第一大反动会道门。
  
  真空道和先天道的影响也是不小,后来甚至流传到了海外华人的聚居区,直到现在还有活动。我曾经亲眼见过他们的庙宇。那次是因为约了个朋友,她叫我在“空空教”寺庙的门口见面。——什么?“空空教?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等宗教?老实说,这个名字是过于怪异了,着实令我百思不得其解。赶紧跑到那里一看,门口的匾额上赫然题写着三个大字:“真空教”。
  震惊之余,让我觉得很遗憾的是,这难得一见的真空教,其庙宇却太过平常了,样式格局和一般的道观毫无二致,让人兴味索然。我们的老祖宗本来是很有创新能力的,但这个能力后来——尤其是明清时期——却基本上丧失殆尽。从各种宗教寺观的建筑上,便足以体现这种能力丧失后的可悲后果。
  
  民清时期中国创新能力的丧失,不仅表现在寺观建筑上,还体现在整个社会的方方面面。中国的封建体制,像一棵朽坏的巨大老树,每年都开着同样的花,结着同样的果。翻来覆去,重复着千年前上演的老故事。枝枝叶叶之间,弥漫着一种陈腐、颓废的气息。到了明清两朝,这种颓丧的风气,已经吹遍了社会的各个层面角落。包括道教在内的宗教精神领域,也根本没有办法躲开。
  
  在张道陵创教之前,甚至还包括他刚创教的那段时期。道教,说白了也算是民间宗教一种。喝符水,敬鬼神,用精神疗法治病,捉鬼降妖,基层化、略带愚昧的信徒,粗糙、但通俗易懂的经书,严密的组织,蠢蠢欲动的造反心态……连取个名字听起来都土气十足:“五斗米道”。直到后来南北朝时期,寇谦之破除“三张伪法”,葛洪、陶弘景等人不断的理论更新,才使道教成功地进入社会上层,成为了一门正式的、受到承认的宗教。
  
  有了这样脱胎换骨的经历,土生土长的道教,本来应该是犹如翱翔于九天的仙鹤,成为华夏精神文化中的一颗不落之星!但大家看看到了明清时期,道士们都做了些什么?——“喝符水,敬鬼神,用精神疗法治病,捉鬼降妖,基层化、略带愚昧的信徒……”走了上千年的漫漫长路,却似乎绕了一个大圈子,终点又回到了起点,仿佛重新变成了一个规模宏大的民间宗教。唯一的改变,是组织变得不再像当初那么严密了。至于拉杆子造反的心态,那更是连想也不敢想了。
   沦入社会底层,道教这只翱翔九天的仙鹤,变成了一只凡鸟,混在鸡鸭群中和大家一起抢食。问题是,这群新涌现的民间宗教,多半也是毫无创新能力的。它们发现,要生存下来,最好的办法,便是抄袭佛教道教之中,被证明最有效的操作手法。
  
   于是,道士们伤心地发现,本教的知识版权受到了严重的侵犯!——玄之又玄的理论,有前面提到过的罗教抢着发言;治病救人,有飘高祖师传下的红阳教;炼丹服气,有不落人后的黄天教, “得道之人,先通内用。养神、养气,神气不散,结成大丹……”够通俗易懂了吧?一点都不像道教那样故弄玄虚。那么,这句话出自什么经典呢?——黄天教的《普静如来钥匙宝卷》!看看吧,人家光脚不怕穿鞋的,甚至还请来如来佛祖帮忙炼“内丹”。
  不仅如此,黄天教还和道教抢着做道场,到处超度死者赚外快。有时候,他们连身自己的制服都没有,混着穿身道袍便上场了。主家在操作这种事情的时候,多半都是糊里糊涂的,管他什么人,只要会念经就行!有时,等给完了钱,方才明白来的原来不是正规的道士。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有什么办法?鬼才知道死者的灵魂被他们超度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么道教还剩什么?扶乩请神?——对不起,后起之秀,著名的反动会道门一贯道同样精于此道,照样沙盘扶乩,照样神佛上身。后来到了民国时期,一贯道还把这一切正规化、现代化,开办了一系列的培训班,如,“仙佛研究班”、“忏悔班”、“坛主班”、“点传师班”等等。
  唯一没有被侵权的,似乎只剩下降妖捉鬼这一块了。不幸的是,随着西学东渐,各种各样的“洋鬼”蜂拥而入。土产的狐仙鬼怪,数量一年一年地递减,远远没有当年蒲松龄、纪晓岚时代浩大的声势。道士们,尤其是龙虎山的张天师们,桃木剑抽出来不知道往哪里砍。急得那个样子,真有些“拔剑四顾心茫然”啊!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远远没有“侵权”那么简单了。龙虎山的张天师们,将见识到真正的“邪教”的厉害。
     (一〇七)
  
   《围城》中,赵辛楣有句很有名的感慨:“不知怎么,外国一切好东西到中国没有不走样的。”钱钟书点评说,这正是中国的利害,天下没敌手,外国东西来一件,毁一件。
  道光十六年(公元1836年),一个叫洪秀全的广东人上省城参加乡试,在大街上,他遇到了一个传教士,顺手递给他一本中国籍牧师梁发撰写的小册子《劝世良言》。洪秀全当时正热衷功名,哪里会去留心这种洋玩意儿?一回到家,就直接扔进了角落里。后来人们读到此处,个个长叹不已:如果那本小册子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角落里该多好?中国至少会因此少死一亿人!
  
  许多年后,屡试不第的洪秀全心中懊恼,信手翻出来读了读。据《天王本记》记载,在此之前,他还做了个梦,见一黄发黑服的老者及一中年男子,要他“荡灭恶魔,扶持真理。”当他读到《劝世良言》后,和梦境一对照,一下子便“大彻大悟”了:原来这老者是“天父爷和华”,中年人便是“天兄耶稣基督”呀!
  
   所以,洪秀全在南京建立太平天国政权之初,许多西方传教士都大为兴奋:耶稣基督保佑!中国终于要变成一个基督教国家了。在后来十多年的时间里,外国传教使团对南京的访问,有案可查的就多达20多次。
  
  但是,经过仔细的考察后,传教士们失望地发现,钱钟书先生的说法的确有道理,中国人利害,天下没敌手,“外国东西来一件,毁一件。”洪秀全不仅自称上帝的小儿子,还夸口说自己亲自上天国亲切会见过“天父”和“天兄”。更有甚者,他对传教士们说,他在天国见到了“天母”和“天嫂”,并且还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了天兄耶稣基督。从这里我们可见道教在民间的巨大影响,玉皇大帝有个王母娘娘,村口那尊土地公身边陪着个土地奶奶。天王洪秀全天真地想:人家道教一家人其乐融融的,俺们也不好让“上帝”和“耶稣基督”太孤单了吧?
  
  传教士听到了这些匪夷所思的“教理”,一个个气得七窍生烟!脾气好一点的感到很难过,“现在我伤心地说,我所发现的,除了基督教名义以外,无基督教的实质。”脾气不好的便破口大骂,“至于天王所非常热心宣传的宗教主张,我相信在大体上由上帝看来都是可憎恶的。事实上,我认为他是一个神经错乱的人。”“我认定天王是一个疯子或傻瓜而抛弃他。”……
  
  不过,洪秀全本人是一点都不介意的。他照样兴高采烈地玩着那些“附身”、“托梦”的巫术游戏。如果不是术语上的不同,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熟练的道士。除此之外,洪秀全更热衷于替“天父”和“天兄”扫荡那些“异端邪说”。这下子,江南一带的和尚和道士们就倒了大霉了。太平军横扫江南15省,大军过处,焚烧经籍,捣毁寺观,驱赶僧道。佛教江南临济宗四大名刹尽数被毁,南京一地的僧道据说被杀个精光。但很奇怪的是,洪秀全不杀回教徒,也不毁清真寺和儒家的孔庙。
  
  这时,龙虎山的天师已经传到了第六十一代的张培源先生。很不巧,江西正好处在双方交战的要地。面对来势汹汹的太平军,张培源先生大伤脑筋。但有一点他是心知肚明的:这些红巾裹头的家伙,“非我族类”,来者不善。权衡之下,张培源先生没有冒冒失失地上门去送“祥瑞”,而是以龙虎山为根据地,仿照前朝旧例,就地招募乡兵,向曾国藩同志学习,练开了团练。
  
  不幸的是,张家虽然有着上千年的宗教文化积淀,但在军事上一直都表现得相当的外行。从系师张鲁开始,就一直不停地吃败仗。历史上,张家为了抵御乱寇,多次组织私人武装。可惜,结果都令人非常失望,这一次也不例外。更糟糕的是,这回的来者真的非常的“不善”:太平军在江西方面的总指挥,是谁见谁怕的翼王石达开先生。
  这仗没法打!张天师带头,乡兵们一哄而散,大家撒丫子乱跑。剩下清兵正规部队干瞪眼,朝廷法度所系,想跑但实在是不敢,只好硬着头皮接战。双方在龙虎山下上清古镇激烈厮杀,当时大家的装备都比较先进了,用上了大量的火器。结果,正如俗话说的那样,“神仙打仗,凡人遭殃”。周遭的一切建筑物,都被夷为平地。兵火过后,张家人伤心地发现,祖祖辈辈经营上千年的“嗣汉天师府”,已经变成为了凄凉的瓦砾一堆!
  
   大家期待的奇迹并没有出现。太平军实在是过于燥辣,见庙烧庙,见菩萨砸头。神仙们自顾不暇,哪里还管得了什么“嗣汉天师府”?不过,据张家的记载,兵乱之中,张天师百忙之中,居然还创造了一丁点奇迹出来。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当时,大兵压境,大家携带细软,纷纷往当地一个叫“应天山”的地方躲避。——为什么不干脆往龙虎山深处躲避呢?估计是因为龙虎山名气太大,全中国的人都知道那里住着张天师,和一个流传千年的家族。——说不定,龙虎山的每个山洞里,都藏着张家攒下来的道教宝贝吧?每个人都这么猜。
   所以,张天师不往龙虎山深处躲,是一个相当明智的选择。否则,当乱兵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捏着大刀,细细地搜山之时,宝贝搜不到,只会搜出一个天师来。大家可以想象,那些大失所望的鲁莽士兵,会做出什么样的可怕举动。
  
   可能是路程遥远之故,张天师在逃命之时,尽量轻装前进。他做出了一个相当冒险的决定:没有亲自携带祖传的天师玉印,而是派一个乡丁背在身上。
   结果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出事了:张培源先生和乡丁正要渡过一条小河之时,迎面来了一大群太平军,兵强马壮地直冲过来。张培源先生见势不妙,撒腿就往岸边的芦苇丛中跑。据当时目击者的讲诉说,由于速度太快,他们还以为张天师正在施展“土遁”之术呢!
   乡丁见张天师先跑了,赶紧没命地跟着跑!当然,他根本达不到天师的速度。倒不是他的道行不够,而是背上那颗玉印沉着呢!眼看太平军越来越近,乡丁做出了一个可怕的举动:他反身往背后一扯,把玉印丢弃在大道之旁!
  
   这是颗古老、精致的玉印。造形古朴,质地洁白,晶莹剔透。由于乡丁用力过猛,玉印从包裹里滚落出来,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烁着神秘莫测的光芒。
   张培源先生远远地躲在草丛之中,急得直跳脚。他用力推了乡丁一把,“混蛋!看你做的好事!还不快去给我捡回来?”
   乡丁哪里还敢动一动?无数太平军士兵潮水一般,从河的那边漫了过来。远远看去,头上的红巾,如同鲜血一般刺眼。乡丁看着他们手中丫丫叉叉的刀枪,吓得恨不能把自己埋进泥土里,哪里还管张天师的训斥?
  
   张培源先生根本没有什么心思去注意什么刀枪,他的双眼直愣愣地瞪着路边的那颗玉印,一颗心早就提到了嗓子眼上面。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兵骑蜂拥蚁接,印仍故所,视如不见,践之不觉。”
  关于这件奇怪的事情,后来的人们众说纷纭。有人由此发生感叹,怪不得太平军早期非常能打仗,你瞧人家这个个都目不转睛的认真劲儿!另有人从科学的角度细心考证:是先“践之不觉”,还是先“视如不见”呢?——很有可能情况是这样的:第一个走过来的太平军是一个马大哈,这家伙目不斜视地只一脚,便把玉印踩进湿泥里去了。结果,便害得后来的人失去了发现它的机会。
   当然,张家对以上种种谬论都嗤之以鼻:拜托!看清楚了:这可是俺老张家祖传的玉印,太上老君传给张道陵先生的!
  
   等大军走远了,张培源先生和乡丁从芦苇丛中钻出,赶紧跑过去刨出来。还好,左看右看,丝毫不见损坏。张培源先生捧着玉印,得意地对乡丁说:“看到没有?厉害吧?”
   厉害!果然名不虚传!乡丁点头如啄米,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地抱怨道,“哎呀,早知道别人看不见它,俺们干嘛还要把它背出来?多大的一个累赘。直接放在家里不是更好?等长毛走了,咱们直接回去拿就可以了嘛!”
   “混蛋!”张培源先生骂道,“你怎么这么多话?当心我烧一道符让你变哑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背着跟我走?再丢了我要你的小命!”
    (一〇八)
  
  也许是受了惊吓吧?闹兵乱的第二年,张培源天师便一命呜呼了。有人说,他是因为团练练得不好,羞愤而死的。这种说法很不可靠,当时练团练的人到处都是。最后真正成功的,不外乎曾、左、李等区区几人。其他各路好汉,多半都是被长毛直接割了脑袋去。张培源天师不仅捡了一条命,甚至连丢失的天师印都捡了回来,那还有什么值得遗憾的?
   张培源先生仙去之后,接下来的两位天师,第六十代天师张仁晸和第六十一代天师张元旭,主要的工作是修修补补。这项工作有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修补房子,二是修补自家的典籍。
  
   太平军和清军在贵溪的一场大战,把张天师祖传的家业,完全打成了一片废墟。战后,张家老小回到这个伤心之地,看到这副惨景,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没有办法,人总得要找个地方住吧?只好坐下来请人画设计图,准备着手重新修建。
  在过去,张家的房子经常出问题,不是人多了不够住,便是年久失修,诸如下水道不通畅或者房顶漏雨之类。一出问题,张天师便写奏章问朝廷要银子。而且,一要便理直气壮地要几万两。有时候,皇帝拿到这种奏章也很生气:几万两?奶奶的,这是你修房子还是俺修房子呀?凭什么就该是我替你出银子?
   一般来说,生气归生气,到最后皇帝还是会给的。道教这面旗子,是不好轻易忽视的。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在张天师这里,你不看天师的面子,吕祖师、关帝爷、太上老君的面子,总还是要考虑考虑吧?
  
  但这一次情况例外,张家很自觉地没有上奏朝廷,完全是自己掏的腰包。他们很清楚,人活在这世上,有一项品质相当重要,那就是“知趣”。咸丰到光绪这段时间,朝廷忙得手足无措,大笔的银子掏了一回又一回,国库早就见了底了。连左宗棠先生远征新疆,这么光荣的壮举,都得自个儿去向洋人借钱打仗。在这种时候,张天师如果还冒冒失失地递一个奏表上去,说天师府毁于战火,恳请朝廷拨款十万纹银重修云云。朝廷不气得灭了你这个道教,算你祖宗有灵。
  
  从这件事我们也可以看出,张家到了这个时候,家底还是相当厚实的。前面说过,天师府的规模相当宏大。想要重新按原貌修建,工程量大得惊人。不过,没有办法,张家不得不这样做。天师府不是贵溪农家的破瓦房,被烧毁了随便盖一间草窝棚就能凑合。张天师的声望之所以这么高,并不是张仁晸或张元旭先生这个人有多么厉害,而是在他的背后,有一座巍峨的天师府,一个千年不落的传奇。在这个危难时期,支撑着张家不倒下的,不是什么道书法术,而是两个字:名气!——你也可以说是“招牌”。
  
  有了这个“名气”,什么事都好办。张仁晸先生一生四处游历,据史书记载,他至少到过广东、广西、江浙、四川、重庆等地。——到处兵荒马乱的,不在龙虎山好好呆着,到处跑什么跑呢?张仁晸先生辩解说,这些旅行,都有其高尚的目的。比如,去四川是为了凭吊祖迹。据说,张仁先生在青城山,还有幸在天师洞,遇到了第一代天师张道陵先生呢。那么,张道陵先生对他有什么具体指示呢?对不起,张仁晸先生委婉地说,事关机密,无可奉告。
  到重庆的目的,据说是为了降妖。那里出了一条大蟒,张仁晸先生仗剑书“火符”,轻易地摆平了它。至于到江浙一带去的目的,则是“奉母命祷南海”,拜观世音菩萨去也!从这件事我们可以看出,张妈妈对自家的信仰很不坚定,张仁晸先生孝则孝矣,却没有尽到规劝的责任。
  直到张天师的游踪到了广西南宁一带,我们方才略知一点他四处奔波的目的:“其地屡有回禄患,求书符避火者甚众,以印盖均得免。”前面说过,龙虎山张家可不是什么“非盈利性慈善机构”,天师符不是白求的,天师印也不是白盖的。张仁晸先生这么游历一番,收获应该是相当不错的。
  
   第六十二代天师张元旭先生也不落人后。书上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精道法,能文章,道貌岸然……风仪峻整,虔修世教,承先启後,厥功颇伟。”更值得称赞的是,这位天师一口气生了六个儿子,一举解决了曾经多次困扰张家的继承人问题。
   张元旭先生游历的风格和张仁先生不大一样,他不喜欢满世界地乱跑,而是化“全面出击”为“重点出击”,只喜欢游历当时最富庶的淞沪一带。据说,他在那里收获颇丰,“曾云游淞沪,以符箓赐信徒,累奏奇验;以职牒传道士,受度者众。”
  
  即使是这样,天师府的重建工作,也是直到民国初才完成。完成后的天师府,基本恢复了以前的旧貌。现在大家去贵溪旅行,游览到的天师府,就是在那个时候修建的。看过前文的朋友应该还记得,就在同一时期,张仁晸先生还被朝廷逼债,被迫偿还了当年张钰先生借下的纹银二万两。我们不得不承认,张家的经济偿付能力,仍然是相当的强悍!
  
  除了修房子,以及为修房子筹款外,两位张天师第二项工作,便是修补自家的典籍。相对来说,张仁晸先生的工作比较辛苦一些。因为太平军的那场大火不长眼,烧房子的时候,顺便也烧了不少的书籍,“当乱后,法疏密卷,简断篇残,不易征集”。战乱之后,张仁晸先生便带着弟子们,“参考编订,续录成帙,越寒暑靡懈。”
  不过,如果从工作的实绩上来看,还是张元旭先生更高一筹。前面说过,张家历经千年不断,足以和孔家的历史媲美。但他们的史料收集,宗谱编修工作,则做得相当的糟糕。直到明朝地四十二代天师张正常先生,才猛然想起:咱们多少也应该有一本宗谱吧?于是,这才匆匆忙忙地编了一本《汉天师世家》,从第一代一直写到第四十一代。时间久了,史料不全,这本书的缺漏、荒诞之处,一直受人诟病。
  张正常先生之后,接下来的几辈天师偷懒,没有补写此书。直到万历年间,第五十代天师张国祥先生,才重新捡起这个光荣的工作,从四十二代,补写到了第四十九代。接下来,足足又有十代天师继续偷懒,直到第六十二代的天师张元旭先生,才“搜求谱牒,旁参碑铭”,写成了《补天师世家家》,从五十代,写到了第六十一代。本来,这项工作应该是历代天师共同的责任,如果每一代都用心地收集材料,细心地记录,张元旭先生也不用这么辛苦了。要知道,他为了完成这项工作,不仅要到处找“谱牒”,还得蹲下来仔细推究“碑铭”,就差扛锄头进行田野考古工作了。
  
  
  好了,天师府重建的工作,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张家的谱系修订工作,也已经接近尾声。龙虎山的丹霞地貌,依然在夕阳下闪着神奇的光芒;山下,贵溪县的佃户们,在辛勤地耕种着天师府广袤的田产。张天师走到哪里,还是有信众谦卑地递上银两,祈求这样或者那样的符纸……
   大乱之后,一切仿佛被雨水洗过一样,散发着清新的气息。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甚至还出现了一丝彩虹的影子。每一个人都清楚,衰朽的清朝已经走到了末路,历史即将在这里转弯。崭新的、生机勃勃的新时代,即将破壳而出!
   所有的人都引颈盼望着,张天师们也不例外。眼前这一点点困境算什么?比这更大的麻烦,张家又不是没有遇到过。还好,现在根基未灭,手中暂时什么都拥有,唯一缺少的,大概只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好皇帝”罢了。
  
   ——令人奇怪的是,这个传说中的“好皇帝”,居然还真让他们给盼到了!
     (一〇九)
  
  在后期各位张天师们心中,一直有个隐隐作痛的地方。这个痛,是在明朝初年,被那个“爆发人家,小家气”的朱元璋先生给种下的。天下人谁不知道,张家掌门人的的标准称号是“张天师”?但小气鬼朱元璋先生就是不答应。“天师”!这岂不是在俺天子之上?最后生拉硬扯,给降到了“真人”。朱元璋的后辈子孙,喜欢道教的很是不少,但都不敢跨过朱元璋先生画的这条线。有时候觉得实在是过意不去,便在称呼上多加了一个字,变成了“大真人”。
   “名”、“实”之争,在一般老百姓看来,纯粹是吃饱了没事干。但在皇帝眼中,却是桩了不得的大事情。满清入关之后,完全照搬汉人的那一套做法。皇帝对道教这套东西,一直都不感兴趣。因此,张家心头的这个痛,又不得不持续了将近三百年。
  
  现在好了,拨开云雾重见天日,革命了!从远在海外的孙中山,到偏居未庄的阿Q先生,所有的人都显得很兴奋、很期盼。龙虎山张家人也不例外,改朝换代,对于宗教组织来说,常常意味着机遇。不过,张家地处偏远的江西贵溪县,消息毕竟有些闭塞。如果他们知道,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先生,竟然是个受过洗礼的基督教公理会教徒,龙虎山上,恐怕将会又是一片愁云惨淡!
  
   公元1912年,辛亥革命过去一年了。江西也来了革命党,不过,不是传说中的“孙大炮”,而是另一位脾气不太好的“大炮”,历史上有名的“三炮定韶关”的李烈钧将军。
  
  李烈钧,近代史上一个传奇性的人物。江西武宁人,1902年入江西武备学堂,1904年赴日留学,入东京振武学校,并于1907年在日本加入孙中山创办的中国同盟会。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成了满清政府眼中的“反动分子”。李烈钧第二次被称为“反动分子”,是在二十年后,由方志敏的红军谥给他的。先后被最保守的和最激进的人们所仇恨,现在想起来都替他感到有点滑稽。
  可能像鲁迅那样受过很多刺激吧,当时留过日本的革命党人,多半做事比较偏激,搞暗杀的就数他们最多。李烈钧比较幸运,他没有在这种“恐怖袭击”中充当肉弹丢掉性命。等革命成功后,李烈钧回到了家乡江西省,不过,身份大有不同: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封他为江西的最高领导人——江西都督。
  
  大权在握,李烈钧的铁腕和激进脾气便显示了出来,他大力对江西进行各种近现代化的改革。应该说,他采取的那一系列激进的措施,的确让江西的面貌,在短期内出现了欣欣向荣的景象。但作为一个喝过大量洋墨水的人,李烈钧哪里会对江西境内,最古老最“封建”的家族有丝毫客气?于是,龙虎山张家发现,他们原先以为,从清朝以来,自己已经“倒霉透顶”的想法,其实是错误的。当人们开始倒霉之后,每一天都会天真的设想:到了这个地步,应该算倒霉透顶了吧?其实,一切才刚刚开始。
  
   就在那一年,江西都督府下令,取消张天师封号,同时,取缔天师府所有的封地。
  
  消息传来,正一派第六十二代天师张元旭,被迫匆忙逃往上海,身后的大片田产、林园也顾不得了,逃命要紧。当时时局动荡,世事诡谲,“柿油党”们个个洋装打扮,举止怪异,谁知道下一步他们会做什么?张天师对付中国土产的鬼怪颇有经验,但遇到这群“假洋鬼子”,什么符咒、阵法、雷诀、鸡血、香灰……统统宣告过期失效。道士们知趣地没有把符水往革命党的脸上泼,他们眼尖,看得出别人手里端的可是洋枪洋炮!
  
  这是第四代天师张盛先生回归之后,第一次有张天师仓惶逃离龙虎山。他既没有往青城山跑,也没有跑到当初张道陵先生发迹的鹤鸣山,而是一口气跑到了“洋鬼子”们的巢穴上海。这样做的原因,并不是张元旭先生胆上长毛,打算直捣黄龙,来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举铲除所有洋鬼子!而是因为上海,当时是龙蛇混杂之地,仿佛像一个巨大的胃,什么东西都装得下。新的、旧的、土的、洋的、革命的、反革命的、坏种、良民、以及过去的良民……所以,多个张天师不多,少个张天师不少。
  况且,当时革命党名义上是听从孙中山大总统的号令,其实是按地区各自为政的。有些地方下手狠一点,例如江西的李烈钧和四川的尹昌衡;有些地方就相对来说要温柔一些,比如让鲁迅先生很生气的那位绍兴都督王金发。最温柔的地方就要数上海了,这个地方是正牌洋人的地盘,什么都督都鞭长莫及。只要逃离江西这个虎狼之地,李烈钧革命得再坚决,也拿租界里的张天师没有办法。
  
  张天师从偏僻的龙虎山,来到了拥挤的上海。以前,满目是苍翠的山色,清新的空气。现在倒好,出门就是繁华的十里洋场,污浊不堪的黄浦江。对于乡下人来说,这是个恐怖的地方。《子夜》中那位吴荪甫的乡下老太爷,“不曾跨出书斋半步,除了《太上感应篇》,不曾看过任何书报,更不曾经验过书斋以外的人生”,是个老老实实的基层道教中人,结果一到上海,便被活活吓死了。
  这样没出息的家伙!居然好意思读过《太上感应篇》?让人听了简直气破肚皮!作为道教的领袖,张元旭先生可不是这个熊样,张家从祖上开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因此,即使是在上海,张元旭先生仍然可以轻易地混个风生水起。上海社会复杂,一眼望去都是人潮汹涌,其实仔细一看,却分明是个暗无天日的鬼蜮世界。张家的符咒在这里就及时地派上了用场。毕竟是千年老店,货真价实。上门来求各种符箓的,几乎挤破了张元旭先生寓所的大门。
  想起往事,虽然还是有些伤感,但发放符箓的收入,足以使张元旭先生在米珠薪桂的上海滩,过着比较惬意的生活。张元旭先生再次体会到了有个好祖宗的巨大好处。张家的列祖列宗,仿佛购买了一种获利非常的股票。因此,子孙后代不管跑到哪里,都可以凭着一纸名头,获得不菲的股息。
  
   生活永远不会平静,就在这时,从北京传来了一个令人尴尬的消息:中华民国道教会正式成立了!
  
  地点在全真教的老巢白云观,主席是白云观的主持陈明霖,发起人有十八个,无一例外全都是全真派的代表。他们还煞有介事地拟定了一系列的文件:《道教会宣言书》、《道教会大纲》、《道教会请求民国政府承认条件》等等。不久,又拟定了《道教会上国务总理、袁大总统书》。当天,便由陈明霖等人,花几毛钱钱租辆黄包车,风风光光地便送进了国务院。并且,隔几天便得到了批准,正式成为了官方认可的全国性道教组织。
  
  所以说,天子脚下好办事。消息传到上海,黄花菜都凉了。张元旭先生愤怒地发现,“中华民国道教协会”里,居然连堂堂嗣汉天师的位置都没有!就算是假惺惺的,您也给一个副会长的虚衔不成吗?没有,白云观这事做得太绝了!明摆着是欺负张天师路远,你张天师无论如何,都得千里迢迢坐火车来吧?但别人从白云观赶到中南海,拉黄包车的车夫,怕还嫌没有跑过瘾呢!
   张天师心想,如果俺是峨眉剑仙派的,准派上几支飞剑,千里上京取了这厮的项上人头。但没有办法,张天师的专业不是放飞剑,而是帮人捉鬼,而这陈明霖道长固然奸诈似鬼,毕竟还不是真正的鬼,张天师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张元旭先生为自己失误懊恼不已:都怪自己卖符纸卖上了瘾,忘了还有改朝换代这茬事了!结果,不幸便被全真派抢了头一炷香。说起来,也怪张天师死脑筋转不过弯来,每到了改朝换代,便东看西看,到处找人选人献符瑞。但这次改朝换代可不像从前,你未必要捧着符瑞给孙中山送去么?
  全真派就不同了,他们的根据地是北京,政治漩涡的中心。道士们嘴上念着经,眼睛却不住地朝观门外瞅。他们发现:如今这流行的玩艺儿换了,不兴泡茶馆听京戏了!古老的北京城里,今天成立一个什么组织,明天成立一个什么协会,后天多了个什么委员会……名头还一个比一个大。弄到后来,身为一个堂堂的北京人,如果您居然没有忝居什么“协会”之内,简直就不好意思上街见人了。
   所以说,现代社会中,信息是多么的重要。张天师处在上海,满眼都是赚钱的信息,政治敏锐感便一下子钝化了不少。等他清醒过来,已经晚了,别人连名片都印好了。没有办法,张元旭先生只好硬着头皮,跑去烧第二柱香:
  
   1912年9月,正一派第六十二代天师张元旭先生,召集上海、苏州、无锡等地正一派道观的代表人物,在上海关帝庙成立了全国性的道教组织:中华民国道教总会。
     (一一〇)
  
  头一炷香没有抢到手,张天师很生气,后果却不太严重。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谁还去管你道教内部这些鸡虫之争?张元旭先生对北京政府相当不满,什么破政府嘛!一点调查研究都没有,便轻易地把道教会的招牌给了不该给的人。你随便去翻一翻古书,就应该明白,谁,才是道教真正的正统代言人。
  
  没办法,张元旭先生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便是玩玩文字游戏。你是“中华民国道教会”么?好,那么,俺们便是“中华民国道教总会”,多一个“总”字,便压得你到八月十五都翻不了身!外行人怎么看,都会以为北京那块是“总会”的分舵。张元旭先生得意地想,中国汉字真是威力无穷呀,一字之差,便让陈明霖这厮降级成了道教的青木堂堂主。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早有早的优点,迟有迟的好处。两边的入会条件其实都差不多,全真派“分舵”那边,要入会的弟兄,只要符合这样的条件就行了:“道教信士及一切善男信女(不限种族、不限国籍、不限行业),志愿助扬道教、度化众生者,皆可入会。”
   上海正一派“总舵”这边,则更为宽松:“无论在家出家,不分国界种族,凡素志好道者,均可入会。”
   全真派一看很愤慨,什么?太不像话了,连“善男信女”这样的基本条件也不要了?上海滩多的是混黑社会的家伙,平时也喜欢拜拜关二哥。如果这些家伙一时心血来潮,想要志愿加入“中华民国道教总会”,你张元旭天师到底收不收这笔会费?
  
   张天师懒得管这么多细节问题,他也是没有办法,官方那边已经无路可走了。民国政府当时已经接受了陈明霖的申请,正式接纳了“道教会”。当官的只能对悲愤交加的张天师耸耸肩膀,双手一摊:没有办法,谁叫你不早点来?
  因此,直到“道教会”和“道教总会”双双无疾而终,张天师的“中华民国道教总会”,也没有得到政府的正式承认。按现在的话来说,属于“非法宗教组织”。虽然当时的政府忙着打仗,懒得派人上门清理整顿,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张天师的“道教总会”从始至终,也没有办法在全国范围内正式成立和开展活动。
  
  道教又一次陷入了南北纷争之中,但这场纷争在当时的大历史中,已经变得毫不起眼,张天师不久也将重返龙虎山了。他在上海那几年间,除了创建一个不被承认的 “道教总会”,以及贴满大小弄堂门口的符咒外,还为丰富上海方言做出了一点点贡献:因为他的原因,上海人新创了一句著名的歇后语。
  当时,如果一个上海年轻人,为了什么事,失恋或者失业,把自己锁在亭子间的顶楼,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任谁劝都不下来,父母的话不听,连居委会大妈来了也不行。邻居好奇,便问,这小青年一个人在楼上鼓捣些啥呀?家里人往往会懊恼地回答,“伊是鬼迷张天师,勿晓得伊勒做点啥!”
   这句话中的“鬼迷张天师”,其实是个精简版本。整句歇后语是这样的:鬼迷张天师——有法无使处。
  张元旭先生听了这句歇后语,心中一定是相当的郁闷。当初在江西的时候,怎么就没有人敢说三道四?到了上海滩,什么难听的话都出来了。上海滩的鬼不简单,人也和别处的不同。当时,除了上海本地人之外,全中国的人来到上海,都会获赠一个共同的称号:乡下人。饶是你张天师千年世家,到了这十里洋场,也不过是一个土头土脑的江西老俵罢了。
  
   所以说,他乡虽好,终非久留之地。三年之后,张元旭先生便离开了上海,胜利地返回了故乡龙虎山。促成他这次返乡的原因,有人说是因为一场大雨,有人说是因为一个“好皇帝”。
  
   民国二年,北方旱灾。时任大总统的袁世凯先生虽然有了西方先进的“民主制度”,却还没有来得及掌握西方先进的人工降雨法。因此,还是拿这个困扰中国几千年的自然灾害没辙。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再次求助于中国传统的“人工降雨法”——祈雨。
  史料上没有记载袁世凯先生有没有先请白云观全真派的道士们动手,从后来的迹象看,应该是有的。但“中华民国道教会”的那些人显得很不专业,怎么求,北京的上空依然是碧空如洗。无奈之下,袁世凯先生下令,掀翻全真派的摊子,另外派人到上海,邀请传统的祈雨专业户——“中华民国道教总会”的张元旭先生,火速上京救急。
  
   张元旭先生一听,这是救民于水火的大事呀!不敢怠慢,连夜便赶往北京。到了地头上,人说:请问张先生,您这祈雨的法坛,要设在哪里呢?天安门广场,或者天坛、地坛?
   张元旭先生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不用这么麻烦,咱们因陋就简,干脆还是设在白云观吧!横竖都是道教中人,到时候需要什么设备,也便于及时供给。
  
   于是,白云观的道士们忍着一口闷气,把刚被掀翻的求雨法坛,又竖了起来。不久,张元旭先生就在前呼后拥之下,一身道袍,左手符纸,右手天师令牌,悠然地登上了法坛。在他的身后,一面白布旗上,浓墨大字写着:“龙虎山嗣汉天师 中华民国道教总会 张”
   更令白云观道士郁闷的事情发生了:难道张家真正是天上有人么?祈雨的程序其实大同小异,咒语听起来也一个调子。但,经张元旭先生这么一操作,一场倾盆大雨,不久便哗哗哗地把整个北京城淋了个透。
  
  这件事引起了全城轰动,老北京们议论纷纷,不愧是张道陵祖师的后代呀,你瞧人家这水平,这气派!北京人看人讲究一个“派”字,能干不能干还在其次。张元旭先生从小就是按天师的规格来培养的,这派头简直是不用说的了,这一点令北京人深为折服!张元旭先生也很感慨:不愧是天子脚下,数朝古都之地。真正是民风淳朴,德化深濡啊!不像那些洋气弥漫的铜臭地界,一股令人掩鼻的暴发户气!
  
  祈雨这种事情,据后人考证,有记载的,成功率近乎于百分之百;没有记载的,便不好意思说了。张家的求雨成功率在所有祈雨专业户中,据说是最高的。唯一的一次失败记录,是在明朝万历年间,那时的天师是第五十代张国祥先生。还好,在位的万历皇帝脾气温和,对道教的态度也很友好,所以并没有为难张天师。
  
  不管怎么说,张元旭先生毕竟成功地求下了雨,这件事给大总统袁世凯先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袁世凯这个人,怎么看,都有些神似于当年汉朝的王莽先生。能力超强,野心超大。白居易诗云,“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向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袁世凯也是一样,他当时在国内国外,民间朝堂,声望都是相当的高。如果没有后来称帝那招臭棋,历史对他的评价,恐怕将是另一种写法。
   人生在世,最难做到的,便是在野心和能力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最后,往往让野心连人带能力一口吞噬下去。当袁世凯有了称帝这个野心后,所有的心思、精力便完全扑在上面,仿佛一个人掉进漩涡里,眼中看到的,除了水还是水。
  
  正因为如此,袁世凯先生考虑到,要称帝,便不能忘记龙虎山的张天师。从历史来看,得到张家的支持,几乎就相当于在玉皇大帝那里买了单保险。恰好在此时,张元旭先生多少看出了一点苗头,便抓紧时机,通过长江巡阅使张勋先生,请求政府恢复被李烈钧废除的职权。民国五年(公元1916年),袁世凯下令,恢复张天师封号,发还天师府产田,复授张元旭为正一嗣教大真人。并且,重颁“正一真人印”,赐予“三等嘉禾章”,及“道契崆峒”匾额。
   熟悉历史的朋友都知道,就在这一年,袁世凯称帝,国号“中华帝国”,改“民国五年”为“洪宪元年”。
  
   张天师又可以正大光明地自称为“张天师”了!笼罩在龙虎山上的乌云,似乎一夜之间,被北边来的春风吹个干净,和煦的阳光,重新笼罩在青葱的山麓之上。张元旭先生惊喜地看到,好运气如同五颜六色的气球一般,正迎面向自己扑了过来!
     (一一一)
  
   仅仅过了八十多天,张元旭先生便沮丧地发现,这场突如其来的“好运气”,其真相是这样的:老天爷和袁世凯开了一个大玩笑,袁世凯也因此和张天师开了一个小玩笑。在这八十多天的时间里,中国的历史,迅速地往后摆动了一下,又迅速地摆回了原点。
  主要的当事人,都对当时的形势作出了错误的判断。袁世凯先生以为,中国人几千年来,都一直有个皇帝在上头管着。现在一下子没有了,怕是心里空荡荡的很难受,会很不适应。没有办法,自己只好挺身而出,勉为其难了。“洪宪皇帝”感慨地对“臣下”说,当今这世道,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啊!
  张天师呢,则习惯性地把这场闹剧,看成了另一次简单的改朝换代事件。他和袁世凯都没有意识到,几千年皇帝的统治,让中国人对于帝制,产生了一种深入骨髓的仇恨。当时的中国人,仿佛那只被困在井中多年的青蛙,当它跳出了井口,看到外面广阔的蓝天,无垠的大海之后,你还指望它会再一次跳回井里吗?
  
  张元旭先生黯然地收起了“天师”的招牌。渴盼已久的“好皇帝”,三下两下便翘辫子了。朝廷没有了,封号也没有了,田产也被重新被查封。所谓的“三等嘉禾章”,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的摆设品。只有“道契崆峒”的匾额,仍然高悬在天师府的屋檐下,和各朝各代皇帝所赏赐的匾额一起,记载着张家又一次昙花一现的光荣。
  
  当时的社会情势千变万化,连袁世凯这样高智商的脑袋都反应不过来。说起来,我们也不好太多地责怪张元旭天师。最多,只能说他学艺不精,业务能力不突出。张家祖传的扶乩之术,号称灵验无比。结果到了这位天师的手中,却一点效果都没有显示出来。如果沙盘有灵,明确地提示张元旭先生:当心哟,这位袁大皇帝,怕是日子不长啊!张元旭先生多半不会去蹈这趟浑水。
  
  现在好了,袁世凯先生成了万人唾骂的“窃国大盗”,张天师不用说,也成了标准的“封建余孽”。袁大皇帝重新变成了袁大总统,最后还干脆一死了之。一了百了,但留下张天师怎么办?只好一个人红着脸躲在龙虎山,郁闷地看着山下喧嚣的世界,以及不停变幻的,那一面面的“大王旗”。
  
  孔子说过,“危邦不人,乱邦不居。天下人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具体的做法呢?则应该是这样的:“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作为道教中人,理应比平常老百姓心胸更加豁达,对荣辱得失看得更开。时逢乱世,作为中国道教的领袖。张天师正确的做法,应该是静居龙虎山,修身养性,独善其身。一面“道契崆峒”的破牌匾,厚者脸皮求来挂在屋檐下,到底能给这千年家族,增添多少风光?《道德经》中有言:“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 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知足常乐”这句话,随便找个人来,都懂得它的意思,但当时的道教当家人就是不懂。这一点非常令人感慨。不过,话又说回来,在清末民初,又有几个道士,还会真正去读一读《道德经》呢?
  
   更难堪的事情还在后头。因为另一个张姓江西老乡挑起的闹剧,张天师又一次急急忙忙地送上门去,足斤足两地出了一回丑。
  
  这位张天师的江西本家,在近代中国,名声相当的大。前朝满清时期,他曾经历任江南提督、两江总督等职。算起来,官位不见得比曾文正公、左文襄公小多少。可能正因为如此吧,他一生对清廷算得上是忠心耿耿。不少遗老遗少,提到他的名字,都会竖起一根大拇指,称他是文天祥第二,“与文信国同乡闾,当附文信国同列传,其事虽殊,其忠不异”,而且“挽狂澜于既倒,当经千载公论”。
  不过,如果真的把他的传记附在文天祥的传记后面,文天祥在天之灵听了,一定会相当的不开心。因为这位“文天祥第二,除了和文天祥一样死抱着一个“忠”字外,脑后还多了一条难看的辫子。不仅自己留着一条辫子,他还强令手下的将官兵丁,每个人都不准学那些该死的革命党,辫子都得好好地给我留着!
  所以,当时的人们称他为“辫帅”,称他手下的军队为“辫子军”。写到这里大家都该知道了,这位犟脾气的“忠臣”正是张勋。他和袁世凯的关系不错,曾经被袁大总统封为“定武上将军”。所以,你当着他的面,是不好说他的军队是“辫子军”的,应该有礼貌地称之为“定武军”。否则, “辫帅”生气就不好办了。带兵的人,脾气都不是很好。
  
  张元旭天师籍贯是江西贵溪,张勋辫帅籍贯是江西奉新,两人估计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亲戚关系。不过,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同乡又加上同姓,因此,两人的关系应该是相当不错的。当初袁大总统这么看重张天师,原因之一,也是由于当初还是长江巡阅使的张辫帅的从中关说。从这件事,两人的关系可见一斑。
  
   民国六年(公元1917年),由于北京的“府院之争”,张勋乘机登上中国政治舞台的中心,拥戴满清“废帝”溥仪复辟。细细算起来,他在这个政治舞台,总共只停留了十一天。让所有相关人员,如溥仪、康有为、杨度等,还包括张元旭天师,统统地空欢喜了一场。
  
  当时已经有了电报,消息传得很快。全国各地到处都在传说,宣统爷又坐龙庭了,北京又有皇帝了,大家放下辫子吧!鲁迅的小说《风波》中,绍兴乡下的赵七爷,利用着这件事情,把船夫七斤吓个半死!原因仅仅是因为他前些日子进城,被几个“不好的”革命党,三下两下剪了辫子。“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有些时候,发型这种无聊的事情,也会给人们惹来相当大的麻烦。
   龙虎山上的张天师倒没有这种烦恼,从古到今,道士们的发型均保持一致。各朝各代的皇帝对此,都表现出了难得的理解。所以,清末民初,张天师不必像一般老百姓一样,一条辫子解下来又盘上去,盘上去又解下来,弄得手忙脚乱,白白受了很多不必要的惊吓。
  
  一听说皇帝复辟,而且,主要操盘手还是老朋友辫帅张勋,龙虎山上的张元旭天师大喜!奶奶的,这几年,可让那些“柿油党”们给折腾够了。事不宜迟,当下,张元旭先生胡乱收拾几道祥瑞之物,匆忙写就一份奏表,乐颠乐颠地便往京城赶。鲜花着锦,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炭?宣统皇帝刚刚复辟,身边没有可用之人,想必很是寂寞。这个时候,张天师的祥瑞一上,小皇帝一定会感到得热泪盈眶吧?恢复田产封号那是不用讲的,说不定,心情好时,还会赐个一官半职也不一定呀!
  
  从江西到北京,沿途要经过安徽、河南、山东几省,路途遥远。很惭愧的,张元旭先生没有学会“土遁”之术,更不会御剑飞行。没办法,只好充分利用各种现代化交通工具,一路狂奔!在最短的时间里,迅速横跨几省,顺利地进入了河北境内。眼看终点在望,北京,这千年的古都,中国的心脏之地,就在前面不远之处了。胜利在望,张天师也累得够呛。他决定放缓脚步,在城外稍微休息休息。
  他落脚的地方叫“丰台”,紧邻北京城外的一个小站。当时,时间已经是七月十日。张勋是在七月一日开始复辟的,真正的幕后高人段祺瑞,七月三日便组织了“讨逆军”,在天津马场誓师讨伐张勋。我们不得不说,张天师的脚步的确跑得相当快,几天时间,便从江西一路跑到了北京的城门口。但遗憾的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张天师真的是够倒霉的了。他一到丰台,便惊讶地发现,前后左右都是端着洋枪洋炮的士兵,一脸警惕地注视着他。
   ——站住!来干啥的涅?士兵问张天师。
   张天师很兴奋,本家张辫帅干得不错,你瞧这兵强马壮的架势!——“俺是从江西赶来,专门进京献祥瑞,递奏章的!”
   ——啥?奏章?献给谁涅?
   张天师抽出奏章得意地一晃:那还用问,当然是当今圣上宣统皇帝呀,这不刚刚……——话刚说出口他便赶紧打住,因为,就在这时,张元旭先生发现有些不对劲了:
   ——怎么这些丘八爷,后脑勺上,都没有辫子涅?
你以为几百万先烈都是白死的吗?好容易现在能吃点供享了,你个p民就想翻天?还早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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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30 08:51:44 |只看该作者
(九十)
  
   公元1646年,龙虎山张家遇到了一场千年未遇的大变故:居然有大胆的流寇,前来攻打上清宫!
  
  当时明朝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崇祯皇帝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在北京煤山上吊了。——顺便提一下,这位倒霉的皇帝对宗教的态度,就像对自己的大臣一样反复无常。当看到李自成的军队杀近之时,他把希望寄托于玉皇大帝的天兵天将,临时抱道脚,对外宣称信奉道教。为了表示忠心,他下令砸碎宫中找得到的所有佛像的脑袋。
   可惜玉皇大帝一点都不上当:什么文化素质!《西游记》总该看过吧?俺和如来佛祖的关系热乎着呢!你砸那几个破石像,就指望我兴高采烈地派兵下凡。如果不幸得罪了如来佛祖,万一那孙猴子一时兴起再来闹天宫,俺又该指望谁来帮忙呢?
   所以玉皇大帝的态度是明确的:这个忙俺是坚决不帮滴!崇祯皇帝等了半天,李自成的脚步声都快听到了,传说中的五彩祥云却一点影子都没见着。绝望之中,在洋传教士汤若望等人的劝说下,他做出了另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改奉天主教!
  
  洋人的红夷大炮的威力,崇祯皇帝是见识过的,以此类推,洋人的神仙,威力怕会比土产的要威猛一点吧?在汤若望为他编织的美梦中,崇祯皇帝无限向往地憧憬着:在一个圣歌高唱的日子里,守护天使加百列的洁白翅膀,将庄严地划过明王朝的古老天空。当然,这位著名的天使长可不是空着手来的,他手中那把上帝之剑,将干脆利落地砍掉中国反贼李自成的头颅。
  为了表示对上帝的忠心,崇祯皇帝再次下令,砸毁宫中道教的斋醮所在地——玉皇殿。这一招做得太绝,玉皇大帝就是想改变主意,也是来不及了。天兵天将是再也不会来的了,而西方的上帝见崇祯如此翻覆无已,也不禁起了疑心。所以,这位倒霉的皇帝到死,也没有见到加百列天使的影子。
  
  在崇祯死之前,就已经是天下大乱了。等他死之后,天下就更乱了。明朝的气数已尽,南明小王朝企图重现当年南宋的辉煌,却不幸选出了个糟糕透顶的宏光皇帝!这位老兄的荒淫无道和嘉靖皇帝有一比,喜欢用蛤蟆来配春药,人称“蛤蟆天子”。只是他的江山只剩下半壁,所以闹腾的规模比起嘉靖要小一些。痛痛快快地玩了两年之后,宏光皇帝也玩完了。身缚北京西市斩首,留下几个朱家的后生子弟为了皇帝的位子抢得不亦乐乎。
  《鹿鼎记》中,天地会的英雄们和云南沐王府的人,为了“拥唐”还是“拥桂”而大打出手。这一时期,除了他们两位之外,先后称帝的,至少还有东武帝朱常清和定武帝朱本铉。其它的假冒伪劣更是数不胜数。龙虎山上的张天师们看得眼花缭乱,一时不知跟谁才好。经过元明两朝和朝廷的密切交往,张家早就不复是当年隋唐时期低调的旁观者了。改朝换代时期的押宝,在张天师们的眼中,已成了一场决定生死存亡的大事。
  
  他们的初步决定好像是“拥唐”。一来唐王在福建广东一带,地理位置离江西较近。不像桂王,被人远远地赶到了云南广西之隅。二来呢,令张天师很不满的是,这桂王多少有些不地道,竟然想把天主教事业进行到底!——崇祯皇帝砸了玉皇殿,这个俺们认了,谁能担保自己不在关键时候出昏招呢?但信西洋邪教就不太好了,毕竟是夷狄之物。如果居然更进一步,像桂王朱由榔先生一样接受什么“洗礼”,这就简直是大逆不道了!
  
   但眼看着唐王的处境也不太妙,天下的大势,似乎不同于当年宋朝的南渡之后。这下子,连避世已久的第五十一代天师张显祖都坐不住了,特地从隐居地“梧绿轩”跑下来找他的儿子,第五十二代天师张应京先生商量对策。
  
  在明清两代的十几位天师中,张显祖天师是比较特殊的一位,可能是小时候在井中被幽闭过吧?他一向来喜欢独处,不喜喧嚣繁华之地。所以,早早地把天师的位子传给了儿子张应京先生。自己跑到龙虎山中,找了个地方隐居下来,专心研究“先天太极及心性之学”,以及“三教同源”的学问。不过,明白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先天太极”是炒陈抟先生的冷饭;“心性之学”,是炒宋朝白玉蟾先生的冷饭;至于“三教同源”的学问,是炒王重阳先生的冷饭。
  和明朝中期之后的其他张天师相比,张显祖先生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是唯一一个能够看出问题的人。知道道教的理论如果没什么突破的话,前景实在堪忧。但和张继先等前辈高人相比,他又显得能力严重不足。只能徒劳地炒别人的冷饭,丝毫拿不出具有革命的改革措施。这么一来,他的所作所为,就仿佛一个孤独的人,见到大厦将倾,徒劳地试图用一根竹竿来撑住。
  
  但现在不是谈理论的时候!张显祖先生指示儿子张应京,赶紧命人多印几张“天命之符”。——记住一定要印刷精美一点!他再三嘱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当年张可大先生送了一张给蒙古人,张正常先生送了一张给朱元璋。等着吧,说不定要符的大人物,明天就会上门来讨了。
   两人正在谈论之时,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张显祖先生厌恶地问道:“是谁在外如此喧哗,没看见我和应京正在议事么?”
  
   只见两个道童,扶着一个满身鲜血的中年道士,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张应京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如何会弄成这般模样?”
   那中年道士一屁股坐在地上,神色惨然地说,“大事不好了,打……打过来了!”
   张应京先生愕然说道,“不会吧?来这么快么?要讨符命给一张就行了,也用不着打人啊?”
   张显祖先生一摆手,事情绝然不会这么简单!他伏下身子,盯住那中年道士问道,“来者究竟是何等人物?”
   “是……是个和尚……领头的,还……还带了很多人……”中年道士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
  
   张显祖先生和张应京先生面面相觑:怎么又是和尚?难道是朱元璋那厮投胎转世不成?
  
  他们登上山腰,极目远望。只见远方烟尘滚滚,显是一队人马正朝龙虎山奔涌而来。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所持的旗帜等标识之物。但渐渐的,人喊马嘶之声,已经从山下隐隐传来:“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
   “难道是当年的魔教重出江湖?”张应京先生问,“抑或是白莲邪教?”
   “绝对不是!”张显祖皱着眉头说,“多半是一些心怀叵测之人,乘天下大乱,惑众起事,冲我龙虎山祖业而来。”
  
       
    (九十一)
  
   张显祖先生猜得没有错,这么些年独自躲在山中,反倒使他的头脑比旁人更清醒些。明末清初,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改朝换代的天下大乱。天灾加上人祸,使得那个时期,只有两种人会稍微好过一点:躺在荒烟蔓草中的死人,以及即将成为死人的武装人员。
   人都有求生畏死的本能,中国农民的这种本能,似乎比其他人还要更强一点。他们不在乎生活的素质像牛马一样差,只求至少可以像牛马一样,在这个世上简单地活上一辈子。
   但你可以把他们像牛马一样使唤,却不可以把他们看成牛马一样简单的动物。当出现这么一个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在他们的耳边,大声地喝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之时,他们也会突然明白过来:是啊,这样的活法,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比看破生死的绝望之人,更加凶猛可怕呢?张显祖先生看着山下的滚滚红尘,听着那一阵紧过一阵的呼号。不禁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历史已经变成了一幅幅黑色的碎片,在他身边不停地卷涌,冲击,飞散…….
  
   他的儿子张应京这时却冷静了下来。他一挥手,身后的道士、仆佣、佃户、庄农等人,从上清宫旁的库房里,急急忙忙地搬出了诸般兵器,不外乎是刀枪剑矛之类。然后,人手一把,在道观门口,歪歪斜斜地排成了一个队列。咋看之下,还有这么一点意思。
   张显祖先生有些诧异,自己许久没有出关,应京这小子啥时弄出了这么些阵仗出来?
   张应京得意地笑了笑,“身逢乱世,不得不防啊!……”
   他正想说下去,突然,有个傻乎乎的蠢胖道士,急冲冲地从殿中跑了出来。歪戴帽子斜穿衣,手中赫然捏着一把桃木剑!他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差点一头撞到张应京先生怀里。
   张应京先生咄了一声,骂道,“混蛋!你这厮跑来干什么?”
   胖道士一脸的茫然,“不……不是说,有流寇打上来了吗?”
   张显祖先生指着他手中的桃木剑,问,“你拿此物何用?”
   胖道士腰板一挺,骄傲地说:“杀贼呀!”他从怀里一摸,“这不,俺还带了本《龙虎山符咒大全》呢!”
  
  张应京先生哭笑不得,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种忠诚的蠢家伙,赞他两句好呢,还是踢他屁股一脚?最后,他只是简单地骂了一句,“滚一边去吧!”然后,自己跑到库房里,选了一把上好的纯钢龙泉剑。自从张三丰先生发明内家拳之后,龙虎山的道士们也不敢怠慢,多少练了一些。例如第四十九代的张永绪天师,就是以剑术闻名于世。张应京先生没有这么厉害,但自忖砍翻三五个人还是没有问题的。
  至于张显祖先生,他的年事已高,别说动刀动枪,连提把龙头拐杖都觉得吃力。所以,只是简单地握着把拂尘意思意思。他们两位都没有动张道陵祖师传下来的那把天师剑。那玩意儿经过一千多年,虽然后辈小心呵护,但也是锈蚀得很厉害了。平时,都是一动不动地供在大堂之上。遇到有重大的斋醮大祭的时候,才由当家的天师请下来当众舞动一回。
   张显祖和张应京先生都做过这个工作,知道其中的苦处:你舞动的时候,千万不要贪图潇洒,弄得个虎虎生风。天师们都清楚,稍微挥得用力一点,就仿佛会听到金属锈片沙沙沙往下掉的声音。所以,动作要领是一定要全神贯注,一定要缓慢,而且要以划圆弧为主。
   每到了这个时候,旁边的观众都会打心眼里赞叹:绝了!您瞧这手太极剑耍的,舒缓有致,妙合天地阴阳之变也!
   张天师们听在耳里,却一点都不敢得意。他们心中清楚,万一一不小心用点力上去,这剑“啪”的一声断成数段,这个祸可就闯大了。
  
  张显祖先生刚刚把队伍布置好,流寇已经冲到了山门之外。据历史记载,这股贼寇是从福建一带流窜过来的,领头的是一名“妖僧”。——怎么又是一个和尚呢?咋听起来觉得有些奇怪,细细一想便觉得合理性极强。首先,旁边的农户都饿着肚子,谁还会想着你和尚?所以,没办法只得跟着饿,饿急了也只得跟着造反。其次,和周遭的泥腿子们相比,这和尚平时看几本经书,多少算是知识份子。聪明一点的,便懂得如何通过一些“大楚兴陈胜王”之类的巧妙方法,来有效地发动群众。当然,这些方法,到了一些正统人士眼中,自然成了传说中的“妖法”。而身为和尚居然也玩这些妖法,自然就是“妖僧”了。
  
   这福建来的妖僧帅众冲到山门,一眼便看到张应京先生手下那一伙七长八短的乡兵。粗一看,军容尚还整齐。张家钱多的是,统一制作了玄色的军服。兵器也是新购置的,第一次拿出来见人,在正午的阳光下,白晃晃的还挺吓人的。
   但仔细一看,乡民们个个捏长矛的样子,和捏锄头的架势差不多。道士们呢,平时生活太好,养得白白胖胖的,严重缺乏锻炼。到了紧急关头,个个面如土色,一把长剑在手,剑尖抖得比双腿的抖动幅度还大。
  
   再看妖僧这边的队伍,虽然个个衣衫褴褛,面带菜色。但一看到张家这么大的家业,每个人的眼中便射出恶狼一样贪婪的光芒。他们仿佛是十王殿没有关牢,涌出来的一群饿鬼。眼中只有食物,而没有生死可言。
  
   妖僧哈哈一笑,也不多话,手中的铁禅杖一挥:给我上吧,还等什么?
  
  这群饿鬼便疯狂地向前冲过去,仿佛一股恶浪,“嘭”的一声和脆弱的堤坝撞个正着。张家的队伍开始还壮着胆子呐喊着迎上去。只听得一阵乒乓乓乓的兵器撞击声,然后,鲜血飞溅,惨叫四起。在这千年道观之前,残肢横飞,被砍落的人头,像西瓜一些,在平整的青砖地面上,一面滚动,一面恐怖地洒着红水……
  
   张应京先生本来还想冲上去砍翻几个贼人的,但看到这个场面,惊得目瞪口呆。他手上很标准地掐着剑诀,但双脚就是不情愿往前冲。正犹豫间,乡兵已败,潮水一般地往后退。后面的贼寇兴奋地嗥叫着,挥着手中的破烂兵器,凶狠地追了过来。
  
  上清宫在短时间内,便宣告失守。张家的乡兵仗着地形熟,没命地逃到了后山的险要之处——老雷坛岭。还好,当时几个心腹道士有良心,紧急关头没有忘记张显祖父子。几个人合力一挟,便脚不点般地给架了出来。否则,那个妖僧便可以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成功地斩杀张天师的和尚了。
  
   老雷坛岭地势险绝,贼寇们缺乏攻坚武器,暂时停了下来。只是围在岭下,污言秽语地叫嚣不已。
   张家上下面面相觑,怎么办?这地方虽说是易守难攻,但毕竟无水无粮,如何可以长期坚守下去?一众道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跪在张应京天师跟前哀求:“禀告大真人,而今已是生死存亡之际,恳请大真人大发慈悲,施展无上法力,以拯我等于水火之中!”
  
   张应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求援似的朝张显祖先生那边望去。张显祖先生也是满脸无奈,长叹一声,“唉!眼见是没有其它法子可想了,你就姑且一试吧!”
   张应京先生还想推托,“这个,法力当然是有的,但大家都看见了,俺此次走得充忙,桃木剑等一应法器,都没有带在身边呀!”
   ——这倒真是个难题了。在场的道士都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都明白这一点:道家的法术,如果没有法器的施为,你就是有通天的道行,怕也会打个很大的折扣。比如,张继先这么厉害的人物,如果没有那张符纸,他请得来关羽下凡么?
  
   就在这时,人群中挤出一个脸红红的蠢胖道士,手中高举着一把桃木剑,激动地叫道:“俺带了!俺带了!俺这里有一把桃木剑……”
   他笨手笨脚地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胡乱抖了几下,里面飘出三五张薄薄的黄表纸。
   “你看,”胖道士捡起来递给张应京先生,“连画符用的纸,俺都记着带来了!”
    (九十二)
  
   关于著名的老雷坛岭之战,后来的说法纷纭。根据道教方面的记载,这场战役的结局是这样的:
  
   张应京先生接过胖道士手中的符剑之后,心中大喜。立刻用山上的石头,搭建了一个简易的法坛。然后,披发仗剑,等坛做法。须臾,狂风大作,乌云盖顶,一道道的闪电,把山上树木打得噼啪作响。一阵紧一阵的巨雷,在龙虎山的茫茫四野回荡。
  众人正在惊疑之际,忽然,“嘶拉”的一声,西方天幕的乌云被撕开一道口子,透过这个口子,人们可以看到碧蓝的晴空。金灿灿的阳光,从那里直射山顶。——这现象有个专门的学术名词,唤作“开天眼”。唐朝的李贺见过一次,还写了一句诗来作纪念: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山顶的道士们都清楚,当天眼张开之时,奇迹就该出现了。果然,只见半空中,有个金甲神将从天眼开处,伸出半个身子,朝着下界探头探脑地打量着。
  
   岭上的道士们齐声欢呼,传说中的救兵终于出现了!——但岭下妖僧的贼兵却鸦雀无声,令人奇怪地一动也不动。
  
   半空中的神将有些纳闷:这样居然也吓不跑么?难道,那妖僧真有法力,请来了佛教方面的护法迦蓝大神么?——他转身往左右瞧了瞧,没有啊!
   再仔细往下一看,这才明白其中的原因。原来,那伙贼子乡下佬出身,没有见过大世面。好不容易见到回神仙献身,哪里愿意错过这场热闹?所以,他们完全忘记了今天来此的目的,一个个张着嘴巴看得正起劲呢!
  
  神将又好气又好笑:中国人这种扎堆看热闹的天性,真是名不虚传呀!他一挥手,从身边跳出一条凶猛的黑虎,怒吼一声,张牙舞爪,从半空中迅猛地扑了下来。众人看得分明,这黑虎体长数丈,目如银星,牙如钢钉,爪如巨钩!冲下来的时候,挟着一阵狂风,吹得岭上岭下飞沙走石。气势端得是威猛无比!
   那伙贼子看得起劲,刚想拍手喝彩。猛然一看不对劲呀!——怎么朝俺们这边扑过来了?这才恍然大悟,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朝山下逃窜而去。大家可以想象他们跑步的速度,如果你的身后有这么大一条黑虎追过来,你也会跑这么快的。
  
  岭上的道士们看得目瞪口呆:只见流寇们的脚步带动的黄尘,在他们的身后划成了无数道笔直的黄线,飞快地随着他们的脚步延伸。不一会儿,黄线便从龙虎山的山腰划到了山脚;紧接着,便飞快地划出了贵溪县的县境;再接着,便迅速地划离了江西境内,延伸到了福建一带;最后,横贯了福建全境,直到台湾海峡的左边,才惊恐万状地停了下来……
  
   等道士们回过神来,抬头往天上一看,只见红日高照,碧空如洗,哪里还有半点神将和黑虎的影子?
  
   令人奇怪的是,官方的正史对这场伟大的战役一点都没有提及。对于张天师的法力,他们的观点是这样的:“张氏自正常以来,无他神异,专恃符箓,祈雨驱鬼,间有小验。顾代相传袭,阅世既久,卒莫废去云。”
  也就是说,从明朝第一位天师张正常先生算起,张家就没有什么神异了。只是靠着求求雨,抓抓鬼来蒙钱而已。众所周知,不管旱多久,这雨总有一天会下的;而所谓被鬼上身的精神病人,多少也会有清醒的一刻。——所以,张家的法术,偶尔也会小小地灵验一回。就这么回事。
  至于请神将、遣黑虎下凡趋贼的传说,儒家方面更是根本不信的。他们嘲讽说,如果你们张家真的有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干脆请神将救万民于水火。左边一关刀,砍掉逆贼李自成的脑袋;右边一黑虎,咬掉满洲鞑子皇太极的半截身子去呢?花了这么多功夫,只赶走的福建来的一群土匪,这也好意思拿出来讲?
  
   官方和道教方面关于历史的矛盾,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发生过了。大家都知道,东汉末年,曹操讨伐天师道系师张鲁先生。正史上记载说,曹操兵多将广,没费多少功夫,便把张鲁先生给擒住了。而道教方面的记载却是这样的:
  
   “魏王闻之,遣使统兵来讨,弟孙告师,师曰“慎勿为惧”。遂同弟子登岭而望,见兵马四合,师以手版画地成河,怒涛洶湧,下临不测,兵不得度,使者复统水师至岸,师又以手版画其河中,辄出一室,高千余丈,兵不能进,使者回,具述其事。魏王遣使追谢斋印授,拜为梁益二州剌史镇南将军,封闽中侯,食邑三万户,师固辞不受。……后修炼成道。”
  
  按道教方面的历史来说,张鲁先生不是打不过,而是出于一片慈悲之心,不想打了。——你想,咱们两个人打仗不要紧,天下百姓要死多少呀?慈悲之心,人皆有之。国民党退到台湾后,不少人总结失败的原因是这样的:党国将士过于仁慈,而共军过于冷血。用人海战术拼命往上冲,在国军的机枪扫射之下,死伤狼藉。尸体越堆越高,国军将士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把机枪一扔,说,这仗没法打了,俺们投降吧!——于是便潇洒地、很有风度地投降了。
  
  所以说,历史这东西,就像传说中的庐山一样,横看成岭侧成峰。左边看是这个样子,右边看却是那个样子。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角度,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观点。只不过,有些人是用眼睛来看的,有些人是用脚后跟来看的;有些人先开口说话,有些人后开口说话;有些人的声音大一些,有些人的声音会小一些……
   ——如此而已!
  
  不管怎么说,老雷坛岭之战后,流寇的确退去了。道士们回到了上清宫,清扫清扫血迹,点算点算财物。老少两位天师顾不了其它,赶紧跑到堂前一看:谢天谢地!那把祖传的天师剑,依然好好地摆放在供桌之上。只是盖子被流寇们掀开,丢在一旁。可见,他们开始还是好奇地看过几眼的。但毕竟是一群没有鉴赏能力的家伙,在流寇们的眼中,所谓刀剑者,当然应该是锋利铮亮的,这把锈迹斑斑的,铁棍子一样的家伙,算是什么玩意儿呀!
  
  张家父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要印剑还在就好办了。他们在大堂中坐下,懒得去理会其它那些丢失的东西。在他们的面前,是一个雕龙画凤的轩敞大门,门外,就是天师府那广阔的庄园了:占地二万四千余平方米,建筑面积一万一千多平方米。珍馆琳宫,如栉之比,丰栋华榱,金碧辉煌。庄园之外,更是广布良田。计有山林数万亩,田庄遍及周围一十二县,仅贵溪县一地,就有地二千二百八十多亩。而这些田产,蒙朝廷的恩典,都是完全可以免除一应赋税的。
  
   面对这一切,张家父子心中不禁有种骄傲的自豪感:张家的这一切,有哪路流寇,可以有办法凭空搬去?
      (九十三)
  
  公元1647年(顺治三年),清兵入关已经三年多了。南明小王朝的偏安梦想,早已随着宏光皇帝被砍落的人头,葬送在荒烟蔓草之中。当时,名义上统治这个古老帝国的,是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孩子——顺治皇帝。但真正掌权的,是“皇父摄政王”多尔衮。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坚强多智的女子,即这几年在电视上很走红的孝庄太后。
  
   眼看着明朝最后一丝气数已尽,龙虎山正一道第五十二代天师张应京先生生怕错过时机,立即派人献上符瑞。从这件事我们可以看出,历经元朝、明朝两次的实际操盘演练,此时的张天师,对于这种改朝换代时期的投机买卖,已经可以操作得相当熟练了。
  
   就在几年前(崇祯十六年),明朝的最后一任天子崇祯皇帝,在万般无奈之下,曾经请这位张应京先生主持了一场“护国罗天大醮”。据说这位张真人在斋醮后,对崇祯皇帝的总结报告是:“国家绵久,万子万孙。”
   众所周知,这一个美好的预言,最终令人遗憾地成了镜花水月。然则张天师的预测不准确乎?抑或这位张应京先生欺负人家是亡国之君,居然当面撒谎吗?
   ——当然不是!正一派的道士们认真地解释道,张应京先生说这话的意思是:明朝的国祚的确也算长久,但只是到“万子万孙”而已。这句话是个巧妙的缩写,展开来看就是“万历皇帝的儿子和万历皇帝的孙子”。前者是好色短命的“红丸天子”光宗皇帝;后者就是著名的昏君熹宗皇帝了,明朝其实就是在他手中完全糜烂的。张天师看得很清楚,整件事其实不是崇祯皇帝的错。轮到他当皇帝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没办法,谁叫你当皇帝也不挑个好时候来当呢?
  
  张应京先生在完成“护国罗天大醮”之后,丝毫不敢在京中停留,立刻星夜返回了江西龙虎山。当时京城挽留他的人很是不少,在人心惶惶的时候,大家多么希望有个会“五雷法”的天师留在身边啊!但张应京先生一拱手,满脸歉意地说:回见回见!不好意思,家里事多。——真的不骗你,实在忙不过来呀!
   可以想象京城中达官贵人们是多么的失望!不知道的人便以为张应京先生胆小,生怕李自成的炮子儿不长眼睛。其实,大家再一次误会他了。张天师的确是相当的忙:旧王朝即将覆灭,新王朝眼看就要到来,俺们正一派的的祥瑞还没有准备好呢!
  
   谢天谢地,南明小朝廷给了一些缓冲的时间,最终还是赶上了!张天师先是托请江西巡抚李翔凤,进献皇帝符瑞四十幅。一口气便献上四十幅,可见,南明小朝廷给的时间蛮充裕的,而这几年张家人也一直都没有闲着。
  但结果却令人失望,清朝管事的多尔衮很明显地不把张天师的符瑞看在眼里。他下了一道手谕:“致福之道,在敬天勤民,安所事此,其置之。”——既然您已经送过来了,俺们也不好意思拒绝。屋角恰好有个垃圾桶空着,就摆那儿吧!不过,俺可要不客气地告诉您,您那一套东西,俺们是一点儿都不相信的!
  
  多尔衮这野蛮武夫,难道真的坚信儒家的“致福之道,在敬天勤民”?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入关这才几年?未必他的进化就比别人快几个节拍么?真正的原因是,多尔衮和其他满清贵族早就“情有所归”了。早年,他们信的是萨满教,老实说是有点拿不出手。不过他们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不久便改信了藏传佛教(喇嘛教)。如果大家对前面的章节还有印象的话,应该知道早在元朝,藏传佛教的八思巴先生,就曾经好好地修理过道教一顿了。
   好了,现在多尔衮们捧着喇嘛教入关了。忽然看到,从山里冒出几个汉族的道士,忙不迭地跑来献什么“符瑞”。你想,别人哪里会看在眼里?
  
   另一个原因是:同样是新来的异族统治,但和元朝那时相比,各方面的情况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了。
  
   正一道,也可以说整个道教,已经不复有当年全盛时期的风光了。元朝初年的时候,大宋朝的脚步声刚刚离去。正一派挟张继先天师的余烈,声望如日中天。在理论创新上、实际操作上,都有不俗的表现。同一时期,道教的其它派别也不输人后,教义理论推陈出新,有不俗见解的高人层出不穷。全真派异军突起,王重阳祖师、邱处机大师刚刚逝去不久。另外还有金丹派的张伯端、白玉蟾(传说中点化王重阳先生的高人),以及太一道的萧抱珍,大道教的刘德仁,神萧派的王文卿,净明道的刘玉……
   当时的情况有点像两晋南北朝时期一般热闹,只不过规模气势要小一些。但到了明朝之后,道教中拿得出手的人物,除了正一派的张宇初,全真派那个莫名其妙的张三丰之外,就只有金丹派提倡“阴阳丹法”的陆西星了。
  
  至于教义理论上则更是毫无突破,大家一起大炒冷饭。张宇初偷炒宋朝全真派的冷饭,张三丰则是在陈抟先生留下的菜谱中添加了几滴酱油,半勺味精。至于陆西星先生,只不过是将张伯端先生的招数略加改进,加入了“男女双修”的内容。众所周知,这一出色的改进,后来被邵元节、陶仲文先生发扬光大,使得道教一跃成为明朝中后期,各代皇帝最喜欢的宗教。
  
  但事情往往都是这样的:福兮,祸之所倚。明朝皇帝的风流韵事,迅速传遍了国家的每一个偏远的角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即使是偏在关外的满洲蛮子,也听到了不少风声。当时他们风头正健,意气风发,丝毫没有后来八旗子弟的颓废作风。一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不禁对明朝的道士们又敬又怕:我靠!厉害呀,就凭房中术这一门手艺,便成功地弄死了这么多皇帝!
  所以,八旗铁骑进关之后,觑得中原大地一切皆如草芥。马蹄一踏,李自成的流寇大军便碎如齑粉;长刀过处,明朝各路残兵便头颅横飞。但一听说有道士来了,大家便惊恐地捂住裤裆,吓得纷纷后退。也正因为这样,张应京先生辛辛苦苦制作的四十幅符瑞,满洲人连碰都不敢碰。我们也不好责怪他们辫子长见识短,邵元节、陶仲文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实在是过于深刻了。
     (九十四)
  
  人生最郁闷的时刻,不是向人要东西别人不给,而是陪着笑脸把东西送过去别人却摆手不要。当多尔衮谢绝张应京先生辛辛苦苦制成的符瑞之时,他脸上的尴尬,心中的惶恐,那是可想而知的了。是啊,道教自张道陵先生立教以来,已有千年的历史,有哪朝哪代的皇帝,居然放着送上门来的吉祥不肯收呢?
  
   事情还是有转机的,这个转机出现在五年之后。
  
   当时,八旗精兵的长刀基本上收回了刀鞘之中,轰轰烈烈的武力征服已经结束。满州人从马背上跳下来,住进舒舒服服的宫殿之中,喝了两口清茶,定一定神之后,便开始考虑如何统治这片大得让人头疼的土地。
   他们立刻敏锐地发现,脚下这块土地其实并不稳当,有点像活火山下的黑色玄武岩。摸起来坚硬无比,踏两脚也很结实。但趴上面侧着耳朵仔细一听:不得了!下面的岩浆轰隆隆地流得正欢呢!
  
   孔子说: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也。这句话在明末清初在民间四处传诵。满州八旗表面上威风凛凛,但心中实在是底气不足。咱们就这么几个人,打仗还不如蒙古人厉害。他们都总共才呆了八十多年,俺们到底能够呆多久呢?
   还好,满族人的运气不错。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是在蒙古人的后面进来的,前面有蒙古人的反面教材放着呢!“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满族人惬意地发现:孔老夫子说的某些话,有时还是很有道理的。
  
  蒙古人把人分为三六九等,人口最多的汉族人排最下面。——这是不好的,咱们不分,满汉一家嘛;蒙古人养羊养惯了,勒令汉族农民不准锄禾日当午,让草自由生长,让田野慢慢变成牧场。——这是不好的,咱们让汉人接着锄吧;蒙古人不喜欢读书,一听到考试头就疼。自己不喜欢罢了,还干脆取消了科举考试,害得关汉卿马致远只好去编写剧本。——这也是不好的,咱们接着考,而且要把考题出得难一点,考死那几个高分低能的变态酸秀才!
   那么元朝人值得学习的地方有哪些呢?一是下手狠!一遇到不听话的,不用客气,杀!不仅要杀,而且要杀得干净,斩草除根。俺们就不相信那些反贼都长了胆结石,一个个胆子摸起来这么硬朗。
   果然,“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再加上什么庄家的“明史案”,金圣叹的“哭庙案”……杀得江南上下人等元气大伤,念起“地震高岗,一派溪山千古秀”时,也不得不压低声量,另外还要用左手捂住嘴巴。
  
  但光是杀也是不行的。蒙古人早年还是挺机灵的,一眼就发现了宗教的重要性。起初是对全真道,后来是对正一道,都是笼络得热热乎乎的。满族上层刚开始的时候,对这一点是鄙夷不屑的。全真道还剩几个人?张家那个搞法,哪里叫什么修道之士?惹急了我派几千铁骑踏平你的龙虎山,你真有本事,就放几支飞剑出来给大伙儿开开眼界吧!
  张家当然放不出飞剑来,满族人对这一点还挺得意的,一见到道士就故意伸长脖子:砍呀您呐!就凭您那把破桃木剑,俺缩一缩脖子就是王八养的!当然,道士们遇到这种情况,不仅是不敢言,而且连怒都不敢怒。干笑两声,缩着肩膀就往街角那边溜。街角边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外乎白墙黑瓦,两扇对开的黑木大门。门上,照例贴着门神户尉。有些人家为了增强战斗力,还特意在门口放了个小神龛儿,里面供的是武圣关云长。
  
  满洲人一看,更是笑破了肚子:哈哈哈!就凭那些玩艺儿就吓得了俺们满洲勇士?——但多走几条街,他们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笑不出来了:怎么东一个西一个到处都可以看见道士?不是替这家人算卦,就是给那家人捉鬼,生意好像相当的不错。奇怪了,这些道士为什么不像和尚尼姑一样,整天呆在庙里呢?
  另外,这街上各种各样的神像为何如此之多?门上贴着门神,神龛儿中供的是关圣,家里的厨房里有灶神,讲究的人家茅厕中还有厕神;城东有财神庙,城西有文昌宫,城北人们都喜欢去拜城隍,城西有座灵官祠;十字街头有个小庙,里面供的两位笑眯眯的老公公、老婆婆。旁边贴付小对联:公有公道,婆有婆心。自然有热心人士给您解释:这老爷爷,就是俺们这地界的土地公公了,旁边那老奶奶就是土地婆婆呀!去拜拜吧,灵得很呢!
  
   关帝爷、文昌帝君、王灵官这几位,不用说大家都知道是道教的神仙。那么,财神是哪家的呢?——也是到道家的。道士们谦虚地说,不信您去翻翻真宗那时的历史记载。土地和城隍呢?——还是道家的,书里写得很清楚,从明朝洪武年间就开始正式收编了。
  就算是吧。但灶神、厕神这些排不上号的,总该是人自己家里养的吧?——对不住,您又错了,这几位还是道家的。灶神每年要去给道教正神玉皇大帝写报告;厕神是姜子牙封的,而《封神演义》本身就是一部道教的书籍。顺便告诉您,水神、火神、山神、龙王、碧霞元君、五通神、天妃娘娘(妈祖)、黄大仙、大伯公、九皇爷、柳树精……只要佛经里没有正式名号的,都算是俺们道教的。一句话,捡到篮子里的都是菜。道门广大,专收无名之神也!
  
   清朝的皇帝总算明白了两件事:第一,大清朝的根基远远没有原先想像的那么稳;第二,道教的根基远远没有原先想像的那么浅。
  
   顺治八年,皇帝下令宣龙虎山正一道第五十二代天师张应京先生上京进见。召见之后,皇帝封张应京先生“正一嗣教大真人”,掌理天下道篆,授一品印。
   也就是说,张应京先生这次在清朝皇帝手中拿到的品秩,比明朝那时的正二品还高了一级。
  
   但接下来顺治皇帝便下了一道训诫给张应京先生:
  
   “兹特命尔袭职,掌理道箓,统率族属,勿使异端方术,不得惑乱愚民。今朝纲整肃,百度惟贞,尔其申饬教规,遵行正道。其附山本教族属贤愚不同,悉听纠察,此外不得干预。尔尤宜法祖奉道,谨德修行,身立模范,禁约该管员役,俾之一守法纪,毋致生事,庶不负朝廷优加盛典,尔其钦承之。”
  
  一口一个“尔”,一点礼貌都没有。而且,“勿使异端方术,不得惑乱愚民。”,这是什么意思?俺们的捉鬼降妖算不算在里头?左一句“遵行正道”,右一句“毋致生事”,几乎就是指着鼻子训斥了。除此之外,还特别规定了掌理道箓的职权范围:“其附山本教族属贤愚不同,悉听纠察,此外不得干预。”换句话说,意思就是好好看着你家里的那么一大群人,不准混进什么天地会的匪党。至于其它的那些事情,您还是少管为妙吧!
  
  张应京先生读完这一篇上谕,仿佛觉得,手中这小小一方一品金印,刹那间沉重了许多。他望着身后那巍峨的金銮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朝午门外走去。皇宫中的地面,青砖铺就,被细细打磨得如镜子般的平实。无数的人曾经在这里走过,富的,贵的,忠的,奸的,不可一世的,欲哭无泪的……道教龙虎山正一派第五十二代嫡传天师张应京真人,就这样满腹心事地走了过去。站在午门之外,他朝着家乡的方向望了一眼。但天高地迥,从江西龙虎山到这个地方的距离,足有千里之遥。谁能知道,何处,才是来时之路?
     (九十五)
  
  张应京先生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从张道陵鹤鸣山创教以来,道教已经走过了一千五百多年的长路。在这么长的时间中,张家坚守龙虎山,延续五十二代,创造了一个举世瞩目的奇迹。曾经有人说过,有千年不变的寺庙,无千年不断的家族。例如,说起武功盖世,寺庙有著名的少林寺,家族有著名的杨家将。但宋朝之后,杨家的后代便无声无息了。而少林寺直到现在,方丈还胖乎乎地时不时上电视露个脸,教导人们如何去赚更多的钱。
   张家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们既是家族,又是寺庙,所以方能历经了千年风雨而屹立不倒。另一个姓孔的家族也是一样,住的地方都叫“孔庙”。如果他们只是一个简单意义上的家族,房子再大,也早就给人烧个精光了。
  
  张道陵先生当年鹤鸣山创教的时候,凭的是三大绝招:符、丹、祷。“符”是用来治病或者请神的,“丹”是用来延寿或升仙的,“祷”当时主要是“三官手书”,得了病或者有其它事情要神仙帮忙的,就用这个法子和仙界达到沟通。张道陵当年走的是下层路线,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张鲁先生后来就靠这一点,农村包围城市,最终拿下了汉中的政权。
  张道陵和张鲁最致命的缺陷,就是理论的严重不足。他们试图在巫祝手法和春秋时代的道家之间筑上一道桥梁,于是就编写了一本《老子想尔注》。希望利用它,来作为五斗米道的理论指引。应该说他们的思路是完全正确的,哪一家宗教没本经典来垫着底子?但思路正确是一回事,最后的成品又是另一回事。一本漏洞百出的《老子想尔注》,可以和《圣经》、《可兰经》或者《金刚经》、《法华经》相提并论吗?
  
  道教的经典到了后来多达五千多卷,但这个根本的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宗教的问题,可不是上街买大白菜,只要个大量足就行了。《圣经》、《可兰经》都只有一本,但就可以被几亿人用上上千年。道教缺少这样重量级的经典,最严重的后果,便是千年以来,都被中国历代知识份子所轻视。而决定社会走向的,却偏偏就是中间的这么一群人。“知识就是力量”,培根这句名言,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
  
  道士们没有办法,只好走上层路线:玩几招戏法,献几张仙方儿,来蒙几个糊涂的昏君。这是个很有效,但很短线的操作。昏君往往都死得快,而下一个皇帝,很可能就不是昏君了。道士们的努力,最终很容易像后来人们常说的: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当年寇谦之的北天师道,就是最突出的一个例子。
  
  没有办法,道士们——尤其是张天师的正一派道士——后来发现,最稳妥的方法,还是祖宗的老办法:走下层路线。因为处在最底层的广大人民群众,和处在最高层的昏君们一样,有个共同的特点:盲目无知,极易受到诱惑和欺骗。莎士比亚的著名戏剧《裘力斯.凯撒》中的故事情节,就很形象地说明了这一点。如果真的像后来所说的那样,“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那么明朝的袁崇焕督师,也不会在十字街头被广大人民群众给生吃了。
  
   明朝中后期,随着道教自我更新能力越来越匮乏,道教开始加速向社会底层扩散。当时道士们的操作手法主要有三招:
  
   其一,扶鸾和求签,为人预知未来。
  只要是人,就有求知欲,就有好奇心。特别是对将来可能发生的,和自己相关的一切事物。“扶鸾”和“求签”,就是专门来满足人们的这个心愿的。扶鸾就是前文提到过的“扶乩”,求签就更不用说了,你随便到哪一间道观,供桌上都摆着一付签筒。随便你去摇,不要钱的。不过,上面的文字典故一般的人都看不明白,只好去请教门口坐着的那位道士。这个时候,您就得多少掏几文出来了。
  当年我在成都青羊宫的时候,摇了几把出来的都是上上签,心中纳闷:到现在为止,俺这命明明就是一般嘛,难道明天就要中大彩不成?干脆从签筒中拔出一把来仔细端详:结果上上签和上签占绝大多数。门口坐着的道士很失望,他没有赚到我的钱。不过,我对道教的乐观生活态度,还是很欣赏的:只要您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已经是上上签了。所以,大家的确没有借口再怨天尤人。
  
   其二,设斋打醮,为人祈福消灾。
  这种业务的范围包括求子嗣、超度亡灵、辟邪治病、驱鬼降魔等等。这是道教仪式中最好看的一种,《西游记》中写道:“头戴金冠,身穿法衣。令牌敲响,符水施为。驱神使将,拘到妖魑……”在一般的情况下,能够拘到妖魑的机会并不多。就是拘到了,大家看到的也只是个装妖魑的容器而已。
  设斋打醮中最常见的,还是超度亡灵。人都会死,死了都会变成鬼。问题是,变鬼的结果固然一致,但变鬼的过程却大有不同。道士们不敢马虎,他们进行了仔细的分类处理。例如,超度自缢死者叫作“金刀断索”,超度落水溺死者叫作“起伏尸”,超度死于异乡者叫“追魂”,超度死于分娩者叫“游血湖”……
  
  众所周知,这一种超度亡灵的仪式,诸葛亮在《三国演义》中就举行过。那是在泸水之滨,为死去的战士进行超度。诸葛亮在作法事的同时,还顺便发明了后来北方人的主食——馒头。佛教在这个方面也不甘人后,他们本来就有著名的盂兰盆会。这么一来,在有没有鬼,以及需不需要超度鬼这件事情上,三教第一次罕见地达成了高度的一致!最终还形成了一个节日:中元节。在中国大陆,拜上一次红羊劫难之赐,中元节基本上已经销声匿迹了。但在红卫兵没有去过的地方,如香港、台湾、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的华人聚居区,中元节仍然还是个相当热闹的节日。
  
   其三:到处施用符箓,为人驱邪保平安。
  符箓的使用一般会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是在设斋打醮之时,符箓作为一种道具出现。相当于对神仙的邀请函,或者是对妖魔鬼怪的恐吓信。一般来讲,烧了才管用,不过,在捉住妖魔鬼怪之后,道士们也往坛子口上贴一张。这样一来,妖魔鬼怪就像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怎么踢腾也跑不出来了。
  有一点要提醒大家注意:这符箓可能存在着保质期。《水浒传》中,洪太尉看到的龙虎山伏魔殿外,便“交叉上面贴着十数道封皮,封皮上又是重重叠叠使着朱印”。道士们告诉洪太尉,凡是经一代天师,便必须亲手添一道封印。如果这封印是永久性的,那么最早的那位祖师爷封一次就够了,何必要这么麻烦?由此可见,保质期的问题的确是可能存在的。
  
  另一种情况,大致有点像西方中世纪时的修道士卖的“免罪符”。教会告诫人们,人一生下来,就是有原罪的。消除原罪的方法,就是笃信耶稣基督,并且还要坚持不懈地行善、祈祷。少做一条,将来都得尝尝地狱永恒之火的滋味。大家一听傻了眼,信耶稣基督容易,行善祈祷也是容易,但要说到“坚持不懈”,就很让人头疼了。
   修道士们见到大家那一张张惶恐的面容,好心地安慰道:不要紧!有个简单易行的办法:花钱买几张“免罪符”吧!随着金币落进教堂钱柜的叮当声,阁下的灵魂便冉冉地升上了天堂。
  
  道士们卖的符箓比修道士们的“免罪符”使用范围更广一些:它可以佩在身上,形成一道单兵防护墙,任何邪魔外道都不能近身;也可以贴在大门口,保佑一家大小出入平安;还可以挂在商店的门楣,财神爷一见到就打心眼里喜欢,说什么也要到店里去坐一坐。对于湘西的赶尸人来说,符箓更是不可或缺的。不往僵尸们的脸上贴这么一张,它们哪里会这么听话地一蹦一跳?
  
   天下的符箓何处最灵验?不用说,当然是龙虎山天师府的了。天下有名的天师符,有谁不知,有谁不晓?所以,不少人宁愿千里裹粮,也要辛辛苦苦地跑到龙虎山去求一张。——请大家注意,是“求”一张,说“请”一张也是可以的。但如果你用“买”字,那就显得俗气了。
   正因为如此,明朝中后期以来,正一派的道士相当的忙。天下纷乱不已,人死了一批又一批,埋都埋不完。人口大减,鬼口大增,超度和驱鬼的业务,使张家人忙得合不拢嘴!?——对,没有乱用成语,的确是“合不拢嘴”。
  
   这么一来,《道德真经》、《南华真经》这两本艰深的古书,更是没有几个道士去读了。反倒是儒家的读书人,有事没事地还要去翻一翻,研究一下庄子那“汪洋恣肆”的文章技巧。
  天主教的修士们出门,大多会在口袋里放一本袖珍版的《圣经》。和尚们则是把佛经背下来,闲空之时,捏着念珠复习几句。明朝以降,道教最大的悲哀是,道士们(尤其是正一道)多半是提着桃木剑,揣着符纸出门的。家中即使还有一本《道德经》,也是丢在屋角,封面上蒙满了灰尘。
      (九十六)
  
   要知道一门宗教在社会上的地位,可以从许多方面来考察。其中一个比较简单的方法,就是分析一下宗教徒们住的地方。
  例如,最新数据表明,中国现在宗教庙宇统计数字中,佛教寺院约有1万7600多座,基督教教堂1万2000余座,天主教教堂只有4600余座。可见,传统的佛教声威不减,而后起的基督教奋起直追。相比之下,同样是拜耶稣基督的千年老店天主教,声势却几乎被完全压下去了。
   不过,最多的还不是佛教,而是回教徒的清真寺,竟然多达有3万余座!数量几乎是亚军佛教的一倍多。这是个有趣的现象,因为回教徒在中国的数量,要远远少于佛教徒。
   那么,大家最关心的道教,它的宫观数量有多少呢?
   ——仅仅1500多座!
  
   就在清朝中前期,有一座道观突然名声鹊起,如日中天!其规模和声势,都直追江西龙虎山的道教祖庭。这座道观,便是北方全真道的中心——有名的京城白云观!
   奇怪了,这全真道不是早在元朝那时就已经衰落了吗?怎么到了清朝,却突然来了个鹞子翻身呢?
   说起来,王重阳先生的在天之灵,应该感谢两个人:一个是住在龙虎山的张天师,一个是邱处机先生的后辈弟子,全真道龙门派传人王常月。
  
  明末清初,其实是道教扩张势力的一个良好时机。当时不少汉族的读书人,想到自己居然要受满洲人的统治,必须在脑后留一根辫子,这思想关实在是怎么也翻不过去。一气之下,便要遗身世外,“儒从僧道不从”,你该拿我没有办法吧?这在佛家有个名号,唤作“逃禅”。不过,为了不留那根辫子,便跑去当和尚,让整个头顶的毛发跟着遭殃,这多少有些说不过去吧?孔子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于是不少人便把眼光投向道教。的确,道教的先天优势这时便体现出来了,尤其是正一道,不仅不用剃头,还可以饮酒吃肉,这么好的事情哪里找去呀?
   ——且慢!有明白人站了出来提醒大家:就算要当道士,也坚决不要当正一派的道士!大伙儿想清楚了:正一派的当家人张天师,给大清兵递符瑞时,可是跑得比谁都要快呀!
  
   说的是啊!怎么可以和张天师这样的墙头草混同一气呢?大伙儿最后看了一眼正一派道士手中的酒杯碗里的肉,恋恋不舍地朝北方奔去。消息早就传出来了:北京全真道白云观,最近来了一位高人,姓王,名常月。
  
  全真教的祖师爷王重阳先生当年有高徒七人,即著名的“全真七子”。王重阳仙去之后,这七位弟子又各自在全真教内部开设了自己的子公司:邱处机的龙门派,刘处玄的随山派,潭处端的南无派,马钰的遇仙派,王处一的嵛山派,郝大通的华山派,孙不二的清静派。到了元明全真教衰落时期,其它各派都奄奄一息了。只有邱处机的龙门派,还挺着几根瘦骨头,硬撑着不倒下!
   于是它就笑到了最后,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中兴:第七代传戒律师王常月时代。
  
  清顺治十三年三月,王常月在白云观开坛说法三次,先后收弟子千余人。要是在宋元明时期,收这么千把人,简直就不好意思拿出来说。但在清朝那会儿,能收到这个数字,就要感谢太上老君了。但王常月先生还不满足,他不辞劳苦,大江南北,马不停蹄地到处传道。度弟子甚多,当时有“临济、龙门天下半”之说。他辞世升天之后,全真教的道士们,感激地尊称王常月先生为“龙门中兴之臣”。
  
  王常月先生的理论,后来被编成了两卷书,即著名的《龙门心法》二卷。在书中,他提出了“皈依三宝、忏悔罪业、断除障碍、舍绝爱缘、戒行精严、忍辱降心、清净心身、求师问道、定慧等持”等二十要诀。道理好像很不错,但怎么听都像是高僧在谈禅。王重阳先生当年“三教合一”的投机思想,几百年后,被王常月先生又大大地推进了一步。只不过,王常月先生这样做,多少还是有些“剃头挑子一边热”。——你想“三教合一”就“三教合一”呀?门都没有!和尚们对这种明目张胆的侵犯知识产权的行径,感到无比的愤概!但他们无可奈何,因为皇帝对王常月先生的做法举双手赞成:大家和和气气的一家,同保我大清江山永固,这有什么不好的?
  
  王常月先在世间生活了很长的时间,享年八十八岁(一说一百五十九岁!)。他仙逝的那年,已经是清朝康熙十九年了。大清的的江山,在那时已经相对比较稳固了。虽然康熙身边的红人韦小宝韦爵爷,脚板心还刻着“清明”、“反复”的字样。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早年那些激进的反清复明的义士们,多半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已经老得快死了。
   所以,虽然早期全真道混进了很多不肯留辫子的人,但康熙皇帝还是慷慨地给了王常月先生一个“抱一高士”的封号。龙门派的道士们感激之余,心中略有些遗憾:连个“先生”的封号也不给,足见这个皇帝是个小气鬼。
  
  由于王常月先生的影响,当年几乎快要塌掉的白云观,一下子便成了北京最热闹的地段之一。求财祈福在这里求,办道场在这里办,烧香问签在这里烧。后来,连求子也不跑观音庙了,改跑白云观吧!再后来,朝廷的官员们把这地方当成了走后门的入口,以及交换情报的中转站;老百姓们则索性在观门口搭起大棚,办起了热热闹闹的庙会。烧饼、卤肉的香气夹杂在叫卖声中,一阵阵地往观里飘,惹得小道士们一边念经,一边流口水……
  最后,连太监们也时不时往这地方跑。起因是不知是哪个缺德鬼,说当年邱处机先生为了潜心修道,一狠心,斩断了自己胯下的是非根!听到这个莫名其妙的传说后,太监们大喜:终于找到同道中的高人了!于是,他们把邱处机先生尊为太监这行当的祖师爷,每年正月十九,都要到白云观来拜“邱祖”。要说也怪这伙太监没有文化,明明摆着一个正牌的司马迁不拜,拜这个来路不明的邱处机干什么?
  
   白云观名声最响的时候,是在清雍正年间。就在雍正八年,从禁宫大内发出一道莫名其妙的朱批秘谕,皇帝亲手所书,接收人是各省的总督、巡抚。秘谕内容如下:
  
   “可留心访问有内外科好医生与深达修养性命之人,或道士,或讲道之儒士俗家。倘遇缘访得时,必委曲开导,令其乐从方好,不可迫之以势。厚赠以安其家,一面奏闻,一面着人优待送至京城,朕有用处。竭力代朕访求之,不必预存疑难之怀,便荐送非人,朕亦不怪也,朕自有试用之道。如有闻他省之人,可速将姓名来历密奏以闻,朕再传谕该督抚访查,不可视为具文从事。可留神博问广访,以符朕意。慎密为之!”
  
  这则秘谕雍正皇帝写得很辛苦,当时没有复印机,皇帝总共抄了多少份,现在已经无从考证了。光是现存于世的,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就有九份,台北故宫博物院保存着六份。每份内容都完全一样,一字不差。全是雍正用朱砂一笔一笔,一份一份地书写的,字体非常工整,一丝不苟。
     (九十七)
  
   雍正皇帝病了,而且病得比较严重。为什么会病呢?有人说是积劳成疾,有人说是荒淫无度。作为一个很有争议性和传奇性的皇帝,当雍正皇帝还活着的时候,关于他的传说,已经在民间流传很广了。
  和前面两位皇帝不同的是,雍正的宗教信仰坚定而杂乱。顺治皇帝早年在天主教和佛教之间摇摆过一阵子,最后,坚决地选择了佛教。由于他死得很突然,所以,民间广泛传说他因为喜欢董小宛,而且最后上五台山出了家。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顺治帝一定很时髦地很热衷于姐弟恋。因为清朝定鼎时,他才九岁。而董小姐至少在晚明的时候,就已经是艳名远播了。
  顺治的儿子康熙是个相当聪明的皇帝,对宗教的态度,基本上和李世民、朱元璋等差不多。只要你有好的方面,咱们就吸收、利用。但一旦行事不符咱们的心意,对不起,立刻下重手对付。例如,他非常喜欢天主教带来的近代科学技术,曾经下令南怀仁、徐日升、闵明我三名教士轮流进宫,为自己讲解天文、数学、物理等方面的知识。但后来罗马教廷死脑筋瞎指挥,硬要禁止中国教徒“祭祖”、“祭孔”。把康熙惹火了,于是下令,“以后,不必西洋人在中国行教,禁止可也,免得多事。”
  
   雍正信仰的杂乱在于,在治国方面,他依赖的是儒家;在个人信仰上,他比较倾向于佛教;但到了关键的时候,他又把道士请进宫里来炼丹。不过,这位皇帝是出名的坚韧刻毒之人,一旦相信了什么,便会很认真地加以实践。治国如此,坐禅如此,奉道炼丹也是如此。
  
   这一回,问题比较严重了。一日重似一日的沉疴,使雍正皇帝多少有些慌了神。按理说,宫中的御医很是不少。但雍正皇帝吃了几付药之后,病情不见好转,心中便不耐烦起来。这一不耐烦,便犯了中国人的老毛病:迷信所谓的“江湖异人”。
  这个老毛病直到现在,还是广泛地存在着。人民群众私下埋怨:这些大医院真他奶奶的没用啊,连个简单的癌症都医不好,居然还好意思收这么多钱。而据俺表哥的二姨她大舅子的邻居说了,他们那里有个忘了叫什么名字的老头就比较运气。送到几家著名的大医院,那些不负责任的大夫都摇摇头说,算了吧,没多少时间好活了。抬回家去躺着,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吧!——但后来你猜怎么着?老头遇到一个江湖医生,几块钱买副中药一灌下去,去医院照照X光,嘿嘿,没了!
  
  这种事情一想起来就令人激动!雍正皇帝不顾身体的虚弱,强撑着披衣执笔,写下了上面那则著名的上谕。也许他的虔诚感动了玉皇大帝,奇迹终于出现了。他最心腹的大臣,浙江总督李卫,访到了一个出身白云观的江湖道士贾士芳先生。只是,这位贾神仙现在不在李卫的辖地,而是在河南。
   不要紧!河南也好办,雍正的另一个心腹田文镜先生,正好在那里担任主要领导工作。圣旨一下,田文镜不敢怠慢,立刻派专人将贾士芳先生送往了京城。
  
  关于贾士芳道长的故事,二月河的《雍正王朝》中描述甚详。这本书是历史小说中难得的佳作,作者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其敬业精神令人敬佩!书中,贾神仙身怀绝佳道术,说不上是什么好人坏人,但为人相当的浮夸、油滑。俗话说,物以类聚,雍正本人是个严肃、刻薄的家伙。刚开始的时候,因为要治病,对贾神仙还算是以礼相待。但越到后来,两人之间的性格矛盾便愈来愈尖锐了。这多少有点像唐玄宗之于李白,更何况,这贾神仙不管怎么说,还是远远不及李白的。
  雍正对干掉贾士芳先生,是有一番说辞的。他告诉臣下,贾士芳的“按摩之术”、“密咒之法”,起初确实是“见效奏功”。可是,“一月以来,朕躬虽已大愈,然起居寝食之间,伊(指贾士芳)欲令安则安,伊欲令不安则果觉不适。”“其调治朕躬也,安与不安,伊竟欲手操其柄,若不能出其范围者。”雍正愤怒地斥责贾士芳,“公然以妖妄之技,谓可施于朕前。”
  
  如果雍正皇帝说的是真话,那么,从现代的医学角度来看,贾士芳道长死得也许有点冤枉。贾先生的本事,除了吹牛皮、玩幻术之外,在医学上就只有两个招数: “密咒之法”——多半是故弄玄虚,但可能也会有类似于心理治疗的作用;“按摩之术”——这个多半是真功夫,按摩的功用,是被现代医学所证实了的。
  去按摩过的朋友都知道(注意:真正的按摩!),被职业按摩师蹂躏半个小时,是相当舒服的事情。飘飘欲仙,似乎身体百病不生。遗憾的是,按摩是治标不治本的,当时按了会轻松一段时间,但过不了多久,便旧症复发,又得请人来一回。按摩惯了的人,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种依赖的现象。这大概就是雍正所说的,“伊欲令安则安,伊欲令不安则果觉不适。”。毕竟,所谓的“欲令安”和“欲令不安”,都是雍正皇帝自己单方面的疑心。给贾士芳一个胆子,他也不敢按着按着,就指着雍正皇帝的鼻子说,“皇帝老儿您听好了:这一次,俺会让您舒服五天,不舒服的天数将是二又二分之一天!”
  
   真正让雍正皇帝下决心宰掉这个贾士芳先生的,是他的“密咒之术”。据说,贾先生在按摩时,嘴巴也没有闲着,一边按摩,一边念所谓的密咒。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事情。因为闭着嘴巴按摩,只是一种医术;但一边按摩一边念咒,就是一种仙术了。
  
   我们来听听贾神仙是怎么念的吧:“天地听我主持,神鬼听我驱使。”
  
  可以想见,雍正皇帝听在耳里之时,心中的那股无名业火,几乎快把头发都点燃了。只要是皇帝,谁听了这话,心里都不会受用的。——天地听你主持,那么寡人该放哪里呀?鬼神听您使唤,是不是改天您不高兴了,随便叫一个神将前来,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取寡人的项上人头而去呢?
   雍正一边任由贾神仙揉着自己的屁股,一边暗自叹道:“最危险的人往往就在自己的身边!”——古之人不吾欺也!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才能干脆利落地,不留痕迹地干掉这个妖道贾士芳?
  
  二月河的《雍正王朝》中是这么写的,解铃还须系铃人,最终干掉贾士芳的,是当初推荐他的总督李卫大人,一个在官场和江湖都很吃得开的家伙。李卫知道贾士芳先生有道术,怕他练有先天童子功,运起气来刀枪不入。便想了个下流的办法,他请贾士芳先生观赏了一场生动的色情表演。贾先生毕竟也是男人呐,欲心一动,道法便抛诸脑后了。李卫趁他看得正入迷的时候,一剑下去,贾神仙便仙头落地了。
   令人愤慨的是,李卫先生这样做,明摆着欺负贾神仙是全真教的,不能近女色。如果贾神仙是正一派的,这方面的知识丰富,李卫先生便无计可施了。最多只能请他喝酒,把他醉死;请他吃肉,把他撑死;或者干脆把这堆美女全都送给他,使他精尽人亡!
  
   ——顺便说一句,李卫杀贾士芳这一出,历史上查无此事,二月河先生的资料来源是《阅微草堂笔记》。情节大致相似,不过,动手杀人的是郑成功的大将刘国轩,被杀的是一个刀枪不入的妖僧。刘国轩先生杀了人之后,还有一番理论讲解:“(妖僧刀枪不入),此术非有鬼神,特练气自固耳。心定则气聚,心一动则气散矣。”
  
  不管怎么说,贾士芳妖道是头颅落地了,雍正皇帝很高兴。但高兴了没几天,他便笑不出来了:《西游记》中,唐太宗的噩梦在他身上重演了!晚上一闭眼,贾士芳先生的影子便在面前血淋淋地飘来飘去,这次他没有念什么“天地听我主持,神鬼听我驱使。”,而是凄厉地叫着:还我头来!还我头来!……
  
   由于休息不好,雍正的病体一天天地沉重下去。他终于意识到:问题严重了!姓贾的死了之后,功力仿佛更加厉害了。这不,还学会了轻功。更麻烦的是,他的头都被砍了下来,你还拿他有什么办法?
     (九十八)
  
  对付恶鬼的方法,历来有很多种。儒家的最假,自称能“以德胜妖”。明清笔记中,这样的例子很常见。儒生们多读几本孔夫子的书,每天斗私批修,狠抓灵魂中的一闪念。等到修养得像朱熹、曾国藩那样变态的高,所有的妖魔鬼怪、牛鬼蛇神,见到你自然就会绕着弯走。这个方法的好处在于不必舞刀弄剑,坏处在于自己实在难以达到圣人的高度。而且,即使达到了,效果也不是那么好。顶多能让恶鬼敬而远之,却不能彻底地消灭之。
   所以,雍正皇帝根本没有想到请儒生来帮忙,朝廷里的那几个官儿的底细,他个个摸得很清楚。——雍正的谍报工作是很有名的。他们不多招几个冤鬼来,就该感谢孔夫子了,还指望请他们来赶走死鬼贾士芳?
  
  那么和尚怎么样呢?——似乎效果依旧不能令人满意。佛家讲究慈悲为怀,德被众生,他们的办法是念经、纸钱(这招是从道士那边学来的)、超度。后人讥讽曰, “经忏可超生,难道阎王怕和尚? 纸钱能赎命,分明菩萨是赃官!”可见还是不管用,尤其是对于贾士芳这种见过世面的恶鬼。他生前就喜欢与和尚们对着干,未必死了还稀罕你那几张纸钱?
  
   思前想后,雍正觉得,还是应该请道士来驱鬼。一则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二则道士驱鬼从张道陵先生那会儿算起,已经累积了千年以上的经验了。请他们来做这种事情,显得比较专业。
   就这么定了!不过,这一次雍正怎么说,也不敢再请全真派的道士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基本的原则,就是应该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既然白云观的道士不可以,那应该请哪里的高道呢?雍正皇帝眯缝着眼睛,他的目光越过森严的午门,投向了千里之外的龙虎山……
  
   为皇上驱邪除妖,这本是难得的好机会。但接到谕旨之后,龙虎山上下却意外地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情势之中。为什么呢?原来,圣旨到的时候,正一派正处在历史上一个相当郁闷的时期:天师宝座是空的!——天师这个尊贵的职位,居然无人继承!
  
  事情要从雍正五年说起,那一年,龙虎山第五十五代天师张锡麟,携弟子娄近垣等奉帝命上京礼斗祈雨。本来,求雨之于道士,是一项基本的工作。反正不下雨的因素很多,而求来求去,总有一天会下雨的。一般情况下,等人们觉得“情况严重了,应该找人来求雨了”的时候,天已经旱得差不多了,基本上该轮到下雨的天气出现了。中国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使历代道士们求雨的准确率保持了较高的水平。
  
  于是张锡麟天师施施然上京去也!读过《聊斋》的朋友都知道,那年头的中国,遍地狐仙恶鬼,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所以,张锡麟先生很聪明带了一大口袋龙虎山驱鬼天师符,走一路,卖一路。价钱公道,童叟无欺。如有破损包换,批发打还可以打九折。这样,等到他慢吞吞地赶到京城时,那里的百姓都旱得快哭了。张锡麟先生粗略地算了一下:扣除来回的路费,剩下的盈余,还足够在京城的各百货商场大肆采买一番。
   所以俗话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张锡麟天师心满意足地等上求雨法坛,令牌一响,法水施为。只等老天爷看在张道陵先生的面子上,早一点洒下甘霖,张锡麟先生就可以功德圆满,打道回府了。
  
  但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突如其来的两个变故,弄得他有点手足无措:其一,今年的天气就是怪!求了好几天,令牌都敲破了好几面,但天上还是没见半点雨星子。其二,这雍正皇帝果然是个刻薄寡恩的家伙,见还没有下雨,便当众公然威胁张天师:“十日不雨,汝道教可废矣。”吓得“天师惶恐伏地”,一句话也不敢说。天子无戏言,何况是这么一个刻毒的主子!
   还好,危急之时,张天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道教今天能不能逃过这一场大劫,恐怕就要靠他了。
  
  此人叫娄近垣,字朗斋,号三臣,又号上清外史。松江娄县(今上海松江县境内)人。早年学过道,据说会“五雷正法”。娄近垣当初上龙虎山,有一段奇异的经历。他从小父母父母双亡,被一个中表亲戚抚养成人。一成人之后,他就犯了一个成人应该犯的错误:和亲戚的丫环勾搭上了。
   不就是一个丫环吗?勾搭就勾搭了吧,贾宝玉小小年纪都勾搭了,俺们娄先生就勾搭不得么?可惜这位亲戚远远不如贾家大人那么开通,他一怒之下,把娄近垣先生逐出家门。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娄近垣先生被赶走之前,也没有客气,卷了中表亲戚的五百两银子。当下落荒而逃,但,天高地迥,眼空无物,该往哪里走呢?他思前想后,忽然想起了《水浒传》中的鲁提辖,这位老兄犯了法之后,也是没有退路,只好出家了事。娄先生虽然没有杀人,但毕竟偷了银子。——大家千万不要被武侠小说所蒙蔽,认为古代人花银子都是以“万”为单位的。要知道,在清朝那个时候,五百两银子,是个足以把人吓一跳的数目了。所以,没有办法,娄近垣先生私下琢磨着,出家应该可以躲开恢恢法网吧?
  不过,娄近垣先生感到万分苦恼的是,难道真的要去当和尚么?大家回过头去想想看他最初犯事的原因,就该清楚他是多么不愿意从此就过上青灯古佛,身无二色的生活了。还好,除了刻薄死板的佛家外,还有极富人情味的道教。——尤其是龙虎山上的正一道。去龙虎山,当个正一道的小头目,应该是个不错个选择啊!
  
  主意已定,事不宜迟,娄近垣先生星夜往龙虎山奔去。在半路上,他遇到一个自称是龙虎山天师府法官(——不是现在那种“吃了原告吃被告”的法官)的陈章先生。陈章先生好心告诉他:你想去天师府当法官啊?就凭你那区区五百两银子,做梦吧您呐!张家是有收费标准的,要想上天师府学习当个法官?可以!——十足纹银一千两。还是一样,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五百两银子?娄近垣先生大惊失色:“吾实带此数,金少奈何?”
   陈章先生笑道,不要紧,俺借给你。说完,就叫旁边的侍者递了个口袋给娄近垣,里面不多不少,正好纹银五百两。
  
   据道教的记载,送完银子后,陈章法官便“趺坐桥下而化”。娄近垣提着这一千两银子上了龙虎山,找到了掌门人张天师。天师见到他很高兴,说:“陈法官望汝久矣,汝来陈法官死,岂非数耶?”
  书上没有提到张天师是否因为这件“异数”,而慷慨地给了娄近垣先生一个五折优惠。在后来的日子里,娄近垣便从此安安稳稳地在龙虎山当了一个法官,生活过得很是惬意。不过,那年张天师上京求雨之时,起初并没有打算带上娄法官。但是,张天师在夜里做了一个怪梦:梦中,早已死去的前法官陈章,哭哭啼啼地来对他说:“道教将灭,非娄某不能救。须与偕入京师,万不可误!”
   张天师对这个梦半信半疑,有俺张天师在,道教怎么会灭呢?这不是说梦话么?不过,小心使得万年船。遇到这样的事情,最好还是宁可信其有吧!所以,最后的上京工作人员名单中,张天师还是加上了娄近垣法官的名字。
  
  结果还真的出事了!张天师惶恐之中,猛然想起了陈章先生的梦中之言。现在,不正是道教生死存亡的关头了么?他不敢怠慢,马上请娄近垣法官代替自己登台作法。果然,娄近垣先生登台后脚都还没有站暖和,天边黑云涌起。须臾,大雨倾盆而至,不一会儿,便下得京师一带沟满河溢。
  雍正皇帝大喜,马上召见了娄近垣先生。在金殿面君之时,娄近垣先生发挥了他的第二个特长:口才好,应对称旨,俨然又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张留孙先生。雍正对他很是欣赏,特别下旨,命娄近垣先生留京师之中,随侍天子左右。至于那位求不来雨的张天师,雍正皇帝心情好,没有多难为他,只是吩咐让他赶快回山吧,走得越快越好!
  
   不幸就发生在张锡麟天师回龙虎山的途中。他在杭州病倒,并且最终一病不起,客死他乡,享年仅仅二十九岁。仔细想来,他这一趟进京,担惊受怕,丢尽面子吃尽苦头,的确也是够可怜的了。
   更可怜的是,他死去的那一年,其子张遇隆尚是一黄口幼儿,根本就没有办法来继承他的天师大位。
      (九十九)
  
   天师大位轮空,这是张家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情。本该轮到继位的,是张锡麟先生的儿子张遇隆小朋友。据张家的历史记载,这位张小朋友“生而歧嶷,英俊秩伦。钦差刘公以神童目之。”
  后人多怀疑这位钦差刘公看人的眼光,或者怀疑他收了张家什么好处。如果张遇隆真的有刘钦差说的这么厉害,他老子死后,为什么不干脆就让他继位得了?张家的历史上又不是没有先例,著名的神童张继先天师,九岁嗣教,照样把众人管得服服帖帖。这一回,张家不敢沿用旧例,可见这位张遇隆小朋友即使是“神童”,怕也是神得有限。他长大以后的经历,将充分地证明这一点。
  
  面对这样一个尴尬的局面,张家采取的权宜之计,是推选了两位代理天师,正式的名称叫“属理真人”。一位是张锡麟先生的二弟张庆麟先生,另外一位叫张昭麟,是张锡麟先生的三弟。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嫡传长子张锡麟先生死得早,张家丧失了质量优势。干脆,便派了两个人上场,用数量的优势来弥补质量上的不足。
  这下便有些热闹可看了。遇到哪家人倒霉,家中冒出一个大妖怪,或者修炼千年的狐狸精。张氏两兄弟便联袂下山,一人一把桃木剑,降妖捉鬼的效率相当高。在中庭摆好香案之后,你做法,我便烧纸;你画符,我便念咒。如果妖怪见势不妙,想溜,便一个“属理真人”堵前门,另一个“属理真人”守后门。妖怪们会飞还好,不会飞的便只好大叹生不逢时了。
  
  雍正皇帝对这种双剑合璧的做法深表怀疑。首先,那可恶的贾道士生前就有“神仙”之称,死后自然便会飞来飞去。其次,皇宫不像那些土老肥的四合院,大门实在是太多了。再加上十个八个“属理真人”,怕也守不过来。算了吧,雍正不屑地想,连正牌的天师都求不下雨来,何况这两个“代理的”?
   说了半天,看来还是得靠娄近垣先生。雍正不敢怠慢,立刻派人把娄先生请进宫中。
  
  娄近垣的驱邪(或治病)的方式,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以斋醮礼斗(拜星星)为主,以药物治疗(据他说是符水)为辅。后人的看法多半与之相反,大家都疑心他其实是以药物治疗为主,以斋醮礼斗为辅。一边采取医学手段,一边采用心理学手段。两手抓两手硬,不能不说,娄近垣的确是个相当聪明的人。
  不久,雍正先生的病就有了起色,娄近垣先生成功了!以前,半夜三更在雍正的梦里飘来飘去的贾士芳先生,这下子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雍正皇帝连睡了几个安稳觉,早晨起来,龙体安泰,感觉精神奕奕,不由得口中赞叹:这假“贾”神仙,毕竟还是抵不住“真人”的威力呀!
   刚开始时,他封娄近垣先生为四品龙虎山提点、钦安殿住持。这以后不久,又加封为“封妙正真人”。于是,娄先生便摇身一变,成为了真正的“真人”,声誉、地位和影响,都远远地超过了龙虎山两位当家的“属理真人”。
  
  龙虎山张家的人听说了这个消息,个个都酸得直流口水。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贾士芳先生又不是你赶跑的。——还好,张家人互相安慰道,以前不是没有先例。元朝的张留孙先生,明朝的邵元节先生。这两位都不是一得势便翘尾巴,忘恩负义之徒。不知道现在这位娄近垣先生,是否也能有先辈那样的风采呢?
  
  他们猜对了。娄近垣先生还真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他得势之后,仍然抽时间亲自执笔,兢兢业业地写下了《重修龙虎山志》十六卷。后人评价道,“编排有序,文字流畅”。说明娄先生的文笔不错,这是他的一个优点。另一个优点就更明显了:谦虚,不忘本,确有先辈之风。
  听到别人的这些赞誉,娄近垣先生面带苦笑,心中慨叹不已:同样是龙虎山出来的人,同样是受皇帝青睐。当年张留孙先生得到的封号,是“开府仪同三司特进上卿辅成赞化保运玄教大宗师志道弘教冲玄仁靖大真人知集贤院事领诸路道教事”!邵元节先生呢?“清微妙济守静修真凝玄衍范志默秉诚致一真人,统辖朝天、显灵、灵济三宫,总领道教,锡金、玉、银、象牙印各一。”
   好了,现在轮到自己受“宠信”了,请看雍正皇帝给的是什么吧?——龙虎山提点、钦安殿住持。四品!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这个时候,谁还有翘尾巴的资本?
  
   像这样一个会法术,通医道,文笔好,道德水准高的高士,到哪里可以找去?雍正皇帝越看娄近垣先生,便越觉得他是个值得栽培的人。于是,他自作聪明,做出一个很“幽默”的决定:让娄近垣先生跟着自己学佛!
  
   应该承认,雍正皇帝做出这个决定,态度是很真诚的。他是个比较有眼光的人,清楚地看到了道教的缺点。对于道教,他只是利用其“术”,从根本思想上,他更倾向于佛教的禅理。
   那么,道教真人娄近垣先生学不学呢?
   ——学!为什么不学?世界上最难找的东西是钱,最好找的东西是借口。娄近垣先生雄辩地指出,当年正一派的张宇初天师,全真派的王重阳真人,不都研究过佛学么?大家一起互相交流,研究研究,有什么不好的?况且,历史上不是只有道士学佛经,和尚也有学道经的么。例如,唐朝那位倒霉的法琳和尚,便是潜心研究过多年的道经呀!——至于这贼秃后来利用学到的道经知识,大肆地攻击道教的事情,道门讲究顺其自然,所以我们暂且先不用去管他!
  
   渐渐的,娄近垣真人的言行举止之间,越来越带上了禅林的色彩。平日,他“不涉于丹药怪迂之说。”,碰到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痛骂一番道教的“炼气养真”之类的看门招数,说那些东西,都是“皆妖妄之人借以谋生之术”。
   老实说,他这些指责,至少在清朝时候,是蛮有道理的。但这些话,从一个道士(还是真人)的嘴巴里冒出来,实在是显得太不够专业了。
  
  有一回,恭亲王请他到府邸去吃饭。席间,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是少不了的。大家都吃得很开心,娄真人一边大吃,一边暗自庆幸自己不是吃素的全真道士。好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上诸人肚子里有了底,开始慢慢地闲扯起来。恭亲王便问了娄近垣先生一个大家都感兴趣的问题:怎么样修炼,才可以成功地了道成仙?
   娄近垣先生不慌不忙,先喝了一杯酒,再嚼了一片带皮的烤鸭,方才缓缓地说:“王今锦衣玉食,即神仙中人。”
   ——说得也是!你去打听一下那些住在蓬莱、方丈、瀛洲的神仙吃的是什么?不外乎是火枣、蟠桃、碧藕、交梨……偶尔想换个口味想吃点人参果,还得求那个什么“镇元大仙”半天才可以。一天到晚就吃几个果子,老实说,这样的生活,比山上的猴子强不了多少。
  
   大家点头称是。恭亲王还不死心,他又问:既然如此,娄道长不妨就讲一讲养生之术如何?
  
   娄道长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这次他把筷子指向了那盘烧猪,不紧不慢地说:“今日食烧猪,即绝好的养生术,又奚必外求哉!”
你以为几百万先烈都是白死的吗?好容易现在能吃点供享了,你个p民就想翻天?还早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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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30 08:50:54 |只看该作者
(七十八)
  
  二更里,上蒲团
  思念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常发现
  採取先天补后天,三关运转至泥丸
  华池神水频吞咽,水火相交暖下田
  偃月炉中至宝现,三回九转把丹炼
   ——张三丰.《五更道情》
  
  张三丰是个武当内家拳高手,这是确定无疑的。他在清修方面的主张有两点,一是摈弃人欲的“修真炼性”。这是全真道的传统主张。全真道士们认为,人的一生之中,最美好的阶段是婴儿时期。那个时候既没有私念,也没有七情六欲,更没有乱七八糟的名利观念。张三丰声称,如果能通过后天的修炼,回返到婴儿阶段的纯真,那基本上就可以了道登仙了。
  
  具体怎么个修炼法呢?张三丰的第二个主张是练习“内丹功法”。上面引用的那首《五更道情》,就是一个简单的内丹修炼过程。大家如果有空,不妨先去查一查里面涉及的术语名词,然后在半夜三更起来练习一番。坚持不懈的话,说不定几十年后也会成为一个内家高手。张三丰先生乐观地告诉我们,炼成内丹后的境界将是这样的:
   至宝收在丹田里,养就灵根与天齐。
   阳神妙体同太虚,黍珠一粒包天地!
  
  据说后来江湖上神乎其神的气功,就是这么来的。那些炼内丹的人没有成功地登仙,却一不小心练成了武林高手。张三丰因此被奉为内家拳的祖师爷,早在清朝康熙年间,就有“拳勇之技,少林为外家,武当张三丰为内家”的说法。著名的武当派一开始的时候,被称为“三丰派”,又叫“邋遢派”。后一个名字很是不雅,这一点都怪张三丰先生太不讲卫生。当时的人都叫他“张邋遢”。一个人能因为不讲卫生而弄得天下有名,张先生是古今中外的第一人。
  
  不过,张三丰先生在明朝的名声这么响,并不是他发明了太极拳,更不是他不讲卫生,而是由于他那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作派。在明成祖朱棣之前,洪武爷朱元璋也找过他,那时洪武爷眼看着快不行了。自己心里很着急,他信不过龙虎山张天师的本事,赶紧派人去找张三丰先生。很遗憾,最后还是没有找着。这件事充分说明了张三丰是个很聪明的人,如果他高高兴兴地被人找到,高高兴兴地被送到京城去给垂死的皇帝看病。最终的结局,不外乎是高高兴兴地成功“兵解飞升”罢了!
  
   张三丰先生另有一个旁人所不及的地方:他颇有先见之明的能力。
  
  早年,他带着几个弟子游历到了武当山。和所有的道士一样,张三丰先生喜欢满世界云游,什么龙虎山、青城山、鹤鸣山等等,他全都去过。但要么不满意,要么虽然很满意,例如龙虎山,可惜早就被人给占了。所以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栖身之所,最后终于到了武当山。此时的武当山,经过战乱之后,早已是断壁颓垣一片。众弟子们一个个看得直咧嘴。
   是的!如果不故意看那一地的碎砖头烂瓦片,这地方的风景还是不错的:山高林密,崖深壁峭。山腰水气氤氲,峰顶云气蒸腾。最为奇特的是山形怪异,如果你飞到半空中往下一看:整座山的样子,恰似一只摇头摆尾的巨大灵龟!
   一到武当山,张三丰先生便肯定地告诉他的弟子们:不要小看这座山,它以后必然会“大兴”。我们可以确信的是,张三丰先生当时并没有像孙悟空那样,一个唿哨飞上云头往下端详。所以,他到底是凭什么得到这个结论的,至今仍然是个谜。
  
   发布完这个著名的预言之后,张三丰带着弟子们简单地清理了一下山顶的环境。由于人手不够,他们只是拔了拔杂草,砍掉些丛生的荆棘。顺便用砍下来的树枝扎了几把扫把,大略地扫了几下,意思意思而已。
  再后来,他们为了在山顶过夜,还搭了几个临时的窝棚。住不了多久,一行人便实在熬不下去了。你想,住在一个山顶的瓦砾堆里,透风漏雨不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鬼地方除了柴火有富余外,其它几样什么都严重匮乏。张三丰刚开始时,大概是想筚路蓝缕,在武当山开创一番事业,现在看来,人力不一定在什么时候都是可以胜天的。
   好在道家讲究顺其自然,实在呆不下去就走吧!张三丰一行人一脚蹬翻窝棚,狼狈地下山而去。
  
   相当有趣的是,他们遗弃武当山没多长时间,武当山就真的就迎来了它的兴盛时期。
  
  如果大家看过《笑傲江湖》,应该还记得,令狐冲当尼姑掌门人那天,悄悄跑到山后,和一些正道大佬商量对付左冷禅、东方不败的阴谋诡计。来到山后,令狐冲看到恒山见性峰下,北魏道武帝遣数万士卒开凿的五百里山道时,开口叹曰:“怪乎有这许多人想做皇帝。他只消开一句口,数万兵卒便将阻路的山岭给他凿了开来。”当时在场的还有少林方证大师,武当的冲虚道长。两个人也是跟着摇头晃脑地叹个不停。
   老实说,少林和尚整天关在屋里念经,没有见过大世面,叹息两句,那是情有可原的。但如果武当派的道士也跟着叹来叹去,就显得有点虚伪了。
  
  作为武当山的掌门人,冲虚道长应该不会忘记,当年明成祖朱棣大修武当山的时候,“命工部侍郎郭璡、隆平侯张信等,督丁夫三十余万人,大营武当宫观,费以百万计。”花费的国库银两以百万数,丁夫足足三十多万,前后耗时七年。修建了太和宫、紫霄宫、南岩宫、五龙宫、玉虚宫、遇真宫、净乐宫、复真观、元和观和后来建的迎恩宫等八宫二观,还建有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岩庙,十二亭和三十九座桥梁等庞大的道教建筑群。
   这个规模,估计连当年开凿五百里山道的北魏道武帝听了,都会吓得咬手指头吧?——你道武帝不就是派几万人在山脚修条小路么?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俺们大明朝有的是钱,硬生生地在山顶上修了一大堆宫殿起来!
     (七十九)
  
   明成祖朱棣大修武当道观的原因,和张三丰和相当大的关系。
  
  明成祖崇拜的是道教大神真武大帝,仰慕的是世外高人张三丰先生。他为了见张先生一面,曾经谦卑地写了一封信,信中说:“皇帝敬奉书真仙张三丰先生足下:朕久仰真仙,渴思亲承仪范,常遣使致香奉书,遍诣名山虔请……朕才质疏庸,德行菲薄,而至诚愿见之心,夙夜不忘。”
  面子是给足了。但不知道是当时邮政系统落后的原因呢,还是张大仙人架子太大?总之,等了好久,皇帝失望地发现,张三丰先生既没有回信,更没有回见。朱棣先生本来是个耐性极差的人,这一次却出奇地宽宏大量。他一点儿都没有责怪张三丰先生,反而对他更加崇敬。这也难怪,从陶弘景到陈抟,道教的世外高人很是不少。但任由皇帝左请右请,始终躲在山里不出来的,张三丰先生怕是有史以来第一位。
  
   朱棣先生于是琢磨,能不能做点什么,来表示对张先生的崇敬呢?他想起张三丰先生当年在武当山峰顶的预言:“此山,异日必大兴。”朱棣先生决定,用自己的手中的权力,让这个预言得以实现。因此,后来便出现了几十万军民大修武当道观的壮观场面。
  
  整件事情就这样形成了一个怪圈:张三丰先生能前知五百年,所以他预言,武当山“异日会必大兴”,的确如此,武当山不久大兴了;但,大兴的缘由,恰恰就是因为这句著名的预言。换句话来说,如果没有他的预言,武当山可能根本就不会“大兴”。这就像科幻小说中的故事一样,一个未来世界的人,乘坐时光机器回到过去,和一个女子相爱,生了个孩子。结果,那个孩子长大后,却成为了这位时光旅客的父亲。
   哪件事情是因?哪件事情是果?恐怕请张三丰先生自己来,也是说不清楚。“玄而又玄,众妙之门”,道教的奇特之处,也许就在于这种说不清楚的“玄妙”吧?
  
  此时,千里之外的龙虎山,另一个道士怀着复杂的心态看着武当山上发生的这一切。多么的不公平啊!当年太祖朱元璋时,龙虎山上清宫年久失修,张家到处化缘修整。——老实说,凭张家此时的财力,自个儿掏钱出来是绰绰有余的。但化缘这件事,有一举两得的作用:一来免得自己出钱,二来还可以趁机扩大影响。
   果然,最终让皇帝朱元璋知道了,他大加赞赏,然后掏出钱来。——多少呢?区区五千贯!
  
   朱元璋这厮穷棒子出身,向来作风小气。张家从他上次赏赐十二镒银子开始,就对他不抱什么希望了。好容易盼来了一位喜欢道教的明成祖,张家上下一片欢喜。赶紧上书说,龙虎山上清宫又年久失修了,希望皇帝老爷意思意思则个!
  据史书说,朱棣先生对整修上清宫一事极为关心,但给了多少钱呢?书上不好意思提具体数目,只说是“赐缗钱”。按,中国历来史家都有一个不老实的传统:为尊者讳。“尊者”如果做了一件令大家都不好意思的事情,要不曲笔回避,要不就略过不提。如果朱棣先生出手大方,一家伙便赐钱一千万缗,道士们肯定会大书而特书的。这里只说“赐缗钱”,可见数目有点不足与人道也。
  
  所以,著名道士张宇初先生奉旨出去找著名道士张三丰先生,心中肯定是一百个不乐意。从他和刘渊然的关系来看,这位天师并不是一个能够放得开的人。虽然我们不得不承认,他在道教的历史中,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高人。——从某个角度来说,还可以算是道教历史中,最后一位真正的高人。
  张宇初先生和张三丰先生虽然各属于不同的门派,为人处事的方式各不相同,如果有机会见面的话,说不定还会吵起来。但如果我们退后一步,便会发现这哥俩真可以凑成奇妙的一对:张宇初是道教在人间的代表,张三丰是道教在世外的楷模。一个明,一个暗;一个阳,一个阴。张宇初基本上可以算是道教最后一个高人,张三丰呢,基本上可以算是道教最后一个异人。
   ——道教的人才优势,恰好就在他们二人身后,戛然而止!
  
   难道道教的人才就此而绝了么?熟悉道教的人可能会凑出这么一些名字:陆西星、卓晚春、伍守阳、王常月、张清夜、娄敬垣、李西月、易心莹……从明朝到民国,好像每个朝代都有这么几个。怎么可以说从此就人才凋零了呢?
  《宋诗选注》中,钱钟书嘲讽江湖派的那群诗人时,引用了杜甫《白小》诗中的两句:“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钱钟书解释说,白小这东西,是山溪中的一种二寸长的小鱼。因为实在是太小了,所以得大伙儿凑在一起,才勉强算得上一条“命”。钱钟书认为,宋朝江湖派的诗人名声很大,但实际水平却不怎么样,所以只能算是“白小”。几个人加在一起,勉强才可以抵挡半个苏东坡或者黄山谷。
   上面提到的那些道教人才,比起陶弘景、陆修静、葛洪、张继先、王重阳等大鱼们,基本上只能是一群“白小”了。要说是人才,大概也只能是乡镇级别的,送到省城都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历经三朝而人才寥寥,这多少算是道教的悲哀吧?不过,更让人悲哀的事情还在后头。
  
  请大家注意一个事实:道教的“高人”和“异人”,自张宇初、张三丰之后,的确基本上宣告绝迹了。但,道教的“名人”,却还可以络绎不绝地排上半条街道。只是这些“名人”们的名声,几乎统统都不怎么光彩。大家都知道,人要出名的方式不外乎两种:流芳千古,遗臭万年。明清两朝,尤其是明朝的道教名人们,大多喜欢采用第二种方式。
  张天师领导下的正一派,便为这种另类的道教“名人录”贡献了不少名字。其中不少人将在下文中陆续提到。其中,除了外姓弟子外,张家的嫡系弟子也不甘人后。明宣宗宣德十年正月初九日,一位著名的天师宣告诞生了。这位天师在道教理论上的贡献乏善可陈,但他在有明一朝的名气,恐怕不见得会比张宇初先生来得小。
   这位天师便是第四十六代天师张元吉先生。据道教的史书记载,就在张元吉先生出世的那一天,张家发生了一件奇异的事情:在上清宫大殿东边的柱子底部,居然长出了一株灵芝!
  
  张家上下惊喜若狂!灵芝者,仙家之灵物也!平时翻山越岭,花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不见得就可以挖到一株。众所周知,白素贞小姐为了救许仙先生,偷灵芝草的时候,差点把一条小命给送掉了。现在不用这么麻烦了,灵芝草居然出现在张家的大殿之中。不用说,这是个难得的佳兆,元吉这孩子来历不凡,说不定是张继先第二也未可知。今后兴家旺业,光宗耀祖,那肯定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
   ——如果张家人看过周星驰演的那部《济公》,恐怕就不会这么乐观了。在这部电影中,济公活佛出世后,他家的大厅之中——不只是东边那一根,四根柱子条条都长满了灵芝!而且还多得不像话,家里的用人们都提着篮子采个不停。济公活佛父母一开始的看法和张家一样:这孩子今后光宗耀祖是肯定的。可惜济公家的下场却让人们大跌眼镜:这济颠长大之后,到处闯祸。结果惹了一个恶人,家中的一切家什被砸个粉碎。父母亲又急又气,双双一命呜呼!
  
   所以说,事物之反常谓之妖。张家在不久的将来,便会慢慢地明白这个道理了。
     (八十)
  
  关于张元吉先生,道教自家的史书是这样记载的:“自幼明敏绝人,凡祖秘儒书一览辄了,喜为诗词,然所发皆非尘世语,读者莫不奇之。”朝廷对他相当的重视,成化年间,被封为“正一嗣教体玄崇默悟法通其问道弘化辅德佑圣妙应大真人”,掌天下道教事,赐蟒衣玉帶,以及“冠履剑器圭珮”之类小看不得的小玩意儿, “宠赍独盛,朝野荣之”。
   不过,细看张元吉先生的历史,我们可以发现两点蹊跷之处,一是他的寿命相当短,只活了37岁,和前代天师相比,只略高于张继先天师。二是他似乎非常喜欢旅行,“辞归出游,历登名岳,探仙人旧隐之迹,去六载方还”。
   我们周围的每一个朋友,如果有钱有时间,常常都喜欢出门旅行一趟。但一出门就是六年,未免时间太长了一点。显得张元吉先生多少有些不负责任,你倒是出门潇洒去了,“掌天下道教事”的工作留给谁去负责?
  
   如果仅仅从道教的历史来看,张元吉先生是个相当不错的人物:聪明,好学,喜爱文学创作;有个高尚的业余爱好——旅行,喜欢历史,常常接触大自然……而正因为这些优秀品质,他深得各级领导赏识,朋友邻居们都以他为荣。
  
  但在《明史.方伎列传》中,张元吉先生却是另一付嘴脸。首先,他是个贪得无厌的人。景泰五年,他入朝请求朝廷给他420张道童的度牒,朝廷允许了;本来自己已经是“真人”了,他嫌太小,向朝廷要求加封为“大真人”,朝廷又允许了;天顺七年,张元吉先生再次上书,请求朝廷给他350张道童的度牒。朝廷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只给了他150张;宪宗即位后,他又上书要求加封他的母亲,从“太元君”改为“太夫人”。朝廷这一次没有客气,一口便回绝了。
  这位天师的脸皮相当的厚,一次次地伸手要钱要物,可以说是把道士化缘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
  
   如果仅仅是这样倒还罢了,但张元吉先生的恶劣品行还远远不止于此。正史记载,他“素凶顽,至僭用乘舆器服,擅易制书。夺良家子女,逼取人财物。家置狱,前后杀四十余人,有一家三人者。”
   ——这哪里还像个道教天师的样子?简直比南霸天还要凶狠!
  
   张元吉先生不愧是个聪明人,做事情很有创意,在家中居然建成了一个私人监狱。张道陵在天宫听说这件事,想必也会气得发疯的。明朝人余继登在《曲故纪闻》中记载,张元吉先生杀人的手段也比较有新意,“或囊沙压人致死,或投之深渊”。
  前一种杀人手段颇有文化传承,体现了张家深远的文化内涵。这种杀人法还有个正式学术名称,唤作“土布袋”。早在北宋时期,武松被刺配孟州牢城之时,就已经是赫赫有名了。那里的囚徒告诫武二郎,“再有一样,也是把你来捆了,却把一个布袋,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土布袋’。”
  后一种杀人手段是西域强盗常用的,这充分体现了张元吉先生的见多识广。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就记载了新疆一户人,全家都从事着山贼这一很有前途的职业。他们喜欢跋涉百里之外作案。见财物就抢,见人就杀。财物背回家中,尸体顺手抛进山涧里。神不知鬼不觉。西部的荒山野岭大家是知道的,所以事情相当的隐秘。不过,事情最后偏偏就败在这“隐秘”二字上面。另一伙强盗被表面现象所蒙蔽,不知道他们是同行。结果当作一户良民,杀得只剩下一个小男孩。
  
  张元吉先生家在江西龙虎山,并不是什么关外蛮荒之地。为了夺人钱财子女,居然也敢采用这种方法杀人,胆大妄为得真可以说是骇人听闻了。纪晓岚写的那一家人,尚且兔子不吃窝边草,杀个人要跑百多里地。张元吉先生家里摆的神像多,好像根本没有这种禁忌,什么窝边草窝里草统统照吃不误!这一点同样可以从余继登的《曲故纪闻》中得到验证,余继登先生写道,“(张元吉)为族人所奏,械系至京。”
   由此可见,张元吉的恶行早已是天怒人怨,连自家人都放他不过。不过,等他被押解上京之后,张元吉先生才发现,原来天下不肯放过他的人,居然有如此之多!
  
  早在宋朝的时候,就有一个叫林積的南剑郡太守,曾经把某个张天师捉进监牢里。林太守找的借口很牵强,“其祖乃汉(黄巾)贼,不宜使子孙袭封。”这位林太守真是强盗逻辑!按他的思路去想,第一个应该被抓进牢房的是宋朝天子赵官家。不要说远了,光是太祖爷赵匡胤先生,就是个十足十的后周反贼。
   但当时的儒家人士都觉得林太守做得对,尤其是朱熹,他说,“而彼独能明其为贼,其所奏必有可观者。”——可见,在朱熹等人的眼中,道教中人,简直就是一群蟊贼!至于张天师,自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贼头了。
  
   翻开道教的历史,对这件事的记载却完全找不到。所以,我们直到现在,也搞不懂到底是哪位倒霉的天师,惹恼了儒家英雄林太守。但时间到了张元吉先生这儿,事情就闹大了。儒家人士终于找到了这个擒贼擒王的好机会,哪里还会轻易错过?
  
   刑部很重视这件大案,进行了规模宏大的百官会审,大家的一致意见是:死!
  光是死怎么可以?简直就是便宜了这个大贼头了。刑科都给事中毛宏是个很谨慎的人,他的担心是张天师死的不是地方,使广大民众错过了接受教育的好机会。于是奏曰,“元吉于十恶之内,干犯数条,万一死于狱中,全其首领,无以泄神人之愤,乞即押赴市诛之。”毛给事中给出的意见是,立刻押东菜市,砍头!
  不不不!刑部尚书陆瑜大摇其头,砍头?多么没有创意啊!难怪您老兄混了这么多年,只是个小小的给事中。依俺的意见啊,凌迟处死!而且要选个星期天,在京城最热闹的十字街头行刑。中国的老百姓爱看热闹是举世闻名的,鲁迅的《药》里面,简单的一次砍头,就可以让半个城的老百姓愿意牺牲睡懒觉的大好时光。现在的机会千古难得啊,十字街头看剐人!而且是活剐张天师。这样的热闹一传出去,不要说京城,恐怕半个中国的人都会揣着干粮来看的。
  
  朱熹的后辈弟子们个个兴奋得满脸通红,眼看多年来的夙愿,就要俺们这一辈儒士身上光荣地实现了。事情明摆着,如果道教的首领,第四十六代张天师张元吉先生,真的被押赴市曹,风风光光地接受千刀万剐,那么,道教的从张道陵先生以来积攒下来的形象和基业,将会如沙上之塔,瞬间轰然崩塌!
     (八十一)
  
  第一戒:身不得贪狠恣性,骄奢淫逸;
  第二戒:心不得有恶想恶念;
  第三戒:口不言妄言善恶;
  第四戒:手不得杀害众生;
  第五戒:目不得视非道非法非义;
  第六戒:耳不得听八音五乐之淫声以及祸乱亡国妖伪之乐;
  第七戒:鼻不得贪香恶臭;
  第八戒:足不得蹈非义,践非法,不涉恶;
  第九戒:不得放情任意强兴神器;
  ……
  ——张道陵 《昇玄内教经》
  
  作为光荣而神圣的正一派嗣教天师,张元吉先生几乎把当年张道陵祖师立下的教规,挨个违犯了个遍。明成化五年四月,刑部尚书陆瑜把百官会审的结论上奏明宪宗朱见深,请求将正一派天师张元吉凌迟处死。同时,希望从此以后,停止龙虎山张家的世袭制度,革除张家“真人”的封号。
   宪宗皇帝考虑良久,最后的旨意竟然是:不许!他命令,从张家族人中另外选一个贤良之士,取代张元吉的位置;其它一切均全部依照旧制。不过,必须严格尊照洪武皇帝的说法,不准在私下妄称天师,以及用天师的名义印制符箓,否则严惩不贷。
   至于那位闯下大祸的张元吉先生,皇帝下令,免其一死。判处有期徒刑六年,打屁股一百下。然后,远远地充军肃州。——但过了不久,便保外就医,放归故里。当然,身份不再是天师了,而是贬为庶人。
  
  所有儒家大臣的失望之情,统统溢于言表。这根本就是不像话么!古代随便哪个人犯了罪,都是“脊杖三百,刺配远恶军州”。张元吉先生足足干掉了四十多个人,却只是轻轻打了一百个屁股。这有什么用处?反倒让他趁机找到了借口,说屁股被打坏了,引起了并发症若干,请求朝廷保外就医云云。
   ——昏君啊,昏君!朝野上下都在议论,明朝的大臣们表面上很听话,其实多半不把皇帝看在眼里。就像这次对张元吉先生的处理办法一样,谁叫你当皇帝做事不地道,一次次让大伙儿看扁了呢?这种情况越到后来,越发变得严重。到了明朝中后期,官员们都乐意送上门去让皇帝打屁股,打完之后,为了公然对皇帝表示轻蔑,大家都到挨打的人家里表示慰问。皇帝看到这种情况,居然干瞪眼没有办法!
  
  其实皇帝自己也是有苦说不出,你以为皇帝那么好当的么?这个工作的涉及面相当的复杂,不像当个秀才或举人,只要单纯地想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就可以了。宗教事务,就是皇帝众多伤脑筋的事情中的一大桩。天下老百姓不识字的占大多数,如果一古脑儿把太上老君、吕洞宾、关圣帝君的塑像给拉下来,那你又让老百姓去拜谁呢?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一句话虽然历来有不同的解释,但在家天下的帝王们眼里,最可恶的,不外乎那些狡猾的“刁民”了。幸好,中国历来的各种宗教,一般都是很听话的。忠孝仁义的思想,基本上都被写进教条里。包括道教在内,都曾经帮忙朝廷制造出大批安守本分的良民。消灭了张天师,等于摧垮了道教的半边天。这样的做法,儒家的读书人们会笑得很开心,和尚们也会笑得合不拢嘴,但皇帝老儿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正因为如此,张元吉先生侥幸地捡了一条命回来。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道声“侥幸”,开始了自己的流放之旅。
  看过《水浒传》的读者们都清楚,古代的流放,基本上是丢半条命苦事儿。忘记了林教头的可怕经历了吗?披枷带锁不说,一路上还得受那些没良心官差们的百般刁难。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吧,事情还没有完。武松到了孟州,差点被打一百杀威棒;宋江到了江州呢?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就算像戴宗这样的好人,也会指着他骂道,“你这黑矮杀才,依仗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银子来与我?”
   相比之下,张元吉先生的这一趟流放,简直就是一次五星级的超豪华配套旅游。和他一起上路的,有一大堆门生弟子,个个玄衣佩剑,面色冷峻。吓得官差们手脚酥软,哪里还敢把水火棍稍微举起一下?
  到了肃州后,那些管营、差拨哥哥们要打杀威棒?当然可以!张元吉先生轻松地说,朝廷的制度嘛!——不过,打的时候请千万提高精确度,打仔细一点。要知道,俺们张天师,个个出门都有十个八个雷神随身伺候着。您哥几个打俺的屁股不要紧,要是不小心误打中了雷公的屁股,俺可不负责任哟!
  
  最后,就连道教本身的历史,也略带几分炫耀地写道,张元吉先生这一趟流放,是“辞归出游,历登名岳,探仙人旧隐之迹,去六载方还。”六年后的某一天,可能是早年放浪生活的副作用吧?张元吉先生早早地离开人世,享年三十七岁。《汉天师世家》记载,他是“端坐而化,举之如空衣矣”。
  也就是说,就算在人间混成这个德性,张元吉先生最终还是到上边去了。如果他被判决到下边去的话,估计棺材会重得十个人都抬不动吧?我们不知道天宫中的张道陵先生在其中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只能往好处想:也许张道陵先生让他上去,是为了要亲自教训这个不孝子孙吧??
   总之,朝中有人好做官,天上有人好做天师。截至张元吉先生,张家在天上至少已经有45个人了,其他闲散人员还没有计算在内。其规模早就可以开设一个张氏会馆了。
  
   张元吉一生的所作所为,从表面上看,对龙虎山老张家根本就是豪无影响。代替他成为天师的第四十七代天师张元庆先生,娶了成国公朱儀的千金当老婆,成为了尊贵的皇族女婿。成化十一年,他被赐蟒衣玉带,诰封正一嗣教保和养素继祖守道大真人,主领道教事。
   这一点把儒家读书人们气得发疯。无怪乎后来那位余继登先生,曾经恨得咬牙切齿地说:“当时不能执论绝其根源,致令其徒奉行,至今自若,深可惜也。”
     (八十二)
  
  
   明朝廷对张元吉先生的过分宽宏大量,对后辈的张天师,以及正一派道士们,起了一个相当恶劣的示范作用。人都是这样,当觉得有所恃的时候,自然就无所恐了。张元吉先生一口气杀了四十多个人,都轻松得像个没事人一样,我们又没有杀人,那有什么好怕的?
   张元吉先生传天师位于张元庆,这位天师多少有点惊弓之鸟,还不敢太放肆。但只隔了一代,到了第四十八代天师张彦那里,便又犯了事,遭到了地方官员的弹劾。
  
  还好,这位张彦先生犯的错误,比张元吉先生的要轻得多。到他当天师那会儿,皇帝已经换成了著名的嘉靖皇帝。众所周知,嘉靖皇帝之所以著名,是因为他崇尚邪门歪道的本事天下无双。他的光辉业绩,我们将在不久后会提到。正由于他疯狂地崇道,不少骗人的妖道都大受宠信。张彦先生错就错在,他以一个天师之尊,不该去跟这股越刮越猛的妖风。
  事情开始的时候,张彦看见天子极好神仙,以为自己的机会到了,便召集门下弟子,交代下了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到四川、云南一带,去找寻古代遗留下来的道教秘籍和器物,以便贡奉给嘉靖皇帝,讨他老人家的一个开心,以便好让俺张天师也混得像邵元节、陶仲文那样红。
  
   张彦先生为什么突发奇想,要到那些偏僻的地方找上古秘籍和器物呢?
  
   我们只能猜测:张彦天师他老人家作为天庭在人间的代表,居然也中了武侠或者神怪小说的毒了。喜欢看武侠小说的朋友都知道,几乎所有的世外高人,都喜欢像猿猴一样躲在山里生活。不过,请不要误会了,那些高人们多半没有自闭症。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修炼!
  那么,修炼的目的是什么呢?——等人!高人们嚼着苦涩的野果,耐心地蹲在半山腰的石洞里,等着某个有志青年往下跳。众所周知,山洞口恰好有一棵斜长出去的千年桃树,每当有人掉下来时,桃树便能捞个正着。当然,捞着的都是些资质非凡的可造之材,如果不巧掉下来的是个樵夫或猎户,桃树枝便会知趣地往旁边一闪,让那些凡夫俗子摔个稀巴烂。
   高人的一身本事,就全靠这些有志青年继承了;高人的鼎鼎大名,也全靠这些有志青年发扬了。高人们修炼了这么久,盼的就是这一刻呀!他们望着心爱的弟子们走下山去的背影,心中充满欣慰之情:关于一个高人的传奇故事,就此终于功德圆满了。
  
  遗憾的是,不是每一个高人都那么幸运,可以如愿地等来他们盼望已久的得意传人。不少人因此郁郁寡欢,最后失望地离开人世。光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就有著名的剑神独孤求败、金蛇郎君夏雪宜等等。遇到这种不幸的情况,高人们在临终之前,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把秘籍或宝贝藏在某个很难找到的地方,以方便后来的有缘之人。这种地方,绝对不会是在张家当铺门口的下马石下,也不会是 “太白楼”酒家的酒窖底层。既然没有“投诸水火”,自然该“藏诸名山”了。至少应该找个风景漂亮点的地方吧?英雄所见略同,高人们的想法都是一致的。
  
  顺着这个思路下去,张彦先生把眼光投向了偏僻的四川和云南。四川有峨眉山和青城山,这两处名山,是传统的高人藏物地点。不用说,那里的每一个山洞,每一处悬崖,都值得去好好探索一番。道教中最神秘的门派——剑仙派,其据点就在此地。据道教方面的记载,光是峨眉山一处,自古以来就发掘出了宝物秘籍无数。
  至于云南,值得一去的地方是大理。听说过著名的点苍山么?北宋时期,著名的花花公子段誉,就是在那个地方找到了高人的遗迹,最后学会了“北溟神功”和“凌波微步”。距离点苍山不远处,还有神秘的道教名山巍宝山。不像鹤鸣山、龙虎山这类已经开发枯竭的地方,巍宝山可是人迹罕至的宝库啊!
  
  对于武功秘籍,张彦先生是不屑一顾的。武功再好有什么用?俺又不想上街头卖艺。他坚信的是,道教的先辈高人们,就曾经藏在那些人迹罕至的鬼地方。大家都知道,道教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山洞”之于道教,往往具有非同一般的独特意义。——你听说过有光头和尚长期居住在某个山洞里么?不要跟我提达摩祖师,别人那叫打坐面壁,而且那洞本身就在少林寺内。
  
   令人遗憾的是,几个月后,张彦先生的弟子们都灰头灰脑地狼狈而归。张彦先生很失望,失望之余脾气就不太好,他破口大骂弟子们没有用,做事不认真,心不诚!——尤其是最后一点,心不诚。你不试着往悬崖下跳一跳,高人们(或高人们鬼魂)能放心地让你拿到秘籍么?
   弟子们辩解道,俺们的确尽了全力了,每当一听到有悬崖峭壁,俺们就往上跑,接着就往下跳呀!这不,腰围都让保险绳给勒细了三寸多呢!
   没用的家伙!张彦先生悻悻地骂道,他心里多少有些犯嘀咕,莫非古来到山间寻宝的人太多,把所有的秘籍宝贝都挖掘一空了?——或者,那些神怪书籍里面,纯粹就是瞎扯一气?
  
   不幸的是,紧接着祸事就上门了。云南巡抚欧阳重,上表重劾第四十八代天师张彦先生,图谋不轨,派遣门徒四处活动。且以“蟒衣玉带遗镇守中贵”,形迹实在可疑之极,其心可诛!望万岁爷遣人将此妖道捉拿上京,问明罪状,以正典刑云云。
  
  张彦天师一听到这个消息,舌头上的汗水都吓出来了。他急得直跳脚,冤枉啊这事!凭着龙虎山张天师的赫赫声名,大张旗鼓地派人四处找东西,当然会惊动地方。明朝皇帝对地方官员不放心,四处安插东厂西厂的太监驻守各地。这些男人不像男人的家伙,却个个是当地的太上皇。你不拍他们的马屁,还能拍谁的?张天师当时是这样想的:反正拍一个是拍,拍一堆也是拍嘛!
   拍马屁的学问,是你得先知道别人喜欢什么,否则很容易闯祸。比如,您给中贵人送几个美女去,这是奉承还是讽刺呀?张彦先生打听得清楚,云南那位中贵人,志向相当高远。唯一的愿望,便是超过出身云南的三宝太监郑和先生,建功立业,平步青云。
   所以,张彦先生便派人偷偷送了一套蟒衣玉带过去。没有别的意思,取个吉利的兆头而已。张彦先生想,云南偏在西南边陲,消息闭塞。那中贵人估计也不会笨到把这事说出来,估计是没有问题吧?
   那晓得,偏偏就在这个环节出了问题。云南巡抚欧阳重那厮,间谍本事不亚于东厂,居然给他探听到了。听他那口气,是想把问题往谋逆上面扯,这可如何是好呀?
  
   哎哟这趟马屁拍的!张彦先生急得团团转。他独坐在天师堂上,揪着胡子苦苦思索解决的办法。恰好在这时,嘉靖皇帝的圣旨到了。关于这一次的旨意,史书上记载得很清楚,嘉靖皇帝的意见,可以简单地综合成两个字:
   ——“不问。”!
    (八十三)
  
  
   “洛水元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
   歧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黄帝,万寿无疆。”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嘉靖青词》
  
   青词,又称“绿章”,是道士们在举行斋醮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似骈非骈,似诗非诗。这种文体产生于唐朝,著名诗人李贺当年就写过一些,五代道士杜光 庭据说也是一个写青词的好手。不过,由于形式的限制,历来少有佳作。唯一比较有名的,是清朝龚定庵先生应镇江道士的请求,随手写就的一首:
  
   九洲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青词一般是写在青藤纸上的,所以名字中才有一个“青”字。字的颜色通常是红色,道士们喜欢用朱砂,这是天下尽知的事情。但到了大明嘉靖皇帝那里,写青词便成了一件极端奢华的事情。因为这位皇帝有的是钱,他要的青词,都得用泥金书写。
   到了书写青词的那一天,手下的人便削金为泥,据说一次要装满几十碗。于是,写青词的写手们便有机会发财了。他们宽袍大袖,打扮得道貌岸然。乍一眼看去,好像是很尊重太上老君,其实穿这种衣服的主要目的,主要是为了尊重财神爷。
  
   要正式书写了!写手们专门选用巨型毛笔,先是浓浓地饱蘸一大笔的金泥,但却不马上去写。而是装模作样地提起笔端详半天,摇摇头,沮丧地说:“不行啊!这支笔不好用,笔毛不齐。失败!”然后,叹了一口气,失望地把笔扔进自己的袖子里。
  接着,又拿起第二管巨笔,照样饱蘸金泥。刚要往青藤纸上写,却再次犹豫了一下,眯着眼睛对着笔尖打量一番,摇摇头,失望地说:“还是不行!笔尖分岔,万一写不好,得罪了神仙谁负责?——唉,今天我的运气怎么这么坏呀?”叹了一口气,顺手把笔一丢,不偏不倚,恰好又丢进自己的袖管里……
  
   如此这般,写一回青词,多的时候得换几十支笔。旁边坐着的嘉靖皇帝,为写手们的职业精神深深地感动!他看着那些人一脸痛苦的表情,感慨地说:“不容易啊!你看,和神仙打交道,不仔细点就是不行啊!”
  青词写手们的痛苦表情不是装出来的。如果你的袖子里笼了几斤黄金屑,手臂几乎都抬不起来,最后还得硬撑着往下写,脸上的表情,估计也会和他们一样痛苦。写完青词后,走回家的路上,写手们还得很小心地双手合拱,高举向天。他们对外宣称,这样做是因为刚写了青词,心中很感动,所以得双手行礼,以谢上苍。
  
  嘉靖皇帝写一次青词,据说花费多达数千金,写手们因此而致富的无数。不过,通过写青词获益最大的,还不是那些写手们,而是著名的奸相严嵩。他是写青词的一流好手,不过,当时的好手可不止他一个人。嘉靖内阁的前后十四个辅臣中,靠青词起家的,便多达九人。和夏言、顾鼎臣等相比,严嵩的文笔不是最出色的,但他的头脑,却是最好用的。
  明朝的皇帝都有偷窥臣下的习惯,看皇帝不在的时候,那些没用的家伙是不是光拿工资不干活。果然就抓到了一个!谁呢?——首辅夏言。这厮居然还不到八点钟,就早早地呼呼大睡了。而严嵩严大人呢?回来给嘉靖打小报告的太监们个个竖起了大拇指:夏言呼呼大睡的时候,严大人正独坐青灯之下,皱着眉头修改青词呢!
  
   一首青词酒一杯, 去年天气旧亭台!不久之后,当夏言在街头被当众斩首时,他哪里会想到,这薄薄的一张青藤纸,在关键的时候,却成了一纸不折不扣的阎王贴!
  
   严嵩的主子,嘉靖皇帝朱厚熜,生于1507年,死于1567年,在世间只活了六十年。其中,在皇帝的大位上呆了足足四十七年。在这四十七年的皇帝生涯中,通过他的不懈努力,最终,使自己成功了成为了中国历史上排得上号的昏君之一。
   朱厚熜先生从十七岁时开始,生活就有了两个明确的目标:一、痛痛快快地玩女人;二、尽量活长久一些,以便更加痛痛快快地玩女人!
  
  然而,俗话说,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明世宗朱厚熜先生苦恼地发现,他人生中的两大目标,恰好是一对互相对立的矛盾体。要想痛快地玩女人吧,怕是会大大地缩短人的寿命;要想痛快地多活几年吧,怕是不得不大大地减少玩女人的次数!——嘉靖皇帝痛苦地想:该如何是好呢?
   正在这个时候,救星来了!此人来自江西龙虎山上清宫,仙风道骨,一把拂尘晃来晃去潇洒之极。
  
   不要紧!道士安慰嘉靖皇帝,山人自有妙计。——万岁,俺来救您来了!
     (八十四)
  
  这个道士不姓张,而是叫邵元节,字仲康,号雪崖,正宗的龙虎山正一派弟子。据说,此人身怀绝技,会斋醮,会祈雨,会房中术。而且,据说跨下一条大枪似铁,赫然竟是天下三大名枪之一的“金刚杵”!当然,这一点是小说家言,大家不必当真。毕竟,没有几个人能有机会去撩开看看。
  
  邵元节风度翩翩地站在大殿之中,从容地对嘉靖皇帝说,万岁,别去信那些秃驴们的胡说八道。就是他们的开山教主释迦牟尼,辛苦了一辈子,最后还不是死翘翘了?而我们道门之中,白日肉身飞升的,算下来简直可以挤满您这一整个金銮殿啊!所以说,“三教之中无上品,古来惟道独称尊”啊!
   嘉靖皇帝高声喝彩,好一个“惟道独称尊”!有道理。白日飞升就算了,俺不过是想实现秦皇汉武的梦想,多活几年罢了。后宫佳丽三千,不好浪费呀!请问仙师,有没有什么简单易行的办法呢?
   有!邵元节肯定地说,这办法恰好就出在后宫佳丽们的身上。万岁爷难道没有听说过,经张道陵祖师一代代地传下来的,俺们龙虎山正一道千载秘传的房中妙术么?
   嘉靖大喜,猛地一拍龙椅的扶手,哎呀,平时多有耳闻,只是一向无缘,未曾见得。
   邵元节微微一笑,说,不好意思,贫道恰好略知一二。
  
   嘉靖皇帝那个高兴啊!仿佛二十一世纪的时尚美女们,偶然发现了一种新的减肥方法,可以通过大量食用各种女孩子们喜欢的美食,如巧克力、薯条、羊肉串、棉花糖、香辣鸡翅、重庆火锅等等,来成功地减去身上多余的脂肪。
   邵元节的方法正是有这样的惊人效果。他认为,养生是不必节欲的。恰恰相反,如果掌握了房中秘术,多次与童贞处女交合,反而能起到采阴补阳、延年益寿的作用。
  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理论之一,便是阴阳相生的理论。这个理论后来适用的范围越来越广,远远超过了万有引力定律。邵元节的房中术,便是这个理论在床上的创造性运用。至于为什么要童贞处女呢?大家不妨回想一下张三丰的那首《五更道情》。“先天元气”这个东西,可不是顺便什么地方都可以找得到的。
  
   嘉靖皇帝被邵老道的理论深深折服!他分外认真地依照邵元节的方法去做。不知是巧合还是老道士的真本事,总之,多年无子的朱厚熜先生,在邵元节帮他求子嗣之后,当年便噼里啪啦一口气生了好几个儿子!
   朱厚熜先生乐得合不拢嘴。他下令,封邵元节先生为清微妙济守静修真凝玄衍范志默秉诚致一真人,统辖朝天、显灵、灵济三宫,总领道教,锡金、玉、银、象牙印各一。
   ——到了这个地步,大家应该看出为什么张彦天师心中为什么这么猴急了吧?“总领道教”这职权,究竟是归正一派的张教主呢,还是应该属于正一派道士邵元节?
  
   邵元节心中窃笑,张彦先生真是个山里人呀,整天躲在龙虎山上作威作福,没有见过真正的世面。连拍个马屁,都不知道如何下手。嘉靖皇帝是什么人?你就算真的找到了几本破破烂烂的经书,他老人家会静下心来仔细研读么?你还以为他真的是对道家理论感兴趣呀?
   ——实践!一切都是实践。实践才是检验理论的唯一标准啊!邵元节先生心中得意,他不无感慨地想。
  
   但邵元节先生怎么也没有料到,一山还有一山高,强中尚有强中手。他以为自己已经是很注重实践了,但实际上还是没有挠到嘉靖皇帝的真正痒处。
  
   ——看看他教给朱厚熜先生的是什么内容吧!
   “交接之道,固有行状,男以致气,女以除病,心意娱乐,气力益壮。不知道者,则侵以衰。欲知其道,在安心、和志。精神统归,不寒不暑,不饱不饥,定身正意,性必舒迟,深内徐动,出入欲希。以是为节,慎无敢违,女即欢喜,男则不衰。”
  
   嘉靖皇帝根本不是个读书的种子,一看到这些古奥的文字,便打脑门心里往外疼!此外,在实践操作中,邵先生教的条条款款实在是太多了,什么“四至”、“五常”、“五欲”、“七损”、“八益”、“九法”、“十动”……
   各种运气口诀还不包括在内!邵元节先生好意地提醒嘉靖皇帝,这些都是基本操作要领,在实践之前,最好是一条条地记熟了。临场之时,方能从容不迫地徐徐用之,达到最佳的效果。
  
   既然如此,咱就背吧!朱厚熜先生先生暗中叫苦,本来以为生在皇帝家,就可以不用三更灯火五更鸡地背书了。哪曾想到,为了享受性福延年益寿,到头来,还是得好好背它一回。
   他这一挑灯夜背不要紧,第二天大臣们便看出异状了:怎么这位皇上上朝时直打瞌睡呀?
   就有那种爱管闲事的言官们谏到:万岁爷,注意身体哟!色是刮骨钢刀也!
  
   嘉靖没好气地朝邵元节先生那边瞪了一眼,说,什么“刮骨钢刀”不“刮骨钢刀”的?你把万岁爷我想成什么了?——俺这可是背书累的。
  
   一语既出,众皆悚然!大臣们议论纷纷,谁不知道俺们这个皇上是个标准的昏君?今天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居然背书累得打瞌睡!
  
   嘉靖帝有些时候对邵元节先生很是不满。是的,您邵先生的斋醮或者房中术,的确让俺生了几个儿子。大家还都注意到了,您成功地祈了一场瑞雪下来。但是,你老人家也未免太过死板,太过学院派了吧?您这不是折腾寡人么?
  
   我们也不好过分地去责备嘉靖皇帝不知好歹。你想想,别人好不容易当了一回皇帝,有的是后宫佳丽三千,外加宫外征召的妙龄女子无数。不要说临幸了,光是看,就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口水直流呀!
  情况通常是这样的:朱厚熜先生好不容易看上了一个非常满意的对象。不用说,一个暗示下去,晚上几个太监便呼哧呼哧地给抬到龙床之上。好了,灯下看美人,比白天看美人强过十倍。朱厚熜先生龙心大悦,当即挥戈上阵。正在兴浓之时,忽然心中一惊:糟糕,又忘了邵先生“五欲”、“九气”之法了!——到底是哪“五欲”和“九气”呢?朱厚熜先生痛苦地回忆,哎呀,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了呢?
   没办法,朱厚熜先生只得光着屁股下床点灯翻书。等他好不容易查到记清楚,床上的美人几乎困得快睡着了。那时还没有发明暖气,朱厚熜先生经常这样大汗淋漓地起来查资料,好几次都差点冻出肺炎来。
  
   嘉靖皇帝向邵元节先生埋怨道,您老先生的这套东西怎么比学术论文还麻烦?有没有简单易行的好法子呀?俺当初还以为您这套东西是条捷径呢,哪里知道一用起来还是这么麻烦。
   邵元节先生无可奈何地说,万岁,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啦!要想延年益寿,哪里有这么容易哟?俺都尽量简化了,但基本的操作要领,万岁您还是要用心掌握的。
   ——唉!嘉靖皇帝和邵元节先生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道士走进了嘉靖皇帝的生活。
  
   有的!他很有把握地说,万岁爷,我就知道有种简单易行的好法子。
   (八十五)
  
   这种简单易行的好法子,说白了就是两个字:春药。
  
   这个道士是邵元节的朋友,名叫陶仲文。有史以来最得宠,也是最臭名昭著的道士。
   看看陶仲文先生的履历,其实并不是十分专业。他早年做过县吏,仓库管理官员等等乱七八糟的工作。后来见官场实在混不下去,便搞了个“曲线救国”,出家当了道士。
   在这个行业中,陶仲文显出了过人的歪门邪道的天赋。不久,在京城的一家客栈中,他遇见了邵元节,二人一见如故。邵元节那时年事已高,面对雄性勃勃的嘉靖皇帝,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了,便向皇帝推荐了年轻有为的陶仲文。
  
  这一推荐不要紧,仅仅在两年之后,陶仲文便“特授少保、礼部尚书。久之,加少傅,仍兼少保。”少保、少傅、少保这三种尊贵的职位,统称为“三孤”。大家熟悉的名臣于谦,挽狂澜于既倒,救万民于水火。瓦剌兵退后论功行赏,于谦先生只是授了个“少保”而已。有明一代近三百年,揽“三孤”于一身的,据《明史》记载,“终明世,惟仲文而已。”
   除此之外,陶仲文还官至特进光禄大夫、柱国、礼部尚书、恭诚伯录荫至兼支大学士俸。封号累进至“神霄紫府闸范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见则与上同坐绣墩,君臣相迎送,必于门庭握手方别。”
   这种待遇,古今无双,不仅“朝野骇异”,就是天上的太上老君见了,怕也会羡慕得咬手指头吧?
  
   据说,陶仲文是会仙术的,但好像并不是很出色,比前辈高人差老鼻子远了。其仙术计有:
   一、在皇宫中,消灭了一种叫“黑眚”的妖物。
   什么是“黑眚”呢?据《汉书》记载,“蚍蜉之有翼者,食谷为灾,黑眚也。”原来是一种吃粮食的小虫子。
   陶仲文的灭虫办法是大摆香案,施法符水。结果还真的有效,“绝宫中妖”。当时的皇宫上下,无不对陶先生的符水大法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后人怀疑,真正起作用的,可能不是符水,而是香案。 蚊虫都怕烟熏,这个常识现在大家都懂。
  
   二、庄敬太子患了水痘,请陶仲文来禳解,后来果然就好了。
   “水痘”这病症,说厉害也厉害,严重时可以要人命;说不厉害也不厉害,大多数小孩子都患过,只要护理得当,基本上没有事。虽说明朝时期的医疗水准不如现在,当宫中的条件还是比老百姓家要好得多。陶仲文这次的治病大功,怕是还不如元朝的张留孙先生。
  
   三、成功地预告了一场火灾,但没有成功地阻止它的发生。
   有一次,嘉靖皇帝出游,忽然车驾之前,刮起了一阵小小的旋风。众所周知,如果是包拯包青天出游,刮起旋风,就表明有不甘心的冤魂前来告状了。但嘉靖皇帝算什么东西?别人就算冤枉了,也不会跑到你这个昏君前面来晃悠呀!
   好在嘉靖皇帝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没有冒冒失失地问,“前方乃何处冤魂,可以状纸递上?”他只是回头去咨询陶大仙人,“此何祥也?”——这旋风象征着什么呀?
   陶仲文断言道:“主火!”
   果然,当天晚上皇帝的行宫便燃起大火,烧死宫人太监无数。嘉靖皇帝对伤亡数字一点都不在意,他只是不停地感慨:陶先生的先见之明怎么这么厉害啊!于是,不敢怠慢,赶紧封他一个“神霄保国宣教高士”。
   ——但这场大火又是怎么来的呢?有好事者事后考证,得出的结论是:陶仲文那一伙妖道的嫌疑最大。
  
   陶仲文先生还有其它仙术吗?很遗憾,就这些,没有了。
  
   后世学者读到这里,心中不觉有些失望:这姓陶的就这两下子,算得了什么?我们大家都清楚在两汉南北朝时期,随便拉一个道士出来,玩出的花样也比他多嘛!凭什么嘉靖皇帝就对他这么好,给官给位给银子,伺候得比个亲爹还周到?
  
   原因很简单,陶仲文先生那“简单易行的好法子”真的管用了。嘉靖皇帝以身作则,亲临科研第一线去试验过的,哪还能有假?
  
   不过,我们很遗憾地发现,嘉靖皇帝在这里犯了个“偷换概念”的错误。很明显的,他把“长生不老药”和“春药”这两个概念搞混淆了。陶仲文先生把药给献上去,嘉靖皇帝晚上一试,哟,好东西!爽翻天了这是!好药啊好药,药效的确是很惊人呀!
   嘉靖皇帝龙颜大悦,第二天一早便宣陶仲文先生觐见,一见面就握手赞叹不已:好药!好药!药效的确不错,俺试过了,的确不错!……
  
   人常常会犯这种“买椟还珠”的毛病,只管药有没有效,而把吃这种药的目的给忘了。
   我曾经亲眼见过在街上跑滩卖“虎骨”的,见人就宣称治风湿有奇效。人不信,“俺怎么知道你这是不是真的虎骨,——且虎骨治风湿有效乎?”
   卖虎骨者不答言,他拿出一个锥子,顺手操起大骨一只,钻下粉末若干,往持怀疑论者的手心一抹,“凉否?”
   “嚯!凉,真的凉啦!好东西,果然不是牛骨头。”
   “那就证明了俺这是正牌的虎骨,掏钱吧您呐?”
   ……
  
  那点奇怪的“凉意”(其实是跑滩匠偷偷抹的清凉油),便成功地使人们忘了探究“虎骨”和“凉意”之间的关系,以及“虎骨”和“风湿病”之间的关系。嘉靖帝的错误与此完全类似,陶先生的药是有效,是“爽”。——但是,和“长生不老”之间,到底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
   陶仲文躲在一旁窃笑,想长生不老?嘿嘿,等您老兄要死的那天再说吧!不过,到了那时,明白了怕也都晚了。还是抓紧时间爽去吧您呐!
  
   嘉靖皇帝也罢,世上的其他男人也罢,大多不外如此:为了一时之“爽”,哪里还管它什么死活?
  
   对于“性”这个上天赐予的礼物,中国的古代的男人们都非常地热衷。他们既关心数量的问题,也很在意质量的问题。前者,使中国历来的人口,大多数时间里都居世界各国的前茅;后者,使得中国历史上,各种房中术、春药、色情文化都曾经异常的发达。
   最发达的时期,恰好是嘉靖皇帝所在的明朝。邵元节先生是最得力的房中术推动者,而陶仲文先生,则是最卖力的春药研制者。经过多年的研究之后,他郑重地向嘉靖皇帝推出了陶记的独门妙药:红铅丸!
    (八十六)
  
  
   “咱们下手了罢,强如死在他手里!”
   ——“壬寅宫变”暗杀嘉靖宫女的供词
  
   令人很奇怪的是,中国古代的春药,多出自于那些本不该操心这类事情的和尚、道士等出家人之手。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看,陶仲文献“红铅丸”,还是属于专业领域的工作。
  
   《聊斋志异》中就有这么一个小故事。有个年轻人在街上闲逛,见一个和尚在买药,年轻人开玩笑似的问了一句:“和尚亦卖房中丹否?”哪知道和尚马上回答,有啊!不仅有,而且药效奇佳呢,“弱者可强,微者可巨,立刻见效,不俟经宿。”
   年轻人一听大喜,马上掏银子买了一粒,只有小米般大小。不过效果的确很好,过不了多久,便真的增长了三分之一。
   故事的结局很悲惨:那个年轻人人心不足蛇吞象,趁和尚睡着时,多偷了几粒来吃。结果,“则几与两股鼎足而三矣!”
  
   和这个和尚从事着同一种买卖的,还有《红楼梦》第八十回中出现的那个道士王一贴。一听贾宝玉问他要膏药,便一脸坏笑地凑过来,说:“我可猜着了,想是哥儿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药,可是不是?”
   他猜对了一半,贾宝玉的确是有了房中之事。只是小少爷整天都在大观园中关着,几乎被关傻了,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结果买卖没有做成。如果换成薛蟠那种见过世面的,王一贴的银子早就到手了。
  
  据史书记载,中国最早的春药,应该是汉朝的“慎恤胶”。使用者是汉成帝和著名的美女赵合德,据《赵飞燕外传》记载,可以“一丸一幸”。从这一点来看,功效和现在鼎鼎大名的“伟哥”相似。这种药的名声最终坏在汉成帝手里,他像上文提到的那个买“房中丹”的年青人一样,猴急了一些,最后一次竟然吃了七粒!—— 各位,听说过有谁一口气吞下七粒伟哥么?结果,经过一夜的奋战,汉成帝终于不支倒下,成为了一个不遵医嘱的典型案例。
   但“慎恤胶”这种著名的药物,从此便销声匿迹了。现在我们不得不从美国进口洋药“伟哥”,几百块钱一粒,效果还不一定比“慎恤胶”好。汉成帝一个晚上的过度消费,断送了后世子孙出口创汇的大好商机。
  
  此后,著名的春药还有魏、晋的“五石散”和“回龙汤”(又名“轮回酒”)。“五石散”是当时一种相当流行的药,白领人士们几乎都在服用。吃了后据说浑身燥热,老实一点的就穿件宽大的衣服到处乱走。不老实的,便想其它的门道泄火。其中最厉害的要数东晋尚书仆射周凯先生,看见别人的姬妾漂亮,众目睽睽之下,居然脱了裤子,大喊大叫着就要往上冲!
  至于饮“回龙汤”,简单地说,就是喝尿,简化的版本是喝童子尿。效果如何,相当令人生疑。但听说现在还有人在坚持喝,电视上曾经看过一中年大汉,端的是满面红光!他拍着胸脯子说,这“回龙汤”他已经服了几十年了。——中年大汉坚持不用“喝”,而用“服”字,可见他真的把这水当成是了一味药。我们对他的坚持表示谨慎的尊敬。但对“回龙汤”和“满面红光”之间的必然联系,我们又表示谨慎的怀疑。大家都清楚,该大汉除了“回龙汤”之外,还吃了不少其它的东西。
  
  魏晋之后,著名的春药有唐朝的“助情花”,据说,唐玄宗和杨贵妃靠的就是它。宋朝的有“颤声娇””——主要的成分是雄蚕蛾;以及“腽朒脐”,其实就是海狗肾。明朝以前,史书上记载的春药品种不是很多。直到了明朝,这玩意儿才像火山喷出的灰烬一样,飘得到处都是。
  除了“红铅丸”外,明朝著名的春药还有“秋石散”,这是“回龙汤”的一种升级换代产品,是从童子尿中提炼出来的一种激素类物质。明朝的李时珍先生对陶仲文的“红铅丸”持轻蔑的态度,“愚人信之,吞咽秽滓,以为秘方,往往发出丹疹,殊可叹恶!”——但却认为“秋石散”的确管用,“秋石四精丸,治思虑色欲过度,损伤心气,遗精小便数。”
  
  陶仲文的“红铅丸”原料好像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制作的过程相当的恶劣。它是用处女的月信为主要原料。明人张时彻的《摄生众妙方》中说,“用无病室女,月潮首行者为最;次二、次三者为中,次四、五为下,然亦可用。”这是民间的标准,“无病室女”即可,但皇帝要用的,就要讲究得多了。除了“无病”之外,还一定是要身材有身材,要样貌有样貌的女子。嘉靖皇帝并不是一个专心科研的化学家,他可能很在意女孩子们的其它“用途”。这一点大家都懂。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奇怪的规定:所选择的少女的年龄,年龄最好是5048天!为什么要精确到“天”呢?这是因为古代有种说法,“5048日而得首经”。龚廷贤的《万病回春》中又说:“若得年月日应期者,乃是真正至宝,为接命上品之药。”
  
   陶仲文面临的最大难题是,恰好在这一天“首经”应时而来的几率少之又少。他和嘉靖皇帝一商量,两人阴毒地决定:这个长生不老的项目,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不准时来是吧?没有问题,陶仲文先生有的是各种莫名其妙的药。嘉靖皇帝的手下硬逼着女孩子们服用这些药,企图在第5048天里,准时把“上品之药”的原材料催下来。——如果那一天还是不下来怎么办?是的,人算不如天算,嘉靖皇帝和陶仲文不免有些失望。失望之余,只好退而求其次:只要是经血就行,再灌药催逼!
  一而再,再而三地这么折腾,那些可怜的女孩子们,轻者身体大受损伤,重则失血过多而导致身亡。嘉靖皇帝对这些一点都不在乎。不过,这种事情如果让臣下们知道了,毕竟有些不好意思。为了防止炼药的秘密外泄,据说,嘉靖皇帝和陶仲文甚至大量地处死那些“取过药”的宫女,以达到杀人灭口的目的。
   ——据说,这只是“炼药”一种情况。其它骇人听闻的邪术,还不包括在内!
  
   在嘉靖皇帝和陶仲文的眼里,这些宫女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种简单的物品。不过,在我们今天的人看来,到底是哪些人,才是真正的缺乏人性呢???
  
   “君视臣为手足,臣视君为腹心;君视臣为土芥,臣视君为寇仇。”由于嘉靖帝和陶仲文的倒行逆施,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十月,明朝皇宫中发生了震惊史册的“壬寅宫变”!
      (八十七)
  
  中国历史上,死在太监中的皇帝,从秦朝末年的胡亥开始,算下来据说数目很是不少。特别是在宦官专权的汉朝和唐朝。太监杀皇帝有着先天的优势:“悄悄地下手,打枪地不要!”第二天便宣称皇帝驾崩了。宫外的大臣们纵然有千般怀疑,但又有什么办法?谁敢建议说,咱们把皇帝的肚子解剖开来,仔细地研究一下死因?
  
   但宫女下手杀皇帝,千古以来,唯独有“壬寅宫变”一次。那天深夜,趁着嘉靖帝夜宿端妃曹氏宫中,杨金英等十六个宫女,乘世宗熟睡之机,以黄绫系其颈,合谋勒死之。但众所周知,女孩子在技术方面真的很外行,简单一个勒脖子的工作,她们一大群人却把绳子打成死结!
  
  结果嘉靖皇帝逃过了这一大劫。杨金英等参与其事的宫女,以及倒霉的端妃等人,统统凌迟处死。这件事让宫中的太监们笑破了肚皮:什么技术含量这事!如果要俺们下手呀,不仅会成功地系个死结,而且说不定当时灵感一来,还会从容地在昏君的脖子上勾个蝴蝶结、同心结、万字扣什么的,来作为艺术的装饰。
   不仅如此,太监们还拍着胸脯表示:到了第二天,保证谁都不知道皇帝老儿是怎么死的。嘉靖睡的那间屋子,将被很好地布置成仙丹吃多了,成功飞升的现场。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全中国有一半的人坚信嘉靖皇帝终究会飞升,另一半的人则干脆天天盼望着他早日飞升。
  
  宫女们选择的工具是一条黄绫带,丝质,柔软,细滑。很适合用在皇帝的身上,却很不适合于勒脖子,这正是她们失败的原因之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气”,这一点是男人就懂。但女孩子们就是那样,天性浪漫。我们不排除当时有人建议过用条简单坚固的麻绳,但其他女孩子们反对:什么呀,样子太难看了,怎么说我们要下手的对象是个皇帝呀!
   另一个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在场的宫女数目之多。足足有十六个!作为一个计划仓促的杀人事件,竟然凑足了这么多人。事先居然没有暴露,也算是一个奇迹了。大家可曾听说过,有哪一件谋杀案件,参与预谋的凶手人数会有这么多?
  
  整个谋杀事件显得如此的不专业。结果造成了另一个奇迹:在这么多人下手的情况下,嘉靖皇帝居然毫发无伤!当然,和每一个大难不死的人一样,他感到相当的幸运。——感谢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元始天尊等等等等的保佑!嘉靖皇帝打内心深处万分感激地想,还好,平时烧香烧得勤快,否则那一晚焉有命哉?
  
   他丝毫没有想过,是什么导致天真柔软的宫女起了杀人之心?更没有去进一步想:来杀他的宫女,为什么居然有十六人之众?
  
   通过这一件事情,嘉靖皇帝只是找到了一个借口:宫中不安全!从此,他搬出大内,他便在西苑永寿宫安营扎寨,修斋建醮,做起道士来。直到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7年)十二月的一天,他服食丹药而死,成功地实现 了自己最向往的一种死法。
   这一年,明世宗嘉靖皇帝六十岁。我们不得不说,这位皇帝爷的身体底子真是非常的扎实!经过荒淫无度生活的折腾,无数稀奇古怪的化学药品的侵蚀,他居然还熬到过了一个甲子。大家可以设想,当妈妈把他生下来的时候,他是一个多么结实的胖小子啊!
  
  就在嘉靖皇帝去世的那一年,葡萄牙人成功地占据了澳门。西方人第一次把脚印重重地踩在中国的土地上。他们的航海技术和路程,都已经超过了郑和下西洋时期的明朝。在不久后的对满洲人的战争中,明朝人发现,最好用的兵器不是中国的工匠制作出来的,而是从葡萄牙入口的红衣大炮。
  嘉靖帝去世没多久,中国出现出了一位叫徐光启的科学家。在科学领域,他几乎是整个明朝最杰出的一位。但大家都清楚,相对于他的师傅,一个叫利玛窦的意大利人,徐光启的科学知识要逊色得多。而利玛窦本人在当时西方的科学界,根本就没有任何立足之地。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耶稣会传教士而已。
  
   在科学等诸多领域,中国开始大幅度地落后了。于是,后来的历史,也就渐渐地成为了一种必然。
  
   嘉靖去世后过了几十年,万里之外的英吉利,出现了一位伟大的人物艾萨克.牛顿。这是个外人看来很矛盾的人物,他花了一生中大半时间来研究神学和炼金术。问题是,在研究神学和炼金术之余,牛顿还提出了万有引力定理、牛顿运动定律和微积分。
   这一时期的中国,我们同样可以找到相当数量的神学研究者(或者玄学研究者),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提出过什么定律。他们的研究成果,是让整个国家陷入半疯狂的“红铅丸”和“秋石散”。
   ——这大概就是我们想要知道的原因吧?
  
   当时天下道德沦丧,几代天子都命丧于春药或者“仙丹”。著名的大臣们,包括张居正、戚继光等,统统身陷其中。张居正更是由于春药的缘故,早早丢了性命,令人唏嘘不已。他号称千古贤相,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世俗之人?
  邵元节、陶仲文这些道士,可以说是把这个泱泱大国折腾个够!所以,在《西游记》中,吴承恩要让猪八戒把三清圣像丢进“五谷轮回”之所(茅厕)。和书中唯一不同的是,《西游记》中的那几位妖道,诸如车迟国的羊力大仙、比丘国的国丈等都没有好下场,而现实中的邵元节、陶仲文都得以善终。
   ——嘉靖这样的昏君没有被勒死;邵元节、陶仲文都好好地死在床上。难道,真有太上老君在天上保佑吗?还是世间真的没有公平可言?
  
  当嘉靖的后代崇祯皇帝面临着李自成和满清的危险,一个人坐困愁城之时,他下令,毁掉宫内数百尊大大小小的佛像。希望用这一举动,换来玉皇大帝天兵天将的外援。当然,他和宋徽宗一样失望了。当他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太监,所有的大臣都跑得精光。相比之下,宋朝的最后一个皇帝还是由大臣背着跳海的。崇祯皇帝怎么也想不通这一点,所以,他留下的遗诏是,“可将文武尽皆杀死”。他没有想到,其实,从他的先祖开始,便已经把臣下的忠诚挥霍一空了。
  
   这世间的事情,不是每一件事都会公平;但没有一件事情,是没有因果可言的。
  
   所以,邵元节和陶仲文等人,甚至还包括龙虎山天师张元吉、张彦,他们对道教的过度挥霍,对整个道教的未来,必然会造成一种极具破坏性影响。
     (八十八)
  
  嘉靖三十九年(公元1560年),陶仲文辞世,终年八十一岁。在他死后,道教再也没有人受到皇帝的如此尊崇。正如张宇初和张三丰一样,陶仲文的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最后一个学者,最后一个异人,最后一个被宠信者……这些人一个接一个的,从大明朝的历史舞台上谢幕而去。在中国千年的封建历史中,道教的剧本,正慢慢地翻向了最后一页。
   一个有趣的巧合是,陶仲文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年份,恰好是八十一岁,和《道德经》的章节数吻合。据史书记载,陶仲文的行事相当的矛盾。一方面,他好像把《道德经》的教导铭记在心,“仲文得宠二十年,位极人臣。然小心慎密,不敢恣肆。”
   另一方面,他却干预朝政,趋奉权臣、勾结藩王。曾经利用自己的地位,保护过权奸严嵩,害得反严嵩的忠臣徐学诗蹲了大牢。同时,他创造的“二龙不相见”的谬论,使嘉靖父子不能见面,青宫虚位二十年。
  
  从这个角度来看,陶仲文完全忘记了老子的教导:“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还好他比嘉靖皇帝早死了几年,否则下场只能是“兵解”了。即使是这样,新上任的明穆宗朱载垕还是放他不过。嘉靖皇帝刚刚去世,隆庆元年(公元1567年),朱载垕先生便下令追削陶仲文的所有秩谥。
   我们有理由相信,陶仲文先生的在天之灵,这时会感到相当的尴尬。仿佛一个神气活现的天使,被人一家伙从后面敲掉了头上的光圈。
  
  不过,令他更尴尬的事情还在后面。本来,按他身份,在正史中的位置,应该是属于《方伎列传》。道教的其他知名人士,如龙虎山张家的各位天师,武当山的张三丰先生,开国时期的周颠道友,全都挤在了那里头。但在张廷玉编写的《明史》中,陶仲文先生的传,却很难堪地放在《佞幸列传》里。
   在《佞幸列传》中,和陶仲文先生并列在一起的,还有他的恩人兼朋友邵元节先生。
  
   陶仲文死后不久,他给道教带来的负面影响便渐渐浮现了出来。第一个倒霉的,便是正一派第五十代天师张国祥先生。
   和前世很多代天师一样,张国祥先生不是一个张家的嫡传之子,而是第四十九代天师张永绪的侄儿。张永绪先生很遗憾地只活了短短二十六岁。在他短短的一生中,最突出的事迹,便是娶了定国公徐延德的千金当老婆。
   这一点相当重要。龙虎山张家在入明朝以来,便非常热衷于和高官贵戚打亲家。后来张家人大祸常犯,小祸不断,但每每能够化险为夷。泰山之力,可能是一个相当关键的因素。
  
   这位张永绪先生,据说剑术比较厉害。剑术厉害,再加上娶了个比剑术还厉害的老婆,张先生的行事,便显得更加厉害了。据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记载,他“荒淫不检”,“有害于民”。
  不过,这等“小节”问题,在嘉靖皇帝看来,根本就不算一回事嘛!要说到“荒淫不检”和“有害于民”,天下还有谁比得过嘉靖皇帝自己?所以,在嘉靖朝的时候,张永绪先生混得相当滋润:被封为“正一嗣教守玄养素遵范崇道大真人”,掌管天下道教事。后来,张先生不幸早死,嘉靖皇帝替他感到惋惜,还特别赐张家按伯爵的等级举办丧事。
  
  但好事不长久,嘉靖皇帝不久就升天了。在他升天之前,陶仲文先生知趣地先跑了一步。所以,只留下道教首领张国祥先生干瞪眼。新上任的皇帝穆宗朱载垕一肚子的气全撒了过来,不客气地拿他下手:废掉了张天师“真人”的封号,降为上清观提点,秩五品,只相当于一个知府。这位皇帝还小家子气地夺走了张天师的金印,改给颗铜印打发了事。
  
  可以想象张国祥先生的狼狈样子。从元朝张天师一家正式接受朝廷的品秩算起,这可是最低的一次呀!就算是朱元璋这等心狠手辣的刻薄人物,也只是抢去了头上 “天师”的帽子,称号还是“大真人”,官位还是二品的,官印至少还是银的。从金而至于银,只是从一种较高级的硬通货,降到了一种较低级的硬通货。但从银而至于铜,那就是从贵金属一下子跌到了贱金属了。也难怪张国祥先生这么不开心啊!
  
  不过,张国祥先生的运气相当好,冥冥之中仿佛有神助一般。隆庆皇帝很快地便匆匆归天了,死的那年只有32岁,比张永绪先生多不了几岁。这是一位相对清明的皇帝,在明朝中后期难得一见。对于他的死,天下人大多感到惋惜。——龙虎山天师张国祥先生除外!为此,天师府里还偷偷地开了个小型庆祝会,“嘿嘿,报应了吧不是?”张国祥先生得意地对亲戚们说,“也不看看俺们老张家是什么人!”
   他用筷子指了指屋顶,“俺们可是天上都有人的!”
  
  张国祥天师坚信,隆庆皇帝之所以早死,是因为这厮居然敢对张天师下手,结果惹火了上面的人。——活该!他和族人们兴奋地讨论:到底是天上的那位好心人下的手呢?族人们的意见不一,有的认为是玉皇大帝,有的认为是太上老君,还有的认为就是祖天师张道陵先生本人。——众所周知,张道陵先生在天庭混得不错,名列四大天师之一。一天到晚拎着拂尘,在灵霄殿附近没事瞎转悠。
  
  其实,他们都猜错了。真正下手搭救张家的,不是天上的神仙,而是不久前还在人间出现的一个凡人——现在多半在地狱里。此人正是陶仲文。他人虽然死了,却留下了不少春药方儿,隆庆皇帝正当盛年,一见之下,如获至宝!到了后来,据说厉害到“用此等药物,致损圣体,阳物昼夜不仆,遂不能视朝。” 据说,直到死后尸体都是这个模样。整理遗容时,太监们为了这事还大费一番周折。
  
   张国祥先生的兴奋不是没有道理的,隆庆皇帝死后,著名的万历皇帝继位。这位皇帝爷骨子里其实对道教颇有好感的,鉴于嘉靖皇帝闹得实在太不像话了,万历皇帝不敢过于大张旗鼓地崇道。但一些对道教有利的小事情,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万历帝即位不久(万历五年),就恢复了张国祥被隆庆帝废掉的“正一大真人”封号,秩二品。赐还了金印,另外还多给了一颗玉印。万历帝这个大懒虫还亲自做媒,当了回月下老人,将驸马都尉谢诏之女嫁给张国祥为妻。张国祥的母亲死后,万历帝不顾许多大臣的反对, “特与祭九坛,以示优”。这件事让很多官员们不高兴,因为这可是一品官的待遇啊!张国祥算什么?二品!而且还不是正规的政府官员。
   但皇帝很明显不想理睬这些反对声。万历三十八年,他命令江西提留税银3万两,交张国祥先生修龙虎山上清宫、三清殿等殿宇房屋。整修一次房子,居然要花去白银三万两,张家的宅门之大,可想而知。
   另外,我们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自从张家和朝廷的关系密切之后,张家的房屋,便越来越容易损坏了。
     (八十九)
  
   “为学犹掘井,井越深,土越难出,若不决心到底,岂得见泉源乎?”
   ——第五十一代天师 张显祖
  
   当年荀子在谈到“为学”这个问题时,是这么论述的:“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张显祖说的是同样一个问题,但更加深人了一步。他除了强调坚持的问题外,还认真地警告人们:做学问这东西,是有层次的,越到深处,恐怕越是艰难。
   道理讲得不错,不过这种大道理大家都懂。估计张显祖先生在课堂上讲的时候,弟子们也会像现在的学生一样心不在焉。后人之所以把这句话记下来,不是因为道理本身,而是张显祖先生所运用的,让人感到新颖而贴切的比喻。
  
   明神宗万历皇帝在位时,第五十代天师张国祥的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他整天忙着编写《天师世家》和《龙虎山志》,总结祖先们的种种丰功伟绩。因此,常常便疏忽了眼前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对下一代的培养和关心。
  
   就在这一天,张家上下被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惊呆了:张国祥先生的长子,天师大位的下一位继承人张显祖小朋友,竟然失踪了!
  
  张国祥先生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瞪着跪满一地的家眷仆佣,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精通历代张天师的历史,对嫡传长子的重要性,知道得太清楚了。张家号称法力高强,但在关键时候,却往往生不出儿子来。这一点,让千古以来心存嫉妒的小人们,个个笑破了肚皮。曾经有人不怀好意的人建议:既然长子对张家这么重要,干脆在天师堂供一个送子观音娘娘如何?
   当然,说这话的家伙当时便被桃木剑狠狠敲了几下,连滚带爬地被踢下了龙虎山。张家人愤愤不平地说,算这厮运气,遇到了个宽厚的天师。要是碰到了张元吉先生,黄土布袋都有的他背的!
  
   现在倒好,好不容易生了个乖巧的儿子张显祖,眼看着靠他光宗耀祖的,结果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家中上下,以及上千弟子全体出动,几乎把龙虎山翻过来拆洗了一回。没有用,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么就用上老张家的祖传手段吧!张国祥先生吩咐,在庭中摆上香案,沐浴焚香,咱们扶它一乩!
   但怪事出现了,沙盘上的乩笔,居然悬在中央,一动也不动!什么?张国祥先生莫名其妙,难道说张显祖小朋友就在此地?他往左右打量一下,还弯下腰探头看了看乩桌下面。如果这调皮小子躲在下面,管他以后会是什么天师,拉出来当众打几下屁股再说!
   张国祥天师失望地直起身子,他定了定神,重新焚烧香纸,念动真言。这次不请吕洞宾先生了,俺直接请祖天师张道陵先生,求他看在张家香火传承份上,帮后辈子孙一把吧!——还是没有用!不管张国祥先生如何用功,乩笔还是神秘地悬停在沙盘中央。
  
   张国祥先生无可奈何:未必这混小子钻到地下去了?他黑着脸,一摆手,令人撤去香案。他严厉地警告在场的人众:小少爷失踪的消息,绝对不能外传!违者家法伺候。大家放心,小少爷吉人自有天相,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一切安排完毕,张国祥先生独自退回后堂,吩咐管家把账册拿来。他一边翻着账册,一边在心中暗暗估算:家里一下子可以拿出多少现成银两?他估计,绑匪的勒索信,不久便会送到门口。歹人绑了张家的小少爷,绝对不会简单地运到河南山东一带卖个十两八两银子。张家的大宅门油水多,暗中流口水的人肯定不在少数。
   ——会不会是狐仙鬼怪干的好事呢?
  张国祥先生坚决地摇了摇头。绝对不可能!且不要说俺家的“五雷正法”,光是“张天师”这个金字招牌,就足以吓退世上一切邪魔外道了。再说了,“俺们可是天上都有人的!”,张国祥先生是研究家史的专家,对于这一点,他是最感到自豪的了。是的,老实说,“五雷正法”俺没有学全,但发生了狐狸精绑架张天师后裔的事,天上的张道陵、张继先天师会袖手旁观么?
  
   天地万物之间,说到底,最可怕的还是人!张国祥先生咬牙切齿地想,这些胆上生毛的小贼,我豁出去先让你们把银子拿走。就算你逃出了龙虎山,逃出了江西,我看你逃得过天下全体道士的眼线么?
   张国祥先生为了等那封神秘的信件,在天师堂的楠木交椅上坐了几乎整整一天。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第二天。
  
   这天一大早,张家有个佣人,早早起床到井边打水做饭。当他拉起吊桶的时候,他略感到有些奇怪:怎么今天的桶里面的水会重一些?
   和所有头脑简单的人一样,他并没有多想,而是用力把桶拉了上来。——“妈呀!!!”——这个可怜人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借着朦胧的晨光,他赫然发现,一个黑糊糊的,似人非人的怪物,紧紧地攀附在木质大吊桶之上!
   佣人吓得双手一松,吊桶眼看就要往下掉。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那个黑糊糊的怪物,猛地一伸手,攀住了井沿!木桶带着满满一大桶水,“扑通”一声,重重地拍打在井底的水面上。
  
   佣人的尖叫声惊动了不少早起的人们,几个人从不同的方向跑了过来。其中一个惊喜地大叫一声:小少爷!——他一个健步冲过去,紧紧抓住张显祖小朋友正在往下滑的小手!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张显祖拉了上来。自从昨天贪玩掉进井里后,这小子已经在下面呆了一天一夜了。被拉上来时,他一句话也不说,一双眼睛炯炯地闪着和年龄不相称的神采。
   据张家的历史记载,除此之外,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他的衣服居然一点都没有沾湿,“衣冠无霑濡,人惊异之!”
  
   不过,最令张国祥先生感到懊恼的事情是:那口井的位置,就在庭院的中央偏一点。距离他昨天摆香案的地方,算起来不到十步!
   ——“这混小子!”张国祥先生恨恨地骂道,“你在下面就是‘吱’一声,会省下老子多少麻烦?”
   …… ……
  
   据说,等张显祖先生长大之后,说话便常常带了不少哲理:
  
   弟子恭维说,您老人家的学问真是不得了,懂得一半,便可学究天人呀!
   ——张显祖先生冷冷一笑:哼!坐井观天!
   闲人们好奇地问,听说您家里端茶送饭的都是天上的雷公呀?
   ——张显祖先生不耐烦地说:以讹传讹,典型的掘井得人嘛!
   朋友好意打听,您的道行可不得了,是自学成才吧?
   ——张显祖先生望天上一拱手,谦逊地说:喝水不忘挖井人,全靠先祖的恩萌呀!......
  
   类似的话语还有很多,可惜都失传了。大家记得最清楚的,还是本章节开头的那一句:
   “为学犹掘井,井越深,土越难出,若不决心到底,岂得见泉源乎?”
你以为几百万先烈都是白死的吗?好容易现在能吃点供享了,你个p民就想翻天?还早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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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30 08:50:09 |只看该作者
(六十八)
  
  中国历史上发生了很多起焚书事件,最有名的要数秦始皇那一回。据说,咱们中国人以前会的事情可多啦!可惜被这秦始皇这败家子一烧,最后就只剩下气功和中医了。相比之下,元朝这次的损失要小得多。少了2000多卷道经,最大的影响,大概是使后来飞升登仙的成功率大大降低了。
  
  众所周知,较远的古代那会儿,中国的天空是很热闹的。老百姓在田间锄禾日当午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白日飞升的修道之士,在半空中划出的完美曲线。有时是一个人,有时还要带几个家属。据说最为威猛的是晋代的茅山道的许逊,这位老兄升仙之时,随身携带的人员物品计有:所有的亲戚朋友奴仆等四十二人,家中所有房屋(包括柴房,马厩,茅厕等)若干间,所养的大小鸡、犬、猪等禽畜若干头,另有房屋内滋生的蟑螂老鼠苍蝇蚊子若干只……
  由于许家升天的规模过于庞大,在天空形成了无数道白色的轨迹。当地乡亲们还以为是来了一场大规模的流星雨。很可惜的是,元朝之后,这种盛况就很少听说了。忽必烈烧的这把火,烧灭了很多人的希望或幻想。不过,不久之后的张宇清天师,竟然还可以成功地收集五千多卷,可见这把火烧得还不够大。
  
  说起来,按蒙古人的脾气,原先是准备除了《道德经》外,都要烧个精光的。不愿烧的就不客气地杀头!还好关键的时候,有个龙虎山的道士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他悄悄地给当时的太子写了一封信,信中恳切地说道:“黄老之书,汉帝遵守清静,尝以治天下,非臣敢私言,愿殿下敷奏。”——道书中还是有不少是好的,以前汉朝的皇帝就曾经试用过。您就大发慈悲,多少给咱留几本吧!
   这位道士也姓张,不过不是辅汉天师张道陵的子孙。他的全名叫张留孙,字师汉,是第三十六代天师张宗演的嫡传弟子。这位张留孙先生,是个相当特殊的人物。他的出现,打破了龙虎山辅汉天师子孙一枝独秀的局面,使外人也渐渐开始在正一道中崭露头角!
  
   至元十三年(公元1276年),元世祖招龙虎山天师张宗演进京。这一年,距那场著名的佛道大辩论,已经快十几年了。
  
   元朝的统治者并不打算抛弃道教。他们真正喜欢的喇嘛教,其实比全真道还要嚣张。著名的僧官杨琏真迦,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宋朝的皇陵挖个干净。据说在燕京的大街上,喜欢男风的喇嘛僧人,居然会当街强奸男人!
   没办法!谁叫你是第四等级的“南人”,而别人是第二等级的“色目人”?蒙古人这一拙劣的种族划分政策,使他们在中原大地上,仅呆了八十余年。在这一时期,喇嘛教始终没有成功地打入汉人的内部。这一点,就算统治手腕不太好的蒙古人,也多少意识到有些不妥。
   所以多少还是得求助于道教。经过唐宋两代的苦心经营,道教已经在中国民间深深地扎下了根。可惜全真道发迹之后不懂收敛,蒙古人不得不下手痛宰!否则王重阳的徒子徒孙们,至少还能够兴旺一个甲子。
  
   全真道退出舞台后,留下的真空该怎么填呢?忽必烈把眼光投向了当初“有功于国”的龙虎山。
  众所周知,自从张鲁的悲剧之后,张家形成了一个很好的传统:韬光养晦,不事张扬。历代王朝对张家青眼有加的皇帝很是不少,但历代张天师的态度大体上都比较低调。皇帝一高兴起来,要给点什么。他们要么拒绝,要么谦虚地接过来。要是不给,便默默地返回龙虎山,看顾那小小的一亩三分地。不但不会抱怨,捉鬼降妖有暇,张天师们还免费充当官方的义务宣传员,见人就宣传忠君爱国的大道理。
   这样长期坚持不懈,又能干,又听话的一大家人,还能到哪找去?所以,元朝的皇帝,把在世和曾经在世的张天师们,从第一代到第四十一代,一口气封了个遍!张宗演天师那一趟上京的收获颇丰,被赐封“嗣汉天师”、“冲和真人”、“掌江南道教事”。
  
   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嗣汉天师”这个封号,便是从此时开始的。张家的传人在民间被称为“天师”,是由来已久的事情。但被皇帝正式确认,却是在蒙古人统治下的元朝。
   中国另一个千年家族——孔家的后代被封为“衍圣公”,是在宋仁宗至和二年的事情。看到孔家神气十足地在门口挂上“衍圣公府”的金字招牌,张家人早就羡慕地咬手指了。现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龙虎山张家的大宅门外,从此也悬上了“嗣汉天师府”的牌匾。
  
   不过,让大家都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张宗演天师被忽必烈召见那一次,最大的得益者,并不是正牌天师张宗演,而是他随身带去的一个年轻道士。此人就是张宗演天师的得意门生,当年年仅26岁的张留孙。
  
   这位年轻的张留孙先生,口才想必是相当的出色。据史书记载,由于召见之时应对“称旨”,当年元世宗对张留孙特别欣赏。第二年,张宗演天师返回龙虎山时,元世祖特意下旨,命令张留孙先生留在京城,随侍左右。
   不过,在忽必烈面前,光有口才是不够的。张留孙是个善于抓住时机的聪明人,而机会就很快地找上门来了。
  
   这一天,忽必烈在宫中亲自祭祀,皇太子在旁边伺候。就在紧要时分,天色忽变,雷电交加,风雨大作!
   本来,狂风暴雨不过是一种常见的天气状况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是这次发生的时机比较尴尬:皇帝祭祀请神正是最关键的时候,暴风雨忽然从天而降!这非常容易引起在场观众的另类想象。好比你在看恐怖电影的时候,后面来了个冒失鬼,忽然拍了一下你的肩膀。
  
   大家神色大变!正在这“危急”的关头,张留孙先生挺身而出,右手挥拂尘,左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果然,他的祝祷灵验极了!过不了多久,这场暴风雨戛然而止!
   元世祖、皇太子和众大臣大为赞叹:不愧是龙虎山上学来的道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啊!
  
   从此,大家都开始对这位张留孙先生另眼相看了,觉得这呼风唤雨的本事,真正不可思议!
   而作为读史之人,我们只能替张留孙先生感到幸运。虽然夏天的暴雨,在大多数情况下,的确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万一运气不好,遇到的是一场连绵之雨,张留孙先生这一段“止雨之咒”,那该要念到什么时候?
     (六十九)
  
  张留孙祈雨之后,大家对他祝祷功夫深信不疑。大事小事都要麻烦他,有时是皇子生了场风热感冒,有时是贵妃做了个恶梦,还有时干脆是公主不见了一只小猫。事情不大,但提出要求的人个个来头都不小。整天为这些事情跑来跑去,张留孙先生有时也挺烦的。人都是这样,出名以前,会感到很闷;出了名之后,又会感到很烦!
  
  不久,事情又找上门来了。这一次是忽必烈的老婆昭睿顺圣皇后,她忽然生了一场急病。太医们个个束手无策,皇上没有办法,便把张留孙先生找来祝祷。张留孙先生起先还以为有是小事一桩,便在袖子里笼了几粒中草药炮制的“灵丹”,准备到时候装模作样地祷告两句,拿出丹药,嘱咐几句服下。卧床休息,多喝开水,必要时用冰袋降体温。发了几身汗,多半就可以霍然痊愈了。
  
   但到了地方一看,张留孙先生倒吸了一口凉气!还好他反应快,马上摇摇头,长叹一声,说道:“冤孽啊!唉!前世今生,冤冤相报何时才可以了结!”
   忽必烈赶紧凑过来,紧张地问:“张先生,请问是什么冤孽?居然如此厉害。”
   张留孙捻了捻小胡子,沉吟半晌,恭恭敬敬地皇帝行了一个礼,说:“天机不可泄漏,漏则不利于病家。请陛下恕臣不能直言之罪。方今之下,臣只能先尽人命了。至于天命如何,还要看皇后殿下的造化。”
  忽必烈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多少有些失望。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拿这个张道士没有办法。于是,张先生便摆上祭桌,香烛纸钱、木剑桃符、钟鼓铃钹….. 阵势一拉开,便足足忙了一个下午!张留孙累得满头大汗,忽必烈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连声感叹:俺起先以为当皇帝这工作够累人的了。现在看来,当个神仙同样也不轻松呵!
  
   当天晚上,皇后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梦中,皇后一个人,孤孤零零地站在一个叫日月山的高山上,彷徨无助地看着远方。正在这时,车辚辚,马萧萧,远远来了一队人马。
   队伍走到近前,太后定睛一看,为首的是一个身穿火红色道服,黑面长髯,威风凛凛的道者。他端坐在一辆朱车上,旁边簇拥着无数身长丈二的金甲神将。神将后面,还跟着无数颜色雪白,形状怪异的神兽!
   皇后一点都不害怕,多年来的神仙教育,使她可以轻易地分清楚神仙和鬼怪的区别。眼前这些位是神仙,这是确定无疑的。但是那路仙人呢?正在她疑惑之时,神仙的车队已经在她身边驰过。就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那朱衣道者向皇后挥了挥手,还善意地对她笑了笑。
  然后,车队便驰入山腰的长草之中,慢慢地隐没不见了。
  
   皇后这才反应过来:好不容易遇到回神仙,自己却只顾着发愣去了,居然连声“HELLO”都没有说!俺这不是正病着吗?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忘了向神仙讨几粒丹药来吃?
   她赶紧拔腿追去,却只见天高地迥,四野茫茫,哪里还有半分影子?
   太后心中一急,猛然睁开双眼,原来这只是南柯梦一场!
  
   第二天,忽必烈一大早便召张留孙先生进宫,详细地向他讲述了这个怪梦。问他,太后的这个梦,到底是有什么内涵呀?
   张留孙先生略一沉吟,说道:这个梦太明白不过了!“甲士导辇兽者,臣所佩法箓中将吏也;硃衣长髯者,汉祖天师也;行草间者,春时也。殿下之疾,其及春而瘳乎!”
   ——那些金甲神将和白色异兽,就是俺昨天辛苦了一下午召来的;带队的那位朱衣长髯的道者,正是俺的祖师爷,汉祖天师张道陵。有他老人家亲自出马,看来皇后的病是大有希望的。至于什么时候可以好呢?张道陵祖师爷在梦中暗示得清楚:明年的春天。暮春三月,江南草长嘛!
   张留孙先生恭恭敬敬地说,陛下如果不信,俺可以命手下的道童,马上回住处拿一幅汉祖天师的法像来,请皇后殿下辨认一下,是否就是梦中之人?
  
   画像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就取来了。皇后强撑病体,仔细一看,可不是吗?火红道破,朱衣长髯,正是汉祖天师张道陵先生!
   这一下子,张留孙先生的声望,用“如日中天”来形容,那是一点都不过分的。
  
   后人也许要问,张留孙先生祷止暴雨一事还好解释,夏天的暴雨就是这么回事。但皇后怎么真的就在梦中梦见了张道陵先生呢?况且,据史书上的记载来看,在此之前,皇后应该是没有见到过张道陵先生的画像的。
  
   有人说,这是病人的一种普遍心理,见到救命稻草一把搂过来。何况这一回还是个有名的神仙?当太监宫女把张道陵祖师爷的画像呈上去时,皇后总不可能端详片刻,然后失望地摇摇头,说:“完蛋了,不是!看来神仙都不想救俺了,俺这小命看来是没有希望了!”
  诚实是一种美德,但在不少情况下,诚实是一种令人讨厌的美德,不管对人对己都是一样。你不可以对一个身患绝症的朋友诚实地说:“别信他们,他们是骗您的。据我所知,阁下的确不幸已经是患上白血病了。”每当我们上班迟到的时候,明明会被老板臭骂一顿,但我们每个人都回小声地对自己说:“不要紧的,老板那厮,说不定今天恰好闹肚子,现在还在茅房里蹲着呢!”
  
   另外一个可能的原因是,中国画工们低劣的技术,帮了张留孙先生的大忙。和西洋人比起来,中国传统的艺术水准固然高明,但至少有两样东西不好意思拿出手。一个是音乐,一个是人物画。
  音乐我们暂且不去提它,人物画方面,除了吴道子、顾立本等几位勉强拿得出手外,其他人画的人物多半很成问题。清朝意大利的郎世宁来到中国后,对中国传统的人物画的评价是,中国的人物画基本是失败的。既不讲究空间比例,又不研究人体构造,更不用说光影色调的搭配了。
  这种情况,在民间的画作中格外明显。它的后果是画出来的人物基本千人一面。你到任何一个文官庙里,不管供的是比干还是海瑞,都是面带微笑,三缕长髯,手持玉笏,作恭敬状。你必须看看牌位,方才恍然大悟:哦!这正是俺要拜的文财神比干。好险没有拜错,刚才就差点拜了那个穷鬼海瑞!
  
  和张道陵先生样子差不多的,至少还有武财神黑虎赵玄坛。一样是朱衣黑面长髯,不同的是赵玄坛先生还捏了一条钢鞭。除此之外,还有尉迟敬德、张翼德,甚至钟馗等,样子也和张道陵的画像有三分神似。这几位的画像满天下都是,忽必烈的老婆如果要梦到一个样子比较威猛的神仙,想另外创造一个形象都难!
  
   关于这一点,顺便扯扯题外话,给大家讲一个小故事。
   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提到他两个叔祖的故事。这两位可爱的叔祖都是极为认真的读书人。那一年,清兵入关,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眼看就要到这个地方了,两位叔祖连忙打包行李,准备逃难。读书人的行李,不外乎是一大堆书而已。
  
   正在忙的时候,邻居一个老叟打包完毕,柱杖过来串门。大家都忙,便没有去理他。老头闲坐无聊,看着门口贴的门神叹道:“如果尉迟敬德、秦叔宝在,安有此等大乱!”
   两个叔祖一听,连忙停下手中的活儿,辩解道:“嗨,老爷子,这回您可错了,哪里是什么尉迟敬德、秦叔宝,这门神分明是神荼、郁垒嘛!”
  
   老家伙不服输,回家摸了本《西游记》来做证据。两个叔祖大摇其头,“这本书是邱处机先生的游戏之作,哪里可以作为证据?——要看证据就看这本!”他们把打包好的行李重新打开,好不容易翻出了本《山海经》。
  不幸的是,这老头也是个读书人,哪里肯服输?当下又回家翻书找论据。双方你来我往,书翻了无数本。从日中到日暮,所有包好的行李统统打开。等大家辩累了,方才发现天色已暮,城门已关。清兵杀红了眼,哪里管你是什么懂得神荼郁垒的读书人?结果大家一起蒙难,为了门神的学术问题,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掩卷长叹,如果画门神的画匠,真的画出了各位神仙的真容,那有多少类似的悲剧可以避免啊!
    (七十)
  
   张留孙显示出来的神奇道术,使元世祖忽必烈坚信,从秦始皇开始,历代皇帝拼命寻找的神仙,在轮到自己当皇帝的时候,终于自己跑出来了。该神仙就是张留孙先生。忽必烈觉得,不封给张留孙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封号,简直有些对不起自己的运气!
   那么,该封他什么呢?要是张留孙先生是个喇嘛就好办了,咱就封他个“活佛”,这是活着的佛教徒最厉害的封号了。——忽必烈想,道教徒中,最厉害的封号是什么呢?
  当然是天师!忽必烈决定,就赐给张留孙先生“天师”封号吧!他也是一片好意,心说如果张留孙先生也成了天师,那龙虎山的天师们便再也不能“欺负”他了。这就像《西游记》中写的那样,孙猴子从头到尾都被唐僧和观音菩萨管得苦不堪言,到他成了佛以后,便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师父,此时我已成佛,与你一般,莫成好戴金箍儿,你还念甚么《金箍咒》勒我?”
  
   出乎意料的是,张留孙坚决地拒绝了。他对忽必烈说:“天师只有一家,从汉祖天师受命于天以来,一路嫡传到现在,岂有外人也称天师之理?”
  
  张留孙这样做,说明他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同时也说明他是一个极端聪明的人。他很清楚自己的根基,如果这个时候喜出望外地接过天师的帽子,从此便是和龙虎山结下梁子。皇帝虽然号称“万岁”,其实没有一个活过一百岁的。不错忽必烈是看重自己,但忽必烈是会死的。古今中外,有多少臣子,是连续被几代皇帝宠信的?
   但有一个家族,却是经过无数代皇帝,仍然巍然不动地屹立在龙虎山上,宛如一颗盘根错节的老树!它已经成长了很多年,今后,还将会继续长下去。
   只有傻瓜,才会冒冒失失地和这样的一家人结下仇怨。
  
   事实又一次见证了张留孙先生的远见。忽必烈对封“天师”被拒,不但不生气,反而对张留孙先生的谦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样不忘本的人,除了上次被砍头的那个文天祥,还活着的,大概就只剩这位张留孙先生了吧?
  忽必烈大为感动之余,封张留孙先生为上卿,在京城专门建了一座崇真宫给他居住。同时还赐给他一把尚方宝剑,上面镌刻着几个大字“大元赐张上卿”。也就是说,这把剑,不是以皇帝,而是以国家的名义赐给张留孙先生的。虽然这把剑不具有民间流传的“上斩不正之君,下斩不忠之臣”这一类超强的功能,但配戴出去,还是要比张天师那把汉祖天师传下来的天师剑威猛得多!
  
   但就是这样,元朝皇帝还是觉得亏欠了张留孙先生很多。
  至元十五年,元世祖封张留孙为“玄教宗师”,授道教都提点,管领江北淮东淮西荆襄道教事,佩银印。大德年间,加号“玄教大宗师”,同知集贤院道教事,且追封其三代皆魏国公,官阶品俱第一。元武宗在位时,又升为大真人,知集贤院大学士。至元仁宗时,张留孙的尊崇地位达到了顶点!光是头衔封号就达到骇人听闻的四十三个字:开府仪同三司特进上卿辅成赞化保运玄教大宗师志道弘教冲玄仁靖大真人知集贤院事领诸路道教事!
  
  张留孙先生运用自己出色的政治权术和手腕,在历史上创造了一个奇迹:身处异族元朝宫廷,历经世祖、成宗、武宗、仁宗四朝,而宠信不衰。这一点让后来很多道士感到汗颜,他们多半风风光光地由前一个皇帝戴上了华贵的金冠;然后,到了第二个皇帝的时候,就连头带金冠一起砍下来。
   张留孙的飞黄腾达证明了《圣经》里面所说的一个道理:谦逊的人是有福的。表面上,他拒绝了“天师”的封号,但相对起来,得到的实惠却多得多。到后来,他的封号、职位都远远超过了远在龙虎山上,目瞪口呆的正宗张天师们。
  更何况,从他被封为“玄教宗师”开始,就已经自成系统了。他创建了在历史上风云一时,但又昙花一现的道教流派:玄教。这个教派表面上依然遵从龙虎山的指令,实际上却有自己完善的组织架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由于皇室的大力支持,玄教的组织甚至龙虎山正一派还来得庞大!
  
   龙虎山上的张天师们,哪里还敢对这位当年的弟子发出半个号令?他们看着这一切,心中可以说是百味杂陈。这个张留孙,明明是当年龙虎山的派驻京城的联络员;而玄教么,充其量只能算是龙虎山正一派的驻京办事处。现在倒好,驻京办事处反倒比总公司还要风光了!
   正一派的老人们,不禁开始忧心忡忡起来。他们担心这个野心勃勃的子公司,改天一时性起,把总公司给兼并了!——事情如果到了那个地步,该如何是好呢?
  
   其实张天师的手下是多虑了。倒不是说,张留孙和他的弟子们个个都是谦谦君子。只是他们就算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力。玄教表面上搞得轰轰烈烈,实际上就像个红纸灯笼一样,内里是空洞的。——它没有任何理论上的建树,在道教的教义上,毫无推陈出新之举。
   这倒不是说玄教中人水平不高,高手还是有的。不过,有些讽刺的是,玄教的那些高手们,如张留孙的接班人吴全节,学术修养是非常高的。不过不是道家的学术修养,而是儒学的学术修养。张留孙在向皇帝推荐吴全节时曾经说:“臣留孙之弟子全节深知儒学,可备顾问。”
   吴全节的名气只比张留孙小这么一丁点,但还是远远高过正宗的张天师们。后来有个叫许有壬的人,奉旨题写吴全节的画像赞,其中有一句是这么写的的:人以(公)为仙,我以(公)为儒。
  
  一个道士,老是被别人称赞说,您老兄一点都不像个道士,倒很像个厉害的秀才。听起来像是句恭维话,实际上是显得你相当地不专业。玄教里面的道士,有的像官员,如张留孙;有的像儒者,如吴全节;还有的像投机分子——那些眼红张留孙的窜红,改换门庭前来投靠的无耻小人。总之,没有一个像是真正的道士。
   所以,玄教升得快,降得更快。仅仅过了五代,便卷起旗子,灰溜溜地宣告结束营业,重新回归了龙虎山的门下。
  
   一个人也好,一门宗教也好。如果没有相当的内涵(或基础),那最好能有创新的能力。假如不幸两者都没有,如果是单个的人,就不要有那么多妄想了,老老实实地好人一生平安吧!如果是一个教派,那赶紧去别的地方打听打听,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位置,自己好投靠过去。
   否则,就不可避免地会渐渐地衰落下去,直到最终的默默无闻。玄教的历史便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张天师一家的历史,在元朝之前,大致是从正面证明这一点的;而从元朝之后,将会慢慢地从反面证明了。
  
   不过,当时的龙虎山上,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元朝这八十年,惬意的微笑,一直都洋溢在张天师们那张无忧无虑的脸上。
     (七十一)
  
   元朝八十多年的时间里,张天师们都过着前所未有的幸福生活。
  
   当时蒙古的统治者,用一句话可以概括:有见识,无文化。他们很直观地感觉到了宗教的重要性,但却懒得去理解什么高深的教义。汉地的大乘佛教和儒家学说,他们都不是很感兴趣。因为对于他们来说,那些东西过于深奥死板了。蒙古人觉得没有意思。
   当初在草原上的时候,蒙古人信的是一种原始的萨满教,大致和现在非洲兄弟们围着火堆跳舞那套把戏差不多。很刺激呀,很好看呀!蒙古人说,他们的眼睛里闪着儿童般的天真。
   而且还很有用!要打仗的时候,可以找个巫师来算一卦,鼓舞大伙儿的信心。遇到谁病了,巫师过来围着他跳一段土风舞,大家便有机会凑在一起娱乐一回。如果病人凑巧没有被折腾死,那大伙儿就更开心了。
  
   等他们冲出草原,征战四海之后,多少长了些见识。自己便都不好意思把草原萨满教搬出来了。货比货掉价,人比人丢人啊!还好,他们发现两样有意思的好东西,同样花样百出,表演起来很好看;更重要的是,居然还上得大雅之堂!
  其一是喇嘛教。有幸到过看过西藏喇嘛教仪式的朋友,对那种盛况应该不会忘记:蓝天如洗,白云如絮。雪山、青绿的草地。一排长长的青铜法号,发出震耳欲聋的庄严法音。喇嘛们衣着华丽,手持转经轮,口中念念有词。一群戴着怪异面具的舞者,组成不同的阵形,跳起了谁也看不懂的舞蹈……不要说蒙古人了,连汉人都会看得津津有味。
  
  第二种便是道教,也挺好看的呀!尤其是捉鬼斩妖时候,道士们身穿八卦衣,头戴华阳巾。敲响令牌,舞动桃木剑。口中喷的是法水,手中烧的是符纸。有时还要玩两招特效:不用蜡烛,把符纸往空中一晃,自个儿就燃了;或者念祷几句,桃木剑朝黄裱纸上一劈,自然就会有一道令人印象深刻的血痕!
  如果最后真的捉住了妖怪(一般都会成功的),那就更有趣了。道士们怕吓着在场的小孩子,趁大伙儿还没看清楚妖怪的模样,赶紧把妖怪塞进一个瓦罐里。眼明手快地盖上盖子,用张符往上一封。然后,煞有其事地递给主家,“这妖物呢,就在罐子里了,要不您收着作个纪念?——不过请记住:千万收好了,别不小心把符咒揭开,孙猴子从五行山下跑出来的事,您该听说过吧?跑了俺可不负责哟!”
   主家吓得花容失色,倒退三步,连连摆手,“别,别,还是您收着吧!谁敢在家里放着玩意儿啊?改天小孩子调皮揭开了怎么得了?谢您了,还是您收回宝山吧!”
  
   相比起来,汉地佛教的开光法会,儒家的祭孔大典,简直可以把人闷出瞌睡来。汉人平时少见肉食,据说祭孔大典后,不少儒生为了抢祭肉还会打得头破血流。这更让牛羊肉不离口的蒙古人笑破肚皮!
  
   全真道不争气,放着这大好的局面不珍惜,自己忙着腐败去了。结果,让龙虎山的正一道捞了个大便宜。以元成宗大德八年(公元1304),敕封第三十八代张与材为“正一教主”为标志,张家实际上掌握了天下道教,尤其是江南一带教派的实权。
  
   值得注意的是,张家这回手中的权力,是真正的实权!
  
  正是从那个时候起,“天师”这一职位,第一次有了它实质性的意义。长江以南,所有的道教事务纠纷,都必须要先通过张天师,才可以上达到各级政府那里。这时的龙虎山,基本上相当于半个宗教事务局了。不过,张天师可不仅仅是个局级干部。例如,“正一教主”张与材先生,就被授“金紫光禄大夫留国公,赐金印、视一品”。也正是从他开始,张家的各代天师,从张盛先生重归龙虎山开始算起,第一次接受了中央政府的官职品轶
   这个举动有什么意义呢?
   首先,张家的势力得到了极大的扩张。宫观遍布于江苏、浙江、江西、湖南、广东等省区及燕京一带,且有大批弟子担任上述地区路、州、县的道教官职。其组织发展规模是当时任何一个道派所不能比拟的。
   不仅仅是规模而已,天师府当时的权力还相当大。可以建议任免各地道教事务管理的政府官员和道观管理人员,还可以向皇帝提出新建道教宫观,申请经费和人员编制。更重要的是,它可以直接发放“度牒”,批准人们当道士。
  
   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一点!自古都是有了权便自然有钱,唐僧到西天取经,都必须献上一个紫金饭碗,这张天师的“度牒”,难道是想拿就拿的么?据史书记载,元朝后期有段时间,“僧道入钱五十贯,给度牒方出家”。
   天师府由于是半官方机构,收费也许不至于这么厉害。但就算是打个倒反,收费十五贯,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了。看过戏曲《十五贯》的朋友都清楚,里面有位著名的娄阿鼠先生,为了十五贯,几乎害了三条人命!
  
  这样一来,估计张家的财富会远远地超过曲阜的孔家。因为儒家在元朝很不吃香。即便不是如此,就算人们想当秀才,也用不着赶到曲阜那里去缴费吧?垄断经济的力量,大家不妨看看今天的中国电信吧!从国外打个IP电话回国,一分钟大概只需要人民币一角多,你从国内打到国外试试看!
  钱多了就好办事。第四十代天师张嗣德在位时期,至正十三年(公元1352年),天下兵兴,也就是后来所说的“红巾起义”。现在说起来是件好事,反抗元朝暴政的农民起义嘛!但当时的实际情况怕是不敢这么乐观,那些草莽英雄们都不是善人。说白了,多半都是一群穷凶极恶的蝗虫。真正像姚雪垠笔下,李自成那伙像比八路军还要文雅的农民军,历史上还真的从来没有产生过。
   张嗣德先生见势头不对,如果这些好汉抢到龙虎山来,吃俺家的大户,那该如何是好?他命令他的弟子舒惟寅招募义兵保障乡里。所需的费用,不用说是忍疼掏了腰包。结果,饶是红巾军势大,也是“凡邻郡间,兵不敢犯,民赖以安”。可见他招的义兵规模有多雄壮!
  
  到了元朝后期,张家的势力发展到了历史上的最顶峰!它所在的道教正一派,共兼并了包括茅山宗、阁皂宗、太一道、净明道,以及神霄、清微、东华、天心等十数个大小道教派别,一时雄踞江南大地,竞争对手只有北方那个奄奄一息的全真道。即便如此,还被正一派驻京办事处玄教压得喘不过气来。
  
   至此,张天师一家,几乎重现了张道陵和张鲁时期的盛况。道教的那一片天空,正一派的旗帜,几乎席卷了所有的日月星辰!
   龙虎山中兴的夙愿,终于在异族统治的这几十年中,得到了实现!
  
  这一令人瞩目的成就,表面上看,仅仅是在元蒙时期的事情。实际上,它早在两宋时期就已经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比如第二十四代天师张正随,从他开始,天师道受到了皇家的注目。这里还要特别提起的是第三十代天师张继先,他在不仅在政府上层,还在民间为张家赢得了赫赫声望。更重要的是,他在理论上为天师道的教义开拓了新的思路。没有张继先的理论创新,天师道也许还没有到元朝,就会过早地空洞化了。到时候,蒙古人恐怕正眼都不会瞧龙虎山一眼。
   人才!没有人才就没有一切!张家的第一次兴起,靠的是张道陵祖师、张修、张鲁等杰出之士的不懈耕耘。张家的第二次兴起,每个人都会想起张继先、张正随、张可大,甚至那位身份暧昧的张留孙。
   ——只是,在这一种极其内向的世袭体制下,龙虎山张家的人才优势,可以维持多久呢?
  
   《红楼梦》中王熙凤说:大有大难处。早期的天师道,后来的全真道,都是因为发展过快过大,超过了高层的管理能力,最终像个气球一样,嘭的一声胀个粉碎!现在,正一派的规模和势力都远远超过了前代。几乎整个道教的命运,又一次重重地压在张天师的肩上,
   龙虎山上的张天师们,不禁开始思考,眼前的这一切,会维持多久呢?
   面对山下的滚滚红尘,俯仰眼前这条滔滔而过的历史长河,他们的心中一片茫然。只是,逝者如斯,时间并不会因他们的茫然而突然停止。
   当一切喧嚣初定的时候,龙虎山上的草木依旧;但山下的人间,已不复是昨天的世界!
   (七十二)
  
   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明太祖朱元璋登基,大明王朝正式宣告建立。
  
   消息一传出来,正一道第四十二代天师张正常先生不敢怠慢,赶紧率徒众上京朝贺。抢烧头一炷香的重要性,张正常先生早已心知肚明。俗话说,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如果这彩头被其它教派的野道士抢了去,张家千年来的面子,便有些搁不下去了。
  所以得加快步伐!张正常先生不停地催促着手下的那伙懒虫。不过,他的心中却一点都不着急。为什么呢?秃驴那头,咱们暂且不去管他。放眼当今天下道流之辈,不是俺张天师夸口,有谁还能够和龙虎山一争长短?现在不像蒙古人刚到那会儿,北方还有个趾高气扬的全真道。经过几十年的风雨沧桑,那全真道虽然还在,但早就满目疮痍,奄奄一息了。如果不是看他们住的地方远,而且又不允许结婚生孩子,正一道早就不客气地把它给兼并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使张正常先生对此次的上京面圣感到胸有成竹:这洪武爷朱元璋先生,张正常先生老早就认识了的。此次见面,不过是再叙旧谊罢了!
  
   早在胡元至正二十一年的时候,张正常先生就开始和朱元璋打交道了。那时的朱元璋先生,还仅仅是个“吴王”,在江南立足未稳。一听说龙虎山上张天师的大名,便连忙三天两头地派人上山致意。送钱送东西,殷勤得不亦乐乎。
   对于张家能够发挥的巨大作用,朱元璋心中非常清楚。当年蒙古人未下江南之际,张可大先生的一句“后二十年,天下当混一。”,替忽必烈先生省了多少不必要的麻烦?
   群雄逐鹿,天下未定,朱元璋当然不敢疏忽,他先是写了一篇殷勤备至的书信递过去:“吾闻汉祖天师,道德在躬,动得鬼神之助,一嘘一吸间,天道为之晦冥,雷霆诸神, 莫不受命。以此辅国济民,除其妖孽,援其水旱,故灵名历四十馀代而愈著也。”
   ——请大家记住,在这封信中,朱元璋对“汉祖天师”,是多么的推崇备至!
   除此之外,朱元璋还严厉地命令部属,不得骚扰龙虎山的田产器物。如有冒犯者,严惩不贷!
  
  不过,此时张正常先生,倒不见得只想把宝押在朱元璋一家身上。当时,除了朱元璋之外,势均力敌的,至少还有陈友谅和张天师的“本家”张士诚。这宝如果一不小心押错,这漏子就捅大了!对于这些个拥兵数万的草头王,张正常先生既不想过于亲近,又不敢轻易得罪。所以,他只是谨慎地表示谢意。然后,派一个手下送了一道“天命有归”之符给朱元璋先生。——据后人考证,每到该改朝换代的时候,各地的道士便会在观中大量储存这样的符,以备不时之需。
  
   龙虎山的符当然不同一般!朱元璋先生大喜!当下命令,复印若干份,张贴在大街小巷,十字路口。让那些没文化的群氓看个清楚,张天师代表玉皇大帝,选出来的候补天子到底是谁?
   至正二十五年(公元1365年),朱元璋亲自接见了张正常先生。刚一见面,便是好话说尽:“每闻天师,今为我见快哉,一睹觌面,天师瞳枢电转,法貌昂然,虽不取事于朝廷,同我一时,岂不千载一遇也!”
   如果您相信朱元璋的这套说辞的话,那张正常天师在他的眼中,几乎就是姜子牙第二了。
  张天师当然也不是笨蛋。此时的情况不同于当年,天下大势已经初现端倪了。两年前发生的鄱阳湖大战,朱元璋最大的竞争对手陈友谅,在酣战正烈的时候,由于好奇心太重,把头伸出船舱外。结果中了一支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冷箭,一命呜呼!而张天师的“本家”张士诚先生,当时也被朱元璋逼在一个角落之中,离最后的覆灭,仅仅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了。
   张正常先生心中暗自庆幸:太上老君保佑!张家列祖列宗有灵!这次终于又押对了。幸好当初没有去听那些没有听信谗言,去选那个什么“本家”张士诚!
  
   其实,当时张士诚虽然看起来势大,但押他的人还真是不多。连他自己的亲生母亲,都对他不抱多少希望。公元1366年,张士诚坚守的苏州城破之后,在万分紧急的关头,他的母亲还操着一口安徽土话,笑着对他说:“我儿败矣,我往日道如何?”
   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这话多少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既然选择定了朱元璋,张家立刻人前马后,替朱元璋奔忙个不停。元末明初之际,各路军阀之间战乱不断,伏尸千里,造成民间瘟疫不断。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当时的普通民众,对各路互相征伐的军阀们简直是厌恶到了极点!朱元璋见势头不对:这人心一垮,可什么都完了!
   但自己有什么办法呢?首先是找不到医生,军医都不够用,哪能还找得到医百姓的大夫?再说也没有钱,修段城墙都得去厚着脸皮讹诈富商沈万三,怎么还有闲散银子去买草药来熬?
  
   无奈之下,他想到了张天师。至正二十六年,朱元璋令张天师捡起祖宗的看家本事,施符水以济百姓。
  消息一传出,龙虎山的山门几乎被挤破了。张家上下全体出动,轮流值班。一拨人专管在纸上画符,另一拨专管把符烧在水里。十几天下来,光是笔墨纸张便耗费无数,但朱元璋一个铜板都不舍不得给。此外,由于烟雾太盛,严重地污染了龙虎山的空气,弄得张家老小都咳嗽不已。
  张正常先生一寻思,这样下去可不好。瘟疫还没治好,张家自己个个都得先进医院了。——不过没有关系,张道陵祖师爷当年也同样遇到了类似的麻烦。那时他老人家采取的对策是烧道符扔进荷花池里,大家都去舀水喝。张正常先生依样画葫芦,不过,多年之后,那口著名的荷花池早就干涸了。张正常先生稍微变通一下,烧了道符丢进一眼井里。
   井小人多,大家都争抢个不停,个个挤出了一身臭汗。每次打一桶水,都相当于有氧运动两个小时。喝下符水后,自然觉得心情舒畅!老百姓对张天师一家,以及下达命令的朱元璋先生,感激得一蹋糊涂!——德政!大家都竖起了大拇指!这就叫做“德政”啊!
  
  朱元璋心中满意,便命人在井上修了个亭子,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太乙泉”。这大概就是朱元璋在此次扑灭瘟疫的运动中,唯一的大笔开销了。这口井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如果下次大家有空去龙虎山游玩,不妨去找一找。找到后,记住拿个矿泉水瓶装上一瓶带回家。一来做个纪念,二来下次遇到非典什么的,可以喝两口防疫。
  
   张天师为朱元璋作出这么多贡献,说来的确比较辛苦。现在好了,天下大定,朱元璋真的“天命有归”了!张正常先生心中踌躇满志,他走在进京的驿道上,感觉仿佛当年李白“放歌大笑出门去”,上长安去会见唐玄宗一般。
  
  果然,故人相见,分外亲热!朱元璋就差点给张正常先生一个拥抱了!他立刻吩咐,在偏殿大摆宴席,款待这位远道而来的玉皇大帝的全权代表。席间觥筹交错,丝竹齐发,这些是不必说的了。大家都很尽兴。酒过三巡之后,洪武皇帝亲切地询问张正常先生:“张爱卿啊,贵祖上在先朝是受的什么封号啊?”
   张正常先生赶紧回答:“自先祖第三十六代天师讳宗演起,世代袭封‘嗣汉天师’之号。”
   “哦!”朱元璋不满地叹道,“这些蒙古鞑子真是没有文化呀,连个封号都不会给。您说是不是呀,张爱卿?”
   张正常先生恭恭敬敬地答道:“是。”
   朱元璋大手一挥,满脸麻子颗颗闪着油光:“天岂有师乎?怎么可以乱给‘天师’这个封号?真是乱弹琴嘛!你说对不对呀,张爱卿?”
   张正常先生恭恭敬敬地答道:“对。”
   朱元璋越说越兴奋,“没有道理嘛,孔子万世师表,也仅为人师。世间之人,无有贵于天子者;四极之中,无有高于上天之类。天师者何物?居然高过了上天!没有道理呀张爱卿!”
   张正常先生恭恭敬敬地答道:“没有道理。”
   “所以,张爱卿啊,”朱元璋话头一转,正色地说,“我看从今之后,这‘天师’的名号,就再也不用叫了吧!容易引起误解,俺给你另封一个好的,你看可不可以呀?”
   张正常先生恭恭敬敬地答道:“可以。”
  
   他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连忙离席再拜:“万岁对小臣一家如此大恩大德,微臣不胜战栗屏营之至!”
      (七十三)
  
   洪武元年,龙虎山第四十二代天师张正常先生黯然离京。在外行人看来,他这次的收获很是不小:正一嗣教真人,赐银印,秩视二品。辞陛之日,朱元璋还慷慨地赐了白金(也就是银子)十二镒给张正常先生。
  全真道的道士们,如果可以得到这些好处,叫他再回“活死人墓”住上一年半载恐怕都会愿意。但张家是见过大世面的,这点小恩小惠算得了什么?亏你这个洪武爷还拿得出手!看看元朝皇帝对张与材先生的封赏就知道了:授凝神广道真人,领江南道教事;加授正一教主,兼领三山符篆;授金紫光禄大夫留国公,赐金印、视一品。
  那十二镒银子值多少钱呢?一镒银子相当于二十四两,十二镒总共才288两!一个皇帝才拿这点银子送人,说出来都让人替他脸红。同时代的沈万三先生很重视子女的教育,请了一个叫王行的文人当家庭教师。王行的文章写得好,沈万三先生读了很高兴,便立下一个规定:王行先生每写成一篇文章,沈万三便奖励他一镒银子!假如王行先生写文章像在网上发帖子那么快的话,不到两个星期,这十二镒银子便白花花地到手了。
  
  张正常先生拎着这一小包银子,恨不得一古脑儿扔水沟里去!什么呀这是,打发叫花子么?俺千里迢迢而来,您就给了这点?当然,想是这么想,银子是不敢扔的。不仅不敢扔,而且还不敢拿去买米煮饭。回到家里,赶紧要找块黄绸子包好,恭恭敬敬地供在大堂之上。任何一个政府官员、地方贤达前来拜访,张天师们都得耐心地解释一次:这是洪武爷特意赏给咱家的银子,足足有十二镒之多呢!
   不管来访的客人多有钱,都得老老实实地配合演出,大作惊讶之状:“这么多呀!乖乖不得了!洪武爷对您张家可真是慷慨呀!”
   张家的人立刻点头如啄米:“恩重如山!恩重如山啊!”
  
   所以说人生就是一场戏!张家算是把朱元璋这个三花脸给看透了。还好当初没有跟着他征战天下,否则怕是连这区区二百多两银子都拿不到。不用说别的,看看朱元璋身边那些功臣的下场就好了。
  
  中国历史上有个很奇特的现象,一个开国君主的个性,往往会影响到今后整个王朝的风格。汉高祖刘邦出身农村中产阶级,性格中带着农村好汉的的旷达和豪爽。所以,整个汉王朝的历史,便多少有几分豪迈的大气。唐王朝真正意义上的开国君主李世民,出身贵族之家,个性洒脱高贵。结果大唐盛世的气象,便高贵得令人不能方物。赵匡胤先生虽然号称一条杆棒打遍天下,但毕竟是被人半真半假地抬上了皇位的。抬上去之后,又赶紧下手杯酒释兵权,自废武功,多少显得有些小家子气。所以,两宋时代虽然文物兴盛,不输与前朝,但到底是底气不足,左看右看都是一个“小”字!
  朱元璋的身世在各朝开国君主之中,可以说是最为特殊的一个。他是真正的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出身,父母死了连块埋的地都没有。一生下来,就几乎每天都要面对着饥饿和死亡的威胁。他看尽了世界的残酷,受够了别人的白眼,一张马脸上写满了对人世间的仇恨!最后他奋斗成功了,成了一个冷血无情的洪武爷;如果失败的话,他便可能是一个睚眦必报的马家爵!
   后人一想到朱元璋,便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戾之气!这种阴戾之气,将不断地在他的子孙身上隐现,一直到最后那位性格怪异的崇祯皇帝。
  
  张正常先生的错误,在于他把朱元璋幻想成一个会知恩图报之人。在朱元璋心中,对于天下之人,大概想到的只有“利用”二字。除了张家之外,当初和他一起打天下的道士,名声在外的至少有三位:周颠、铁冠道人张中、刘伯温。其中刘伯温的名气最响,贡献最大,下场也最惨。他的死到现在都有些不明不白!虽然直接下手的是胡惟庸,但论者多以为,凭刘伯温的身份地位,一个小小的胡惟庸就简单地干掉了他,未免有些太小看朱元璋了。
  
   道士周颠在《倚天屠龙记》中,是个脾气急躁,武功二流的明教高手。金庸这一写未免有些贬低周颠了。因为在正史中,周颠是个半仙级别的人物,有点类似于当年唐玄宗御前的张果老。
   和张果老一样,周颠行为颇有些怪异,喜欢发表一些对时局的准确预言。朱元璋当初之所以喜欢他,是因为他主动跑到朱元璋那里去“告太平”——类似于陈抟先生当年得知赵官家夺天下后,对老百姓们发出的太平预言。朱元璋刚开始听到时,心中很是高兴,便把他带在身边。
   问题是,这个周颠先生却有些得理不饶人了。每次一见到朱元璋,立刻就跑上前“告太平”。众所周知,这些异人总是神出鬼没的,喜欢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朱元璋想清清静静地吃顿饭,刚端起饭碗,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闪了个脏兮兮的周颠出来,高叫“告太平”!
   朱元璋公务繁忙之余,想一个人到后花园走走散心。正打算去嗅嗅那朵鲜艳的玫瑰花,周颠扑通一声从花丛中窜出来,高叫“告太平”!
   人有三急,朱元璋先生一路小跑去上茅房,刚拉下拉链,马桶旁边的周颠先生猛地探了个头出来,“告太平!”他兴致勃勃地说,差点把朱元璋吓得尿了一裤子!
   …… ……
  
   朱元璋大怒!——老子豁出去这皇帝不当了!他下令,把周颠先生关在两只倒扣在一起的大缸里。周围堆满柴草,一把火烤了这厮。看他还告不告太平!
   大火足足烧了有半个时辰才慢慢熄灭,剩下一堆还冒着袅袅青烟的灰烬。朱元璋命人把灰堆扒开,打开水缸。让大伙儿长长见识,看看这神仙被火烤之后,是个什么样子。
   几个卫士先泼了几桶水降温,然后上前去揭缸子。胆小的太监宫女都吓得捂住眼睛。朱元璋先生神色未动,自从那年饥荒爹娘饿死之后,他就不知道“害怕”两字的意思了。
   水缸打开了,周颠先生好好地端坐其中。他一见到朱元璋先生,便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大嘴一咧,露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告太平!”他笑嘻嘻地冲着朱元璋先生说道。
  
   据说,后来周颠先生给朱元璋出谋划策不少,但正史上多半没有具体的记载。朱元璋征讨陈友谅那年,周颠先生也得以随行。出发之前,朱元璋的随从们再三向他保证:这脏道士真的已经改掉“告太平”这个坏习惯了。
  
   朱元璋不计前嫌,他问周颠:“这一仗咱们打得赢吗?”
   周颠先生很有把握地说:“没问题!肯定打得赢。”
  朱元璋有些放心不下:“不会吧?别人毕竟已经称帝了,俺这边还只是个吴王。”
   周颠先生认真地朝天上看了半天,还伸出手来数了一数,最后确认说:“没有问题!天上没有那小子的座位。”
  
   朱元璋听了很高兴,但又有些担心。怕周颠这小子多嘴的臭毛病不改,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东西来,惑乱军心。于是,专门派了个卫士守在他旁边,吩咐只要他乱开口,就立马给他一巴掌!
   卫士口头上连连称是,其实心里直犯嘀咕,这神仙也是打得的么?
   果然就出事了!船队行到一半,前方的水面上出现了几只白鳍豚,在江中翻滚嬉戏。虽然那年头白鳍豚不像现在这么少见,但这么成群结队的跑出来,毕竟还是不多。所以大伙儿都挤在船头指指点点地看热闹。
   正看得有劲的时候,人群中忽然传出一个粗糙的声音,大声武气地叹道:“唉!水怪大量出现,看来这一仗死人会很多哟!”
  
   大伙儿回头一看,说话的人头发蓬乱,胡子拉杂,一身玄色道袍看样子有一个甲子没有清洗了。不是哪个多嘴的道士周颠,更有何人?
   军士们听周颠这么一说,四下里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完了!神仙都这么说,这一去看来是凶多吉少啊!”,“是啊,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当官的躲在后面倒不要紧,每次倒霉的都是我们这些小兵啊!”……
  朱元璋气得半死!下令把这臭道士捆成个粽子样,扔进江中喂白鳍豚。他既然说会死很多人,那俺就让他第一个送命吧!——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朱元璋即使在盛怒之下,心思也能动得很细致。孙悟空当年在金兜洞遇到麻烦时,曾经判断道:“那怪物既不怕火,断然怕水。”俗话说,英雄所见略同!朱元璋心想,既然我烧不死你,干脆用水淹死得了!
   果然,周颠先生扑通一声被扔下水后,连叫都来不及叫,便一沉到底,不见了踪影。朱元璋看了看水面上残留的几个气泡,满意地回舱而去。
  
   当然,朱元璋先生又一次估计错了。周颠先生如果就这么死了,连太上老君都会觉得脸上无光的。过了不久,朱元璋的大军驻扎湖口,周颠先生便出现在营帐之外,一身干爽爽的,无一丝水气。他声称,自己在水下走了半天,饿了,想来讨点吃的。
   听到部下报告这个惊人的消息,朱元璋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只是淡淡地表示:周颠要吃的,就给他点吧!
  
   周颠这次居然也没有再发颠,他默默地吃完东西,整理了一下衣服,便扬长而去。从此,就再也没有任何音讯了。后来有人说他住在庐山,朱元璋称帝后,曾经派人去找过他一次,未果。
   朱元璋看透了周颠,周颠也看透了朱元璋。
   有一种人,几乎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就你算拥有天子之威,照样拿他没有办法,这种人就是周颠之辈。另外一种人,几乎拥有了世间的一切,就算你是神仙圣哲,也别想改变他冷酷的意志,这种人就是朱元璋之辈。
  
   当朱元璋拥有世间的一切之后,他便开始用冷酷的眼光,重新打量以前曾经和他站在一起的人们。——尤其是那些拥有巨大潜力的人群,比如说,宗教!
    (七十四)
  
   明太祖洪武五年,朱元璋下旨,令正一派张正常大真人“永掌天下道教事”。从此,龙虎山开始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天下道教的中枢之地。对于张家来说,这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问题是,到了明朝前期,所谓的“天下道教”,到底还剩下几亩田地呢?
  
  明朝建国之后,朱元璋开始有计划地削弱各宗教对力量。其中对道教尤甚。一则是道教从东汉末年就有不少造反之类的不良纪录;二者相对于保守的佛教,道教那套装神弄鬼的把戏,如果想煽动民众,可操作性明显地比较高。朱元璋小和尚出身,中间又和白莲教、摩尼教(也就是“明教”或者“魔教”)、道教等都打过交道,对其中的门道相当的稔熟。
  
  他的第一个打击是针对宗教组织上的。“僧道斋醮,杂男女,恣饮食,违者有司严治之。”借口别人男女混杂,乱吃东西,便限制僧道两家的斋醮活动。男女混杂倒还罢了,斋醮的时候,哪里会乱吃东西?朱元璋当过小和尚,心里很清楚,这和尚举行重大活动的时候,最多不过像传说中的那位吝啬土财主一样,叫嚣着多挟一块豆腐干罢了。
   但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回事,最难找的东西是钱,最好找的东西是借口。有了借口什么都好办!朱元璋接着下令,各府、州、县只留一所较大的佛寺和一所较大的道观,把所有的和尚和道士都集中在一起,统一管理,严禁他们“杂处于外,与民相混。”
  这对于全真道还好一点,因为他们本身和和尚差不多,都是纯粹的弃家修行者,不存在家庭子女的牵绊。拆了道观集中管理,对他们来势只是换了个地方,人多反倒还热闹点呢!但这一政策对正一派的道士就比较难受了,他们都是人们俗称的“火居道士”,有老婆孩子的。这大家都集中在一起,该怎么个住法呢?首先生活上就不方便嘛!众所周知,道观的设计很不人性化,基本不适合改为临时的集体宿舍。
  
   事情还没完!政府等道士们都挤在一起之后,进一步规定:各大道观必须把所有的道士编成班,每班让一个年纪比较大的道士负责。平时,除了那位负责老道士之外,其余道士,一律不准随便出观,或者私自去和政府部门打交道。
   道士们无可奈何地抱怨:这样一来,和集中营有什么区别?且不要说上街购买柴米油盐很是不便,这样做可是断了俺们不少收入来源嘛!
  平时,道士们都指望着什么地方出个狐狸鬼怪之类,好自告奋勇提着桃木剑前往斩杀,随便蒙事主两文感谢钱,增加点收入提高一下生活质量。这下好了,都不准出门,试问,这狐狸鬼怪会主动跑进道观里来么?退一万步说,就算跑了几只不要命的进来,道士们群起攻之给降了,谁家该掏银子付帐呢?
  
  接下来,明政府对道士的人数也进行了严格的限制:普通老百姓男的年龄在四十岁以下,女的年龄在50岁以下者,都不准出家。政府每三年发放一次度牒,府一级只能有40个人,州一级30人,县一级最多20人。也就是说,那年头想出家当个道士,怕是比考科举中各秀才还麻烦!
   “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君恩赐与?”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正一派的道士有一大家人,实在是没有办法。但全真道的道士是孤家寡人一个,老子干脆跑到山里躲起来自个儿修行,这样总可以了吧?“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多么惬意的生活啊!
  想象总是美丽的。但是,不行!政府里能人多着呐!早就识破你这些全真老道的奸计了。朝廷明确规定:躲在深山老林里修炼的道士,人数最多只能两三个,绝对不能超过三个!“违者治以重罪,亲故相隐者流。”朱元璋的所说的重罪,绝对不像后来的死刑缓期执行,而是干脆地剥皮萱草!大伙儿看得清楚,不少官员只贪了些许银两,这人皮便亮晃晃地摆在衙门之外了。看到这架势,谁不要命还敢呼朋唤友去修什么仙呀?
  
  道教被这一系列组合拳打得头昏脑胀,龙虎山张家除了头昏脑胀之外,还很有些肉疼。明太祖洪武二十八年(公元1395年),政府命令,全国的和尚道士到京城去参加职业考试,不合格的不发给度牒。一家伙就革除了一大批吃八方饭的和尚道士。随便,还把张天师手中颁发度牒的业务给收了回来。大家都知道,这可是一门花差花差的买卖呀!
  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从此绕过了龙虎山,直接地流进了国库里。张天师一家的心里,不知会疼成什么样子!但有什么办法?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张家这时还只知道心疼银子,没有料到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朱元璋不动声色地开始玩起了他的双手互博之术,表面上,他假惺惺地命张真人掌管天下道教,稳住正一派广大道教群众的人心。内里却是另有一番安排,他在京城专门设立了一个职官:道录司。官员计有:左右正一二人,左右演法二人,左右左至灵二人,左右元义二人。官不大,最高是正六品。但政府规定得很清楚,“道录掌天下道士,在外府州县有道记等司分掌其事。”
  
   张天师上下大眼瞪小眼,不是交代俺们龙虎山掌管天下道教事务么?怎么突然间,冒了这么多政府官员出来?这万一出了事,谁出面说话算数?
   有几个不懂事的小道士便愤愤不平起来,到底是下面的官员乱来,还是皇帝说话不算数?咱们不如闹将起来,到京城评理去。至少,也得问它个机构臃肿,职权不分之罪!——还好,这几个年轻火旺的家伙,被几个老道士在山门口死命拉住,这才没有闯下大祸来。
  
   从京城的金銮殿上射出的那道阴戾之气,在龙虎山顶不停地盘旋。仿佛一朵浓重的黑云,低低地压在山头,不时还会劈下一两道闪电来。正一派的道士们无辜地看着黑云越压越低,满脸绝望,却是连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
  
   事情到后来几乎到了荒诞的地步,据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记载,“洪武有诎,凡火居道士,许人挟诈银卅两、钞五十锭,如无,打死勿论。”
  火居道士,指的当然就是正一派的门下。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是一部可信度很高的史书,如果这一次的记载也属实的话,从中可以明白地嗅到到朱元璋对道士们的鄙薄厌恶之情。政府居然允许人们敲诈火居道士,只要是银卅两、钞五十锭以下就没有关系。如果道士不给钱,被打死了官府也不追究!
  
   听到这道荒唐的律法之后,被集中在一间间孤独的道观里的道士们,恐怕再也不会嫌地方太挤了吧?
  
    (七十五)
  
  孔家人曰:“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张岱 《陶庵梦忆.孔庙桧》
  
  当初张岱游曲阜孔庙的时候,有两件事情让他觉得很诧异。第一件事,他在那里看到一座楼,上面挂了一个大匾,上书“梁山伯祝英台读书处”。张岱说,他当时的反应是“骇异之”。不知道这块匾现在还在不在?要是还在,我去了也会感到“骇异之”。这孔家的子孙没有文化么?怎么忘记了孔子的教诲,“不语怪力乱神” 了?
  第二件事是他发现,在孔氏的家庙中,孔家人用小木匾写了历代帝王的祭文,整整齐齐地挂在东西墙壁之上。但是,“庙中凡明朝封号,俱置不用”。张岱所处的朝代正是大明朝,但孔家人就是想显示那种清高(或者傲气)。本朝的东西俺们就是不用,要用就用“古”的。如果要挂上明朝的也可以,等明朝灭亡了再说吧!
   张岱赞叹道,这样的做法,“总以见其大也!”正因为有了这种大气,孔家人才有本钱不屑地说:“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凤阳朱的小家子气比较容易理解,历代的朱皇帝们,性格上多偏于阴戾,不具备前朝那种汉唐大气。孔家传人喜欢在背后说人闲话,是个很不好的习惯。不过,说凤阳朱一股小家子气,倒还真的一语中的。
   令人奇怪的是,龙虎山张家,怎么在孔氏口中是“道士气”?张家本来就是道士嘛,未必还能嗅出一股和尚味来不成?孔家人用鄙夷不屑的语气,说出“道士气”这三个字来,的确很令人费解。
  
   让我们先来看看什么是“道士气”吧!
  
  道教在东汉末年兴起之时,基本上是杂乱无章的。清修炼丹者有之,如祖师爷张道陵;拉杆子造反者有之,如“太平道”的张角和天师道的张修;招摇撞骗卖弄者有之,如上门调戏孙策的于吉和调戏曹操的左慈。在这一时期,连什么是道教都还说不清楚,更不用提什么“道士气”了。
   “道士气”的真正形成,应该是在南北朝时期。当时的人们一提到道士,立刻会在脑海中映出一个宽袍大袖,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形象。著名的灵宝派道士陆修静,与山水诗人陶渊明一起,到庐山东林寺拜访高僧慧远。三人清谈忘机,不知不觉跨过虎溪。留下了千古佳话“虎溪三笑”。当是时也,陆修静先生的那股脱俗的“道士气”,足令天下士人,个个悠然神往之!
  
   到了唐朝之时,这股“道士气”依然还风行世间。在当时读书人的心目中,一个道士的气质和风度,应该是符合下面这首诗的描述: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
  
   落叶空山,无际可寻。唐朝时候的不少人,出家修道,就是为了追求这种洒脱。那时的龙虎山天师们,也多不以富贵为念。第十五代天师张高大醉长安酒肆,携天师玉印,长笑而去的逸事,正是大唐盛世之时,“道士气”三个字最佳的写照。
   如果曲阜孔家在这个时候嚼舌头说闲话,估计也不至于拿“道士气”三个字来嘲讽人吧?
  
  但是,到了宋元之后,尤其是在明朝,事情起了变化。这个时期的道教,渐渐走入了一条死胡同。道士们要么眼光太高,只盯着金銮殿上那几个昏君的宝座。用一些玄而又玄的东西,把皇帝骗得晕晕乎乎的;要么眼光又太低,拼命去迎合下层民众的迷信,专门去搞些装神弄鬼的勾当蒙钱。这些东西基本上都可以算作是短线操作,缺乏长期的眼光。皇帝不是个个都好骗的。而下层的民众,稍微多受点教育,自然就知道狐狸只是一种不太讨人喜欢的小动物而已,用不着挥着桃木剑喊打喊杀。
  这一点和尚们就做得比较好。下层民众的工作,他们做得不比道士们逊色。但与此同时,他们更注重发展自己的理论知识。就算那些鼻子朝天的孔子门生,也不得不承认,佛家的东西还是很有道理的。历来的儒学大师,如明朝大儒王阳明、陆九渊等,都从佛家那边吸取了不少功力。
  
   随着教内人才的逐步枯竭,道教的理论慢慢地停滞不前。从明朝以来,越来越显得等而下之。儒家的读书人,往往带着冷笑,袖着手站在旁边,看着道士在昏君面前装神弄鬼地忙个不停。心里盘算着等昏君归天后,如何才能砍掉这颗戴着华阳巾的人头。
  对于道士们的扶乩、捉鬼、算命、风水等勾当,真正的读书人更是不屑一顾。他们之所以还能容忍这些东西存在,一是觉得这些东西,多少可以对想做坏事的人起到吓阻作用;二来呢,下等人迷信,我等偏偏不信,更能显示出自己高人一等的智力优势!——这大概也是历来儒家人士自己不信“怪力乱神”,却多半不反对家人相信的主要原因吧?
  
   当代表儒家正宗传人的孔家人,和儒家读书人张岱相遇在曲阜孔庙,望着庭中千年屹立的古桧。一脸不屑地谈起龙虎山张家时,在他们的心目中,几乎同时出现一个满身“道士气”的形象:
   一身油腻腻的道袍,许久未洗的长头发。七星冠,令牌,铜铃,桃木剑,掉了不少毛的拂尘;山羊胡子,满口黄牙,瘦削的脸庞,骨碌碌转动的、狡猾的小眼睛;满是香灰的桌案,半明半暗的蜡烛,纸钱,满庭院乱舞的黑灰,跪了一地的愚民……
  
   张岱和孔家人一齐摇头轻笑,一种千年以来积淀而成的优越感,使他们眉目间神采飞扬。在他们的头顶,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给古老的孔庙染上了最后一丝光彩。
   ——让张岱和骄傲的孔家传人始料不及的是,当龙虎山张家没落之时,曲阜孔家也没有多少可以骄傲的时间了。
  
   落日的余晖,同样笼罩在龙虎山之巅。此时的张家,已经是高门大宅了。山下有数不清的良田,田间有无数埋头辛勤劳作的佃户。张正随先生当年“虽家贫而不吝”的窘迫生涯,早已成为了历史。
   当人们改变了自己的生活的同时,生活也在悄悄地改变着人。
   问题是,变得有钱了之后的张天师们,和别人见面的时候,还能够自称“贫道”么?
     (七十六)
  
  张宇初,字子璿,别号耆山,第四十二代天师张正常长子。正一派第四十三代天师,被后人尊称为“列仙之儒”。此人三教皆通,著述甚多,是历代天师中的佼佼者。“列仙之儒”这个光荣称号,是当时非常著名的文人宋 濂给的。不过道士们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宋濂先生接着便写道,“国初名僧辈出,而道家之有文者,独宇初一人。厥后亦寥寥矣。”
  
  宋濂先生旁观者清,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从南北朝一直到唐宋时期,在文采上面,佛道两家都是平分秋色的。细细算来,至少在唐朝的时候,道家还是大幅度领先的。他们有吴筠、贺知章、张志和、杜 光 庭等著名文人道士。如果把范围扩大一点,我们还可以加上一个绝顶高手李白!
   到了明朝,道士而能文的,数来数去就只有一个张宇初了。前面提到过,他领导编撰了著名的《正统道藏》,这本书工程浩大,直到张宇初先生羽化升天都没有搞定。
  
   个人的著作方面,张宇初先生编写了一部非常有名的《道门十规》,相当于是一部《道士基本行为规范》。任何一个人想要成为道士,都得先认真学习《道门十规》的精神和指导原则。这就好比一个顽皮的小男孩上学的第一天,老师都要他熟读《小学生守则》一般。
  张宇初先生的其它著作多收于《岘泉集》十二卷之中。这是一套百科全书式的著作,里面经传、论文、心得、散文、诗词等等无所不包。当时文人王绅为这本套书作序云:“(宇初)天资颖敏,器识卓迈,于琅函蕊笈,金科玉诀之文,既无不博览而该贯,益于六经子史百氏之书,大肆其穷索。至于词章翰墨,各极其妙。”
  
   这样的人物在张家子孙中很少见,可以和他媲美的,数来数去只有宋朝的张继先先生。起初,明朝皇帝对他还是蛮客气的,当他刚满20岁,还是个嘴上无毛的小伙子,朝廷就封给他一个“正一嗣教道合无为阐祖光范大真人”。如果大家对前文还有印象的话,应该还记得,张继先先生当年最厉害的封号,不过是个“虚静先生”而已。算下来,足足低了张宇初先生两个档次。
  
  张宇初先生学问固然不错,但和张继先天师相比,他有一个先天的劣势:据历史记载,这位天师居然连一点法术都不会!天师而不会法术,便多少有些麻烦了。不仅狐狸精们额手相庆,皇帝和地方官员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历代的儒家酸腐书生,多半都会对道士们有几分看不顺眼。但在宋朝时,有哪个不要命的敢去拨弄张继先天师?
  
   正因为如此,令大家都意想不到的是,正是从这位优秀的张宇初天师开始,张道陵的子孙们开始遇到大麻烦了。
  
  张正常先生当初见朱元璋时,只被赐了一颗银印。张家上下对此很不满意,到了张宇初这个聪明人的时候,便想了个借口,想问皇帝多讨一颗。他是这么要求的:以前皇帝赐的那颗银印呢,俺们只敢在上奏表的时候用。但作为天师得化符啊,符咒上要盖印啊!前朝的皇帝赐过一颗“正一玄坛”之印(金的!),希望本朝皇帝也依样赐予一颗,谢谢!
   ——意思说得很清楚。不要怪俺张宇初先生没有法力,要怪就怪您小气没有赐印。人间改朝换代,妖魔鬼怪也跟着沾光。这不,前朝的印盖下去,人家妖怪们不认黄了!
  
   皇帝一想,也是!干脆咱就信他一回吧,如果最后闹得天下到处都是妖怪的话,毕竟也不是什么好现象。——皇帝命令,钦赐张天师“正一玄坛”之印一枚。依六品官样式制作。用什么材料呢?——铜的!
   铜的?张宇初天师大失所望,但好歹是皇帝赏赐的,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接过来。不知是质地太差还是别的原因,最后妖魔鬼怪们好像还是不认黄。
   问题是,张宇初天师最后连这颗铜印都保不住。建文帝年间,由于张宇初先生犯了个大错误。皇帝下令,撤销张宇初先生的印诰。这颗铜印最终还是被收回了国 库。
  
   张宇初先生犯的是哪门子的错误呢?史书上写得很清楚,“居乡恣肆不法”。后人每读到这一点,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张宇初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翩然一“列仙之儒”也,怎么变成了个刘 文彩式的人物了?
  
  其实,这样的人物在历史上还真不少。不少的著名的文人学士,温文尔雅只是他们艺术的一面。但再温文尔雅也得吃饭啊?肚子都塞不满你能文雅到哪里去?现在的人不流行文雅,流行玩玩“酷”。头上发型,脸上墨镜,身上衣服,脚上鞋子。没个千儿八百根本拿不下来,人说了,没钱你玩什么酷?
   同样道理,如果家里没有几百亩地,一所大宅门,你小子玩什么文雅?明朝著名的书法家董其昌,集古法之大成,成一代之宗师。后人评论说,“书家神品董华亭,楮墨空元透性灵。”在历代文人眼中,这位董先生简直是一个文雅的一塌糊涂的人物!
   翻开董其昌的另一面,就让人替他文雅不起来了。他纵容家人,恣肆乡里。其侄儿不仅逼死了人命,还把别人上门来讲理的女眷关上门脱了裤 子打屁 股。
   这下子激起了公愤,群 众齐聚董家门前,冲进门去,见东西就砸。最后一把大火,将董宅雕梁画栋二百余间烧个干净!吓得这位明朝书法宗师赶紧施展“土遁”之术,一溜烟跑得比兔子还快!
  
   至于张宇初先生具体是怎么个“居乡恣肆不法”呢?史书上没有详细交待。不过,我们在下文看他曾孙张元吉的行事方式,便可以略知一二。此处暂且不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宇初恶 霸地主的行为,刚给他道教领 袖的脸上抹了一把黑,另外一件事又让和尚儒生们把笑话看了个够。温文尔雅的张天师,居然和人吵了起来。而且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授业恩师,著名道士刘渊然。
  
  这位刘渊然先生在当时相当有名,据说精通“五雷法”,“呼召风雷,役治鬼物,济拔幽显,立有应验。”。张宇初先生当年十八岁时,老爸就飞升了。年纪轻轻就继承了大位,以后的日子就得全靠自学成才了。但他又没有张继先天赋的异禀,没奈何,只得放下身段,到处寻师学艺。刘渊然就是他的主要老师之一,张天师跟他学习“净明法”。
   刘渊然老师的法力是经过鉴定的,朱元璋曾经把他召至阙下,“试以法术,有验,赐号高道”。但不知怎么的,张宇初先生学了却怎么都不见效。这也许是他对刘老师不满的第一个原因吧?
  另一个原因是刘老师的名声越来越响亮,深得朝廷的信赖,严重地威胁到了龙虎山的地位。到后来,皇帝居然委任他为“道录司右正一”,即朝廷掌管道教的最高官员。众所周知,朝廷以前不是明说请龙虎山张天师掌管天下道教么?你派一个正规的政府官员插手,俺们没有话说,但又派了一个道士进来,这就叫做一山不容二虎,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张宇初先生首先发难:这刘渊然算什么东西?浪得虚名嘛!他的道术都是假的,我早就试过了,不灵!要说质量好,牌子硬,还得找那些千年老店。比如说我们龙虎山张家,那是经得起历史考验的。……
   刘渊然反唇相讥:什么什么?各位观众大家可看好了啊!什么叫做忘恩负义?什么叫做过河拆桥?典型的不尊师重道嘛!噢,自己不好好学就怪老师啊?活该你到现在都学不会!什么千年老店,翻旧帐本有什么用?有本事去抓个狐狸精吸血僵尸来给大伙儿瞧瞧?……
  
  两人针尖对麦芒,从朝堂之上一直吵到民间。上面君子动口,下面的小人就动手。双方的弟子打群架都不知道打了多少回了,一见面就红着眼抽出桃木剑互砍。旁边看热闹的群众不知就里,还以为是道士们在英勇地降妖除魔,站在一边袖着手议论纷纷:“我猜左边那个道士是真道士,右边那个怕是狐狸精变的。”
   “错!俺敢赌五个铜板,右边那位才是道士,狐狸精是左边的那个。等着瞧吧,砍着砍着就现原形了!”
   ……
  
  张宇初先生在他的著作《道门十规》中强调,“其初入道,先择明师参礼,开发性地,恪守初真十戒,……收习身心,操持节操。”,“凡行持之士,必有戒行为先。”要“择山水明秀、形全气固之地,创立庵舍,把茅盖头,聊蔽风雨,风餐露宿,水迹云踪,……草衣木会,箪食瓢饮,……真功苦行,槁木死灰,乃磨励身心分内之事。”
   道理是说得很不错,但后人多半认为,这本《道门十规》推出之后,收效甚微。当时的实际情况,是“玄纲日坠,道化莫敷,实丧名存”。从张宇初先生的言行来看,我们不难看出当时“玄纲日坠“的原因所在。
  
   永乐年间,张宇初天师很幸运地再次获得皇帝的青睐。这位新上任的天子对道教有几分好感,他交给张宇初天师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这个任务对正一派的掌门人张天师来说,多少是有点尴尬的。
    (七十七)
  
   公元1402年,历史上著名的“靖难之役”结束,朱元璋的第四子燕王朱棣登上皇位,改元永乐,成为明朝第三代君主,也就是明成祖。
   朱棣是个相当复杂的人物,和他的老爸朱元璋极为相似。他们父子俩同样都高瞻远瞩,同样精明能干,也同样残忍好杀!和朱元璋有点不同的是,朱棣先生有个很奇特的爱好,他迷上了一种小孩子们都喜欢的游戏:找人!
  
   找谁呢?他的侄儿,被他拥兵赶下台的建文帝朱允文。当朱棣的大军攻进南京金川门的时候,建文帝在宫中举火。皇后、太子都自焚而死,建文帝本人却不知去向。中国历史上烧皇帝房子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但最奇怪的就要数这一次了。这一烧,就烧出了一个千古悬案。
   从那时候起,好奇的人们就迫切地想知道,建文帝真正的下场是什么?是简单地成为了躺的灰烬深处的一具无名尸体,还是像大多数人坚信的那样,在最后的几分钟时间里,以专业理发师的技术,刷刷刷给自己剃了个大光头。然后,背着个小小的包裹,飞奔出宫而去?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穷途,漠漠平林,滚滚长江……”,当时大多数人都坚信:建文帝是跑了,根本就没有死。人们之所以要这样说,原因很简单,因为如果主角死了,整出戏就不精彩了。后来的闯王李自成也是一样,明明是在九宫山中了毒箭,偏偏就有人一口咬定他没有死,而是出家当了和尚,法号“奉天玉和尚”。
  朱棣是个聪明人,开始还不太相信。有人说建文帝跑到了襄阳,朱棣一笑置之;有人说他跑到了四川,朱棣还是不动如山;接着,有人说在广东发现了一个人很像建文帝,朱棣就有些坐不住了;最后,湖南湘潭县也传来了惊人的消息:原来建文帝躲在这里!还改了个名字叫做“何必华”……
   永乐皇帝惶恐不安地坐在金銮殿里,眼前仿佛有无数建文帝的身影飞来飞去。他终于意识到:如果再不想办法找到这个该死的朱允文,恐怕有一天皇宫的厕所中,都会钻一个建文帝出来!
  
   所以,他立刻展开了历史上耗时最长,耗资最多的寻人行动。最离谱的一次,据说是派了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去找。那次一共带了二百四十多海船、二万七千四百名船员,前后花了二十八年的时间,从东南亚之端一直找到了非洲之角。但很遗憾,还是没有找着。
   这么一来,建文帝朱允文便成了历史上最成功的躲藏者。有人说他一口气跑到美洲,有人说他其实就躲在京城的一间破庙里窃笑,还有人说他在逃跑过程中幸运地遇到了一架飞碟,结果逃到火星上去了……
  
  所以,永乐年间,当明成祖下令龙虎山天师张宇初先生到湖北去找寻道教异人张三丰的时候,当时的人们一致认为:借口!真正找的人其实是建文帝朱允文。这一点连沈德符先生都深信不疑,他在《万历野获编》中写到,“以文皇帝……托访张三丰为名,实疑其(建文帝)匿他方起事。”
  
  张宇初先生管不了这么多,他只是觉得心中郁闷异常。这张三丰是什么人?不就是全真道一个破落道士吗?居然叫俺堂堂正宗龙虎山天师出马去找!老实说,算卦扶乩,是张家祖传的绝活儿。要想寻人找物,那是属于专业领域,何其易哉?——问题是,找到了怎么办?是不是要封张三丰这厮为“天师”,叫俺把龙虎山给让出来?
   结果是意料之中的,张宇初先生找了许久,最后向皇帝报告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张三丰先生世外高人,怎么找都找不着。
   连张天师都找不到,世上还有谁能找得到?于是,明成祖朱棣的第二次找人行动,最终还是以失败收场。
  
   同样是姓张,同样是著名的道士,有人就要问了:张三丰和龙虎山张家到底有没有关系呢?
  
  大多数学者都会说,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应该是:没有关系!不过,有一个詹姓台湾学者经过考证认为,两者很有关系。张三丰的先世,乃是江西龙虎山人,某一代张天师的后裔。在南宋末年,才举家迁徙至辽阳懿州。所以,后人多半认为张三丰是辽阳人。至于他后来为什么“叛变革命”,改换门庭投身全真道呢?其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张三丰在历史上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人物,除了很会捉迷藏之外,他还有很多其它的本事。
  首先他的名字就令人觉得很另类,看过《神雕侠侣》的朋友都知道,他叫张君宝,“三丰”是其别号。实际上,除此之外,他的名号还有:“全弌、玄玄、三仹、三峰、三丰遯老、通、玄一、君实、居宝、昆阳、保和容忍三丰子、喇闼、邋遢张仙人”等等。数量多得几乎可以称得上古今无双了!李连杰在电影中,说他是“疯” 了三次,故名“三丰(疯)”。从他给自己取了这么些名字来看,估计这位老兄“疯”的次数恐怕不止三次。
  
   另外他的样子也很奇怪,古书上说,他长得“身材魁伟,龟形鹤背,大耳圆目,须髯如戟。” 的确,身材、耳朵、胡须是难看了点,但都可以理解。只是,这“龟形鹤背”是个什么模样呢?着实有些令人费解。
  也许只能这么解释了:张三丰后来长期居住在武当山,武当山是真武大帝的根据地,这真武大帝的图腾物,便是一只灵龟。另外,张三丰一生的功业之中,最厉害的是创造出了太极拳。据说,他的灵感来自于蛇鹤相争,这里便出现了一只鹤。“龟形鹤背”,就是两者创造性的统一。
  
  一般认为,张三丰是元末明初的人。但据记载,早在宋徽宗时,就有个道士叫张三丰,又名三峰,而且也住在武当山。“徽宗召之,道梗不前。夜梦神授拳法,厥明,以单手杀贼百余,遂以绝技名于世。” 明清之际,学者黄宗羲在《王征南墓志铭》中说道,“有所谓内家者,以静制动,犯者应手即仆,故别少林为内家,盖起于张三丰……三丰之术,百余年后,传于陕西,而王宗为最著。”
   这位王宗先生可以确定是宋朝时候人。由此可见,武林中厉害得不得了的“内家拳”,应该是源自宋朝。先是由一名好心的神仙教会了张三丰先生。紧接着,在第二天,张三丰先生便只用一只手,就一口气干掉了一百多号人!
  
   怎么回事呢?张三丰先生不是好好地活在元末明初么?跑到宋朝去干什么?难道他真的是传说中的不老真仙吗?——有这个可能。如果你把这个问题拿去问一个道士,他会认真地告诉你说,不就是多活了三百多年么?在道家看来,这简直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儿了!
   但更大的可能,是在三百年之后,武当山真的来了一个叫张君宝的高人。这位高人恰巧也是道士,更巧的是,他还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内家拳高手。这样一来就好办了,因为这位明朝的张君宝先生,同时还拥有一个好习惯和一个坏习惯。
  
   好习惯是他非常仰慕先贤,尤其是三百年前,和自己同宗的那位北宋的打架高手张三丰先生;坏习惯是前面提到过的,他根本不把父母给的名字放在眼里,自己一时兴起就随便另取一个。
   这两种好习惯和坏习惯结合在一起,就使得我们的历史书中,同时出现了两个极其相似的张三丰先生,好像一对双胞胎一样,只不过出生时间相隔了三百年!
你以为几百万先烈都是白死的吗?好容易现在能吃点供享了,你个p民就想翻天?还早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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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30 08:49:27 |只看该作者
(五十六)
  
   一面青铜镜,重景苍玉山。
   恍然夜船发,移迹洞天间。
   宝殿香云合,无人万象闲。
   西山红日下,烟雨若潜潜。
   ——张继先
  
   宋钦宗靖康二年丁未(公元一一二七年),红羊之年。金兵大举入寇,已经卸下皇权的宋徽宗,这才想起张继先天师当年所说的“赤马红羊之厄”,连忙下诏书至龙虎山,召张继先先生火速入京。
   张继先先生奉诏北上,昼夜兼程赶到了江苏省的泗州。在一个无人的夜晚,他独自灯下静坐,命笔写下了本章开头的那一首颂诗。然后,端坐椅中而悄然而逝,享年仅三十六岁。在他死后不久,从北方传来了惊人的消息:京师失陷!
   众人掐指一算:奇了!失陷的那天,不正是张继先天师尸解飞升的日子吗?
  
  历史上,从来没有所谓的世外高人、神仙道士可以拯救一个垂危的王朝的。从这一点来说,张继先先生死得真是恰到好处。既保留了他自己的名节,也给天师道留下了一条后路。如果他真的像《水浒传》说的那样,会腾云驾雾;或者恰好有一匹像关公的赤兔马一般威猛的坐骑,日行千里,一鼓作气跑到了岌岌可危的汴梁城下,那事情还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自然的,一旦张继先先生赶到了京城,皇帝一定会请他上城做法。如果他所有的神通都仅仅是“传说中”的,那么,下场将和郭京没有两样:沦为一个千古遭人唾骂的祸国妖道。和郭京不同的是,那小子是一个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张天师是拖家带口的家长。龙虎山上,还有上千号人张着嘴巴,等着吃饭。另外,天师道千百年来的光荣家世,总不能到他张继先的手上,就狼狈地终结了吧?
  
   但,如果张继先天师一身呼风唤雨、遣将降妖的法力都是真的,情况又会怎么样呢?
  人人都想做神仙,却都没有想到,神仙们也有神仙的难处。就像过去做盗贼一样,本来以为这是一种很有前途的自由职业,入行后才发现,仍然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江湖规则。如果不遵守的话,便会被人瞧不起,甚至会掉了脑袋。当神仙也是一样,有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行规限制。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不得违反“天意”!例如,“天意”要北宋完蛋,你张天师如果横着硬要插一手,——对不起!您已经违反了“天意”了,小心废了你全身的功力,外加打落一十八层地狱,替阎王老爷挖煤!
   ——千百年来,人间发生了无数惨绝人寰的灾难,但我们从来没有看到任何一个神佛愿意慷慨出手,这种“天意“,或者说“劫数”、“原罪”、“宿命”等等说法,应该是他们最好的借口吧?
  
   所以张继先天师当时的情况极为尴尬,只好写了一首朦胧诗,然后一死了事。当人处在这种极端两难的境地之时,一死了之,大概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吧?下次有人问你:当老妈和老婆掉同时落水 ,只能救一个,您该救谁?最好的答案是:我自个跳下去淹死算了!
  
   不过,有一点值得大家注意:神仙是这么容易就死了么?
  
   从张果老开始,神仙们就有这种装死的传统。最典型的例子是《聊斋志异》中的那位巩仙。他先是在王府中卖弄了很久的神迹,偶尔也做一点微不足道的好事。例如,利用“袖里乾坤”的法术,成功地帮助他的一个朋友实现了婚外恋的理想,并且还生了一个私生子。
  有一天,这个巩仙脸色很不好地对王爷说:“俺要死了!”大家都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没有在意,还是请他来下棋。但一局棋未终,巩仙往后一倒,瞬间就断了气!王爷一开始不信,不仅请来了医生,连法医都叫来了。经过大家的专业判断:的确是死了,埋吧!
  如果故事到这就完了,那我们只能说,心肌梗塞这毛病,连神仙也拿它没有办法。真正的结尾是这样的:王府中的一个官员,到四川去出差,在成都市上,迎面和这位巩仙撞个正着!巩仙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他拿了一本书出来,对那位官员说:那天走得太急,忘了把这本书还给王爷。今天正好遇见您,麻烦帮我还了。 THANK YOU!
   那人回去一说,王爷连忙叫人去刨巩仙的坟墓:果然只有一口空棺材!到了这个时候,以前抬棺材的人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以前抬起来怎么这么轻松呀!
  
   张继先先生年纪轻轻,短短36岁就死了。当时就引起了不少人的怀疑:哪个牛头马面敢如此大胆,这么早就来勾张天师?果然,两年之后,有人在杭州亲眼看见张继先天师,混在人群中,在一家人的生日素宴上,大口大口地吃得正欢!
  接下来的日子里,有不少目击证人,在四川、广东、福建一带,多次见到张继先天师的身影。每个目击证人的故事都各不相同:有的是和天师闲谈了几句;有的不仅谈了两句,还坐下来一起喝了杯三级茉莉花茶;有的蒙张天师给了几句人生忠告,只是不懂什么意思;有的什么都没捞着,张天师干脆就是撒腿就跑……众所周知,神仙快闪的功夫是一流的,真的要是想跑的话,就是刘翔来了也挡不住!
  
  历史上真实的张继先,是一个非常杰出的道士。历代张天师中,要说在道教内的影响,张继先可能仅次于祖师爷张道陵。他融会道、儒、禅,然后自成一家。除继承其家传符箓道法之外,亦兼修内外丹。他本人是正一天师道的掌门人,却顺便参与了神霄派的创立与发展,被奉为“主法祖师”。对道家最著名的功法“五雷法”,张继先更是有着极其重要的贡献,有多种著作遗世。
  他很注重“心法”,曾经在书中强调:“心者,万法之宗,九窍之主,生死之本,善恶之源,与天地而并生,为神明之主宰。”那么,具体怎样做才能修炼本心呢?张继先主张向和尚学习,“斋戒以神明其德”。同时,张继先认为,修道之人,不应该那么浮躁,应该“慎言语,节饮食,除垢止念,静心守一,虚无恬淡,寂寞无为,收视返听,和光同尘。”
   正因为如此,虽然他和林灵素同样深受宋徽宗的赏识,却屡诏屡隐,为人低调,行事和林灵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点,深得后世有识之士的敬重。
  
  张继先虽然涉猎的知识领域很广,但对自己龙虎山的祖传学问,还是相当的自豪:“吾家法箓,上可以动天地,下可以撼山川,明可以役龙虎,幽可以摄鬼神,功可以起朽骸,修可以脱生死,大可以镇邦家,小可以却灾祸。然得之在修,失之在堕。”——照他这么一说,张家的本事之大,天上人间地府,到那里都吃得开,几乎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但比较尴尬的是,张继先天师嘴上说龙虎山张家多么伟大,却没有采取实际的行动对此加以促进。他犯了一个巨大的过失:没有娶妻生子!
  古人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一点在张家显得尤其重要。第一代张天师道陵先生说得很清楚,每代都必须要有一个张家的儿子继承天师之职,没有的就意味着失职!当然,前几代的天师,也曾经有过没有儿子的情况。但别人毕竟都结了婚,换句话说,都认真地去努力尝试过。最后没有成功,那是因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问题是,你张继先婚都懒得去接,试都没有去试,那简直就是态度问题了!
  
   没有办法,张家只好又一次变通。这一次,大家找到了张继先的叔父张时修。他刚开始的时候很不好意思:“继先是俺的侄儿,怎么现在反倒是俺继承他的位子呀?说出去多不好听。”
   大伙劝他:“法统所在,没有办法。您就勉为其难吧!您如果不当,这天师的传承一断,大家都没有饭吃了。”
  
  张时修先生没有办法,只好继承了他侄儿的天师大位。也许是身逢乱世,也许是心中老是觉得不好意思,所以,他一辈子恬然静退,不事张扬。朝廷那几年恰好也忙,皇帝东奔西跑,狼狈不已,生怕被人捉了去。所以,这位张时修先生,最终很遗憾地没有得到任何“先生”之类的封号。
  
       
    (五十七)
  
   “麒麟殿上神仙客,龙虎山中宰相家”
   ——天师府楹联
  
  位于龙虎山中的天师府,是个有名的大宅门。光是占地面积就有40000多平方米,其中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住的地方。据说,全中国唯一可以与之相比的大宅门只有两家:曲阜的孔家和紫禁城的皇帝家。大家都说,张天师的嗣汉天师府是全体道士们的骄傲,孔家的衍圣公府是全体儒生们的骄傲,紫禁城是全体中国人民的骄傲。
   ——没有办法!作为没有钱的普通人,实在找不到机会住进去,只好站在门外面看着别人的房子骄傲一下,安慰自己了事!
  
   天师府中,供奉的天师像却是不多。最醒目的地方,只供着三位天师宝像:祖天师张道陵,第三十代天师张继先,和第四十三代天师张宇初。
   在天师府的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有一间小屋子,莫名其妙的被命名为“狐仙堂”。更莫名其妙的是,里面居然还供有狐仙的牌位。要知道,这狐仙和天师可是不共戴天的仇家。明清的笔记小说中,记载了大量的天师和狐仙之间的恩仇故事。
  大多数狐仙,都像燕子一样,喜欢挤在凡人的屋子里和人一起住。其中少部分和主人和平共处,但大多数都爱玩点恶作剧,抛砖丢瓦,讹诈些酒肉来吃。这个没有关系,一点酒肉值几个钱?中国老百姓的“忍功”天下第一!但有些狐仙比较过分,居然饱暖而生淫欲,开始勾引别人的老婆或闺女!
  这就没有办法忍了。主人一气之下,先是请来道行一般的道士。可惜一般的道士一般都不管用,一般都会被狐仙一块板砖拍下来,敲得头破血流,狼狈逃窜。狐仙手舞足蹈,欢呼胜利,但却不知道悲剧就在后头。——狐仙只是散兵游勇而已,但道士们背后却有极为厉害的狐仙终结者张天师!
  
   所以当一个春光明媚的早上,张继先天师在天师府后花园里晏坐,看到眼前这位忽然出现的狐狸精之时,心中不免满是诧异之情:咦!居然还有敢找上天师府的狐仙!
   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狐狸精:这是个黄衫女子,二十出头,靓丽异常!不过,此时却是满面泪痕,宛如一枝梨花春带雨,格外地迷人。
   正如前文所说的,张继先天师是一个英俊、潇洒的杰出青年。名声显赫,不仅很有才而且还很有财!所以每次上街,都不得不带上两个小道童,专门负责收集女粉丝们所献上的鲜花和礼物。只可惜张继先诚心修道,发誓三十六岁之前,绝不婚娶!
   他的众多粉丝们毫不气馁,她们立刻总结出张继先天师的另一个优点:特有事业心!这样一来,张继先天师几乎就是完美的男人了!令人惋惜的是,后来的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人算毕竟不如天算啊!
  
   因此,当张天师看到眼前这个美丽狐狸精时,心中不免提高了警惕:这个妖狐是否心中另有所图?如果是这样,她不免太小看俺虚静先生张继先天师了!
  
  但这次张天师多少有点自作多情了。这位狐狸精小姐哭诉说,她修炼将近2000年,眼看就要成为天狐了。但,正如孙悟空的师父菩提祖师所说的那样,修道之人,夺天地之变化,侵日月之玄机。丹成之后,会面临一个大劫:老天爷会降天雷轰炸你!仿佛出少林寺一定要经过木人巷一般。躲得过,您就成仙了道,吃香喝辣;要是躲不过啊,对不起,不仅不能像少林寺和尚一样回锅练习,还会锉骨扬灰,一点幽灵,贬在阴山之下,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大家千万不要以为神仙是这般好做的。高风险职业!高风险才有高回报,这是上天入地都不变的法则。
  
   张天师听狐仙这么一说,心中略略有些失望。于是,他轻咳一声,板着脸说:“正邪不两立!我是天师,专业就是收服狐狸精的;你是狐狸精,生来就应该准备被天师收服。要是今天放过你,改次你炼成了天狐,收起来反倒麻烦!——左右,俺的天师斩妖剑何在?”
   狐仙连忙求情,“天师啊!您斩了我不足惜,只是我肚子里的孩儿,他可是无辜的……”
   什么?张天师一时很是愕然,这狐狸精居然练功恋爱两不误呀!想到自己的亲身经验,张继先先生对这狐狸精多少有些佩服。
   他心下一软,对狐狸精说:“也罢!孩子是无辜的,我可以帮助你,但你得依我三件事!”
   …… ……
  
  后面的情节就和电影里一样了。有本事的好人们,大多都是像唐僧一样啰嗦的家伙,绝不会一声不吭地爽快放人走。一般都要说,“也罢,但你得依我三件事……” 至于这三件事是哪三件不说也罢,总之都是好事。从来没有一部电影里的好人会说:“第一件事,你必须每天给俺献上一百两银子,供俺打麻将时零花……”
  
   于是,张继先先生在祖天师殿摆上香案,烧了封求情信给玉皇大帝。天师一家在上面有人好办事,一求就灵。玉帝老儿好不容易发了回善心,原谅了这个本性善良,而且追求浪漫的狐狸精。
   狐狸精眼中含着感激的泪花,千恩万谢,再拜退去。青年天师张继先望着她冉冉消失的窈窕身影,心中多少有些怅然,不由自主地吟道: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件事在张继先天师的一生中,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比这大得多的风浪,他早已见惯不惊。因此,尽管当时略有些感触,但过不了多久,一忙起来,他便把这件事整个地抛在脑后,宛如一丝梦影,飘然逝去,不留一点痕迹……
  
   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在一百多年后,又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发展!
  
  …… ……
  
   时间过了一百多年,龙虎山上的天师,已经传到了第三十五代的天师张可大。此时北宋早已灭亡,坐在杭州金銮殿上的赵官家,是南宋理宗赵与莒。这个皇帝不像宋徽宗有这么多的业余爱好,但昏庸无能的表现也相去不远。
  和宋朝的大多数皇帝一样,赵与莒先生同样对治理国家不感兴趣。他的兴趣在于研究一种比较枯燥无聊的学问:理学。在他出生的前五年,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刚刚逝世,此人便是影响深远的理学大师朱熹。宋理宗一定为和朱熹擦肩而过深表遗憾,于是便把国事统统交给奸相史弥远和更奸的奸相贾似道,自己埋头于学问。—— 如果他知道有一天,自己坟墓会被蒙古人掘开,头盖骨会被用来制成一个精致的尿壶的话,他可能会对做皇帝这个工作更加用心些。
  
   嘉熙三年(公元一二三九年),就算宋理宗这样的皇帝,也不禁有点坐立不安了。那一年流年不好,各种灾害接踵而来。光是在京城杭州附近,就一连发生几件大事。
   那一年的四月,钱塘江大水,浪高如山,唬得这个旅游胜地没有人敢去观潮。顷刻之间,大水冲垮大堤,从艮门涌入。附近的民房统统被淹没,大量的灾民无家可归。
   眼看水势越来越大,宋理宗手足无措,当下使出宋徽宗的故伎。派人火速上龙虎山,请嗣教天师,观妙先生张可大下山禳解此灾。
     (五十八)
  
   明朝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说,由于张继先终身未娶,所以继先之后,天师家里的祖传法术就此失传。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位张继先天师犯下的错误,几乎是不可原谅的。但事实似乎和沈德符先生说的有点不一样。在张继先天师之前,天师们虽然个个都有家室,但也有经过再三努力,最终还是没有儿子的。如果张家的法术只是沿着嫡传长子的血管流传的话,张继先本人,似乎也不大可能会有这么大的神通。
   况且,按天师家的记载,张继先之后,会法术的天师也不在少数。当然,可以和张继先媲美的,是半个都没有。更糟糕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张家的法术似乎在加速流失,到了清末民初,就几乎一点都不剩了。
  
   第三十五代天师张可大,字子贤,和张继先一样,也是个少年嗣教的天师。他继承天师大位时,年龄只有13岁。他老爸张庆先天师没有其它嗜好,就是喜欢喝两盅。这一点,大概是张可大这么早就继承天师职位的主要原因吧!
  张天师接到皇帝的诏书,连忙跑到钱塘江边,扔了一道铁符下去。效果如何呢?道教的历史上面写道:“潮逐退”。由此可见,张可大天师还是很有些法力的。不过,和张继先比起来,似乎尚有不及。张继先天师对付一条蚩尤变的蛟龙,仅仅是一道纸符就轻松搞定。到了张可大,纸的就不行了,一定要铁的。铁符的成本肯定比纸符来得高,这个道理大家都懂。
  不过没有关系,只要潮水能够退去,张天师就是要求皇帝出钱做道金符,理宗皇帝怕也是不会小气。但水退后没过两个月,大旱灾又来了!全国上下议论纷纷,说是大水之后紧接着大旱,怕是兵戈将近的征兆。这话倒也没错,因为北方蒙古人的战马,早就喂得肥肥的了;蒙古兵的长刀,也已经拔出刀鞘一半,锋刃所指,正是西湖之畔,吴山第一峰!
  
   事情还没有完!大旱之后,紧接着而来的是蝗灾。张可大天师刚回到龙虎山,气都来不及喘一口,皇帝的诏书便接踵而至:火速下山消灭蝗虫!
  于是张可大先生只好过家门而不入,转身就往山下跑!水灾好办,张天师有铁符往河里扔;旱灾更好办,随便找个高级道士就可以求雨。只是这蝗灾比较难办点。大旱之后,必有蝗患,中国历史上多次发生这样的灾害,大家几乎次次都是束手无策。明清笔记小说记载,曾经有个当官的脑筋挺灵活,命令全境的人民家家大量养鸡。遇到蝗灾,摆群鸡阵出去吃它娘个干净!——鸡吃完蝗虫咱们可以接着吃鸡,试问天下还有比这更一举两得的美事吗?
  
   蝗虫来了!铺天盖地,黑压压的一片很吓人!当官的命令群众,把鸡笼一字排开。一声令下,打开笼子,群鸡一窝蜂拥出,场面非常壮观。
  令人遗憾的是,鸡们很明显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本职工作,蝗虫没有吃几口,相互之间倒斗得烟尘斗乱!官老爷千算万算,却忘了算计世界上还有“斗鸡”这个游戏。更令人遗憾的是,官老爷们还没有把老百姓们的素质计算在内:那些低素质的升斗小民们,一看到自家的鸡吃了亏,立刻跑上去踢别人的鸡!被踢鸡的主人当然不答应,于是吵着要冲上去踢回来……
   现场一片混乱,人群鸡群打成一团,到处乌烟瘴气!官老爷看着眼前这盛大的场面,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唯一置身事外的就是那群蝗虫,它们从从从容容地吃完一切绿色的东西,然后扬长而去!
  
  张可大先生没有这么傻,他既没有跑去市场买鸡,也没有请神神将下凡。如果请关公一刀一刀地砍,那要砍到什么时候?他求了一场奇怪的雨,“雨作而蝗殪”。这一点引起人们的纷纷议论。大家暗地里说,张天师求的那一场雨肯定是“酸雨”,中间夹杂着大量致命化学物质,所以蝗虫们才会一碰到雨滴,马上呜呼哀哉!
   这样一来,张天师求雨的效果就值得怀疑了!人们纷纷投诉说,自从那天淋了雨之后,身体便非常地不适。发生了大量诸如脱发、瘙痒、哮喘、鼻塞、红肿、表面溃疡等不良症状。有些居心险恶者,便暗中串联,准备齐集龙虎山下抗议示威,争取向张家索赔!
  
   张可大天师仰天喟叹:人心不古啊!难怪老天爷会降下种种灾祸,以示惩戒。天地之间,兽面而人心的异类并不可怕,令人寒心的,恰恰是那些人面而兽心之辈!
  
   这一点张可大天师深有感触。因为就在前几年,他亲身经历过一件奇特的事情。
  事情发生在宋理宗绍定年间。那一年,也是遇到了大水。水患恰好是在江西省的资溪、黎川、安仁三县,和龙虎山近在咫尺,所以,不用皇帝的下诏书,张可大天师便自觉地捏着几道铁符下山去了。那次水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张天师赶到水灾现场,洪水早已退去。张可大先生发现,自己的职责发生了变化,大灾之后,发生了可怕的瘟疫。当地的人民患病无数,张天师收起铁符,挽起袖子改行做了医生。
  当医生张可大先生也行,自古巫医不分家,张家治病救人的传统可以上溯到第一代天师张道陵。不过,自家的事情自家最清楚,面对这么厉害的疫情,人命关天的时候,张可大先生根本没有打算用传说中的“三官手书”来对付。他本着科学的态度,仔细地分析了病因。发现,原来这是一种“山疹之气”引起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瘴气。
  瘴气不是在云南广西么?怎么跑到江西来了?其实,瘴气这东西,到处都会发生,只要遇到严重的污染,如大量的腐烂尸体、积水、生物垃圾,自然就会在空气中生成。现在有些重工业城市,空气污染怕是比古代的瘴气更厉害。如果请一个古代的人,坐时空机器来到北方的一些污染城市,恐怕呆不了两天,马上一命呜呼!
   张可大先生琢磨,要治疗这种瘴气病,只有一种特效药物:吊兰!不过,这种吊兰生长在悬崖峭壁之上,采摘非常困难。派人上去采不是不可以,但就算是手脚最快的人,一天也采不了一两斤。滴水难解众渴,这该如何是好?
  
   如果是张继先天师,恐怕就会烧一道符,请关羽带一两万神兵来帮忙采。但张可大天师不会呀,再说现在关羽的行情看涨,张天师怕是再也请不动了。没奈何,只好叫几个轻功不错的弟子,吊上保险绳,荡秋千似的在悬崖上来回采摘。
   张天师自己和各界群众都站在崖下,仰着脖子往上看。正在这时,崖顶忽然出现一大群狐狸,呼啸而下,纵跳如飞,在岩石缝里采摘吊兰后,飞快地口衔而下,送到张可大先生脚边。不到一顿饭工夫,张天师脚下,已经堆满了吊兰。他粗略一算:再多两个县的人生病都够了。
   众狐狸排在崖顶,齐齐地对张天师一行礼,然后呼啸而去,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场的观众赞叹不已:张天师不愧是张天师呀!看样子是在那儿傻头傻脑地站着不动,其实,早就暗中念咒,请狐仙来帮忙了。
   张可大天师是看傻眼了,但的确没有念咒。听到别人的赞叹,他只好苦笑着点头不已。这群狐狸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自己也是一头的雾水。
   回到家中,张可大先生马上紧闭房门,召集族中的各位大佬,低声商量今天发生的怪事。每个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平时大家没事干的时候,经常下山干掉几个狐狸精来解闷。狐狸精在那个时候出现,不推两个弟子下崖摔死都要谢天谢地了,怎么还会出手相助呢?
  
   这时,有个弟子匆匆忙忙地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小小的字条,说:“各位师叔在上,这是刚刚在祖天师堂的供桌上发现的。”
   众人接过来一看,只见纸上用娟秀的字体写着:
  
   涂山避劫客,百世怀旧恩。
   风高幽兰动,犹见当年人!
     (五十九)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宋理宗赵与莒《太上感应篇》封面题词
  
   宋理宗的文学水准和宋徽宗比起来,显得很是一般。所以,搞个封面题词也只能说句大白话。就像现在有些领导一样,一手毛笔字实在拿不出手,只好勉强改用钢笔。
   即使如此,宋理宗皇帝依然是南宋诸帝中,最积极的道教推崇者。
  
  北宋的悲剧发生后,南宋赵官家们,对道教的态度有些不冷不热。宋徽宗穿着道袍,凄凉地被押送五国城的形象,实在是太让人印象深刻了。如果要算宋徽宗时的老账,就是把天下道观都拆了,恐怕也说得过去。但官家们没有这样做,反倒还多修了不少。——宋真宗以来的神仙教育深入人心,当遇到什么麻烦时,没有一个人会说:“我靠!什么破神仙!再不保佑俺,小心明天不烧香烛给你!”大家都会谨慎地从自己的身上找原因:俺又做错了什么事,惹天上的神仙不开心了?
  
   宋理宗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任内天灾人祸不断。疑心生暗鬼,便怀疑自己操作上有什么失误。成天在宫中烧香敬神,弄得到处乌烟瘴气。老百姓从皇宫外面经过,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一个大庙门口。有些乡巴佬就傻乎乎地往里面闯,忙得守门的金甲卫士赶都赶不过来。
   除了了烧香,他还吃素,以为这样轻微地折磨一下自己的身体,便可以得到神仙们的谅解。当然效果还是不错的,宋理宗成功地减去了不少多余的脂肪,自我感觉健康了不少。只可惜天灾人祸却一点都没有减少的意思。直到遇到了这位张可大张天师,情况才有些轻微的好转。
  
   嘉熙三年七月,宋理宗亲切地接见了张可大先生,不仅赐他可以在皇帝面前坐下,还请他吃了一顿素斋。席中两人对素食和健康之间的关系,坦诚地交换了各自意见。宋理宗惊喜地发现:张可大先生居然也非常喜欢吃香菇!
   这下两人更是一见如故了!要不是碍着皇帝的身份,宋理宗简直就要过去给张天师一个热烈的拥抱了!他当即下旨:赐张可大“观妙先生”之号!
   张可大在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得到这个盼望已久的“先生”之号了!祖宗有灵,后辈儿孙总算没有给先祖蒙羞。虽然香菇吃起来实在有些让他作呕,但相形之下,这点小小的代价还是值得的。
   宋理宗的热情让张可大先生非常感动。除了这个“先生”之号外,宋理宗大听到张可大先生家中还有一个老母,便马上下令国库拨出银子若干,修整前朝在龙虎山的赐第真懿观,供他娘儿俩居住。
   房子的事情刚刚定下来,宋理宗转念又一想:光有房子住,没饭吃怎么行?于是命令地方上的官员,多拨些良田给张可大母子种粮食,至于赋税就免了吧!宋理宗特别强调:其中要有几亩地专门养香菇。这玩意儿有益健康,张可大先生和俺都喜欢吃。
  
   张可大先生千恩万谢,再拜离京,回到了日思暮想的龙虎山老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家是一个温暖的避风港,一个男人可以为所欲为的城堡。
   回到自己的家中,张天师的心情不禁有些激动。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窗外山色如画,手中茶水如碧;门前少俗客,庭中花常在,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正在惬意之时,一个道童轻轻地走了进来,小声地对张可大先生说:“启禀师尊,有客来拜。”
   张可大先生心中恼怒,猛一挥手,说道:“你就告诉他,今天我身体欠安,不见客!”
   “是!”道童答应着,却迟疑地站着不动,“不过……上复师尊得知,这客人好像是从远地方来的。”他停了一下,小声地说,“北边。”
   “哦!”张可大先生猛地坐了起来,“这客人是何等人物?”
   “和我辈一样,也是个羽流中人。”
  
   来人果然是个道士,身材高大,阔面长须,一看就知道是个北方佬。张可大先生疑惑地走过去,恭恭敬敬地打了个问讯,说:“贫道龙虎山张可大,敢问道长尊姓大名?光临敝山,必能有以教之!”
   那长须道士慌忙答礼,说:“不敢不敢!天下谁不知道张真人的名号?小道岂敢班门弄斧?”他警惕地左右看了看,小声地说:“不瞒道兄说,小道王一清,此次千里迢迢而来,实是受人所托。”
   “哦?敢问王道兄是受那位高人所托呢?”
   王一清直了直身体,正色地说:“此高士不是别人,正是大蒙古国世子,蒙哥大帝之后:孛儿只斤.忽必烈!”
  
   …… ……
  
  关于张可大天师和蒙古特使的会见,历来都是人们议论纷纷的话题。不少人对于张可大一方面蒙受宋室的恩德,一方面又和蒙古人眉来眼去深为不满。到后来,事情越传越离谱,甚至有不少人传言,忽必烈之所以派人来龙虎山,是为了通过张天师刺探宋朝的军情,为大举南下作好准备。
  这一点从事理上看有点说不通,张天师虽然受宋理宗的信任,但毕竟没有在朝中担任一官半职。军事上的能力,除了手下有一小群会点剑术的道士外,其它方面的作用都很有限。忽必烈就算是昏了头,怕也不会向张继先刺探南宋的军情。他最有可能的做法,是正史上记载的那样,派人上山“请符命”,即发挥张天师占卜预言的特长,询问最终天命所属。
  
   但就是这个简单的“请符命”,后来也闹得沸沸扬扬,成为了一出让张家自己也有些糊涂的“罗生门”事件。
    (六十)
  
  和一般人心中的印象不同的是,蒙古的统治者,尤其是元世祖忽必烈,并不是头脑简单的,只会弯弓射大雕的马背英雄。如果是那样,他们绝对扯不开那么大的一个摊子。当时的蒙古人,其实在政治、军事上是相当缜密的。任何行动之前,都会经过细致的考虑,甚至是严格的“沙盘推演”。
  据说当年征战中欧一役中,蒙古军队还没有到,蒙古人的探子就已经满世界乱跑了。后勤供应更是细致到了极点,一个骑士同时拥有两匹马,以保证持久的奔跑能力。军中不仅有大量的中原式攻城器械,还带了不少的汉族医生。士兵们贴身的衣料一定是丝绸的。这样做不是为了炫耀有钱,而是因为丝绸的延展性好,中了箭轻轻一拉衣服,箭头就带出来了。不用像大多数军队的做法,让你咬着牙忍着,军医捏把刀子硬挖。
   就是他们那种恐怖的屠城政策,其实也是一种策略。胆敢抵抗的就屠,乖乖开城门的就饶。人都是胆小的,听到几次吓人的消息,还没等蒙古兵攻到,自己就老老实实地把城门打开了。蒙古人前期的恐怖政策,到了后来,替他们省下了不少力气。
  
  刚出草原的那会儿,蒙古人基本上凭的是血勇之气。这一点和十年前刚进城的农民企业家差不多。越到后来,他们的见识越广,行事方式就不一样了。蒙古人的大军,最先是往西边打的。历史上能够一家伙同时击败伊斯兰、天主教两大文明的,除了蒙古军队以外,别无分店。在征战的过程中,蒙古人慢慢发现一样东西的巨大影响力:宗教!
  从成吉思汗开始,蒙古人就制定了相当公平的宗教政策。他们征服了金国故地之后,对当地的强势宗教道教——尤其是王重阳创下的全真教——非常的照顾。全真教当然也投桃报李,帮了蒙古人不少的忙。蒙古军队南下在即,道士王一清便自告奋勇赶赴龙虎山,帮助忽必烈联络同样是三清弟子的张可大先生。天师道在江南一带的影响,是谁都不能忽视的。
  
  《元史》对于这件事情的记载相当简单。当年,忽必烈还不是皇帝,只是王子之一。“元朝”这个名词的产生,距那时尚有十二年之久。据说,王一清奉命到了龙虎山之后,受到了张天师的热情款待。张天师托王一清给忽必烈带上一句话:“后二十年,天下当混一。”众所周知,二十年后,这一预言果真成功准时实现了。那一年,元军在崖山海战中消灭了南宋最后一股军队,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赵昺投海而死。南宋灭亡,天下一统。
   从后来元朝皇帝对张家的热情回报来看,不用说,在蒙古军队大举南下,一统四海这一段时间里,张天师麾下的龙虎山组织,或明或暗,肯定帮过蒙古人不少忙。
  
   这一点在儒家看来,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儒家的酸腐书生们,喜欢把架子端个十足十,“是气所磅礴,凌然万古存!”这个天师道,怎么可以见到外族的皇帝也往上靠呢?
  说起来道士们也是迫不得已。中国古代的宗教,和他们在外国的阔亲戚比起来,常常显得非常寒酸。外国的一些宗教,如罗马的天主教,教皇一不高兴,连西欧国家的国王都敢直接废了。中国那家的宗教敢这么嚣张?如果说别人是一棵参天大树的话,中国的宗教充其量只能算是株寄生的藤本植物。所以,每到该朝换代的时候,他们就得不停地押宝,押对了吃香喝辣,押错了就被禁被灭。历史就是这般的残酷,儒家人士其实也不是像他们自己说的那么坚定,只不过换衣服换得慢几拍而已。
  
   清朝的大学士熊赐履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虽然自己是满洲人的大学士,但在他的口中,宋末元初的天师们,简直就是一群不足齿数之辈!
   熊赐履在《学统》中写道:王一清是个道士是无疑的,但这厮其实只是个会吹牛皮的妖道。他骗忽必烈说,他在江南一带,关系网那是不得了!上至中央首长,下至地方乡镇级干部,个个混得厮熟。
  忽必烈一听大喜,连忙派他潜入江南,担任蒙古军队的高级间谍。任务是拉拢宋朝的动摇分子,好给大军下江南打下基础。王一清信心十足地上路了,但工作一接手,他才发现,事情好像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容易。也怪自己当初牛皮吹得太真了,忽必烈坚决相信这位王道长仅凭关系就可以搞定一切,所以给的银子数目不多。
   以前在北方的时候,作为一个典型的中国人,王道长的“聪明”可以让他在蒙古人中间,潇洒地混个游刃有余。但到了江南他才绝望地发现:这个地方居然遍地都是中国人!更可怕的是,这些中国人还全都是南方的中国人!
   最后王一清陷入了窘境:银子花完了,关系网却连个影子都没有!也是,大家都是“聪明”的中国人,凭什么相信你这个来路不明的王一清?就凭你身上那件破道袍么?
   王一清无奈之下,准备返回北方。但一想到蒙古人腰间锋利的砍刀,王道长立刻觉得脖子后头一阵阵地发凉!
  
   人一急,智商指数就会迅速上升。王道长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嘿嘿,咱不是“聪明”的中国人么?怎么忘了发挥自己的长处了?骗不了自家同胞,骗蒙古佬还不是小菜一碟?
   思路对了就好办!王一清暗自盘算:那群蒙古人书读得少,属于无知识无文化无见识的“三无人员”。哲学大道理他们听起来哈欠不断,但一说到鬼神特异功能之类的事情,马上就跟小孩子一样来了精神。——对,俺就从这个方向入手!
  他那时银子早已花光,被客栈赶了出来,没办法只好找个农家小院暂时住着。那家农民也属于“三无人员”,家中颇有几本龙虎山免费赠送的《捉鬼手册》、《简易阴阳风水》之类的小册子。虽说是入门读本,那家人还是嫌生字太多,扔在角落里没人看。——按熊赐履的说法,这些书都该称作“张氏妖书”。
   王一清如获至宝,随手顺了一本揣怀里。第二天一早,启程返回北方。见到忽必烈后,他大言不惭地说,“臣过江至龙虎山,见嗣汉天师张,有神术,能前知,为乡人尊敬信颂,共称天师。语臣曰:殿下入正宸极而宋亡,宋亡而天下可一也。”
   王一清道长从怀里拿出一本《捉鬼手册》,万分珍重地呈给忽必烈,说:“张天师让小道转告大王:他和龙虎山天师道所有弟子,坚决支持大王挥兵南下,完成一统天下的光荣任务!——这就是张天师托小道转交给大王的信物——天师道伏鬼仙书!”
  
   大家可以想象当时忽必烈接过书后,心中的那股感动之情!不容易啊,一个身在敌国的得道高人,却时刻关心着俺的天下大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分明是一种伟大的国际主义精神嘛!
  
   所以,等到他真的一统天下之后,立刻召见当时的天师张宗演。见面劈头一句话就是:“那一年您和王一清先生谈话时所说的预言,今天果然实现了!请问,您是用什么办法来预言的呀?”
   张宗演先生一脸愕然:什么?……什么预言?这……这王一清是谁?……
  忽必烈心情极好,以为张天师年久忘记了,便热心地帮他回忆:“就是公元1259年您见到的那位王一清先生呀!王先生是我派去的,您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了吧?他长得宽额头,细长眼睛,谁看了都说是个一脸奸相的家伙!——不过人不可貌相,王道长其实是个好人,他帮俺联络上了您。这不,您送给俺的书,俺还带在身边呢!”
  张宗演先生瞠目结舌,听得是一头雾水。但他至少明白了一件事:这事发生在他父亲当天师那会儿,和自己基本没有关系。——令他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父亲做过的任何事情,无论巨细,都会给我交待清楚。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还有,俺们龙虎山张家宝贝这么多,怎么会拿一本印刷粗糙的免费小册子给皇帝做信物呢?
   好在张宗演先生是个聪明人,不会傻乎乎地说:没有!这是哪儿的事啊!万岁爷您肯定被这姓王的小子给忽悠了!——他只是避虚就实地说:“这是俺父亲那辈的事,俺那年还小,不清楚。”
   “哦!原来是你父亲的事啊!”忽必烈略有些失望,他理解地说,“难怪您不清楚。不过不要紧,这照样是你们张家的光荣嘛!来人啦,给我重重地赏!”
   …… ……
  
  我们可以发现,熊赐履的以上说法,和正史中记载的完全不同,也和民间流传的“张天师刺探军情说”很不一样。作为儒家的正统文人,熊赐履的本意大概是想讥嘲张天师一回,却没有料到最后却帮了张家的一个大忙:以后再有人骂天师是“汉奸”,张家人可以马上翻出熊大学生的书来,理直气壮地说:看到没有,熊学士这里写得清清楚楚嘛,没有的事儿!完全是那个不要脸的王一清造的谣!
  
       
    (六十一)
  
   一处行窝几十年,蓬头长日走如颠。
   海棠亭下重阳子,莲叶舟中太乙仙。
   无物可离虚壳外,有人能悟未生前。
   出门一笑无拘碍,云在 西湖月在天。
   ——王喆
  
   看过《射雕英雄传》的朋友都应该对此诗还有印象,全真七子的出场诗。念一句出来一个人,念完之后,七个人便各就各位,准备打群架了。
   这首诗是全真七子的师父王喆(王重阳)的悟道诗,写得相当不错。我个人非常喜欢,尤其是“蓬头长日走如癫”,和“出门一笑无拘碍,云在西湖月在天。”。前者写出了一种悲愤之情,仿佛有一腔的不平无发泄处;后者表现了顿悟后的旷达,意韵相当的潇洒。完全可以和北宋黄庭坚的“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弘一法师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相媲美。
  在《射雕英雄传》之中,全真七子的能耐很有限,但他们的师父王重阳却是个超一流的厉害人物。实际上,全真七子的能耐比《射雕》中的描写要大得多,尤其是邱处机,这是个和王重阳一样出色的十项全能型人物。他的诗、文、道、学、组织能力等都堪称一流。武功怎么样不清楚,但至少身体很不错,七十多岁还敢像红军一样去爬大雪山。
   王重阳和邱处机经过艰苦的努力,创建了道教之中一个影响巨大的新派别:全真道。后来,全真道的兴衰,直接影响了龙虎山张天师们在元朝的地位和生活。
  
  元世祖至元十三年,忽必烈召见了龙虎山第三十六代天师张宗演,请他吃了一顿饭,赐他一顶玉芙蓉冠,一件组金无缝衣和一颗银印。金、银、玉什么三样东西都齐了,皇帝的确是有钱人。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元世祖下令:张宗演主领江南道教。至元二十九年,张宗演卒于京师,其子张与隶袭领掌管江南道教之职。也就是说,江南道教,几乎成了张家的天下。元大德八年,第三十八代天师张与材被元成宗加封“正一教主”,“主领三山符箓”。
  
   ——这里先解释两个名词:“三山”和“符箓”。
  
   “三山”指的是龙虎山、茅山和同样是位于江西的阁皂山。住在龙虎山的是天师道,住在茅山上的是上清派,只有阁皂山听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名气。其实,呆在阁皂山上的,就是当年鼎鼎有名,出过葛洪等大师级人物的灵宝派。
  上清派和灵宝派长期以来,都是龙虎宗在道教内部的竞争对手。从南北朝到唐朝,几乎压得张天师们气都喘不过来。但从宋朝开始,形势慢慢地朝有利于天师道的方向发展。到了元朝,东方彻底压倒西风,上清派和阁皂派干脆被张家“主领三山”了。这标志着天师道在道教的内部分争中,取得了压倒性的最后胜利!
  
  那么,什么是“符箓”呢?简单地说,“符箓”就是道士们做法事时,写在纸上(或其它媒介上)的一些神秘符号或文字。“符”偏重于符号,“箓”偏重于文辞。林正英演的僵尸片里,道士们如果拿出一张黄纸,上面写的不是字,而是一种谁也看不懂的符号。那您就要注意了:这是一种“符”。如果道士手忙脚乱地在黄纸上写了一行似懂非懂的文字,例如“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这就是所谓的“箓”。
  早期的道教,有很多种派别,最让大家感兴趣的活动是炼丹。“符箓”这种道具,一般认为是张道陵先开始用的,其它门派的也用,但并不是很热心。到了后来,炼丹炼出了大量提前升天的人。例如南唐烈祖李昪,日思夜想,希望得到仙丹吃后长生。后来还真有道士送了仙丹来。李昪先生很高兴,心说这下可以长命百岁了吧?结果仙丹一下肚子,立刻一命呜呼。死前他很懊悔,说自己服仙丹以求长生,哪知道却死得更快!
   有些皇帝比李昪先生聪明,例如北魏道武帝拓跋圭。他养了一大堆道士专门给他炼丹,炼好了自己先不吃,找了些犯了死罪的人来试。后果是令人失望的,道武帝试验的唯一贡献,是在枪毙法、绞刑法、毒针注射法、电椅法之外,发明了一种新的死刑方法:服食仙丹法。
  还有些皇帝比李昪先生胆小,例如北齐文宣帝高洋先生。对于荒唐的天子来说,当神仙没有什么了不起,还不如在人间当个为所欲为的皇帝舒服些。他让道士们炼好了仙丹,心里却到底有些害怕。生怕服食下去后,一不小心,没有长命百岁,反而成功地尸解升天成仙了。所以,他犹豫了半天,最后找了个盒子装起来,说:“等临死前再吃不迟。”
   众所周知,高洋先生只活了短短31岁。这件事提醒我们:只要是药,就存在着保质期的问题,仙丹也不例外。
  
   从南北朝到北宋时期,吃仙丹中毒死去的大小人物,几乎可以把阎王殿挤破了。道教内部因此而死的也不再少数,可以想象,阴间的道士们,恐怕走到哪里,都会被冤鬼们群殴一顿。
  阳间的道士们见势头不对,赶紧改变工作重点,从炼丹换成了相对安全的符箓。一时间,各家各派都开始练习符箓咒语、斋醮法事,以求为人家祈福禳灾、除妖驱邪。这样就形成了道教所谓的“符箓诸派”,其中著名的有正一(天师)、上清、灵宝、神霄、清微等。大家公认,诸派中最杰出的人物,要数龙虎山的第三十代天师张继先先生。他一道灵符,便请来关羽先生斩蛟。这件事在道教内部和民间,都形成了巨大的影响。
  
  宋哲宗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朝廷下令,封以龙虎山、茅山、阁皂山为本山的正一、上清、灵宝三大派为“经箓三山”。当时是三山鼎立,领导了整个江南地区的道教。但到了南宋气息奄奄的理宗时期,情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皇帝因为张天师禳灾有功,封张可大先生为提举三山符箓兼御前诸宫观教门公事”。也就是说,早在宋理宗时候,龙虎山的海拔高度,就已经被人为地提到茅山和阁皂山之上。
  
   可惜那时大家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当时蒙古军队已经开始展开功势了,天下乱成一团,连道士们都只关心自己的脑袋,谁还有闲心去管这些杂事?直到蒙古人大获全胜,天下初定的时候,道士们摸摸自己脖子上的家伙还在,这才开始讨论谁是老大的问题。
   已经晚了!张家押宝押得好,捷足先登,取得了皇帝的绝对信任。符箓三山的领导权,早就像生根一样,被张天师牢牢地握在手中。皇帝的旨意大过天。没奈何,上清派、灵宝派的道长们只好低头,乖乖地拜服在龙虎山门下。
   随着时间的流逝,到了元朝中叶以后,符箓诸派慢慢地融合为一体,形成了道教之中一个巨大的派别:正一派(又叫正一道)。
   这种情形,就像现在各公司之间兼并合股,形成一个庞大的联合公司一般。当然,新公司成立,过去的招牌就不好再用了。从那个时候起,“天师道”这个名号,便慢慢淡出了历史。龙虎山总公司门口,挂出了新的招牌,上面刻着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正一派!
  
   正当新公司正一派开张大吉的时候,总部在北方的老牌政联公司全真道,此时却陷入经营不善,纠纷缠身的尴尬时期。
     (六十二)
  
  和几乎所有的祖师爷一样,全真道的祖师爷——王嚞也是个相当富有传奇性的人物。他原名中孚,字允卿,听起来像个小商人的名字。“嚞”这个怪名,是他入道后自己取的。其实也就是个“哲”字的异体字,但道家就喜欢玩这样的玄虚。另一个常见的例子是“炁”字,以前看道教的书经常碰到,觉得神秘得不得了。后来发现了它的真相,险些气破我的肚子:原来,这不过是“气”的异写字。
   当王嚞还是王中孚小朋友的时候,家中颇为殷实。从他的名字看,他父亲对他的期望不高,老老实实做个中产阶级,守住家业,不孚父望即可。但人算不如天算,他家里日子过得正滋润的时候,不巧碰到了金人入占北方,改朝换代了。
  
   大兵之后,必有荒年。王家殷实,所以便被邻近的穷哥们,不客气地吃了大户,最终自己也变成了穷哥们中一员。据说,王中孚先生当年虽然年轻,但心地善良。他对前来帮忙的官兵说:“算了吧,吃都吃了,就不要追究了。俺不忍心把那些穷哥们置于死地呀!”
   大家听了这话,都觉得王中孚先生大有古风。如果要出家,肯定会成为一流的和尚。事实证明,众人的感觉只对了一半。后来王中孚先生的确成了个一流的出家人,不过是个道士。——一个非常像和尚的道士。
  
   虽然家道中落,但当时如果你建议王中孚先生去出家,说不定他会给你一个嘴巴:俺王秀才是要当官的,而且要当大官,这样才可以“致君尧舜上”,救万民于水火嘛!出家这种自私的行为,可以让俺实现这一远大理想么?
  
  于是王中孚先生去参加科举考试。当时大宋已经没有了,王秀才参加的是哪家的科举呢?“大齐国”的!当时金国刚占领了宋朝北部,觉得一把揽过来怪不好意思。便像日本人后来在东北搞满洲国一样,扶植了个汉奸刘豫,成立了一个“大齐国”。中国古代的读书人,平时提及民族大义个个都是文天祥。但一看到别人祭出了科举考试这个诱饵,马上成了软脊梁的钱谦益。民族大义当然重要,但比起考科举做官来,便不得不退居次席。
   让大家感到失望的是,就这种“大齐国”的科举考试,王中孚先生居然还落榜了!
   后世的道士们觉得面上很无光,便说落榜的原因是他得罪了考官。还好全真道后来没有夺取天下,如果是那样,正史上肯定会大书特书王中孚祖师爷当年,大义凛然,以考场为战场,大骂卖国贼刘豫的光荣事迹。
  
  王中孚先生是个犟驴脾气,他才不愿意像孔乙己那样重考呢!一气之下,弃文就武!这样做难度颇大,就仿佛一个文科生,第一年高考落榜;第二年卷土重来,不过却改考理科。知道的人都替他捏把冷汗。但奇迹却出现了:王中孚先生不仅考中了武举,而且还考了第一名!——所以后来金庸让他武功天下第一,源头就在这里。
  王先生简直乐疯了!差点像范进一样一头栽进塘里。他觉得一条金光大道,正在自己脚下徐徐铺开。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以后的史书上将会这样记载:公元某年某月某日,在汉奸枭将王中孚的带领下,金国和伪齐联军大败宋军于朱仙镇,饮马长江。于某年某月攻破杭州,南宋小朝廷提前N年完蛋!
  
   也是南宋气数未尽,历史在此时和王中孚先生开了个不小的玩笑。他还没有从中举的兴奋中清醒过来,便遇到了一个尴尬的问题:“大齐国”没有了!——金国见自己在北方的根基已固,索性废了大齐国,一把抓过了中原的统治权。
   这么一来,王中孚先生的武举第一名便成了一个玩笑。金国人哪里肯相信你这些大宋南蛮?他们听说王中孚是“大齐国”武功第一,还是多打量了他两眼,勉强给了他一个官做。什么官呢?——驻陕西某村庄收酒税的小吏。
  
  这么算下来,王中孚先生当年的权力范围,可以延伸到半个乡镇的一半这么多!每天早上,王中孚先生都会打扮整齐:头戴英雄巾,身穿玄色搭扣短靠,脚蹬泼风快靴。手腕上是镶铜护腕,腿上是镔铁护膝。腰间悬着一把三尺古定松纹玄铁剑。后面跟着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小厮,举着竿靠背旗,上书一行魏碑大字:武功天下第一钦命征收李家庄酒税王!
   王中孚先生迎着初升的朝阳,气宇轩昂地踏上乡间的土路。路过的人都竖起大拇指:英雄!不愧是英雄!您瞧那架势那身装备!
  
  刚走了几步,村口那棵千年大槐树下,正是王中孚先生此行的目的地。他雄赳赳地走到树下,那里有间破屋子,黄土涂墙,茅草覆顶,一竿褪色的青旗斜挑出一个 “酒”字。王中孚先生还没有走到门口,右手轻点,一招一阳指,无形剑气射出,“啵”的一声,在破木门上弹出一个脆响!
   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谁呀?开门还早呢!不买!”
   王中孚先生眉头深锁,厉声喝道:“王大妈,俺是住在村东头的那个税吏王中孚呀!俺这是第八次上门了。俺倒是问您,您拖欠的那五文钱的酒税,到底是交还是不交?”
   …… ……
  
  
   他在这个工作岗位上一干就是十年。到了四十七岁那年,他终于辞官不做了。按道教的说法是“辞官解印,黜妻屏子,拂衣尘外。”话说得是很有气魄,但说实在的,这可算是历史上最尴尬的一次“辞官归隐”了。因为王中孚先生连个官都算不上,充其量是个小吏。
   辞官后的王中孚先生苦闷地呆在家中,成天酗酒胡闹,自暴自弃。他曾经想躲进山中去做隐士,一度还想出家当和尚,但都没有实现。直到公元1159年,他的人生才出现了转机:在甘河镇一家小酒铺子里,王中孚先生遇到了两个异人。
  
       
  (六十三)
  
  王中孚先生遇到的人是谁呢?有人说是著名道士刘海蟾,有人说是两个正牌神仙,一个是吕洞宾,一个是汉钟离。道教内部倾向于第二种说法,后人也大多表示赞同。汉钟离还没有什么,遇见吕洞宾的机会那是太高了。此人在唐朝以后,曝光率大增!大概是在天上混不下去吧,一天到晚在咱们凡人的地界乱跑,有时还要泡泡咱们凡间的小妞儿。
  清人刘献庭在《广阳杂记》中说:“予尝谓佛菩萨中之观音,神仙中之纯阳,鬼神中之关壮缪(关羽),皆神圣中之最有时运者,莫知其所以然而然矣,举天下之人,下逮妇人孺子,莫不归心向往,而香火为之占尽。”——的确如此!观世音、吕洞宾、关公这几位,就像现在的某些网络名人一样,莫名其妙,突然窜红,而且一红起来就不可收拾!特别是吕洞宾和关公,红了之后,还要借机炒作,四处显灵,你就是不想遇见他们都难!
  
   王中孚遇见吕洞宾、汉钟离之后,性情大变,行为举止怪异无比。金正隆六年(公元1161年),他改名王嚞,字知明。因为仰慕陶渊明,喜欢菊花,而菊花是在重阳前后开放,故而自号重阳子。
   改好名字后,王重阳先生弃家出走,在终南山山脚下一个叫南时村的地方,挖了个洞穴,取名为“活死人墓”。王重阳先生在里面,一住就是两年。
  
   凡是看过《神雕侠侣》的读者,都对这座“活死人墓”印象深刻。不过,如果按金庸书中的描写,那座坟墓应该改名叫“活死人宾馆”才对。里面有完整的套间,贵重的家具(寒玉床)、高级防盗门锁装置、纯天然的饮食供应……不挂牌营业,简直对不起祖师爷王重阳!
  当初王重阳住的“活死人墓”,真实的情况是如何的呢?书中记载,这座墓的面积很令人失望:“凿塘丈余,高数尺”。住王重阳一个人勉强凑合,如果挤进杨过、小龙女、孙婆婆,再摆张小号的寒玉床,那就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不仅如此,“活死人墓“的装修极差,既没有贴墙纸,也没有刷涂料。只在墓的四边分别种上海棠一株,所以诗中才有“海棠亭下重阳子”之句。
   不过,王重阳为什么不像林逋一样种上梅花,或者干脆像陶渊明一样种上菊花呢?其中另有深意。王重阳先生宣称:“将来使四海教风为一家”,所以,一定要种四棵,并且要有个“海”字。
  
   除此之外,“活死人墓”中,还孤零零地供有一个牌位,上面大书五字:“王害风灵位”。
   “害风”是陕西当地的土话,疯子的意思。王重阳祖师有先见之明,估计自己往这“活死人墓”里一跳。附近的街坊邻居,少不了在背后议论自己是疯子。与其让别人议论,不如干脆自己写出来吧!反正咱们道门中人,疯子不止俺一个,明朝那姓张的全真道后辈,还干脆一下子“三疯(丰)”呢!
  
  王重阳这一惊世骇俗的举动,在历史上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人生在世,不管信什么教,期待进什么天堂,但在你的内心的最深处,仍然对死亡有着深深的恐惧。历代的中国人,在这一点上更是忌讳莫深。说什么都好,千万不要提到一个“死”字,甚至连“死”的同音字“四”字,也受到牵连,成为人们避之不及的数目字。
   在我的记忆中,除了王重阳外,好像只有两个特例:一个是《聊斋志异》中的姓李的无名书生,他在堂前悬着一个匾额“待死堂”。蒲松龄称赞他说:“亦达士也!”
   另一个就是我们大家熟悉不过的鲁迅,他在北京抄古碑的那段时间里,事业失败,理想破灭,婚姻失意。于是便给自己刻了一方印,曰“堂”;又给自己取了个别号,曰“俟堂”。意思都是一样,还是“待死堂”!
   ——这其中彷徨无助的悲观,凄苦万端的绝望之情,恐怕不足与外人道也!一个人要想像鲁迅一样深刻,这,就是代价!
  
   同样的,当时年局四十七岁,文武双全的王重阳,一个人默默地住进了这窄小的“活死人墓”。当他孤独地面对着自己那方小小的灵位时,心中该是怎样的一种凄苦和迷惘?
   “一处行窝几十年,蓬头长日走如颠。”!从古到今的那些圣哲们,也许都有这种独处行窝,在烈日下蓬头长走的惨痛经历吧?
  
   金世宗大定三年(公元1163年),王重阳从“活死人墓”中爬了出来,转身几铲子就把“活死人墓”给填了。此时的王重阳,仿佛经历了一番生死劫,脱胎换骨,浑身散发着不一样的光彩!
   他在诗中写道:
  
   活死人兮活死人,死中得活是良因。
   墓中闲寂真虚静,隔断凡间世上尘。
  
  死中得活,当然是一件好事。只是他上来就把墓填了,未免太不给后人留余地了。要是杨过和小龙女今后打算要住进去,便须自己拿起锄头铁铲来挖。杨过还凑合,臭男人一个,天生就是做粗笨活的。但小龙女冰清玉洁,一身白衣如雪,也捏着把铲子下去挖土,多少有点唐突佳人吧?
  
   可惜的是,王重阳在墓里住了两年,在当地却没有什么影响。他还真猜对了,在周围那些凡夫俗子的眼光里,王重阳先生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无疑。所以,两年下来,王重阳在终南山下招收的弟子,一个巴掌都可以数得完。
   王道长寻思,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呀!于是决定,东出函谷关,赴山东一带传教。树挪死,人挪活。再说了,山东一带是孔子故地,人们多少读过几本书,不像终南山下的群氓,除了锄豆南山下以外,便什么都不懂了。
  
   事实证明了他这一果断决策的正确。在山东半岛,他竖起了“全真”的旗号,短时间内,旗下便聚集了大量的追随者。其中最著名的当数马钰、谭处端、王处一、邱处机、郝大通、刘处玄、孙不二七人。金庸的小说里称他们“全真七子”,道教内部的正式称呼叫“北七真”。
  
   全真派早期和其它道教教派最大的不同是,他们提倡“苦行”。王重阳自己捧着个铁罐子,到处化缘为生。大弟子马钰,修道时每天只讨食一钵面,一年四季赤脚走路,夏天不过度喝水,冬天不烤火。估计外表形象很不怎么样,至少没有遇到郭靖的时候那样潇洒。
  王处一在《射雕英雄传》里面号称“铁脚仙”,在真实的历史中也是这个绰号,但得名由来却是很不相同。小说中说他武功过人,可以单腿独立悬崖,吓退群盗。历史上,王处一苦行功夫过人,曾在砂石地上跪得膝盖溃烂,露出骨头;同时,他还可以赤脚登山,不畏荆棘岩石,所以才得来了这个外号。
  至于最有名的邱处机先生,他每天也是只讨吃一顿饭,随身总是带着一件蓑衣,人称“蓑衣先生”。《射雕英雄传》中,邱处机的出场是这样的:“那道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罩满了白雪,背上斜插一柄长剑,剑把上黄色丝条在风中左右飞扬,风雪满天,大步独行,实在气概非凡。”
  
   可见,金庸在人物的外观的把握上,还是非常细致的。现在很多人都喜欢嗤笑金庸在历史细节上的差错,但老实说,作为小说家,金庸的历史功底还是相当深厚的。他所阅读的正史野史书籍,更是无所不包。一般的作家,往往很难望其项背。
   只不过,他老人家如果被人多吹捧两句,便昏昏然像晚年任我行一样,硬要去当什么“博士生导师”,或者以正牌历史学者自居,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六十四)
  
   公元1219年,高龄73岁的邱处机审时度势,谢绝了宋、金两国的征召。他率十八名弟子,应成吉思汗之邀,踏上了历经两年多的万里征途。公元1222年,邱处机一行历尽艰险,终于到达了西域的大雪山(今阿富汗都库什山)下,成吉思汗的军营。
  这一趟长途跋涉,使邱处机成为当时无人不晓的人物。回到内地后,他的弟子李志常托他的名写下了一本书,叫《长春真人西游记》,记载此行的所见所闻。有趣的是,因为书名中有“西游记”这三个字,后来误打误撞,直到清朝,绝大多数人还坚持认为,邱处机先生是中国最伟大的神话小说作家。真正的作者吴承恩九泉之下气得发疯,但毫无办法。这邱处机的名气太大了。
  
  成吉思汗被邱处机感动得一塌糊涂!多次和他促膝长谈,对他言听计从。称呼上连“先生”都免了,直接叫他“邱神仙”。公元1223年,当邱处机即将东归之时,成吉思汗给了全真道两个利好政策:其一,下令免除全真道的一切赋税;其二,命令邱处机掌管全天下的出家人!
   这件事标志着,至少在名义上,全真道的已经发展到了事业的最高峰。此时,离王重阳从“活死人墓“出关,时间仅相隔短短的60年!
  当时,龙虎山上的张天师,已经传到了第三十五代天师张可大。从张道陵鹄鸣山建立创道开始,天师道已经传承了足足一千多年。张天师同样敏锐地押对了宝,但在这一场道教内部的竞争中,天师道刚一上场,比分便大幅度落后。两相对比,我们不得不感叹王重阳、马钰、邱处机等人的能力之强!
  
   新中国的建立,靠的不是仅仅一次万里长征;全真道的兴盛,也不只是因为邱老道爬过一回雪山。我们仔细探究就会发现,全真道至少有三个方面做得相当的出色。
  
   第一个方面是人的因素。王重阳的确是个不世之才,但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历史上像这样的能人多得是。但再加上全真七子,第二代人才都这么整齐,那就很少见了,至少在道教内部是独一无二的。这七个弟子,在全真道的大范围内,后来都先后创立了自己独特的门派。
  佛祖释迦牟尼是个伟大的人物,他手下阿难、伽叶、舍立弗等十大弟子,个个也都能独当一面。耶稣基督自称上帝之子,但如果没有十二门徒的传道,基督教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兴盛。宗教之外,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写道,“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 由此可见,没有七十二弟子,儒家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中,根本就是没有戏唱。
  张道陵祖天师就没有这么好运气,否则天师道早就千秋万代,一统江湖了。《雍正王朝》中,康熙皇帝为选太子伤透脑筋。方苞一句话点醒梦中人:“选皇子不如选皇孙!”康熙皇帝感叹道,“这一句话可值万两黄金!”历史告诉我们,筚路蓝缕的开创者固然重要,但如果没有人紧跟着继往开来,最终只会是春梦一场。
  
   另一个方面的原因,是全真道别具一格的教义和学说。
   道教的教义,向来很受人诟病。王重阳敏感地意识到这一点,他主张“三教同源”,老老实实地向人家学习吧!从修行的手段(如苦行、打坐等),到深层次的理论(如“因果报应说”、“抛却臭皮囊”等),王重阳一并奉行“拿来主义”精神,不客气地一把揽过来。
  刚开始创教时,王重阳便开口闭口不离“三教合一”这四个字,并要求弟子们认真学习佛教的《般若心经》和儒家的《孝经》。他的诗中写道,:“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大家都是一家人,就别争来争去的了好不好?俗话说,两好合一好。咱哥几个,干脆就来个“三好合一好”吧!
   在当时佛道之间的竞争中,道教的颓势已显。老王是个机灵的家伙,一眼看出了道教的弱点,企图混水摸鱼蒙混过关。不过,和尚们可不是那么好骗的。这一问题,后来就成了佛教一举击败全真教的命门。
  
  王重阳还聪明地修正了道教传统理论中的不少“盲点”。在他以前,道士们多主张白日肉身飞升,又要成仙又要享受,什么便宜都想占全。可惜时间久了,人们逐渐发现,那些著名“仙人”留下的躯壳,原来也是会腐烂的。比如,著名的铁拐李先生,就是个令人遗憾的例子。王重阳是主张苦行的,对自己的身体毫不珍惜,便干脆主张抛却这臭皮囊。只要可以达到“明心见性”的境界,就可以成仙了道也!
   ——听起来挺耳熟的,禅宗不是也主张“见性成佛”么?看来这王老道的“拿来主义”,运用得比鲁迅先生还要熟练。
  
   除此之外,全真道还有一个革命性的举措,即使“内丹说”完全成为了道教的主流思想。
  
   道教一路来对炼丹相当看重,早期的炼丹术,基本上是自欺欺人的把戏。唐朝以前,道士们多把练出的“仙丹”称为“金丹”,或者“大还丹”,这是为什么呢?
   黄金是最稳定的金属之一,道士们发现,不管你怎么鼓捣,黄金还是黄金,绝对不会变成其它东西,这真是令人百思不解呀!——也难怪他们想不通,因为黄金的克星“王水”,问世还需要上千年的时间呢!
  中国人向来是主张吃什么补什么,以形补形。鉴于黄金这一独一无二的特性,道士们认为,“黄金入火百炼不消,埋之毕天不朽。……故能令人不老不死!”故而,要炼就炼“金丹”。多少人死于重金属中毒是无法统计了,只知道中国人后来渐渐吃出了经验。连《红楼梦》中的尤二姐,想不开的时候,也懂得吞块金子自寻了断。
  
  另一种神奇的金属是汞(水银)。在大自然中,极少有天然的汞存在。它的天然化合物叫“丹砂”,也叫“朱砂”,颜色鲜红,学名硫化汞。道士们把朱砂放进炉子里烧炼,烧了一会儿,朱砂便成了亮晃晃的水银。事情还没有完,继续烧下去,水银和空气中的氧起氧化反应。又变成了氧化汞。这种东西,颜色同样是鲜红色。道士们觉得这种过程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从红变成白,然后又从白重新变回红。——回到了“丹”色,所以叫“还丹”。
   吃黄金贵了点,所以后来大家都吃“大还丹”。结果,“白日升仙”的人数急剧增加。——不增加才见鬼了!现在随便找个人问都知道,这“汞”比黄金要毒得多!
  从南北朝开始,道教内部开始出现“内丹”理论。唐朝的时候,信“内丹”和“外丹”的人一半对一半。灭佛的唐武宗信的是“外丹”,结果这“外丹”便不客气地要了他的命!宋朝从道教“金丹派南宗”的张伯端开始,“内丹”理论开始占据上风。到了王重阳之后,还要坚持吃“外丹”的,就只有宁国府的贾敬之类,少数几个不怕死的好汉了。
  
  自从邱处机老先生开了个好头之后,全真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受到元朝统治者的推重。后来的全真道士,如李志常、綦志远、王志坦、李克柔等,皆受到皇帝的宠信。张天师一家为元朝立下了汗马功劳,每一代也只是掌门人一个被封为“真人”。相比之下,全真道的祖师爷王重阳被封为“真君”,全真七子个个都被封为 “真人 ”。除了这几位,被封为“真人”的,还有尹志平、李志常、王志坦、张志敬、夏志诚等等,光是这“志”字辈的,就够张天师一家眼红得睡不着觉了。
   在元朝初期,全真道大修宫观,广招门徒。 “东尽海,南薄汉淮,西北历广漠,虽十庐之聚,必有香火一席之奉。”1228年,全真道风光大葬长春真人邱处机,据说来者超过万人。当地政府见人太多了,怕出意外,还特地派出武警部队到现场维持秩序。
  
   面对全真道当年的盛况,当时有个叫孟樊麟的人感慨地说:“历观前代列辟重道尊教,未有如今日之极;教徒蕃衍,道门增广,未有如今日之盛。”
   从创道算起不到百年,全真道全盛的时候似乎来得太快了!就像氢气球一般,膨胀得过于迅速,往往会很快爆裂。而天下几乎所有的氢气球,爆裂起来,都是从里到外。全真道接下来的命运,刚好也能证明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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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顺便澄清一个事实,据历史记载,全真道的“清和妙道广化崇教大真人”尹志平先生,“勤于诲人,严于律己。一生不慕荣利,甘居淡泊”,掌全真道十一年,到七十岁才光荣退休。一生干干净净,绝对没有 和小龙女那档子事!^_^
  
       
   (六十五)
  
   元宪宗八年(公元1258年)七月,蒙哥皇帝命令亲王忽必烈主持召开了第二次佛道辩论会。地点在上都的开平府,论题是辩论《老君八十一化图》和《老子化胡经》的真伪与否。
   在此之前举办的第一次辩论会,是由蒙哥汗亲自主持的。在那次的辩论之中,道教由全真道的掌门人李志常出马,但还是令人难堪地输了。那次辩论会后,道教不得不在寺观、财产、经文等方面,对佛教做出一些让步。
   等到这第二次的辩论,全真道已经无路可退了。后面是万丈悬崖,前面是一大堆油光闪亮,狞笑着逼近的大光头!到底是桃木剑还是金刚杵管用,就要看道士们的表现了。
  
   全真道精英全出,“头众”——正方一辩为掌门人张志敬真人,副辩有蛮子王先生,道录樊志英,道判魏志阳,讲师周立志等200多人。不仅人多势众,而且还准备充分。据说光是参考书籍就拉了几车来!
   但相比起反方辩友佛教,全真道还是逊色不少。佛教方面的“头众”是少林寺的主持福裕禅师,光是这一点就让全真道很是头疼!因为如果文斗不行,大家一拥而上打群架。全真道的武功,和少林寺比起来,恐怕还是远远不及。
  
  更何况,全真道的主要辩手群,大部分都来自全真道的根据地京城白云观。而佛教那边不仅北地高手尽出,还来了不少外援。西域诸国的法王、土蕃藏地的喇嘛听说了有这事,都千里迢迢赶来助拳。其中比较厉害的有两位:大元朝的掌管佛教事务的国师那摩,和西藏来的大法师八思巴。如果说,大家对前者还比较陌生的话,那后者的名字就应该是如雷贯耳了。看过黄易《破碎虚空》的朋友都清楚,这位八思巴先生,是个一拳可以把月亮都打个缺口的顶级高手!
  最后算起来,佛教方面出场的辩手竟然多达300多!其中囊括了佛教各派几乎所有大寺庙有名的主持、长老,以及外援那摩国师、八思巴国师、西蕃国师、河西国僧、外五路僧、大理国僧等等!就差印度和泰国的和尚没有来了。还好大家都是文明人,不喜欢打群架,否则那天全真道的道士们,一个也别想完整地回白云观去。
  
   道士们一看这阵势,个个头皮子发紧!老实的便拿出本《真灵位业图》,挨个念祷神仙的名号,希望太上老君关键时候显灵,保佑后辈子孙逃过这一劫数。更有些临战退缩之辈,这时便拼命在厚厚的《道藏》中翻检,希望能找出“土遁术”的口诀来。
   但是已经晚了!辩论的评判,儒家的代表尚书姚枢宣布:大元朝第二届佛道辩论会正式开幕!
   按照大家先前的约定,如果佛教方输了,担任主要辩手的十七名僧侣,将留上头发,乖乖地跟着张真人回白云观当道士;如果道教方面输了,十七个主辩道士便不得不削发为僧。相比起来,似乎道士们吃亏比较大,因为不管怎么说,少了头发也算是损失了一样东西!
  
   辩论会开始!大家的辩题《老君八十一化图》和《老子化胡经》。一说起这两部“经书”,和尚们就恨得直咬牙!
   这本伪经是西晋时期,天师道的“祭酒”王浮所造。这王浮当年和一个叫帛远的和尚“争邪正”,当然,王道士同样差点输掉了裤子。回到家中,王浮祭酒痛定思痛,觉得佛教的体系完整,教义深奥,道教还真拿它没有办法!
   怎么办?自己又没有本事另起炉灶。王浮灵机一动,干脆来了个釜底抽薪,编出了这本《老子化胡经》:您佛家是厉害,俺承认。但您知道么?佛家这一套啊,全是俺们道教的祖师爷老子李耳先生教的!
  
  老子当年骑青牛出函关之后,便下落不明了。这给后来人留下了无穷的想象空间。有人说,他像彭加木同志一样,不幸在戈壁沙漠之中,光荣地殉职了;有人说,他刚一出函关就遇上了劫道的。您知道的,那年头治安不好,李耳先生老大一把年纪了,又骑着头肥肥的青牛,让人不眼红都难!还有人说,李耳先生去关外旅行考察了一圈,见没有什么意思,便打牛回朝,继续在京城做他的图书馆馆长……
   但道士们对以上的看法明显地不屑一顾:老子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被几个劫道的敲闷棍?——大家难道忘记了?孙猴子大闹天宫那一回,老子先生悠闲地站在云端之中,一边和观音姐姐聊天,一边顺手摘了个手镯扔下去,便成功地敲了那死猴子一次闷棍!
  
  在王浮这本《老子化胡经》中,李耳先生是个忙得喘不不过气来的人物,在各个历史时期中,他在中国西方跑来跑去,一会儿化成这个,一会儿化成那个。当他在中国时,便是老子李耳先生。创立道教有馀闲的时候,还顺便培养出了一个杰出人才——孔夫子!在外国,尤其是天竺国的时候,他便化身为佛,开班授课,教育当地的各族人民。当然,中国话当地人是听不懂的,老子只好采用印度古梵语,写下来的讲义便是佛经。
   这就回答了老子出函关后的去向问题:到印度发扬国际主义精神去了!
  
   道士们一看到王浮的这本《化胡经》,立刻欢天喜地地跑到庙里翻给和尚看。他们告诉和尚:“搞了半天,你们那一套是出口转内销啊!说到底咱们都是一家人嘛,早知道还斗什么斗?来来来,大家握个手,所谓“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啊!”
   和尚们大怒!满腔愤怒像三昧真火一样喷了出来:“我呸呸呸哟!就凭你们那几下子也配?拜托造假也讲究点专业水平好不好?里面不少字句还是照抄佛经里的呢!”
  
  的确,这本书造假的水平很低劣,稍微一看便能指出满纸的破绽。本来大多数和尚都是不屑一顾的,但到了全真道全盛时期,事情发生了了重要的变化:全真道的道士们,在李志常的默许下,竟然用雕版大量印刷《化胡经》及其衍生作品《八十一化图》。印好了之后,白云观的道士像发小广告一样,站在街上四处散发。见人就往怀里塞,搞得街头巷尾到处都是!
   是可忍,孰不可忍?和尚们通过官员和王公贵族,把情况反映到皇帝那里去了。于是道士们的噩梦就来到了:此时的元朝皇帝蒙哥,早已经皈依佛教!
    (六十六)
  
   当年那场辩论,喇嘛教僧人八思巴年方23岁,据说是被来自克什米尔的那摩国师破例推荐,才可以参加的。但就是这个年轻僧人,在辩论中步步紧逼,把全真道的辩手们逼到了墙角。
  
  一开始时,双方辩论的是理论上的问题,如果全都写出来,大家都会被闷死。不过,从那个阶段开始,道士方面就有些招架不住了。我们都知道,道教在理论上的钻研比较粗糙,实在蒙不过去的时候,就用玄而又玄的语言来搪塞。所以后人拿到一本道经,常常看得莫明其妙。普通的读者,便会打心眼里佩服!心想如果看明白了里面的话,估计离成仙也不远了。但佛教的僧人,尤其是喇嘛僧,从小就得受严格的经学训练。一见到那些深奥得变态的语言,简直比见到如来佛祖还开心!经他们仔细一推敲一分析,那本《老子化胡经》就变得像面筛子一样,左看右看都是漏洞。
   据史书记载,道士当时或“无答”,或“不曾闻得”,或“不敢持论”。最后,他们被逼得没有办法,便像和刘三姐对歌的秀才一样,左拿一本书,右摸一本经出来,不停地引经据典。企图采取浑水摸鱼的战术,乱拳打倒老师傅。
  
   也是忙中出错,他们最后一次举起来的书本,居然是儒家的经典之作《史记》。八思巴抓住机会,展开了绝地攻击!他问道:“汝《史记》有化胡之说否?”
   道士们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
   八思巴又问:“你们那位李耳先生所写的经书是叫什么?”
   道士们又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德经》。”
   “除了《道德经》之外,李耳先生还写了什么别的经书没有呢?”
   道士们不敢乱说,只好再次回答,“没有!”
   八思巴紧接着追问:“《道德经》中,老子有提到过半点有关自己化胡的事情吗?”
   “……没有……”
   八思巴打出了他的最后一记拳头:“最有权威的历史书籍《史记》中,没有说过化胡这么一回事;你们李老君自己写的书里面,也是连个影子都没有提。——其为伪妄明矣!”
   书中记载,辩论到了这里,“道者辞屈”。总裁判尚书姚枢站起身来,当众宣布:“道者负矣!”
  
  在场的道士们脸色惨然,僧人拉拉队则是一片欢呼。但事情还没有完,忽必烈在旁边幸灾乐祸地乐了半天后,觉得还不过瘾。便一摆手,说了声“且慢”。然后回头对道士们说,你们平时常常当众夸口,说只要你们持咒,就可以“入火不烧,或白日上升,或摄人返魂,或驱妖断鬼,或服气不老,或固精久视。”——今天天气好,大伙儿都在。俺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当众表演一下。如果真的可以做得到,没有问题!俺照样判你们赢,如何?
   表演什么呢?“服气不老”和“白日上升”耗时太久;“固精久视”呢,又怕在场的女同胞看起来不好意思;“摄人返魂”技术上太难,您至少得找个新鲜的死人吧?“驱妖断鬼”也不好,一是现场没有妖或鬼敢跑出来,二是可能会吓着小孩子……
   这么办吧!——来人啦,给我烧一大堆火。多添几块木柴,烧旺一点。让俺们一起,欣赏道长们表演“入火不烧”!
  
  类似的故事在唐朝时候曾经上演过,当时唐太宗喜欢道教,就把佛教领袖法琳和尚关起来,说:“你们和尚不是吹嘘说,只要一念观音菩萨,刀枪碰倒你们的光头都会折断么?这么办吧,我关你小子七天,让你念个痛快。七天之后,我再用刀砍你的秃头,看你们的观音菩萨会不会来救你!”
   七天之后,唐太宗狞笑着把法琳提了出来,刀搁在脖子上,问:“你的观音菩萨为什么不来救你呀?是不是你没有念够呢?”
   哪知道法琳神色不动地说,“我一句观音菩萨都没有念,我念的是陛下您的名号。”
   唐太宗诧异地说,“念我有什么用?我又听不到。”
   法琳从容地回答:“从陛下的丰功伟绩来看,已经具备了观音的品德和才能。陛下就是观音,观音就是陛下。”
  
   不用说,唐太宗听了是嘴都乐得合不拢。法琳和尚利用他脑袋的小部分——嘴巴,挽救了脑袋的其它部分。二战时期,美国的巴顿将军有一句名言:“快,去抢救有口才的人!”可见,口才在要命的紧急关头,是多么的重要啊!
  
   道教里也有不少口才好的人,例如前文提到的张继先天师,他回答宋徽宗的话,就堪称口才的经典之作。可惜的是,这些人才一个都没有出现在元朝的白云观里。参加辩论的道士们,看着面前这堆熊熊烈火,一个个都傻了眼!
   如果你没有真本事的话,最好能够有几分小聪明;如果连那几分小聪明都没有,那就只好表现你最后的优点了——诚实!
   道士们老老实实地承认:不会。不敢跳进去。跳进去要烧死。道书上说的都是假的。
  
   道士们这么老实,倒出乎忽必烈的意料之外。本来他是想借机发发脾气,砍掉几颗杂毛老道的人头,看来是不可能的了。
   忽必烈多少有些扫兴,他宣布,将全真道的十七个主辩道士,押送龙光寺,落发出家为僧。将他们道冠、道服挂在长竿之上,让远近民众知晓。《老君八十一化图》等伪经及雕板,统统烧毁;相关碑刻和塑画之像,予以清除。
   正因为如此,后来《老子化胡经》这本书,便在世间绝迹了几百年。人们再次发现它的时候,是在敦煌的一个洞窟里。至于《化胡经》衍生出来的《八十一化图》,却是好好地保留了下来。
  不过,保留的地方比较幽默——它是被保留在佛家的书籍里。和尚们赢了这次的辩论,心里一高兴,便详细地记载下来了辩论的过程和论题。他们做事追求精益求精,便耐心地一条一条地列出“八十一化”的原文,然后一一给与批驳。后世的学者们,便以这种奇怪的方式,读到了“八十一化”的原文。
    (六十七)
  
   历史上许多重要的事件,既会让一些大人物留下名字,也会让一些小人物留下痕迹。
  
   据说,元朝那一场佛道大辩论结束之时,有个无名道士愤愤不平,当场叫嚣不已:“不公平呀!我们道士难道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了吗?居然让我们脱下道冠,剃光头当和尚!不公平呀!天啦!还有没有王法呀!……”
   听他这么一嚷嚷,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不知是仙丹吃多了还是怎么的,这道士一点都在乎,还是脸红筋涨地叫个不停。他可以说是历史上最勇敢的道士了,可惜的是,当时在场的蒙古亲王忽必烈,很明显地不欣赏他这份勇敢。
  
   忽必烈把那勇敢的道士叫过来,简单地问他:“你是说俺命令道士脱下道冠是不公平么?那俺问你,宋徽宗那个时候,你们道士怂恿皇帝,叫和尚们戴上道冠,公平何在?”
   那道士没想到忽必烈还知道这档子事,一时间瞠目结舌答不上来。
   忽必烈一挥手,“左右,伺候这位道长白日升天!”
   ——怎么个升法呢?砍头兵解,还是将就这堆烈火,请道长借“火遁”上去?
   忽必烈摆摆手,都不用!既然该道长这么勇敢,俺们就让他“升天“的方式新颖一点。来人啦,牵两只饿昏了的金钱豹出来!让道长去和它们研讨关于“公平”的道话题吧!
  
   无名道士的惨叫声渐渐远去了!在场的和尚道士们个个噤若寒蝉。我靠!这些蒙古人的野蛮真是名不虚传呀!原先俺还以为,只有《射雕英雄传》里的小衙内都史,才会养豹子来咬华筝。现在看来,大概蒙古的有钱人家里,都有那么一只两只吧?
  
   听了忽必烈的这一番话,在场看热闹的老百姓议论纷纷:搞了半天,原来这些蒙古的皇帝亲王们,是惦记着替和尚们报宋朝时候的大仇啊!算了!我看全真道的道士们没戏了,白云观早晚得关门!
  
  全真道的道士们从此是没戏了,大家猜得不错。但白云观并没有关门,它所在的城市,风吹雨打几百年后,名字早已从燕京换成了北京。虽然沧桑换尽,人事已非。但白云观还是白云观。现在你到北京西便门外走走去,就会发现它仍然呆在那里,像一个饱经风雨的老人。里面还有很多道士,或者说,还有很多很像道士的公职人员。
  
   忽必烈并没有观众们想象的那么好心。宋徽宗收拾和尚那会儿,蒙古自己还在被别人收拾呢!你以为他张牙舞爪地带兵打过来,就是为了替和尚出一口恶气么?
   要怪还得怪全真道自家人不争气!
  
  金庸的小说中,写到全真教时,把事实杜撰了不少。但有一点简直写得准确极了!那就是全真道的衰变过程。从王重阳到邱处机再到谭处端、尹志平、李志常,基本上是一蟹不如一蟹。邱处机取得成吉思汗的信任之后,全真道的势力急速膨胀。到了李志常时期,道众早已把当年王重阳和全真七子那种矢志苦行的精神,统统地抛在兜帅天之外了。包括李志常在内,大家高高兴兴地住进了雕梁画栋的宽敞道观。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四方珍馐,结交的是达官贵人,关心的是田宅财货。
   生活得好点还没有什么,你毕竟只是一个道士,生活得再好,好得过忽必烈么?问题是,生活好了,行为上却不知检点收敛一下,那就有些过分了。
  
   据说,当年全真道的道士们,脾气比较火爆,但为人却比较懒惰。具体的表现是,他们喜欢扩充势力,到处建设新的道观。——这没有什么呀?只有人家有钱,爱建多少建多少去,你管得着吗?
  
  问题他们扩建的方式比较另类了一点。这些道士简直就像一群斑鸠一样,从来不原意自己动手去修房子,而是喜欢去强占别人的窝。光是在燕京地区一带,被他们强占的和尚庙,竟然就多达480所!和尚们不愿意挪窝怎么办?打!那有什么客气的?当时的燕京街头,人们经常看到一伙玄衣道士,把灰衣的和尚打得满街乱跑!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如果隔壁那间和尚庙,第二天早上起来,开门的居然是个趾高气扬的道士。大伙儿顶多会说一句:哦!又是一间?
  渐渐的,道士们占庙占起了瘾,只要粘个“庙”字就不愿放过。到最后,居然顺手把西京天城夫子庙也给占了,改名叫“文城宫”。占了不说,道士们还假惺惺地安慰那些气得半死的秀才们:“哎呀!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啦!反正俺们供的也是文昌帝君,你们还是可以来拜嘛!照样保佑你们中状元!”
   到了这个程度,忽必烈觉得再不出手管一管,那是肯定不行的了。要不然,哪天一不小心,连皇宫里的太庙,都得让这伙全真道士给占了去!
  
  由此可见,和尚也好,道士也好,随你怎么去鼓捣都行。但有一条红色界线千万不要去碰!这条界线就存在于天子座下,九重皇宫之中!和尚碰了灭佛,道士碰了毁道,一点可以通融的地方都没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之所以准许你们拜佛拜神仙,是想让你们替俺把老百姓教得听话一点,便于管理。但如果你们自己先学会了不听话,那就别怪寡人不客气了!
   历史上,道教曾经利用佛教这个错误,多次推动皇帝灭佛。到了元朝,却被人依样画了葫芦。可见人都有这个毛病:去抓别人的错误时,个个精明无比;轮到自己得势之后,同样也是浑浑噩噩。
  
  全真道的这次失利,对于整个道教,都是一次惨重的损失。因为这使得元朝皇室一度对道教失去信任。辩论会过后二十年,佛教徒控告全真道道士谋害了一个叫广渊的僧人,犯了人命官司。在打这场官司的时候,和尚们顺便指出,上回辩论会之后,规定全真道必须销毁的一些道经,全真道“多有隐匿未毁“。
   忽必烈大怒,这回道士们说什么他都不信了。他干脆命令枢密副使孛罗、前中书省左丞张文谦、秘书监焦友直、释教总统合台萨哩、太常卿忽都于思、中书省客省使都鲁,以及在京诸僧首,共赴长春宫,会同道教各派领袖,细细辩认《道藏》诸经之真伪。
   甄别的结果是,“参校道书,惟《道德经》系老子亲著,余皆后人伪撰。”忽必烈于是下令,除《道德经》之外,焚毁所有《道藏》中的道经!
  
  在元朝之前,历史上先后共有三次《道藏》的编撰。第一次是唐玄宗时期,叫《开元道藏》,后毁于安史之乱的战火。第二次《道藏》的编撰是在宋徽宗时期,那部道藏叫《政和万寿道藏》。不久,亦毁于金兵入侵的战乱之中。蒙古大军平定天下之后,在蒙古皇室的支持下,全真道教主尹志平命宋德方率众编撰了第三部道藏 ——《玄都宝藏》。
   这是历史上最全的一部道藏,收集的道经据说多达7800多卷。可惜的是,它问世不久,就遭到人为的焚毁。
   为了弥补这一缺憾,到了明朝正统年间,第44代天师张宇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编辑了中国最后一部道藏——《正统道藏》。一共收集了道书5485卷。但比起元朝时期被焚毁的《玄都宝藏》,还是缺少了足足2000多卷。
你以为几百万先烈都是白死的吗?好容易现在能吃点供享了,你个p民就想翻天?还早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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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30 08:48:51 |只看该作者
       (四十七)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取妻莫愁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
   出门莫愁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赵恒《劝学诗》
  
   干兴元年(公元1022年),宋真宗赵恒驾崩。从他登基后的所作所为来看,此人无疑具有当一流昏君的充分条件。但他的运气极好,身边有一大堆如寇准、王旦之类的能臣辅佐,所以就算是想昏庸,也昏庸不到哪里去。
   和历代几乎所有的昏君一样,宋真宗颇具文学才能。上面提到的那首《劝学诗》,很有后来胡适之白话诗的味道。语言通俗,说理明确,老百姓一看就打心眼里喜欢。千百年来,华人以勤读书为首务,这首诗可以说是功不可没。
  
   他最受人诟病的就是后期的崇道造神运动。整件事,仿佛是一个中国版的“皇帝的新衣”。所有的人,包括真宗自己,都知道这件事是假的,荒诞可笑。但每个人都心怀鬼胎,各有各的打算,最后都身不由己地成了这出荒诞戏中的演员。
   演员之中,甚至包括了著名的忠臣寇准。 他不顾朋友的劝阻,为了重登相位,明知有假,还是主动地向真宗报告自己辖区内发现天书的消息。结果偷鸡不着反倒蚀了一把米,被奸臣丁谓趁机揭穿。最后,落得个贬斥远恶军州的悲惨下场。
  另外还有当时的宰相王旦,本来是个挺正直的能臣。在“天书事件”发生的前一夜,宋真宗送了一坛子珍珠给他,倒不是想给他发点奖金,而是暗示他一个为人处事的基本道理:圆滑。结果这位王旦先生一点就通,每次一有天书便冲锋在前,一次次地带头欢呼庆贺。到了后来,良心上实在是受不了了。临终之前,凄凉地对儿子说: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差错,惟有天书一事,怕是逃不了后世的指责。我死后,你把我剃光头发,穿黑衣服下葬吧!
  
  ——由此可见,你是什么人,就该老老实实地去做你份内的事。否则,你自己痛苦,大家看着也觉得累。忠臣最好好好地一忠到底,奸臣最好认认真真地奸个痛快!最怕的就是好人忽然做坏事,或者坏人忽然假惺惺地做起了好事。好人做坏事,别人骂起来肯定比骂坏人还狠;坏人做好事呢?王莽这人您听说过吧?也做了蛮多的好事,但人们都说这叫虚伪。
  
  公元1022,宋真宗的第六子赵受益即位,是为宋仁宗。他继位时是个13岁的小家伙,什么都不懂,真正统治着大宋江山的是刘太后。刘太后一个妇道人家,遇到事情就慌了手脚。刚掌权便遇到了个大难题,急忙召集群臣商议:先帝爷真宗皇帝眼看着就要下葬了。但他留下来的那一大堆“天书”、“祥瑞物”该怎么处理呢?
   要知道,由于神仙们的特别关照,这些神圣物品,几乎可以装满皇宫里所有的垃圾箱了!
   有大臣建议继续奉供,结果招来了大家的一片白眼;有人建议专门造个大殿收藏,结果几乎被大家群殴至死!也难怪群臣怎么激动,真宗生前,俺们就被这些劳什子折腾够了,未必他死了,俺们还要继续受它折腾么?
   不过,毕竟是皇帝的东西,谁都不好意思明说:干脆丢垃圾桶吧!这时有个聪明的家伙建议:既然它们来自天上,俗话说,尘归尘,土归土,咱们一把火烧之,让它们随着轻烟,回到玉帝那里去吧!
   ——也不妥!人们要问:皇帝是天子啊,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连真宗皇帝一块儿烧了?
  最后拍板的是宰相王曾,他庄重地说,这些都是皇天上帝对先皇帝的特别恩赐啊,光荣属于先皇帝。如今,先皇帝已经升仙而去,天书、瑞物也应该与先皇帝同归皇堂奉安才是,万不可再留人间。——意思就是说,用焚烧的方法处理垃圾容易造成大气污染,还是用填埋的方法比较卫生。
   所有的天书瑞物,最终都随着真宗皇帝入土为安,这也标志着著名的宋朝天书崇拜事件的结束。宋真宗的永定陵现在还好好地保存着,那天国务院允许挖了,大家不妨去凑个热闹,蹲在坑旁边往里瞅瞅,那些当年神气活现的天书,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天书事件”唯一的胜利者张正随天师胜利回山!可怜他日夜煎熬,千里奔波,已经瘦得像个人干一样!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从此之后,龙虎山张天师一家,开始被汴梁的赵官家们另眼相看。一连几代,都蒙宋帝亲自接见,并赐以“先生”的尊号。想当年,宋朝开国之时,陈抟先生这么大的名气,朝廷好不容易才封一个 “希夷先生”,现在倒好,光是张家,几乎每代都可以轮上一个!
  
  接下来的几个天师表现都比较一般。第二十五代的张乾曜,只是“端静寡言,笃志內修”。宋仁宗召见他时,问他“冲举之事”,他抄袭了陈抟先生的答案,劝皇帝做好本职工作,少管闲事。——值得表扬的是,张家的天师们,在这一点上,比那些忙着献“九转仙丹”、“红丸”、“黄帝御女之术”的妖道们要干净得多。
   第二十六代天师张嗣宗。唯一的特别之处是,“生而左手有印文”。至于印文的内容是什么呢?书上故意不写,大概也是天书上的文字吧?老百姓家的孩子如果也有幸长了一个在那里,大家多半只会说是胎记。
  
  二十七代天师张象中比较早熟。他生下来三个月就可以走路了,五个月就可以说话。清代的笔记小品中,常常也有这一类的小孩子。不过,事物之反常谓之妖,父母亲家人一般都会很不开心。解决的办法是灌黑狗血。灌了之后,也许是真的除了邪气,也许是把天才儿童给吓傻了,总之是强行消除了这种奇特的语言天赋。还好张象中小朋友是生在张天师家,谅那些妖魔鬼怪也不敢上门。说话说得早,大家分析,只可能是两种情况:神仙投胎转世,或者祖传的基因再次创造了奇迹。
  张象中天师七岁的时候(一说十三岁),便上京面圣,这时的赵官家是宋仁宗赵受益(也叫赵祯)先生。张象中先生小小年纪,却应对相当得体,“道法甚妙”,宋仁宗很是喜欢,便送了件紫袍给他。不过,可能正是他年纪太小,所以张象中是那些年里,唯一没有被赐号“先生”的张天师。
  
   从时间上算起来,就在他在天师位的时候,京师发生了一起严重的瘟疫。当年的瘟疫可不像后来的非典型性肺炎,把地球闹得倒转了几圈,结果总共才死了几百人。古时候的瘟疫那才叫瘟疫,不死个万把人那简直不好意思拿出来说!
   现在有了瘟疫, 办法是把人民隔离起来。古代恰好相反,是把皇帝隔离起来。倒不是大家终于意识到:皇帝老儿才是万恶之源。那么隔离起来干什么呢?让他一个人呆在冷宫里忏悔禳灾!所谓的“天人感应”,只有朝廷犯了什么错误,老天爷才会降下灾害嘛!
   但这次连皇帝不吃肉、不近女色也不管用了。眼看着疫情越来越严重,大家心急如焚。参知政事范仲淹表奏:“目今天灾盛行,军民涂炭,日夕不能聊生。以臣愚意,要禳此灾,可宣嗣汉天师星夜临朝,就京师禁院修设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奏闻上帝,可以禳保民间瘟疫。”
   ——眼尖的读者这时就看出来了:你这不是在抄袭《水浒传》的开头么?
  
   正是《水浒传》的开头!这里先要说一说《水浒传》这一节的两个BUG!
  首先,范仲淹犯了称呼上的错误,他不应该称张天师为“嗣汉天师”。因为这么一叫,就让张天师们提前若干年得到这个宝贵的封号。“嗣汉天师”这一尊号,是元世祖至元十三年封给第三十六代天师张宗演的。范仲淹可以写出名扬百世的《岳阳楼记》,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嗣汉天师”这个封号。
  另一个错误是,洪太尉上山的时候,主持真人向前对他说:“好教太尉得知:这代天师,号曰虚靖天师……”——这又是个时空错乱的例子!被赐号“虚靖先生”的天师,是第三十代天师张继先,而不是此时正在位的第二十七代的张象中。史书中记载,张继先出生于宋元祐七年壬申十月二十日,当时的皇帝已经宋哲宗赵俑(赵熙)了,中间隔了两个短命皇帝。算起来,等张继先先生呱呱落地之时,那些放出来的妖魔们,如宋江、李逵之类,这时已经基本上长大成人。张继先先生就是由通天的法力,恐怕也已经为时过晚了。
       (四十八)
  
   第三十代天师张继先,是天师道中兴年代一个不世奇才。传说他神通广大,道法神奇。在张天师一家一千八百多年的历史中,仅次于祖天师张道陵。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施耐庵在《水浒传》中,才硬要把他拉来客串一回。
   他的道法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呢?先看看史书上记载的一段传奇吧!
  
   在山西省的运城地区,有一个解州镇。一般人对这个小地方都没有什么印象,但在北宋时期,解州一带在国家的经济生活中,却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因为那个地方产盐,据说生产的历史长达4000多年。
   俗话说,山珍海味离不了盐,走遍天下离不了钱。这个道理每个人都懂,朝廷那些会捞钱的官儿更是一刻也不曾忘记。所以,从古至今,朝代换了无数,政治理念、治国方式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约定俗成的,即政府对盐的专营权。
   有了白花花的盐,自然就会有百花花的银子。清代江南官营盐商的富裕,直到现在也都让人眼红不已。别的不说,中国八大菜系之一的“淮扬菜系”,就是在短时期内,硬生生地让盐商们给吃出来的。
  不过,解州的盐和江南盐商的盐略有不同。江南的盐,都是产自江浙沿海一带的海盐。解州的盐呢?是当地的盐池里产出来的,叫“池盐”。从科学的角度来讲,这是一种“岩盐”。岩盐的另一个产地在我们四川省的自贡,叫做“井盐”。据说自贡盐的品质不及解州盐。从生产方法来看,自贡盐也比解州盐麻烦得多。别人是一个个宽阔的盐池,直接在里面舀卤水晒就是了。自贡盐呢?还得花费大量的资金、人力去开凿盐井。
   正因为如此,解州的池盐产量是非常高的。在生产高峰期的元朝至元年间,曾经达到年产8554 万斤的惊人记录!可见,解州的盐池,是朝廷一棵多么重要的摇钱树啊!
  
   宋徽宗崇宁五年,这棵摇钱树却出了毛病:里面发现了一头怪兽,样子很像传说中的蛟龙!
  
   如果换成是现在,对于解州人民来说,这将是一件从天而降的美事。大家也不用忙着热日头下面辛苦地晒盐了,都去开酒店“捡”钱吧!旅游业未必还不如你买那 5毛钱一包的盐赚钱么?看看人家英国,虚构一条尼斯湖怪出来,就掏空了无数旅行者的腰包。
  但当时的解州人民却很不赞同这个观点。一则在古代,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经常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大家都看烦了!二则这头蛟龙很不友好,它会吞云吐雾。龙从云虎从风,云雾只是龙的一种附生产品,这一点大家都能理解。但解州这条蛟龙却做得相当地过分,一吐云雾就是数十里对面不见人影。家禽家畜,大人小孩,只要一走进这雾里,“輒皆嚼啮,伤人甚众”。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看来解州这条龙明显不是一条好龙。好龙应该保佑龙的传人才对,而不是把我们当作饭后的甜点。宋徽宗非常烦恼,盐钱收不上来不说,万一这龙吃上了瘾,跨省吃到河南汴梁来,那可如何是好?一时间,他连李师师家都不想去了,急得在宫中团团转,一心想找个解决的办法出来。
   但就凭他这个标准的昏君,能想出什么像样的法子来?没奈何,只得敲响景阳钟,召集群臣商议此事。
  文武百官齐集大殿,一个个面面相觑,哪有什么好主意可讲?大宋朝重文轻武,弄得连武将们都有几分娘娘腔。所以,没有一个人敢像演义小说中写的那样,勇敢地走出队列,昂然大叫:“末将不才,愿立下军令状,三日之内,不斩下妖龙之首,末将提头来见!”——换成唐朝那就简单了!连魏征这样的文官,都敢一家伙砍个龙脑袋下来提着玩!
  
   于是有大臣建议:向韩愈同志学习,写篇声情并茂的《祭蛟龙文》,找个胆大的,扔进解州的盐池里,感动那条恶蛟,让他不再作乱人间。
   大伙听了都摇头,写文章吓人的事情,只是说说好听而已。就连韩愈自己那一回,当时吹嘘多么多么厉害,结果后来李德裕、陈尧佐等人到潮州一看:鳄鱼不是好好地还呆在那里吗?
  
   另一位大臣建议:不如咱们今天来开会的大伙儿一起,诚心斋戒祷祝三月,坚决不近女色!以此感动老天爷,自然会派神将下凡,把蛟龙收上天去!
   哪里可以!宋徽宗第一个摇头。吃斋饭可以,香菇正好是俺最喜欢的。但这个女色嘛,嘿嘿……李师师家的地道那是白挖的么?
  
   最后,有个大臣冒冒失失地建议:不如学真宗皇帝御驾亲征,万岁爷您是天之骄子!携上天之余威,亲临盐池之畔,谅那蛟龙也不敢无礼,见您来了,还不夹着尾巴赶快溜之乎也?
   ——什么?!宋徽宗死死地瞪着眼前这个冒失鬼,怀疑这厮有很严重的弑君嫌疑。
   他正打算叫军士上前拿问之时,殿前猛然闪出一道身影。徽宗皇帝仔细一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最宠信的神霄派道士,封温州应道军节度使,赐号“金门羽客”,时人唤作“聪明神仙”的林灵素先生。
  
   林灵素先生轻摆拂尘,不屑地看了众大臣一眼,对徽宗皇帝也是长揖不拜,他朗声说道:“这等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哉?在下有一位道友,神通广大,道法神奇。如果他肯出山,莫说是一条蛟龙,就是十条百条,也似泥中蚯蚓一般!”
   徽宗大喜!连忙走下御座,上前恭敬地问道:“请问仙师,这位道友是何方圣贤呀?”
   林灵素呵呵一笑,说:“此人陛下早年其实见过。他乃是正一天师道辅汉天师之后,龙虎山嫡传第三十代天师张继先先生。”
      (四十八)
  林灵素这人,从历史上看,是个不折不扣的妖道。北宋的江山最后断送在徽宗手上,林灵素在其中所起的“功劳‘不小。他此次推荐张天师,居心如何,不得而知。但他自己是神霄派的高手,精通后来在民间鼎鼎大名的“五雷法”。这次见到有妖怪,本来应该自己提把桃木剑上去,一个掌心雷搞定,为何却要麻烦千里之外的张继先天师呢?
   唯一的解释是,他已经预见到了这位张天师的发展潜力。而这种潜力,对他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威胁。皇帝身边,可以有很多道士,但最好不要在御座旁边一站就是两个。就算林灵素现在具绝有大部分的优势,但至少有一点,他和张继先先生比起来,却是远远不及。
   这个优势就是年龄。就在这一年,被人们尊称为“先生”的张继先,实际年龄不到十五岁。
  
  张继先和张象中先生比较类似,都是属于生而奇特的儿童。从张天师一家的角度来看,张象中小朋友是一种正常的奇特。赫赫有名的天师家里,出几个特别早慧的儿童,有什么大不了的?贾宝玉处在一个普通的家庭,出生的时候,嘴巴里面尚且衔了块玉石。张天师家的孩子,就算呱呱落地之时,手中捧着本《道德经》,并且当场给接生婆讲解了一段。在大家的眼中,应该也属可以接受的范畴之列吧?
   但张继先小朋友就比较让人头疼了,因为他的奇特,多少属于那种不太正常的奇特:他生下来一直到五岁,都不曾说过一句话!
   这一点差点把他的爹妈急死!左邻右舍的人们也基本认定这可怜的孩子是个哑巴了。但是,十聋九哑,张继先小朋友的听力却毫无问题。你叫他拿个碗过来,他绝对不会给你递个盘子。起先大家疑心他的舌头长短了,撬开嘴巴一看,似乎长度又刚刚好。
  
   不用说,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家里人是想尽了办法。道家的奇门经文符咒,一有新的,就拿到孩子的耳边念一通。至于各种各样的符水,那更是喝得比牛奶还要多。实在没辙了,孩子的母亲甚至偷偷跑到观音庙里许愿上香,可惜照样不灵验。
  
  张天师一家急得直跳脚!如果这个孩子真的一辈子不说话,对张家来说,将是个巨大的灾难。张道陵先生当年飞升之前,再三嘱咐:世世一子绍吾之位,非吾宗亲子孙不得传。从第一代到第二十七代,托老天的福,张天师们都忠实地履行着这个遗命。大部分都是长子即位,最不济的,也会是个老二或老三之类的其他亲生儿子。
  但到了第二十八代的张天师张敦复先生那里,很遗憾,第一次出现了无嗣的情况。不用说,当时大家都比较尴尬。还好,张道陵祖师当年的规定有商量的余地:“世世一子“,并不是说一定是前一个天师的,只要是张家的儿子好像就可以。所以,张敦复先生就过继了他弟弟张敦厚的儿子,也就是他的侄子张景瑞。是为第二十八代天师。
   问题是,过了若干年,更尴尬的情况出现了:张景瑞天师,竟然也生不出儿子来!
   没办法,接着过继吧!但这一次的难度就比较高了:张景瑞天师没有兄弟呀!
   无奈之下,只得过继了这位小哑巴张继先。但之间的关系就比较奇妙了,因为张继先是张景瑞的叔叔张敦信的儿子。从辈分上细细排来,应该是张景瑞的堂弟。说出来实在是不好听呀!但事关天师道的生死存亡,这点尴尬事,大家也都顾不了那么多了。
   ——问题是,如果这张继先小朋友长大后,真的是一个哑巴,那可怎么办?说出去不好听不说,万一什么地方出了个把妖怪,人家请龙虎山张天师下山驱魔除妖,一到地头上,却说不能开口念咒请神,这岂不是让妖怪笑破肚皮?
  
   奇迹是在张继先小朋友五岁的时候出现的。
  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呆呆地坐在屋外的那棵老桑树下。看旁边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草中啄食。张家多的是母鸡,公鸡却不常见。平素捉鬼降妖的时候,用的最多的就是公鸡血了。张天师家的招牌亮堂,不用打广告,上山来请的人就络绎不绝。所以,鲜有公鸡可以享有长寿的。一只小鸡,刚刚粗略长成公鸡的模样,还没有开始打鸣,便立刻会成为桃木剑下之鬼。为捉鬼降妖事业,贡献出了自己宝贵的青春和生命。
   但那天就是奇怪,有只半大不大的公鸡崽子,慢慢地踱到张继先小朋友的旁边,突然一伸脖子,“喔喔喔~~”,开始了它生平第一声(可能也是最后一声)啼叫!
   雄鸡一唱天下白!听到这一声鸡叫,张继先小朋友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站起来呵呵一笑,转身就往堂屋里跑。
  
   堂屋中间,塑的是三清圣像。塑像前面,有一个不大的贡桌,上面略略摆着些香烛纸钱,以及瓜果之类的贡品。当然少不了现成的笔墨纸砚,供天师平时练习画符时使用。
   张继先小朋友跑到贡桌前,拿起毛笔,揪过一张画符用纸,刷刷刷地便写下了一首五言绝句:
  
   灵鸡有五德,冠距不离身,五更张大口,唤醒梦中人。
  
   张家的上下老小目瞪口呆:这这这……这不是比方仲永还来得厉害么?神童啊!
   张景瑞先生当众宣布:从明天开始,俺要对这孩儿进行严格的道教理论培养。那些想仿照方仲永的恶邻,试图上门请俺带着孩儿去赴宴的家伙,一律乱棍打出山门!
   其实不用他这么费心。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神童张继先居然失踪了!张景瑞先生急得差点当场白日飞升!龙虎山上下,鸡飞狗跳,大家手忙脚乱地好一阵乱找。后来居然发现,张继先小朋友居然是在山腰浴仙观前的莲花池里!
  
  各位看官请放心,没有淹死。不仅如此,他还端坐在一朵硕大的碧莲花之上,端庄祥和,神情似笑非笑。龙虎山众人,终于知道,这孩子来历实在非凡。就在这莲花池前,大家纷纷顶礼膜拜。张景瑞先生一个人站在旁边,拈须微笑,他欣慰地意识到:自己将来对张继先的教育培养工作,将会变得无比的轻松。
   四年之后,张景瑞先生含笑仙去,年仅九岁的张继先小朋友,正式嗣位成为新的正一天师道掌教,龙虎山第三十代天师。
  
   崇宁四年,好道的宋徽宗派人把年仅13岁的张继先天师请到东京汴梁。像所有召见神童的皇帝一样,宋徽宗一开口,便问了一个相当幼稚的问题:“卿居龙虎山,曾见龙虎否?”
  
  这样的白痴问题其实很不好回答,因为你摸不透皇帝的真正用意是什么,以及,他究竟要的是什么样的标准答案。楚襄王当年,吹了一阵凉风,便大惊小怪地叫: “快哉此风!——这风是专门给俺一个人吹的,还是和天下老百姓共享啊?”晋惠帝在御花园游玩,忽然听到一阵青蛙叫。这位皇上是个经过鉴定的白痴,当然不可能像张继先先生一样,马上跑进殿里赋诗一首。他牵着侍从的衣袖,傻乎乎地问了一个超级白痴的问题:青蛙是在为官家叫,还是为私家叫?
  众人周知,这些问题后来都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楚襄王旁边有个机灵的词臣宋玉;晋惠帝身后的侍从虽然不能像宋玉那样能写《风赋》,但智商明显比皇帝高出许多。而到了今天的宋朝,张继先小朋友尽管只有十三岁,但面对这样的问题,却显得更加胸有成竹。他站起身来,对徽宗施了一礼,不紧不慢地说:
   “臣居山,虎则常见;今日方睹龙颜。”
  
   所以说有志不在年高,拍马屁也是同样道理。有些小孩子,从小就会把师长们拍得舒舒服服的。以后大家遇到这样的孩子不妨记下他的名字,他们以后都是要做大事的。当时,宋徽宗听了这样的话,果然“龙颜”大悦,到死都不会忘记龙虎山上的张继先了。
   现在,林灵素先生推荐的道友,正是张继先天师。徽宗皇帝是又高兴,又有些担心:这孩子这么小的年纪,能对付那条恶蛟吗?
     (五十)
  
  事实证明,宋徽宗的担心是多余的。张继先先生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旨意。率几名弟子和朝廷的官员来到了解州的盐池旁边。一看,不得了!住在周围的盐丁早就跑个精光了。盐池的堤岸四处崩坏,暗红色的卤水,像开锅似的蒸腾不已。乍一看,仿佛是个恶魔出没的火山熔岩湖一般。
   同来的官员个个心惊,他们看着眼前故作老成,但仍一脸稚气的张继先天师,暗自做出了为国捐躯的准备。胆小的就如同猪八戒上花果山那次一般,眼睛四处张望,看那条路儿空阔,好跑。
  
   张继先天师不慌不忙,拿出笔来,书符一张,唤过一个叫祝永佑的徒弟,把符丢进盐池的坍塌处。然后,自己端个小凳子,袖着手坐在池边看热闹。为了显示潇洒,本来还想叫人端杯清茶来。但因为年龄小,实在不喜欢茶叶那苦味儿,只好叫人倒了半杯温开水。
   少顷,天空乌云密布,继而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张天师的随从和官员们大眼瞪小眼:大家都忘了带雨伞了!这盐池旁不要说树,草都没有一棵呀!
   看看张继先天师,他也是满脸的无奈,端着水杯子尴尬不已:自己怎么把请神将下凡前的特效给忘记了呢?早知道该嘱咐大家带把伞嘛!
   所以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少年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做事还是不如老家伙细心。大伙儿也不好过多地去责备他,只得像一群落汤鸡一样,蹲在雨地里一边发抖,一边等着好戏的上演。
  
   雨越下越大,云层越来越低。恍惚中,一位金甲神将,撕开乌云,跃身跳入盐池。血红的池水翻腾得更加厉害了,不时看见一条长长的黑影池底左右盘旋。忽然,一声霹雳震天响起,电光闪处,大伙儿隐约看到,池水中似乎刀影一晃,接着传来一阵刺耳的啸叫!
   一切归于平静。风雨消散,阳光重新普照大地,一道美丽的彩虹,在盐池边升起。百里盐池,水面是一片玫瑰红似的平静。在无边红色之中,一道长长的黑影,分外引人注目。大家看得分明:这是一条巨大的蛟龙尸体,在池水中载沉载浮。
   张继先天师站起身来,道袍中残留的雨水哗啦一声流了一地。他看了看手中的杯子,里面早已是满满的一杯了。
   “扑通”一声,他顺手把杯子丢进池中,然后一抹脸上的水珠,略略歪了歪脑袋,说:
   “回京!”
  
   汴梁城中,金銮殿上,一片歌舞升平。宋徽宗是个艺术家,本身就精通音律、美术、书法。宫廷里面的文工团的水平,可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的。今天皇帝的心情格外高兴,索性把压箱底的节目都搬了出来,看起来更是花团锦簇一般,让人目不暇接,恨不得多生一双眼睛。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给少年天师张继先先生庆功。这一仗,赢得简直是太顺利了。一想到今后那些失而复得,白花花入账的银子,宋徽宗便笑得合不拢嘴。他满意地朝坐在身旁,略显瘦削的张继先望过去。此时,张先生正目不转睛地观赏着歌舞。——请大家不要误会,他不是在贪看美女。而是仔细地听着曲调,一板一眼地打着拍子。
   张继先也是一位颇有造诣的词人,不少著作流传后世。对于诗词音乐,他一点都不外行。例如 下面这两阕《忆江南》:
  
   秋夜事,月里竹亭亭。清籁与谁喧池水,微风遣我下檐楹。圆缺若为情。
   终南道,累寄笑歌声。丹阙夜凉通马去,黄河天晓照舟横。联辔去还成。
  
   可惜的是,他的很多诗词都太过“专业化”了,动不动就提起道家的修行、升仙之事。一般的读者,多读两首便觉得兴味索然。
  
   宋徽宗亲切地问:“张爱卿啊!那条蛟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怎么四千年都没有出现过,偏偏在俺们大宋朝出现了呢?”
   张继先先生把眼光从美女身上收了回来,恭恭敬敬地回答:“哦!您是说那条蛟龙啊?那话可就长了,它不是别人,正是千百年前一个非常著名的人物:蚩尤”
   …… ……
  
  蚩尤怎么会在解州这个小地方出现了呢?原来,解州一带,正是黄帝斩首蚩尤的地方。蚩尤这家伙,出身经历极为复杂,死起来也是相当的麻烦。轩辕黄帝对他是又恨又怕,为了防止日后成精,在解州斩首之后,黄帝下令,把蚩尤的头葬在山东东平,身体葬在山东巨野,身上带着的粘血的枷锁扔到了大荒之中的宋山(估计是在今河北境内)。
   黄帝果然有先见之明!后来在蚩尤墓一带,常常出现血色彩霞,当地人称作“蚩尤旗”;大荒宋山长出了无数叶子鲜红的树,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枫树,据说是蚩尤的鲜血所染。最厉害的解州地区,涌出了大量红色的卤水,不用说,这当然是蚩尤的鲜血所化。
   令后人感到奇怪的是,这种荒诞不经的事情,时间上却扣得相当准。解州的盐池据说开采的历史有四千多年,屈指一算,正好是蚩尤被砍头的时候。
  
   整件事情还得怪倒霉的宋真宗。他先前说的有关祖宗的谎话,一不小心说过了头:赵家的祖宗赵玄朗先生,第一次投生,成为了九位人王之一;第二次投生,就成了轩辕黄帝。这轩辕黄帝是谁?不正是蚩尤先生最大的仇家吗?
  所以到了宋代,蚩尤那一点不散的魂魄,听人到处传说:当今的天子赵官家,闹了半天,原来是轩辕黄帝的子孙啊!蚩尤一听气坏了:噢,我躲在这盐池子下面喝咸水,你的子孙倒高踞宫中吃香喝辣呀?一股怨气不散,便化成了那条蛟龙,存心想和轩辕黄帝的“子孙”闹闹别扭。
  
  很多年以前,东方朔曾经给汉武帝解释一种奇怪的虫子,名叫“怪哉”,怨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没有了。看来借酒消愁这一说,是很有道理的。要怪就怪解州那水塘子是盐池,如果是酒泉,保管没有悲剧发生。另外,“怪哉”是秦朝老百姓的怨气所化,所以只能是一条无害的虫子。而蚩尤的怨气就没有这么温柔了,因为他是大人物,一化就成了可以吃人的蛟龙!
   由此可见,如果你很遗憾地不是大人物,只是一般的老百姓,就算你生再大的气,别人还是把你当作是条小虫子。古人说,万事宽心,莫生闲气,这句话真是太有道理了!蚩尤和“怪哉”的故事再一次告诉我们:作为老百姓,还是少去生那些闲气吧!自己的身体要紧。
     (五十一)
  
   宋徽宗心中感慨万千:这世界真是公平啊!祖宗打下的江山,后世子孙可以惬意地继承;祖宗吹牛皮闯下的祸事,后世子孙也得老老实实地扛着。还好自己治下能人不少,比如这位张继先天师,小小年纪神通就如此了得,长大后,岂不是大宋江山的栋梁之材?
  这位道君皇帝,本身就是个痴迷的道教狂人。除了对当皇帝这个本职工作不努力之外,其它干什么事都很努力,其中最努力的要数学道成仙。——如果自己也可以像张天师一样,随便烧一张纸,就能请一个金甲神将下凡,那该多好!宋徽宗心想,那可以省下多少国防预算啊!——修十个八个艮岳规模的游乐园都够了!
   他心里好奇得直痒痒,但当着众大臣的面,总不好意思说:天师小哥,俺拜您为师学法术怎么样?不如这样吧,您先教俺怎样请神仙下凡——尤其是仙女下凡!
  
   这话在肚子里犹豫着绕了几个弯,从嘴巴里出来时变成了这个样子:“张爱卿啊!您说咱们道家这龙虎大丹,究竟是怎么炼才有效呢?”
   张继先天师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此野人之事,非人主所宜嗜,但清净无为,便可同符尧舜。”
   ——得了吧您!想骗俺说出张家的看门绝招,门都没有!
  
   这是有良心的道士们用来对付皇帝的标准答案。大方,得体,又显得义正辞严。如果真的会什么炼丹术,可以保护秘密不外传;如果实际上自己也不会,这样做,可以冠冕堂皇地找个躲闪的台阶。
   ——换成是那些没良心的邪门妖道,肯定鸡啄米似的点头不已:会!会!那简直是,会得不能再会了嘛!——不过炼丹的花费实在是太大了,这么办吧,您先拨个万把两银子充当前期费用如何?
  
   宋徽宗失望到了极点!木着脸干笑不已。想找个借口打这小子一顿吧,又怕他再请那个神将下来。——对了!宋徽宗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张爱卿呀,你那天请的那个神将着实厉害,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张继先天师简单地说:“汉将关羽!”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从此,中国民间最受人景仰的武圣关羽,开始正式登上了神圣的祭坛。
  
   这里顺便谈一谈关羽关云长。
  关羽是个生前运气很差,死后运气极好的传奇性人物。除了战绩比较一般,为人刚愎自用,骄傲自大,缺乏战略眼光,用人不当,不团结革命同志,曾经投降过、被俘虏过、被砍头过之外,他几乎是个十全十美的武将了:长得相貌堂堂,至少不像张飞等一般武将那么粗糙;穿着别具特色,像个书生似的批件青袍;一身行头极为标致,跨下赤兔马,手中青龙刀;武而能文,忙时上阵杀人,闲时加强学习,读的呢恰好又是儒家的经典《春秋》;为人“忠”,就是投降也是降汉不降曹;为人 “义”,就算千里走单骑,也要投奔旧主子大耳贼刘备;为人好色不淫,虽然有向曹操讨美女的嫌疑,但和刘备的老婆以及众丫鬟呆了这么久,却连手指头都没碰一下……
   对于这般讲究忠义的人物,不管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各式各样的大哥级人物,提起关羽就打心眼里喜欢:谁不希望手下的小弟,个个都像关羽一般,对自己忠心不二呢?
  所以后来对关羽的崇拜,几乎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县县有文庙,村村有武庙”,拜关公的规模,甚至超过拜孔夫子!明代的王世贞曾经惊呼:“故前将军汉寿亭侯关公祠庙遍天下,祠庙几与学宫、浮屠等。”到了清代, 有人大概算了算,清代全国的关公庙宇可能多达三十余万座,是孔子文庙数量的一百倍!
  
   其实,最先 “发现”关公的,不是道教,而是道教的“死对头”佛教。早在隋朝时期,佛教天台宗的智者(不是泛指,而是这个和尚的法号)大师,便把关公封为护教迦蓝神。从此,使关公摆脱了长期以来的厉鬼形象,正式成为一个下级神仙。不得不说的是,这些和尚怕真的有所谓的“慧眼”,一眼就看出了关羽的潜在价值。
  可惜的是,佛教掌握了这票具有巨大增值潜力的期货后,却没有怎么用心去经营。最多只是像民间打发秦叔宝一样,让他看个门,护个院什么的。关公之所以有后来显赫的地位,还得感谢我们这位年纪轻轻的张继先天师。是他,第一个把关公介绍给了皇帝。如前文如说的,不管你是何方神圣,没有一个皇帝给你加盖注册商标,你永远只会是一个被人看不起的孤魂野鬼!
  
  不过,第一个给关公注册商标的宋徽宗,却是一个叶公好龙的角色。他一听张继先说是汉将关羽,好奇心立刻被提到了嗓子眼上面,兴致勃勃地对张继先说:“这么办吧,张爱卿啊!你可不可以把关羽再招来一次呢?一则俺可以感谢他为大宋朝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二则给寡人开开眼界,岂不是一件妙事?”
   说来惭愧!宋徽宗信了一辈子的神仙,到现在为止,见到的都是林灵素之类的水货,真正意义上的神仙,他半个都没有见着!
   张继先天师沉吟半晌,然后点点头,说:“既然如此,让小道再试试看吧!——请问陛下,宫中有没有僻静之处呢?”
   “有啊!俺知道有条通往外面的地道最僻……不不不,我看咱们还是找个偏殿吧!”
  
   宋徽宗和张继先先生拐了几道弯,来到一个平时少有人至的冷宫。这里高殿大梁,空旷阴森。院中梧桐,阶下草色,偶尔只有一两只黄鹂,在茂密的树叶深处,婉转地鸣叫。正是一个会见神仙的好地方。
   徽宗皇帝斥退左右,独自一人,和张继先天师来到大殿的左侧。四周空空荡荡的 ,青砖的地面一尘不染。殿里连一把椅子都没有,两人只好站着。
   在他们面前不远,一张宽大的纱幕,轻轻地悬挂在屋角。此刻,夜色初降,纱幕正随着傍晚的清风,不经意地飘来荡去。
      (五十二)
  
   两人孤独地站在空阔的殿中,张继先天师一身玄色的道袍,宋徽宗赵佶是一身金色的皇袍。
  
   张天师从怀中抽出一张符纸,右手剑指如风,在纸上面迅速地划动几下。接着,嘴里念念有词,轻轻一抖,符纸“扑”的一声,燃烧了起来。把站在旁边,张大嘴巴看得正起劲的赵佶先生吓了一大跳!
   火灭了,纸灰从张继先的手中慢慢地飘落,像冬天里最后几片枯黑的落叶。张天师盯着纸灰,袖着双手,神情肃然,一动也不动。
   宋徽宗赵佶同样也盯着纸灰看。纸灰只有这么一点点,在地上随着微风旋转上升。他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失望地抬头问道:“张爱卿啊,那位神将怎么还不下来呀?”
   张继先天师朝殿角努了努嘴:“喏!”
   赵佶往那边一看,“啊”的一声惨叫,吓得几乎一屁股坐到地上。
  
   微风轻拂,纱幕开处,只见一个身高丈二的神将,正瞪着一双丹凤眼,凶巴巴地望宋徽宗这边看!他外穿青色战袍,里掩黄金铠甲,浑身斑斑点点,似乎血迹未干。右手,是那把著名的大号青龙偃月刀;左手,赫然提着一只狰狞的蛟龙头颅!
   张继先天师不满地瞟了宋徽宗一眼:不是你让我叫他来的么?真的来了,你却是这般熊样!
   宋徽宗浑身颤抖不停,一把抓住张天师的袖子,战战兢兢地说:“天师小哥呀,快快叫他离开吧!唬杀寡人也!……”
   没办法,皇帝有旨!张天师又是念真言,又是烧符纸。但忙乎了半天,关公仍然像棵巨树一样,不挪窝地站在那里,只是脸色越来越难看。更糟糕的是,他手中那把吓人的青龙刀,似乎正慢慢地往上举起。
  
   宋徽宗脸色苍白,“张爱卿,你的招数怎么不管用了?快快烧纸…...”
   张天师无可奈何地说,“万岁爷,哪有怎么容易哟!你没有听过老百姓说的话吗?——请神容易送神难呐!今天您不表示表示,我看这事会相当麻烦的。”
   “怎么表示呀?”宋徽宗干脆躲在张天师的身后,“上次你不是叫他走,他就走了吗?”
   “情况不同呀!上次请人家来,是要完成一个光荣的任务。工作完成了,当然别人就打道回府了。这次说好了是要感谢人家,没有一点表示,怎么好意思叫人走呢!”张天师解释道。
  
   说的也是!宋徽宗连忙浑身上下乱摸,想找点什么东西来打赏关羽。没有!一钱银子都拿不出来。
  众所周知,越是有钱的人,身上就越没有现钱。您如果在街上看到一个胖子,神气活现地摸出一个肥大的钱包,炫耀式地亮出一大叠百元大钞买两个馒头。请记住,怜悯他吧!因为这是个可怜的穷人。真正的有钱人,是一把抢过馒头,头也不回,径直地往前走。后面自然有夹着皮包的跟班,挤着上前来付账。作为大宋朝的皇帝,赵佶先生富有天下,身上自然是一分钱都没有。
  
  宋徽宗一时间窘迫不已,今天因为宴请张天师,他正好穿着一身便装。如果是平时,随便解一个玉佩什么的,多少也可以搪塞过去。怎么办?问天师小哥借钱吧?张天师无可奈何地摊开两手:俺也是没有!修道之人,身无长物。有的只是腰间一颗天师玉印,谅那关云长不好意思收下呀!
   眼看着关公脸色越来越红,刀子越举越高,宋徽宗绝望地想:救急要紧呀!干脆把这身龙袍脱下来,赏给这惹不起的神仙得了!于是开始脱,他的手刚碰到衣带,忽然摸到了一个小小圆圆的东西。
  
   捏出来一看,宋徽宗眼睛一亮:哈哈,钱!多少呢?一文钱!
  皇帝身上怎么会有一文钱呢?原来,这是户部新铸的崇宁通宝,特地送来给皇上检验的样品。当时宋徽宗正在喝酒,便不经意地掖在衣带里。这崇宁通宝是有名的钱中精品,上面的“崇宁通宝”几个字,银钩铁划,正是宋徽宗擅长的“瘦金书”。所以后来,崇宁通宝具有挺高的收藏价值,现在拿到市场上去,颇可以卖一些美金港币。但在宋朝当时,对不起,它就仅仅是一文钱!
   虽然钱还是钱,但一文钱打发一个神仙,说出去那也太丢面子了呀?
   这时宋徽宗的小聪明派上了用场:他一看到铜钱上自己写的“崇宁通宝”四字,灵机一动,立刻把钱掷向关羽。就在掷出去的那一刻,宋徽宗尽力喊道:“封关羽为崇宁真君!”
  
   于是这枚小小的铜钱,马上具有了高贵的象征意义。阴风过处,关羽满意地消失了!“崇宁真君”这个称谓,成了他从人间皇帝手中,得到的第一个正式封号。
  
   从这件事我们可以看出,宋徽宗如果存心想做个好皇帝,那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历史上,许多皇帝都遇到过神仙,真的假的都有。但仅仅花费国库一文钱就搞定的,宋徽宗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可惜,他偏偏只是个有聪明,无见识的家伙!所以,他的一肚子聪明,全浪费在那些不该浪费的地方。
   世界上的聪明人,挤得满街都是。但真正有见识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当一个聪明人,相信了他自己不该去相信的东西,并且痴迷于其中的时候,他那些超过常人的聪明,最大的用处,也许只是让他显得比常人更加可笑罢了!
   宋徽宗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但和一般的聪明人不同的是,他是个统治全国的皇帝。所以,他的可笑,便多了一层悲剧意义:他让他所在的那段历史,和自己一起沉沦,成为了一段让人欲哭无泪的可笑历史!
  
  如果古代有吉尼斯世界纪录的话,宋徽宗赵佶至少可以拥有三项纪录:书法最好的皇帝;中国画最好的皇帝;最迷信道教的皇帝。前两项是他的光荣,后一项是他和国家的耻辱。历史上,只有他独一份儿,把自己封为“教主道君皇帝”,集教主、皇帝为一身。还好这只是一个“名誉职位”。当时宋朝的文官体系相当发达,他一个懦弱的昏君,并不具有改变儒家一统天下的魄力和能力。否则,中国的历史上,极有可能出现一个真正的政教合一的王朝!
  
   让我们且来看看宋徽宗是如何痴迷道教的吧!
     (五十三)
  
  宋朝的皇帝都喜欢做梦,宋徽宗是个讲究浪漫的人,当然也不例外。有一天,他偶然梦见一个叫何得一的道士,前来拜见。如果是一般的人,起床后发几分钟的楞,洗把脸,也就把这事忘了。但赵佶先生是皇帝,这件事比较麻烦了。读过古书的人都知道,在梦中发现人才,是中国皇帝的特异功能之一。
   所以,第二天,各地州县官员接到传自中央的紧急命令:寻找一个叫何得一的高道,年甲相貌如下云云。
   不久,还真找到了!在江西新淦县。当地的知府知县如获至宝,赶紧请到府衙,以上宾之礼待之。
  
   何得一来了,邋邋遢遢的一个没有见过市面的道士, 一见到官老爷,吓得浑身发抖,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大小官员面面相觑:装疯卖傻的神仙见多了,这世上怎么还会有一见官就跪下的神仙呀?
   赶紧好言安慰:何先生千万放心!俺们不是因为您老爱喝两口,就抓您来打板子。和尚喝酒是犯戒,您喝酒那叫潇洒。皇上他老人家想见您呐,都想得睡不着了!一合眼就梦见您。您就等着上京享福吧!
   何得一这才稍微定下心来,但还是害怕,捏手捏脚地不敢坐下。大家又是一阵好劝,他才斜着屁股坐在椅子上。见他这个熊样,一个县官实在有些放心不下,便问他:何道长以前可有什么神迹呀?
   何道长歪着头想了半天,终于挤出了两件事:其一,有次在万里长江沐浴,得到一条手杖如龙;其二,曾经噀水在墙,成水墨山水画。
   这就够了!官员们赶紧详细写奏疏以闻。徽宗皇帝大喜:君臣龙虎风云会的佳话,即将在俺身上重演了!赶紧八百里驿道,火速招入宫中。
  
  何得一走进宫中,一见到皇帝,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宋徽宗尽量和颜悦色,试图和他进行亲切友好的交谈。但事与愿违,这何道士一脸惶恐,除了磕头外什么都不会。宋徽宗没有办法,只好请他在宫中主持一次道场。有些人是能言而不能做,有些人是能做而不能言,这个道理徽宗皇帝懂。
  结果,这个何得一道士对道场的唯一贡献,就是把这道场给彻底搞砸了。徽宗皇帝大失所望,只好令人把自己的这位梦中人赶出宫了事。很久之后,当何得一第N次喝醉酒,才不小心透露他所谓的“神迹”:原来他所谓得到手杖如龙,只是从河沟中捞起的一条弯曲的枯树枝,自己玩了几个小时玩腻了,就直接丢进了柴火堆里。至于噀水,指的是某一次酒后大醉呕吐,吐得别人一墙都是。酒醒后,还在几个彪形大汉的“好言相劝”下,帮人擦洗了半天。
  
  这件事在全国传为笑谈,但谁都不敢当着“教主道君皇帝”笑。你跟赵佶先生开其它玩笑可以,一提到个“道”字,小心他翻脸不认人。何得一先生高道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被他亲切召见的道士。如果把整个名单列出来,肯定长到把大家看得头昏眼花,身体不好的也许还会像何得一先生一样“噀水成画”。名单中有名的道士,除了张继先天师外,还有刘混康、魏汉津、徐神翁、王仔昔、王老志、张虚白、王文卿、林灵素、王允诚等。最著名的,不用说,就是那位不怀好心推荐张继先天师的林灵素。
  
  打个比方来说,林灵素几乎就是个宗教界的高俅高太尉。连出身都像:都在苏东坡门下当过小厮。苏轼这个人,在人才培养方面很有名。文有著名的“苏门四学士” 黄、秦、晁、陈;武有恶贯满盈的高太尉;宗教有金门羽客林灵素先生。只是他虽然善于培养人才,却不善于利用人才。人才们就像养大的鸽子,一个个展翅高飞不回头。剩下苏轼一个人,最后弄得南窜蛮荒之地,狼狈不堪!
   林灵素最大的本事是吹牛说大话。众所周知,谎言被相信的程度,是和谎言本身的大小成正比的。你吹的牛越大,被人相信的可能性越高。林灵素就是此道中的高手,徽宗皇帝第一次召见他的时候,曾经问他有什么本事?
   林灵素先生神色平静,非常谦虚地说:“臣上识天宫,中识人间,下识地府。”
  
   这里指的仅仅是见识。道家的法术呢?据林灵素先生说,他曾经遇到了一个神秘的仙人,传给他一门极为厉害的法术:五雷法!
  这就相当厉害了!后来的演义小说中,只要学过几年道士,就会到处吹嘘自己会“五雷法”。所谓的“五雷”,简单地说,指的是天雷、神雷、水雷、社令雷及龙雷。一般人记不了这么多,干脆统统简化成了“掌心雷”。《续小五义》里面,穿山鼠徐庆的儿子,白眉毛山西雁徐良,有次路过山中遇到一只老虎,镖打刀砍把它干掉了。别人佩服之余,问他是用什么手段杀的虎?他张口就是:“我打它一个嘴巴,把它打了一个筋斗,又给它一个反嘴巴,又打了它一个筋斗,然后一撒手,一个掌心雷,就把那老虎劈了。”
   ——由此可见五雷法之深入人心。
   其实,五雷法是道家一种极为复杂的法术,修炼起来相当的麻烦,徐良这样的小辈根本不行。不过,炼成之后,却是威力无比,可以作用于呼风唤雨、降魔抓鬼、祈晴祷雨、止涝旱等诸多方面。掌心雷之类的小戏法,自然是不足一提的。
   北宋当时精通五雷法的,有神霄派的祖师爷王文卿和正一天师道的张继先。如果相信他自己的吹嘘的话,我们还可以加上林灵素本人。至少当时大家都是挺相信他的,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相当尴尬的事情。
  
   宣和元年(1119)五月,京师发大水。皇上派林灵素先生登城厌胜,林灵素先生也就得意洋洋地去了。这种事情属于他的专业领域,业务相当精熟。如果碰巧灵了,那是林道长法力高强;如果不灵,那是皇帝修德不够——官家您就接着吃素吧!直到水退或下雨为止。
   但这一次遇到了麻烦。当林道长施施然踱上城墙时,上面已经有不少人了。除了少数看热闹的闲人外,多是日夜辛苦治水的民夫。——按林灵素先生后来的话来说,是一群没有知识、没有文化、缺少宗教素养、不懂礼法的泥腿子!
  正因为如此,他们也不懂得怕什么“五雷法”。只知道眼前这个神气活现的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妖道。蒙骗皇帝,害得天下民不聊生。于是乎,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呼啦一声围上去。锄把、脚尖、拳头一齐上,打得这位“太中大夫冲和殿侍宸金门羽客通真达灵元妙先生”林灵素几乎忘记太上老君姓什么!
  
   等城下的军士听到声响不对,赶紧冲上来时,民夫们早就一哄而散了!空荡荡的城墙上,只剩林灵素先生一个人躺在地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唤。
   军士们心中叫好,却不得不上前假惺惺地表示关心。有人故意问:“林道长这回可伤得不轻啊!您真是心怀仁厚啊,不和那些泥腿子一般见识。否则,早就用五雷法劈了那群混蛋,对不?”
   林道长拼命地点头,但那个“对”字却怎么也说不口!大伙儿凑近一看:好嘛!这嘴肿得连粒最小的仙丹也塞不进去了。
     (五十四)
  
   这一次的偶发事件,使宋徽宗彻底丧失了对林灵素的信心。我们不好责怪宋徽宗绝情,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神仙,毕竟相当的稀有。宋徽宗对道教还是深有感情的,他仅是下令放林灵素先生“还山”,没有像汉武帝对待文成、五利一样,悄悄下黑手弄死了事。
  
  对于林灵素的倒台,最开心的是和尚们。宋徽宗是个温柔的皇帝,没有大规模地灭佛。但他在林灵素的建议下,很下了些命令,限制佛教的发展。宣和元年(1119)正月,道君皇帝下诏:改佛教为道教!——将佛刹改为宫观,释迦改为天尊,菩萨改为大士,罗汉改尊者,和尚为德士,“皆留发顶冠执简”。
  这是个相当滑稽的政策。就像后人说的:眼睛一眨,母鸡变鸭!宋徽宗虽然笃信宗教,但从这件事看出,他在宗教学上的知识不及格。大概他是这么想的:反正你们都是出家信教的人,大家兄弟姐妹一家。拜的都是金身塑像,烧的都是香烛纸钱,还要分什么彼此?干脆打通墙洞成一体,两好合一好吧!
   和尚尼姑们手足无措:您要灭佛俺们没有话说,灭来灭去,多灭几次就习惯了。但这样一锅端的事情,叫人怎么说才好?——如来佛祖在上,俺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和尚们没有认识到:他们以前做错过!而且是大错特错!若干年前,林灵素当苏东坡家僮前后,曾经在某个庙里干过一段时间的小沙弥。沙弥而至于小,当然是大家都可以得而欺之的角色。况且,这林沙弥还不老实,喜欢偷着喝酒。
   当和尚可以喝酒吗?可以!——如果您长得像鲁智深那么一个大块头的话。林沙弥很明显没有这副身架。后果就比较凄惨了:鲁智深喝了酒后,是把别人狠狠地痛打一顿;林沙弥喝了酒后,是被别人狠狠地痛打一顿!
   作为一个有志青年,林沙弥在心中深埋下仇恨的种子,“发愤弃去为道士”。许多年后,当他成为著名的林道长,有了皇帝作靠山,“出入呵引,至与诸王争道”之后,心中的埋藏已久的复仇之火,便以一种和尚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强烈地爆发了!
   也许我们不好过分地责怪这位前林沙弥。在一个馒头都可以引起一场血案的古代社会,还有什么奇怪的事情不能发生呢?
  
   据说,这位林灵素道长是位阴鸷深沉的人。平时少有朋友,只有一位张天师可以闭门深谈。谈的什么大家不清楚,不过,张道长的行事风格明显和林道长不一致。据史书记载,他们的合作似乎只有一次。还好太上老君有灵,这仅有的一次,干的不是伤天害理的坏事。
  
  宋徽宗崇宁(1102——1106年)间,蔡京为右相,将文彦博、吕公著、司马光、苏轼、黄庭坚等人称为“元佑党人”,刻元佑党人碑,禁止元佑学术。过去,大家都喜欢读苏轼的文章,“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党人碑立下之后,“有收藏习用苏、黄之文者,并令焚毁,犯者以大不恭论”。
   这下子,大家连一个“苏”字都不敢提了。但也有人不信邪的。
   一日,徽宗邀请张继先、林灵素二人一起在禁中闲游。难得浮生半日闲,看着大好的春光,巧夺天工的庭院,大家心情舒畅。走着走着,便看见了前面竖着一块党人碑。当时的党人碑遍地都是,这项工作是蔡京蔡太师亲手抓的。所以,连皇宫里都没有放过。
   张继先、林灵素两人一见到这块碑,约好了似的。立刻免冠稽首行礼,把旁边的宋徽宗吓了一大跳!连忙阻止道:“两位神仙老哥有所不知,这碑上刻着的,可全都是奸党啊!不好乱去拜的。”
   张天师性格比较谦冲,不事张扬,老老实实地说:“元佑诸臣皆负天下重望,乞圣度从容。”林灵素喜欢卖弄文采,当下赋诗一首:“苏、黄不作文章客,童 、蔡反为社稷臣。三十年来无定论,不知奸党是何人?”很明显,这是在明目张胆地出手干预政治,为元佑党人叫屈。
  
   第二天,宋徽宗把林灵素的诗歌拿给蔡京看,把蔡京吓得半死,“京惶恐无地,乞出。”乞出了之后怎么样呢?最后不了了之,蔡太师还是蔡太师,林神仙还是林神仙。看来《水浒传》中对于道君皇帝的刻画,还是很有道理的。
   以前看《水浒》,最感到郁闷的一点,不是奸臣太坏,因为奸臣太好,那就不叫奸臣了,书也没有什么读头。关键是,朝中的那些可怜的忠臣,如宿远景等,曾经多次当面揭露蔡京等人的奸谋。宋徽宗每次听了都很生气,破口大骂:“败国奸臣,坏寡人天下!”
  于是奸臣们装出一副吓坏了的样子,俯伏在地,口头谢罪。宋徽宗心一软,最后的处理方法一般是这样的:“当即喝退高俅、杨戬。”奸臣们退出之后,最多只是在午门吐一口唾沫,恨恨地骂一句:“我靠!今天真他妈的霉气!”第二天照样没事人一样上朝,工作照做,工资照领。
   人间最惬意的工作,大概就是在昏君当朝之时,做一个厚脸皮的奸臣吧?
  
  林灵素本身是个不怎么样的家伙,但狗咬狗一嘴毛,却老是和蔡太师一伙别苗头。最初的起因大概是妒嫉,林灵素在朝中实在是太红了,“出入呵引,至与诸王争道”。作为徽宗身边的另一个红人蔡京,当然心中很是不平衡的。恰好有一年京师大旱,上边叫林灵素去求雨,求了许久,仍然是朗朗晴空!
   蔡太师心下大乐,立马上书,揭露林灵素是个骗子。求雨这点小事都搞不定,居然也妄称神仙?
  宋徽宗照样和稀泥,不打不骂,同样把蔡京的奏章拿给林神仙看。林神仙大怒,当着皇帝的面,骂蔡京、童贯等人是“飞天大鬼母”、“北都六洞魔王第二洞大鬼头”! 求不到雨是因为什么?朝中有奸臣啊!宰相有调和阴阳,沟通上下的职责。老天爷不下雨,不怪首相蔡京这厮,那还怪谁?
   林神仙坚决要求:把蔡京这伙奸贼,立刻推出午门斩首!
  
  宋徽宗悠闲地欣赏着林灵素的骂人艺术,他想,这神仙骂人,的确是别具一格啊!一般老百姓骂起来,顶多是“王八羔子”、“龟孙”、“砍脑壳的”、“断子绝孙的”、“龟儿子”、“干伊娘”、“娘希皮”、“丢他妈的”……哪有神仙骂得这么艺术?——“飞天大鬼母”、“北都六洞魔王第二洞大鬼头”!嘿嘿,绝了!
   欣赏之余,他不仅忘了责怪林神仙出口伤人,也忘记了处罚蔡太师调和阴阳的失职。总之两边都不得罪,这样方显得道君皇帝胸怀宽广,修养深厚嘛!
       (五十五)
  
   因为过于热衷奉道,宋徽宗终于闯下了一个弥天大祸。
  
  据清代钱彩的《说岳全传》记载,这一年元旦,宋徽宗写了篇祭表给玉皇大帝。表是写的很好的,宋徽宗的文笔是公认的专业水平。但由于一时大意,抄写时,犯了大错。把题头“玉皇大帝”误抄成“王皇犬帝”,从字形上来看,错误只是那一“点”。但这小小的一点错误,却不幸惹来了大麻烦。
  玉皇大帝这个小气鬼,看到祭表后气得半死。“王皇可恕,犬帝难饶呵!”他说。于是,派赤须龙下凡降生金国,存心作乱大宋朝。这条龙后来就成了金国著名的四王子金兀术,他亲自带兵灭了北宋,俘虏了徽钦二帝,带到金国的都城扮狗玩,算是给玉皇大帝出了一口恶气。不过,附带条件是天下无数老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所以说玉皇大帝不是个东西,孙悟空闹天宫真是大快人心。相比之下,西天佛祖的表现就好得多。一见赤须龙下凡,马上派自己的舅舅——大鹏金翅鸟下界拯救众生,是为著名的岳飞元帅。很可惜的是,由于大鹏鸟在佛顶上呆的时间太长,严重缺乏锻炼,造成功力大减。虽然它相当的努力,但还是没有完成任务。要是大鹏鸟还拥有《西游记》时期的神通,漫说一条小小的赤须龙,就是十条百条,也是如泥鳅一般!
  
   关于金国入侵这件事,宋徽宗其实早就得到了预警。而这个预警消息,正是来自于龙虎山的第三十代天师张继先先生。《玄品录》中记载,“政和中大內灾,命(张继先)禳之。因奏红羊赤马之厄,其语秘。”
  那场发生在皇宫中灾难事件,其实不值一提,一个宫中的小内侍鬼上身而已。如果是发生在一般人家里,请个一般的道士,拿把桃木剑晃两下,自然就把鬼吓跑了。但发生在皇宫中,任何小事便都成了大事,当然得张天师出马。张继先先生连桃木剑都懒得带,空着手过去,把鬼叫来,训斥了几句,那鬼便立刻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了。
   张天师心中郁闷:俺是全国降妖捉鬼的首席专家,居然杀鸡用牛刀,被派来做这种低技术含量的工作,这皇帝真是麻烦!自己也学了这么久的道,居然连这种小事都搞不定!
   牢骚归牢骚,赶走鬼之后,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张天师便正式地把“赤马红羊之厄”,告知了宋徽宗。他奉劝徽宗修德治国,以挽回宋朝濒危的国势。
  
   “赤马红羊之厄”是中国历史上一个著名的迷信。“赤马”指的是农历丙午年,“红羊”指的是农历丁未年。传说在这两个年份,非常容易发生国家级的大变乱,所以,人们又把这个年份发生的劫数,叫做“红羊劫”。不少诗歌里都提到过这个劫数,如“太平从此销兵甲,记取红羊换劫年”,“红羊赤马悲沧海,白虎苍龙俨大庭”,“红羊浩劫音书断,青鸟殷勤探看难”等等。
   最近的一个“赤马红羊之厄”,发生在1966年和1967年,至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不说大家也都知道。
  
  宋徽宗的“红羊劫”就发生在著名的靖康年间。不过,有人认为,那次的“红羊劫”,除了和时间有关系外,这个“赤马红羊”也指的是一个人。此人是谁呢?就是那位赤须龙下凡的金兀术,据说他长得是红脸膛、赤胡须、山羊脸,攻克开封时骑一匹红色的火龙驹。正好应了“赤马红羊”这几个字。
  不管到底是什么,总之那一年宋徽宗和他的儿子,以及他的国家,的确是遇到了大麻烦。张继先天师作为道教当时最出色的人物,不用说是具有先知先觉的能力的。可惜的是,他同时又是一个半仙级别的高人,难免粘惹上了神仙的一些坏习惯:故作神秘,喜欢打哑谜。你直接对徽宗说明白不就行了吗?——“皇上老哥,您这样下去可是不行的。北方的金国大军过两年就要南下了,您现在最好不要忙着整修艮岳公园了,赶紧整修军备吧!”
   但他却说了个没头没尾的“赤马红羊”!宋徽宗是个马马虎虎的家伙,一不小心听成了吉兆也不一定。总之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仍然乐颠颠地整修他的艮岳公园。张继先天师说了完全等于是白说,没有丝毫的意义。
  
   应该承认,张继先天师对宋徽宗还是有种特殊的感激之情的。徽宗皇帝前前后后,多次召见张继先天师,创下了历代张天师被皇帝召见之最高纪录。召见之时,还不像其他皇帝那么小家子气,宋徽宗的出手也是相当大方的。
   在名义上,宋徽宗先是封张继先先生为“碧虚大夫”,当时张天师推说自己年纪尚小,不要。——估计他是不喜欢“大夫”这个官号。几年后,宋徽宗又封张继先先生为“虚静先生”,这一次张天师接受了。历代张天师多有“先生”之号,张继先也不想坏了这个行情。
   在实质上,宋徽宗给了张继先先生一个昆山玉刻的“阳平治都功印”。这块印其实早在宋真宗时就已经刻好了,只是找不到配得上它的主人。宋徽宗坚决认为,张继先天师是当之无愧的佩戴者
  这还只是一件小事。宋徽宗富有天下,有的是银子,当下“赐缗钱修龙虎山上清宫,拨步口庄五万以饭其众”。又是拨款修房子,又是分田地给张天师养家糊口。张家祖祖辈辈,虽然名气历来都是很大的。但张鲁之后,哪一代人曾经如此阔气过?“拨步口庄五万”是个什么概念?当年的万户侯,也不过如此而已。徽宗皇帝对待张天师,对待道教,那简直是没得说的!
   ——如果他也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国家、自己的百姓,那该多好!
  
   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金兵大举入寇。金兀术干得远远比以前的西夏、辽国等出色得多。没费多少功夫,便渡过了黄河,兵临汴梁城下。
   京师陷入一片恐慌之中,宋徽宗手足无措之下,使出了最后一计:鸵鸟钻沙计。他匆忙下了道“罪己诏”,然后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宋钦宗。以为这样一来,就不关自己的事了。
   但金兀术的看法明显和他不一样,照样挥兵猛攻不已。关于宋朝的军队,庆历年间的名臣富弼早就有了个很精确的评语:将不知兵,兵不习战。这样的军队,在金兵凶猛的狼牙棒下面,最多只有逃命的份儿。
  
  无奈之下,宋徽宗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请神仙帮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叫郭京的道士,自称会“六丁六甲法”,可以请来七千七百七十七个神兵,“生擒金二帅”。宋徽宗、钦宗急病乱投医,把部队的指挥权全部交给了这位道士。可以想象的是,就在他们宣布这一命令的那一刻,汴梁城中的全体军民的最后一点希望和信心,瞬间便宣告完全破灭了。
  
  金兵发起总攻的那一天,郭京一身盛装,装模作样地在城墙上作法。他下了一道愚蠢的命令:打开城门,所有的将士统统冲上去迎敌!不要怕,自有神兵神将在后面帮忙。——后果是可想而知的,宋军死伤狼藉,金兵长驱直入。郭京见势不妙,推说要下城作法,领着一群道士、流氓无赖逃之夭夭。
   如果要说郭京这家伙有什么法术的话,我看应该是“土遁术”。一下子就跑得无影无踪,比兔子溜得还快!
  
   “金兵登城,众皆披靡”,宋徽宗连逃跑的时间都没有,只得乖乖地当了俘虏。被俘之时,他仍然身穿紫道袍,头戴逍遥巾,保持着道士的装束。——就算是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没有丝毫的醒悟!作为一国之君,宋徽宗也许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认识到自己的工作范围和职责。
你以为几百万先烈都是白死的吗?好容易现在能吃点供享了,你个p民就想翻天?还早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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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唐玄宗这个人,在唐朝的皇帝中比较另类。他不像太宗皇帝李世民那样,从头到尾,一直老老实实地英明神武;也不像后期的大多数皇帝一样,从头到尾,始终兢兢业业地昏庸无道。他是前半期英明神武,后半期昏庸无道。大唐帝国在他的手中,达到了光辉的顶点。杜甫回忆往事,一开口便是“忆昔开元全盛日”。但由于他的后半期的昏庸无道,唐朝又一下子从顶峰跌到谷底!
   所以后人提到玄宗,往往会想到两个词:开元盛世——天宝遗恨。
  在对待宗教的问题上,唐玄宗和唐太宗表面上都是崇道抑佛,其实骨子里却很不一致。唐太宗那是真的精明,他敏感地意识到,当时门阀制度遗风甚浓,饶是你贵为皇帝,没有一个过得硬的祖宗,还是会被那些“王谢世家”们暗地里瞧不起。所以,道教的神仙祖师爷李耳先生的亲,还是要攀的。但攀了之后到底信,还是不信,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贞观元年,他私下对侍臣们说:“神仙事本虛幻,空有其名。”接着,他的老婆,著名的长孙皇后在贞观八年揭露:“道,释异端之国,蠹国病民,皆上素所不为。”可见,如果不是想要利用道士们的那张嘴,他才懒得去给太上老君烧什么香呢!
  
   唐玄宗就不同了,他是真的相信。他当皇帝44年,一共用过三个年号:先天、开元和天宝。其中,“先天”只用了1年,“开元”用了28年,“天宝”用了14年。千百年来的中国人,都多么希望他当时,能永远地把“开元”这个年号用下去啊!
  造成他改元天宝的直接责任人,是一个叫田同秀的低阶官员。此人当时只是一个参军,抱着某一种很明显的目的,他上表给玄宗皇帝:有天他早上去上班的时候,发现玄元皇帝(即老子先生),突然降临在丹凤门的大街之上。老子告诉田参军,他送给玄宗皇帝一道灵符,埋在楼观道的祖师爷尹喜的故宅之下。赶快去挖,迟了就没有了。
   尹喜(总算找到一个姓尹的了,咱也学着来攀一回亲!),又称“关尹喜”,老子最后一次在人间出现时,他担任函谷关的关长。就是因为他的热情要求和款待,老子才留下了五千言的《道德经》。所以,楼观道把他奉为祖师爷。
  唐玄宗听到有这个好消息,不敢怠慢。赶快派人到陕西函谷关去挖,当然真的挖到了,田参军虽然是个骗子,但毕竟不是傻瓜。玄宗皇帝大喜,赶紧找个地方,修了个玄元庙供起来。太上老君居于兜率天之上,此灵符自然是天降之宝,所以,玄宗皇帝在这一年,正式改元“天宝”。
  这种太上老君降临的事件,在历史上曾经多次重复上演。老实说,当时一般人都已经有点麻木了。但皇帝就是相信,大家也拿他没有办法。不过,皇帝这一相信,麻烦事立刻就找上门来了:皇宫之外,门庭若市,挤满了声称遇到过太上老君的人!那人山人海的盛况,比现在宣称遇到过外星人的家伙,怕是只多不少。玄宗皇帝很是尴尬,干脆躲在深宫里和杨贵妃鬼混不敢出来。看守宫门的铁甲卫士最后被烦得没有办法,当众宣称:以后再有声称遇到太上老君的家伙,见一个打一个!
  
   史书上没有记载共有多少遇仙的幸运儿被胖揍过。唐玄宗本人也懒得去追究此事,他现在很忙,正忙着接待专业的、活生生的站在面前的神仙呢!
   这位神仙就是大名鼎鼎的八仙之一,倒骑毛驴的张果老先生。
  据说,历史上还真有这么一号人物,但是否真有这么神奇,就要打一个问号了。如果要坚信史书上的记载,你会发现,中国古代简直是神仙遍野,用扫帚都扫不完。但,历史越往前发展,神仙们却随着人类的进步,慢慢地减少,最后完全销声匿迹。只剩下一些法力不甚高强的大师、高人、异士、神算、特异功能者,或者干脆是 “外星人”。
  
   张果老先生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详,我也不用在此罗嗦。但此人(或此仙)的出现,给后世留下了一个绝佳的典型 。
  
   人为什么要出家修道呢?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李白这一首《山中问答》,写出了历来真正的修道之人的理想。出世修道,是因为厌倦了世间的纷扰,追求一种置身事外的闲适。既然有了这一份真意,又何必对人间恋恋不舍呢?
  我们来看张果老先生这样的人,身为修道之人,却心系两端。明明是一个世外的道士,却偏偏要挤进宫廷。一身的幻术,把皇帝弄得神魂颠倒,却无一丝利国利民之举,也无半句劝谏之言。最后,皇帝服了!封官给他,不受;嫁公主给他,装死。最后不了了之,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出来这么一趟,仿佛只是为了简单地卖弄一回。
   所以,相比较这些故弄玄虚的“神仙”们,龙虎山上的张天师们此时的低调与诚笃,反倒更容易让人尊敬些。
  
   唐玄宗并没有忘记在躲在龙虎山上,一声不吭的张天师。这时,天师道已经不知不觉地传到了第十五代张高。从内心说,张高不是很喜欢唐玄宗。因为在玄宗皇帝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已经和张高先生发生了一点小冲突。
  张高,字士隆,后来没有办法,改为士龙。为什么呢,新皇上登基了,大号李隆基。饶是你一个驱神役鬼的天师,遇到这种倒霉时候,也只得乖乖地改名字。不过,张高先生也没有什么值得埋怨的。就是贵为观世音菩萨,因为唐太宗叫李世民,所以也不得不省一个字叫“观音菩萨”。
  
  天师道是个很有趣的宗教教派,它的教规不像佛教那么死板,又不准娶老婆,又不准喝酒吃肉。所以当道士要比当和尚惬意得多。张高先生更是一个有趣的宗教掌门人。他带头饮酒。不仅饮了,而且还饮得非常多,“好酒纵饮,一石不醉”!道士们丝毫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而夸他“姿宇超旷”!这让人不禁想起了杜甫的《饮中八仙歌》中的那位崔宗之:“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唐玄宗听见了,很是佩服。连忙派人请下山来,亲自召见。见面之后,立刻请他上坛讲学。并赐以金帛,免了龙虎山的租税。金帛那是小事,免了租税倒的确是个好消息。
   不过更大的好消息还在后面:唐玄宗正式册封张高“汉祖天师”号!
   中国古代就是这样,不管你多牛,总是牛不过皇帝!就算你已经是公认神仙、圣哲、高僧、天师,统统都要经过某一个皇帝册封过,这才算是有了注册商标。以前人们一天到晚喊“张天师”都喊惯了,闹了半天,是不算数的!——试问,哪个皇帝允许你这样喊了?
   所以这一次唐玄宗的对天师道算是做了大功德一件,大家以后喊起“天师”来,才可以喊得理直气壮。如果遇到不识抬举的家伙,也学着称自己为“天师”,我们大可以走上前给他两个嘴巴,质问他:是哪个皇帝允许你这么叫的?
      (三十九)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中国古代,纵情痛饮美酒,不是一种过失,而是一种难得的美德。李白一句“长安市上酒家眠”,令无数后人羡慕仰慕其旷达。当时的长安酒家,可以媲美后来巴黎的小咖啡馆。无数的逸闻故事,夹杂着浓郁的酒香,在这里一次次地发生。
  
   张高先生一向避居江西龙虎山,因为皇帝征召,好不容易到长安一趟。面见皇帝这个任务,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一桩。但长安市上,美酒飘香。这满街的酒肆,如果轻易地放过,那就简直是终生的遗憾了。
   皇帝要封,便由他去封;皇帝愿赏,便由他去赏。张高先生人在君前,一颗心早已盘旋在酒肆之上了。张恒先生当年蒙唐高宗召见时,还敷衍了一句:“能无为则天下治矣。”现在轮到了张高先生,好像连这样的一句敷衍,都给他省了。
   退朝之后,张高先生直奔长安酒家。遇没有遇到李白就不知道了,如果遇到了,两人想必会成为知交好友。长安酒浓,平时,张高先生是一石不醉。这一次,却飘飘然颇有醉意。这一醉不要紧,差点闯了个不大不小的祸事。
   酒酣之后,他起身离去,却落下了一样重要物件:太上老君当年赠与张道陵先生,张道陵先生又传诸后人的那颗天师玉印!
  
   到了第二天,等他发现这个疏漏时,那颗玉印已经在酒家的桌子上,摆了一天一夜了。长安市上,多的是流氓恶少。一见这物件是玉做的,个个垂涎三尺,抢上前去要夺为己有。但,仙家的宝贝是那么好拿的么?你以为是皇帝的御玺呀?
   众人尽管费了吃奶的力气,这玉印仿佛有千斤之重,任谁都拿不起来。恶少们便商量:找个铁锤敲之,碎之,然后再卖之。黄金有价玉无价,这东西又是宝贝,就算拿片碎屑到铺子里,多少也该卖个好价钱吧?
   当然,结果让大家都很失望:铁锤都敲坏好几只了,玉印却还是原先的样子。
   拿又拿不走,敲又敲不碎。正为难间,张高先生已经找上门来,袍袖一卷,玉印便落入袖中,仿佛轻如鸿羽。众人目瞪口呆之际,张高先生一声长笑,飘然而去!
   ——真是潇洒得一塌糊涂!
   人这一辈子,最不容易做到的事有两桩:在一片热闹中,保持一份冷静;或者,在万马齐喑中,还拥有一份热忱。
   以前看《水浒传》,和大家一样,最不喜欢的角色是宋江。前几年,这部戏被拍成了电视剧。据说,很多人看到“全伙大招安”,便换台了。接下来的戏,越演越黯然。导演为了加强悲剧性,怎样悲惨就怎样去拍!
   好像李雪健演的宋江在后面就没有笑过。李雪健自己,都说很不喜欢这个人物。
   但其中有个编剧挺机灵的,写了一句台词,是宿元景对宋江说的,大概意思是:“,宋义士,这年头,杀人放火很容易,但为忠为善很难呐!……”。
   仔细想想也有道理,如果宋江真的是一片忠贞之心,那么他的伟大,就在这句话中。
  
   当道教中的其它门派,一个个长袖善舞,在皇帝面前风光万分的时候,张高先生大醉长安酒家的风度,足以让人们对当时的天师道,投来几分敬意的目光。也只有这样,才算深得修行的真谛。
  
  在张高之后的几代天师,几乎都保持了这种恬淡的作风。张高的儿子,第十六代天师张应韶,和他的妻子隐居龙虎山南龙须井上,躬耕为生。闲时,就吹奏铁笛自娱。史书上记载,他一吹铁笛,几里路之外都听得到。看起来要比梁山泊上,著名的铁笛仙马麟的技巧高明得多。这位本该显赫的天师老爷,一辈子就守在他躬耕的那片田地上,死后,也葬在那里。
  第十七代天师张颐也是如此。他一点都没有给后人留下什么惊人的神迹,留下的,是一段至孝的佳话。母亲病了,他整月衣不解带,在床前殷切服侍。他曾经说道: “人不忠孝而欲学道希仙,是舍舟揖而涉大川也!”从这句话来看,张颐先生也许没有见死不救的陆修静那么道力深厚,但却远远比他更令后人尊敬。
   后来,张颐先生也是带着妻子,在山中自己搭了一间茅草屋隐居而终,享年87岁。随着他的奄然长逝,张家一项保持很久的记录被应声打破: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寿记录。
  
  张天师家,从张道陵开始,就一直长寿个不停!张道陵本人,活了123岁。嗣师张衡、系师张鲁和张盛记载不详,接下来,从第五代的张昭成到第十六代的张高,不是“百余岁”便是“九十许”。最厉害的是第十代张子祥120岁,直追其先祖。最不济的第八代张迥,也足足活了90岁。
   这位张颐先生打破了“九”字的局限,开了个不好的先例。接下来的日子里,在和死神的战斗中,张家便开始节节败退了。第二十八代张张敦复,只活了令人尴尬的53岁。但他还不是最短命的,仅隔一代的著名天师张继先,在世间仅仅逗留了36年!
   到了清朝,天师传到了第五十七代张存义——此人可以称作“终结者”,他最后终结了张天师家的短寿记录:在28岁那年,张存义先生的生命就正式在人间宣告“终结”了。
 
(四十)

    五气云龙下泰清,三天真客已功成。
   人间回首山川小,天上凌云剑佩轻。
   花拥石坛何寂寞,草平辙迹自分明。
   鹿裘高士如相遇,不待岩前鹤有声。
   ——《题 鹤 鸣 山》杜 光 庭
  
   有史以来,最有文采的道教宗师,恐怕要算这位杜 光 庭。《全唐诗》中,专门有他的诗卷。《全唐文》中,收了他几十篇文章。大家都熟悉的唐传奇《虬髯客传》,相传也是出自他的手笔。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杜 光 庭还可以说是武侠小说的开创者之一。
  据说,他和著名的诗僧贯休相当友好,经常吟诗唱和,也喜欢互相开玩笑。一次,两人骑马外出,贯休的马突然在路上遗粪。马粪和驴粪蛋一样,都是圆圆的。于是,杜 光庭就在后面大惊小怪地叫道:“不好了大师,您的念珠儿散了!”贯休往后一看,不慌不忙地说:“这哪里是什么念珠啊,分明是道长您炼的大还丹嘛!”
   要玩嘴皮子斗机锋,道士们一般是玩不过和尚的。辩经是佛门弟子的必修课,现在西 藏喇 嘛还好好地保留着。另外从这个小故事我们也可以看出,真正高明的道教宗师,是不会成天想着灭佛的。
  
   除了各类文学作品外,杜 光庭还撰写了大量的道教专业书籍。不过,他对外宣称,那些都是自己整理的,前辈高人的遗作。大家对此半信半疑,后来就流行了一种说法:道教的经书满坑满谷,但真正的经典只有两部:《道德经》和《南华经》(即《老子》和《庄子》)。其它的所有道书,都是杜 光庭所伪撰。——所以现在还流行着个词语叫“杜撰”!
   杜 光庭是个跨时代的杰出人物,在唐朝和五代都吃得很开。道教内部,有人盛赞其为“词林万叶,学海千寻,扶宗立教,天下第一”。朝廷方面,唐僖宗曾亲自接见,赐以紫服象简,封他为麟德殿文章应制。唐亡之后,内乱逃四川,杜 光庭投靠到前蜀王建的朝中,大受王建的亲睐,“昔汉有四皓,不如吾一先生足矣”。一口气封他户部侍郎、紫金光禄大夫、左谏议大夫几个官职;还进蔡国公的爵位,赐道号“广成先生”。
   乾德五年(923),蜀后主王衍正式命名杜 光 庭先生为“传真天师”。最终,使之成为一个天师级的高手。杜 光 庭因此被后人看作是道教人物之中,第一次道教盛世——唐朝的最后的收束者;同时也是第二次道教盛世——宋朝的最初开创者。
  
   五代后周显德七年正月(960年),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建立了宋朝。
   这显然应该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大消息,但天下人反应木然。为什么呢?五代十国那阵子,在53年之中,一共换了五姓十三君,其中掉脑袋的皇帝就有八个。《新五代史》中有句话说得很形象:置君犹易吏,变国若传舍。
   在这种情况下,老百姓还会为换个朝代这样的区区小事而激动吗?
  
  华阴县,偏处华山之北,除了一年一度的天齐圣帝诞辰之外,平时都是冷冷清清的街市,高高低低的柳树,稀稀疏疏的行人。这一天,有个骑着头毛驴的老道士孤零零地从街上经过。街边有个茶铺子,一个从汴梁来的客商,正在跟几个无聊的茶客,讲着赵检点夺天下的事情。他讲得干巴巴的,茶客们也听得无精打采。
  突然,茶铺外面一声大笑,几乎把大伙儿的茶碗震到地上。大家连忙探头往外面一看,原来是那个老道士在驴背上笑得前仰后合。难得有热闹看,闲人们迅速围成了一个圈子。华阴县的小街上,便形成了一幅奇特的情景:一头瘦小的毛驴,一个瘦小的老道士,数十个围观的群众。老道士笑得乐不可支,小毛驴和围观的群众看得莫名其妙。
   汴梁来的客商小声地问:“这老道士是不是吃多了仙丹,神经上出了毛病?”
   “不!”旁边有人纠正,“这位就是有名的陈抟先生,本地著名的得道高人,人称‘睡仙’。”
  这就好办了!从古到今,得道高人们的一切怪异举动,都自有他的道理,不需要作任何解释。所以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带着羡慕的眼神看着陈先生笑。人群中还有人小声赞叹:“不愧是得道高人啊!你看他笑成这个样子,都不会从驴背上跌下来,换成你我,嘿嘿……”
   话音刚落,陈抟先生扑通一声就从驴背上跌了下来。大伙吓了一跳,连忙扶他起来,“陈先生你没事吧?摔坏了没有?——您还是歇一会儿吧,要不,喝口茶咱们再笑?”
   旁边有人递了一碗茶过来,陈抟先生喝了一口,好容易止住笑声。他一拱手,对围观的人群团团作揖一周,口中连说:“恭喜!恭喜!”
   众人连忙还揖,“同喜!同喜!——只是不敢动问陈先生,这世道兵荒马乱的,喜从何来呀?”
   “喜的就是这个世道,从今以后,天下就可以太平了。”
  
   宋朝建立了。随着华阴县中,一个老道士爽朗的笑声,道教,从此迎来了它的第二个盛世。龙虎山上的天师道,也终于盼到了它从张鲁衰落以来,等待已久的中兴!
      (四十一)
  
   陈抟先生凭什么就这么肯定,赵匡胤这没知识、没文化、没道德的军汉就可以坐稳江山呢?
  
   道家的高人,往往都有几样独特的看家本事:辟谷、扶乩、看相、捉鬼。其中最为普遍的是看相,简直可以说是道士们的一种专业技能。智多星吴用当年去骗卢俊义上山的时候,就是一付道士的打扮。如果剃个大光头,作和尚装束去骗人,恐怕没到门口就被人轰出去了。
  佛家也有一种功夫叫“天眼通”,可以看破过去未来,如鲁智深的师父智真禅师就会。但和尚们一般都不过于声张。一是这“天眼通”这功夫不好练,没有几十年的盘腿枯坐怕是没有希望的。另外,佛家追求的是禅理上的认识,对这些纯技术上的活儿,一般都不去提倡。所以,下次如果你在街上遇到一个和尚想给你算命,记住,看他胖大你就呸他一口走开;见他瘦小就干脆扇他两耳光。为什么呢?骗人也骗得太不专业了嘛!
  
  当赵匡胤先生还在流鼻涕的时候,陈抟先生已经给他相过面了。前面说过,五代十国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乱世。乱世多兵祸,一遇到打仗,老百姓们只好挑着担子逃命。陈抟先生当时道术是会一点,但腾云驾雾的功夫还没有学会。没办法,只得撒丫子跟着瞎跑。好在他是出家之人,身无长物。又多少会点辟谷之术,不用背米袋子,所以跑起来格外轻松。
   跑着跑着,就看到前面有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挑着一个担子,一双大脚上下翻飞,跑得贼快。担子里不是什么粮食杂物,而是一边一个男孩子。土头土脑的,也不见什么特别。但陈抟先生却来了兴致,他放缓脚步, 一边慢跑,一边仔细地观察着这两个孩子。
   那妇女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怪异的道士。在她看来,此人是个拍花拐骗小孩子的恶棍无疑。她一边跑,一边尖声地骂着:“臭流氓!离老娘远一点!”——怪了!她怎么骂的是“臭流氓”,而不骂“臭人贩子”呢?
   这里我们就要佩服一下这位妇女的急智了。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人贩子到处都是,大家都见惯不惊了。你老老实实地骂“人贩子”,别人头都懒得转过来。骂“流氓”就有用多了,因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男人们总是对这方面的东西感兴趣的。
  果然,听到妇女这么一骂,所有奔跑中的男同胞齐刷刷地扭过头来,想看看在这慌不择路的紧急关头,是哪路豪杰,居然还有如此雅兴!陈抟先生众目睽睽之下,只好尴尬地停下脚步。他目送着那妇女挑着担子,在滚滚红尘中越跑越远,怅然地吟道:“莫道当今无天子,却将天子担上挑!”
   据说那泼辣妇女,就是后来大宋朝的皇太后杜氏。两个孩子,前面的是哥哥宋太祖赵匡胤,后面的是弟弟宋太宗赵匡义。
  
  在赵匡胤还是一介武夫的时候,陈抟先生至少还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在长安酒家,当时在场的还有赵匡义和赵普,四人喝得酩酊大醉。另一次是在陈抟的根据地华山之上,这次是赵匡胤单独一个人,陈抟先生请他下了几盘棋。结果大家都知道了,赵匡胤在无意之中,被陈抟先生赢走了他未来国家的一小块领土——华山!
   所以说赌博这东西是沾不得的,哪怕是在无意之中。赵匡胤在这次著名的赌棋事件中,显得又愚蠢又无赖。这两点都在陈抟先生的算计之中,所以才正中圈套。
  说他愚蠢的原因是,你一个赳赳武夫,一条杆棒,打遍天下无敌手,不和这道士比打架,却傻乎乎地和人比下棋。这不是上门找抽是什么?说他无赖,是因为他输得两手空空,连不离身的家伙盘龙棍都输了。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白着眼睛耍无赖:“俺赌这个华山!”他大概是故意惹这个老道士生气,先出手打人。自己好被迫还手,一顿拳脚,打他个鼻青脸肿,顺便把盘龙棍抢回来。
  但老道士说:“好!就这么定了!——咱们不妨再立张字据。”立就立!赵匡胤心中窃笑:这老道士棋是下得好,但脑筋却着实不怎么样!当然这次赵匡胤又输了,老道士慷慨地把盘龙棍还给了他。但等赵匡胤等上宝座后,老道士却理直气壮地拿着字据上汴梁讨债。对不起,天子无戏言,华山是俺的了!
  
  历史上的真实的陈抟,被后来的道士们尊为“老祖”,是个真正的道学大师。和几乎所有的道教名人一样,他其实最早是儒家的读书人。据道士们说,他从小聪明无比,无书不读,一读就通!如果是在张道陵时代的汉朝,光凭这些传说,陈抟先生就可以被推荐上去做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但可惜的是他生在隋朝之后,当时已经有万恶的科举制度了。再聪明的人,也得老老实实地去考试才有做官的资格。陈抟先生很不幸,两次考试,两次名落孙山。结果一气之下,生了一场大病,到鬼门关外面逛了一回。
   病好之后,陈抟先生大彻大悟!一把抓下儒冠,扔在地上用脚踏扁。然后长啸一声,入山学道去也!
  
   历史上的很多有名道士,例如比他早一点的吕洞宾,比他晚一点的王重阳,都是这样走上修道之路的。历史证明,他们的选择完全正确,儒家少了个把无名进士,道家却增添了几个大名鼎鼎的高人!
   陈抟先生一入道,立刻显示了他过人的天赋。在很短的时间内,立刻名扬天下,当时他所处的朝代是后唐,明宗皇帝李嗣源听说有这个高人后,和所有的皇帝一样,立刻显示出浓厚的兴趣。他亲草诏书,召陈抟入宫。
   见到皇帝,陈抟像孙猴子见到玉皇大帝一样,只是唱了个大诺,挺身不拜。这一招果然管用,李嗣源先生一见反而大喜:不愧是高人啊!就是和那些凡夫俗子见识不同。——前面说了,高人们的一切怪异举动,都是不需要理由的。
   于是皇帝就赏!先赐雅号他为“清虚处士”,然后再赠送美女三位!
   陈抟先生哭笑不得:俺原先还以为俺是高人,做事可以不需要理由。原来真正的高人是这位皇上啊!——你再怎么赏,也不应该赏美女给道士呀!
  
   陈抟先生是老实人,所以没办法只好跑。跑之前怕皇帝生气派人来追,于是赋诗一首以明志:
   雪为肌体玉为腮,多谢君王送到来。
   处士不生巫峡梦,空烦云雨下阳台。
   ——您的心意我领了,我也知道您是一个真诚的皇上,愿意把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和别人分享。不像其他昏君,尽拿一些自己不想要的东西给臣下。但,俺不是天师道的,不练“男女合气之术”,俺练的是一门绝世道术:睡功!
  
  说到“睡”这门道术,古今中外,没有一个人有陈抟这么有本事。美国民间传说中的凡.瑞克,在山中遇到一群玩九柱戏的人,喝了他们的酒,总共才睡了二十年,立刻天下有名。洋人一说到睡大觉的人,立刻就会想起凡.瑞克。但凡.瑞克醒来后又如何?什么都没有学到,只是简单地成了一个可笑的落后份子。
  
   陈抟先生的睡可不简单,这是一门道家绝技,用道家术语来说,叫“蛰法”。
  什么是“蜇”呢?乌龟知道吧?千年王八万年龟。古人喜欢用乌龟来支床,其法:找一只上等的乌龟,用只红木盒子装着,压在床脚下。乌龟这东西,虽然常见,却是四大灵兽之一。不过,它是四大灵兽中最倒霉的一种,不是被人用来支床,就是用来驼碑,取个稳当的意思。可见,往前(或者往上)爬得慢的,不管是动物还是人,都活该最后成为别人的垫脚石。
  但这乌龟和人却不一样,它的利害之处在于,过了很多年,床都坏了,压在下面盒子里的乌龟却仍然活着。道士们惊叹之余,作了些仿生学上的研究。发现,乌龟之所以忍耐力这么强,是因为它会“蜇”,有点近似于冬眠。有些高人便开发成功了这种仿生的“蛰法”。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地修炼道术。等睡醒了,功力便可以大增若干个甲子!
  
   陈抟先生的高深道术就是这么来的,他一年数睡,一睡数月。很多次都是被人从柴房角落里扫出来,满身的灰尘有一寸多厚。大家见了都很悲哀:陈先生是个好人呐,这次终于升天了!正商量着要找个地方好好地风光大葬,他却打个哈欠,伸伸懒腰坐了起来。
   “好梦!”陈抟先生说,“吃早餐的时间到了没有?”
      (四十二)
  
   先欣赏一首陈抟老祖写的“睡诗”,今后大家上班睡觉,被老板抓个现行,可以用它来搪塞一下:
  
   臣爱睡,臣爱睡。不卧毡,不盖被。
   片石枕头,蓑衣覆地。南北任眠,东西随睡。
   轰雷挚电泰山摧,万丈海水空里坠。
   骊龙叫喊鬼神惊,臣当恁时正鼾睡。
   闲想张良,闷思范蠡。说甚曹操,休言刘备,
   两三君子,只争些小闲气。
   怎如臣,向清风岭头,白云堆里,
   展放眉头,解开肚皮,一觉睡去,
   管甚玉兔东升,红轮西坠!
  
   陈抟和张果老这样的骗子的最大不同点在于,他是个比较实在的人。一生之中,陈先生见过四个皇帝,每个都对他不错。除了第一个送美女的后唐明宗皇帝之外,陈抟对其他三个皇帝,都提出了一些有意义的建议。
   他见到的第二个皇帝是周世宗柴荣,此人是《水浒传》中小旋风柴进的祖宗。佛教徒闻之色变的“三武一宗”之一,“三武”前面说过,“一宗”就指的是这位先生。他下令废寺庙3336所(你看佛教在民间多么厉害!),焚毁佛经,所有的铜佛像都化来铸钱。
   由此可见周世宗对佛教的感情,其实他对道教也没有什么好感。但毕竟是皇帝,一听说有道家高人出现,还是宁可杀错,不肯放过。——换上你我也会这样,当了皇帝,权力、金钱、美女要什么有什么,当然想活得长点好把这一切延续下去。
   所以,一见面,周世宗就问:你们道家的炼丹长生之术具体是怎么操作的呀?
   哪知陈抟先生正色地说:“皇上为四海之主,应该以治国安民为念,怎么能留意黄白升仙之事?”
   ——大家各有各的专业,您当皇帝就应该要勤政爱民,我当道士就得炼丹修仙。您老兄干嘛要打听我的专业领域的事情呢?如果我说:“这皇帝的具体当法是什么?可不可以让俺哥俩换几天做做?”您听了又会怎么想?
   周世宗听了陈抟这顿抢白,虽然觉得是有道理,但心中毕竟不乐。他勉强提出要封陈抟谏议大夫。陈抟婉言谢绝。最后,赐了个“白云先生”的道号了事。
  
  陈桥兵变之后,陈抟进京见了第三个皇帝——他的老相识赵匡胤。见面之后,第一件事,他拿出当初的字据索要华山。第二件事,他向皇帝提出了一个建议:杯酒释兵权。这是个影响大宋百年江山,也影响了中国千年历史的建议。到底是谁提出来的,是笔算不清的糊涂账。一般人都认为是儒教的宰相赵普提出来的,但道家硬要说是陈抟先生提出来的,我们也没有办法。
  
  陈抟先生见到的第四个皇帝,是坐在杜太后担子另外一头的小男孩,宋太宗赵匡义。其实陈抟并不想去见他。陈先生和赵匡胤的关系很好,“斧声烛影”事件之后,宋太宗赵匡义的谋杀罪的嫌疑非常之大。陈抟先生原本不想去趟这道浑水。但赵匡义先生正处于道德上的不利时期,非常需要宗教方面的支持。即位不到百日,便连派了三拨大臣上华山请陈抟先生进京。他明确地暗示:如果您还不下来,俺就不停地派人上山。说不定,还要专门修一条从汴梁到华山的高速公路,以便于驿马趋驰!
   天下有谁大得过皇上?陈抟先生没有办法,只得下山面君。他无可奈何地对皇帝表态:“皇上龙颜秀异,有天人之表,博达今古,深究治乱,真乃仁圣之君!”陈抟是当时道教领袖,他这一表态,无疑是替天下全体道士选了边!
   太宗皇帝大喜,连封他做宰相的心思都有了。但陈抟婉言谢绝。那么,封个“谏议大夫”怎么样?不用,俺喜欢的话早在后周时代就有了。最后,太宗皇帝依样画葫芦,赐了个道号了事:希夷先生。
   “陈抟老祖”、“陈抟处士”、“白云先生”、“陈希夷”……陈抟道教历史上不是最有名的人物,但称谓怕是最多的一个。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长生的一个好处:可以多见几个皇帝,多讨几个封号。顺便说一句,陈先生逝世的时候,享年超过118岁。而著名的长寿世家张天师府上,这个时期的第22代张善天师,和第23 代张季文天师,都仅仅活了87岁。
  
   不过,只活87岁的张天师,并不仅仅只是前面提到的这两位。像是约好了一样,第24代张天师张正随,也恰好是活满了87岁。连续三代,都是如此,真令人啧啧称奇!
   前两位天师的的事迹一般。张善天师是个著名的旅行家,在名山大川跑了30多年,才回到家乡。他是个内向的人,并且和和尚一样吃素。仅此而已。张季文天师以医术著称,他治病的方法和张道陵相同,符水。疗效也差不多,“病者立愈”。
   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第24代天师,张正随。正是在他在位的时候,天师道迎来了中兴的曙光。
  
  宋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张正随被宋真宗召至汴梁,赐封号为“真静先生”。并敕改龙虎山的“真仙观”为“上清观”。这是天师道中,第一个活着的时候,被赐道号“先生”的人物。大家不要小看 “先生”的这个封号。有了它,就相当于儒家高手之中,可以在姓后面加一个“子”了。陈抟这么厉害的角色,皇帝赐封的不过是“希夷先生”。在张正随之后,龙虎山历代天师大多都被赐号“先生”,或者“真人”。没有被赐封号的,简直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因为这几乎是朝廷对这个教派表示重视的标志。
   为什么早不重视,晚不重视,偏偏到了宋真宗这个上不沾天,下不接地的时候,天师道却突然被人供上了台面呢?
   说来话就长了,我们必须把眼光转向一个“有趣”的人物——宋真宗。
  
  说他有趣,是因为此人无耻得“有趣”。唐朝的皇帝当年攀李耳先生的亲,最多算是无赖。说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到了宋真宗,他也想学着攀亲,但,翻遍了陶弘景的《真灵位业图》,就是找不到一个姓赵的燥辣神仙。《百家姓》中,赵钱孙李,赵排第一位,那是大宋朝本朝后来的事情。战国时候,倒是有个姓赵的诸侯国,但不久就被人灭了。说出来让人有点不好意思。
   那么祖先的祖先怎么样?中国随便找一个姓,都可以上溯到轩辕黄帝一类的神话人物身上。只要是神仙就好办多了。自己身上,流的不是凡夫俗子的血液,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
  找本《史记》翻开一看,赵氏的初祖,原来是一个叫“造父”的人物,此人倒是和神仙沾点关系。和谁呢?西王母!西王母亲切接见过周穆王,而周穆王去就拜见西王母时,坐的那辆马车,司机便是造父先生。后来因为他马车驾驶得好,周穆王便慷慨地封他一个城池,是为赵城。
   ——这、这、这……这哪里可以?宋真宗赵恒先生边读边摇头。虽然,从一个驾马车的家族奋斗成了一个坐马车的家族,拼搏精神是相当可嘉的。但毕竟说出来不好听啊!更令人遗憾的是,赵家的天下,正是从老“周”家手中骗来!
      (四十三)
  
   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一件著名的大事,这件事情,极大地改变了宋真宗对国事、家事的判断力。
  
  那一年的秋天,天狼星大炽。在秋高马肥之际,辽国著名的萧太后和辽圣宗耶律隆绪,率大军深入大宋境内。大军一动,势如破竹。正如文天祥后来所说的那样, “敌至一州则一州破,至一县则一县破”。大宋朝在强敌觊觎的情况下,多年来却一直重文抑武,现在终于尝到恶果了。它就像一粒内里营养丰富的鸡蛋,外壳却脆弱无比。历经辽、西夏、金、元,稍微有力量的都想过来敲一下。
  
   天下震动,作为最高统治者的宋真宗,听到这个消息后,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跑!敌人打到黄河流域,咱们就逃到淮河流域;敌人打到了淮河流域,咱们就逃到长江流域;如果敌人过于燥辣,竟然打到了长江流域,咱们还有珠江流域可以逃。
   宋真宗后来的子子孙孙们,很好地把他这个计划变成了现实。但他自己却很遗憾地没有照计划实行,因为当时的宰相寇准寇老西不愿意。寇准不仅不同意宋真宗往南逃,反而近于强迫式的,劝他往北走。
  宋真宗三魂吓飞了两魂,几乎快要认定寇准是个奸臣了。但寇准当时大权在手,软磨硬泡,诡计用尽,几乎是逼着把皇上赶到了澶渊城。一来大宋气数未尽,二来当时民心尚且可用。所以皇帝一亲临前线,立刻产生了巨大的效应。宋军几十万将士,一看到城头飘扬的黄罗伞盖,立刻“踊跃欢呼,声闻数十里”。
   辽军上下面面相觑:不是说这宋朝是粒软壳鸡蛋吗?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化石恐龙蛋了?
  
   于是派人来请和,寇准坚决反对,他想玩个大的,让这些北方蛮子有去无回,一扫北疆多年的阴霾。但宋真宗一路上这一惊吓,几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坚决行使了皇帝的最后否决权:议和!量中华之物力,结辽国之欢心。只要不超过一百万金帛,统统答应!
  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澶渊之盟”。最终议定的金帛是30万,其中银10万,绢20万。这里面还有个小故事:宋真宗在使臣曹利用出发前,给的底线是金帛 100万。但曹利用刚出皇帝的营门,就被寇准叫住了:“俺知道皇帝叫你最多给100万,但你小子听着:只要多过30万,回来我要你的脑袋!”
   当时人们都知道皇帝是个胆小鬼,大家怕的是寇准这头犟驴。曹利用使出浑身解数,果然把数目定在30万。由此可见,辽国那边其实心中也是虚的。曹利用回来后,宋真宗问他最后的合同金额是多少?曹利用心中得意,故意卖了个关子,口中不言,只伸出三根手指头。
   宋真宗大惊失色,“什么,300万?这这这,这也太多了吧?” 想了一会,真宗居然又认可了如此巨大的赔付数额:“能了结此事,300万就300万吧!”
   ——所以我们千万不要认为只有满族皇帝才会丧权辱国,汉族里面的王八蛋也是不少!
  
   “澶渊之盟”这件事最后的盘点是:最大的赢家是辽国,在几乎会被歼灭的情势下,没花多少力气,便重重地赚了一笔!不输不赢的是宋真宗,反正钱是从老百姓身上搜刮,他一毛钱都不用掏,生活水平丝毫不受影响。最倒霉的是寇准,虽然立下了大功,却使皇上受了不少惊吓。奸臣王钦若趁机挑拨:“这寇老西是个大赌棍,把官家您当赌注啊!他哪里是搞什么御驾亲征哟,分明是孤注一掷嘛!”结果,寇准于1006年罢相,离“澶渊之盟”才一年多一点。
   但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此次事件最后还有一个隐藏的受益群体:天下的道士。尤其是龙虎山的张家。
  
   “澶渊之盟”尘埃落定之后,宋真宗心里一直闷闷不乐。毕竟是个城下之盟,该战不战,不该和的却和了,作为最高统帅,他的声望已经受到了严重的打击。还好当时没有民意测验,否则他的得分将非常的难堪。为了这事,宋真宗是吃不好也睡不香。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大臣的身影出现在皇帝的面前。——我们不用问是谁,光凭他出现的时机,就可以断定他八成是个奸臣了。为什么呢?对于皇帝个人来讲,忠臣一般都不是好东西,他们一个个恨不得把皇帝累死。你越是吃不好,睡不香,什么好玩的事都不做,成天猫在办公室里批公文,他们就越是开心。奸臣就不同了,他们会在皇帝吃不好睡不香的时候,及时地出现,体贴地嘘寒问暖。有时看到皇帝实在是过于辛苦,还会献上个美女什么的来慰问一下。
  
   这人走近了,果然是个大奸臣:王钦若!《杨家将演义》中,认定他是个辽国的高级间谍,代号“贺驴儿”。当初劝皇帝往南方逃跑的是他,后来用奸计把寇准赶下台的也是他。
   对于皇帝的困境,王钦若了然在心。他俯身宋真宗的御座旁,悄悄地给他出了个计策:三十六计中的第十一计——借尸还魂!
   好计策!宋真宗拍案叫绝。他亲切地看着眼前一脸谄笑的王钦若,心中无比的欣慰。昏君遇到一个知心知腹的奸臣,正如明君和忠臣的风虎云龙际会一样,是件多么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情啊!
  
   景德五年正月初三,天降大雪,宋真宗忽然召集群臣,宣布了一个惊人的重大消息:他做了一个梦!
   没有一个人敢笑。皇帝贵为天子,睡的是龙床,做的梦自然非同小可。远的来说,当年周文王梦飞熊入怀,最后得到了兴周八百年的姜太公;近的来说,汉明帝金人入梦,结果佛教大举西来。令天下的道士们,着实苦不堪言!
   现在皇帝又做梦了,大家赶紧竖起耳朵,深怕错过了重大的历史细节。
  真宗陛下郑重宣示:这个梦是去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做的(!)。那天晚上,俺忧国忧民,忧到半夜才入睡。忽然,天降红光,一室皆明。红光之中,出现了一个头戴星冠,身穿绛衣的神人。他严肃地对俺说,下个月在金銮宝殿,虔心做足一个月的道场,到时候,上天会降《大中祥符》三篇于您,您就好好收着吧!
  
   听到这里,信道的哥们个个激动得满脸通红。信佛的大臣却觉得有些失望,为什么万岁梦到的不是一个金身罗汉?那些恪守孔子教导,不言怪力乱神的,却几乎笑出声来:什么年代了,还要玩这种老套的东西!从秦皇汉武到现在,每隔一段时间就重演一回,这不把人硬生生逼出审美疲劳么?
   但御座上的皇帝依然一本正经:从十二月初一开始,俺就在朝元殿斋戒,现在已经满一个月了。今天,皇城司来报告说,在左承天门南面的鸱尾上挂着一条黄帛,长约二丈,里面裹着书卷,用青丝绳绑着,里面仿佛有字,俺估计,这大概就是天书了!
   宰相王旦为首,群臣立刻跪拜称贺。然后,大家浩浩荡荡地跟着皇帝,来到了承天门。嚯!可不是吗?长长的一条正挂在那儿呢!
  没办法大家只好再次下拜,感谢老天爷送了匹布来。宋真宗也庄重地拜,拜完之后,派两个手脚灵活的太监取下来。还不能交给皇帝,因为套路还没好玩够。这团黄帛先是递到了宰相王旦手中,王旦跪下,双手举起,献给皇上。皇上再跪,双手举起,接过来,亲手放在自己的御辇上,然后搬运到朝元殿的道场供着。
  
  打开天书一看,和大家意料的一样:有字,但半个都不认识!老天爷有时也混蛋,故作玄虚半天,好不容易从天上扔本书下来。但每次都扔错,大家收到的,全是未经翻译的版本。水泊梁山宋江那次是这样,宋真宗这次也不例外。人们必须花钱去请专职的翻译——还好,每次这种非常稀有的人才,都会“恰好”地,及时地出现在身边。
  
      (四十四)
  
  给宋真宗当翻译的人叫陈尧叟,当时掌枢密院,曾经是个状元。他的哥哥比他更有名,欧阳修的《卖油翁》第一句话 “陈康肃公尧咨善射,当世无双”,说的就是他的哥哥陈尧咨,文武全才,也是个状元。这陈尧叟一家人果然有学问,经过他的翻译,大家发现帛上是这么写的:
   “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
  
   根据后来的历史我们可以看出,老天爷不仅高估了宋真宗赵恒,也高估了整个大宋朝。但当时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敢怀疑。天书共有三篇,后面的话不用说大家也猜得出来,不外乎是勉励宋真宗好好干,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宋真宗下圣旨,改左承天门为左承天祥符门;改景德五年为“大中祥符元年”。同年四月,他再次宣布,另一本天书降于皇宫之类的功德阁。大家又是好一阵忙乎。还没有忙完,六月八日,又有天书下降于泰山。宋真宗立刻宣布要去泰山封禅。殿中群臣几乎都要绝望了!这年头怎么天书像冰雹一样往下掉啊?难道玉帝老儿的图书馆年久失修了么?
   后来的史书记载:“自天书议起,四方贡谀者日多,帝好之弥笃。”以至“一国君臣如病狂然。”
   清醒的人还是有的,当时龙图阁侍制孙奭就提出了意见,此人是头有名的儒学犟驴。他引用孔子的话硬梆梆地对皇帝说,“天何言哉”,岂有书也?还好宋朝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是不杀文臣,否则宋真宗真恨不得宰了这个不识时务的老古板!
  
   事情还没有完!大中祥符五年十月,宋真宗幸福地告诉大家:俺又做梦了!梦里头,俺终于知道是谁给俺送的天书了!
   大臣们山呼万岁,拜伏在地,习惯地向他道贺。贺完,大家站起身来,心中暗想:听听看这厮此次又是怎么个瞎扯法!
   饶是大家有心理准备,也还是被宋真宗的不要脸吓了一大跳!原来,他在梦中得知,那头戴星冠,身穿绛衣的神人,竟然是赵氏的始祖!——“先令汝祖赵某授汝天书,令再见汝,如唐朝恭奉玄元皇帝。”
  大家明白过来了:原来这无赖想学唐朝皇帝那样攀门高亲呀?于是,每个人心里都琢磨着怎么才好顺竿爬,第一个接到皇帝抛过来的球。但,皇帝梦里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少了,大家根本抓不到头绪。拍马屁多少也得拍出点水平吧?乱说一气,万一和皇上的梦不吻合,岂不是擅自替赵家乱安上另一个祖宗?不行!风险系数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殿上的每个人都默然。宋真宗失望地望着群臣,无奈之下,只得宣布退朝。
  
   第二天一早,大臣们还在家里梦着自己的祖宗,忽然便听到景阳钟声大作。大家嘴里埋怨着,心中却不禁有些紧张,是不是辽国又打进来了?否则,没有军国大事,大清早敲景阳钟召见群臣,那是为何?
   匆匆忙忙赶到金銮殿一看,皇帝早已经红光满面地坐在那里等着了。群臣看到他的脸色,心中放下一块大石。不是坏事!难道是皇帝又生了个儿子,兴冲冲地想给我们报告好消息?
   正猜测间,忽然听到御座上的皇帝轻启御唇,口发御音:各位爱卿,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昨天晚上,寡人又做梦了!
  
  …… ……
  
   这一次终于弄明白了,原来,赵官家的祖宗姓赵(这个自然!),大号赵元朗。古时,“元”和“玄”异写,所以又叫赵玄朗。宋真宗下旨,尊这位虚构的赵玄朗神仙为“圣祖上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上帝”。
   ——顺便说一句,道教和佛教两家常常闹矛盾。但有一点是一致的:都喜欢把各教尊神的名讳弄得又长又复杂!让不识字的老百姓一看,便先吓矮了一截。我家乡有个著名的寺庙,里面有个挺大的罗汉堂。以前,我闲暇之时,喜欢去数罗汉玩。数来数去,十多年下来,也不知数了几百次了。说来惭愧,那些“尊者”的名字,我还是半个都记不得!
   佛教还好说,因为别人是印度来的,说的是外语。音译过来,难免拗口。道教就显得有些故作玄虚了,越到后来,名字越长。天宫中的神仙们,怕是会无端多了一个烦恼:怎样才能有效地记住自己的名字?
  
   事情到了皇帝那里,还有另外一个麻烦:避讳。这是中国古代最混蛋的规矩,不管是佛祖、神仙、凡人,总之除了皇帝一个人以外,统统无处可逃!宋真宗正式下诏:圣祖名:上曰“元”(玄),下曰“朗”,不得斥犯!
  结果天下之人,避了赵恒的讳,还要避赵恒之前,宋室历代天子的讳。避完所有赵官家的讳,心说这总成了吧?结果现在又钻出来一个什么莫名其妙的“圣祖”,没办法还得避一回!——有什么办法?人同此心。《阿Q正传》中的赵太爷,手上有了两个闲钱,便也会理直气壮地骂阿Q:“你也配姓赵?”比起来宋代的赵官家还算是宽宏大量的,他避的只是名,还没有硬逼着天下姓赵的穷人,统统地给我改姓“罩”!
  
  随着赵玄朗的出现,第一个倒霉的人物便是儒家的圣人孔子。宋真宗那年封禅泰山的时候,顺便去了一趟曲阜,临走前,封孔子为:“玄圣文宣王”。如果早一点梦见祖宗,他就不会这样封了,估计当时赵恒还没有替自己的祖宗想好名字。现在想好了,叫赵玄朗,不幸就和孔子的封号起了冲突。宋真宗发现了自己的这个疏忽,只得下令,改封孔子为“至圣文宣王”。从“玄”到“至”,无意中替孔子升了一级,所以后一个封号一直叫到现在。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一段佳话吧!
   第二个倒霉的是后来武当山的山主真武大帝。原来的名字很不错,叫做“玄武大帝”。左朱雀,右玄武嘛!现在突然跑了个赵玄朗出来,被迫改成“真武大帝”。
   第三个倒霉的是人间的著名大将。此人姓杨,叫杨延昭,人称“杨六郎”是也!其实他的真名叫“杨延朗”,后来见玄武大帝都顶不住了,只好乖乖地、自觉地把“朗”字换掉,变成了同义的“昭”字。
  
   赵玄朗是何方神圣呢?其实,这位老兄,便是我们普天下大众,每个人都真心“崇拜”的那位神仙:财神!细细推究起来,他的出身,和张天师的祖宗张道陵先生,多少还沾有一点关系呢!
      (四十五)
  
  赵玄朗是个极其复杂的角色,早在魏晋时期的《搜神记》、《真诰》等书开始,便有零星的记载。民间对他的称呼有很多种,有的叫他赵元朗,有的叫他赵公明,有的叫他赵玄坛。最后叫来叫去弄糊涂了,有的就干脆直接叫他“财神爷”。历来的财神爷有两个,一个是文财神,面带微笑,一手拿如意,一手握元宝。有人说是比干,也有人说他是真正的有钱人范蠡。
  另一个就是赵玄朗了。他黑面黑须,全身戎装,一手持铁鞭,一手捧元宝。乍一看,挺像一个打劫胜利归来的山大王。他身下跨着一头黑虎。看过《说岳全传》的朋友多半还记得,这头黑虎在南宋时曾经下凡,投胎转世成为岳飞的得力助手牛皋。这位财神爷的确叫赵玄朗,字公明。宋真宗以前,他有两个封号,一个是张道陵张天师给的,叫“正一玄坛元帅”。另一个是姜子牙封神时封的,叫“金龙如意正乙龙虎玄坛真君”。
  所以,你叫他赵公明也好,赵玄坛也好,都没有错。但各位如果想发财的话,就不要这么没有礼貌了。首先应该鞠一个躬,然后选最长的念。平时说话也得注意,例如应该这么说,“那天我走过财神庙,闲着没事,便去拜了一下金龙如意正乙龙虎玄坛真君。”如果你正好也姓赵,那就更要以身作则了。别人不懂事,念“财神爷保佑!”,您哪里可以和他们一般见识?得这么念:“俺家的圣祖上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上帝财神爷爷保佑!”
  
  《封神演义》中,赵公明先生是一个站错队的神仙,被闻太师请下峨眉山帮忙。他法力高强,勇武无比。先后战败了包括哪吒、燃灯古佛等著名的仙人,还一鞭把姜子牙打死过一回。后来,姜子牙方面吓得不敢正面交锋,找来个阴险狡诈的陆压陆道人。采用卑鄙无耻的钉头七箭射草人的邪术,硬生生地把赵公明咒死在营帐中。
  最后大结局封神的时候,姜子牙宣布赵公明“死当受金诰之封”,“迎祥纳福”。他的手下四人,分别被封为招宝天尊、纳珍天尊、招财使者、利市仙官。他自己自然就是正牌的财神了。《封神演义》这本书奇怪的地方不少,最后一场封神大戏,更是宽宏大量地令人奇怪!所以连赵公明这样桀骜不驯的主子,听到这个封号,也 “叩首谢恩,出坛去了”。
   也就是说,赵公明猛则猛矣!但毕竟被人干掉过,之前不小心被嚎天犬咬了脖子,之后还对着姜子牙下拜。幸亏《封神演义》的作者生得晚,要是不幸生在宋朝,不灭他九族算他祖宗有灵!
  
  不过,以上只是赵玄朗身世的版本之一。另一个版本流传得更广:却说后羿之时,天有十日,被后羿刷刷刷射落了百分之九十!这个故事三岁的小孩子都懂。问题是,这被射下来的九个太阳,掉落到什么地方了呢?随机抽样调查一百个人,九十九个都摇头说不清楚。剩下的那个人比较狡猾,一口咬定是掉落在非洲。不仅把人都烤黑了,还把东非砸了个大裂谷出来。
  大错特错!真正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请问,太阳里面是什么?三只脚的乌鸦嘛。被人一箭射了下来,正如国家领导人被弹劾下野,立刻光艳全失,变成了九只不起眼的死鸟儿,一落就落在了四川省的青城山。鸟是死了,但魂灵还在,化为九个鬼王。其中的八个,率领百万鬼兵鬼将,横行蜀中,散布瘟疫疾病,直到遇到了一个克星。看过前文的朋友读到这里就该恍然大悟了:这个克星就是我们的第一位天师张道陵先生!
  
   剩下的一个鬼王是个老实鬼,此人正是后来的赵玄朗先生。他被后羿的神箭射清醒了,坚决不和其他八个同流合污。而是化身为人,叛变投靠了张道陵先生。张道陵分配他一个光荣的任务:看守炼丹炉。这可能因为他以前当过太阳,让他发挥余热吧!
  赵玄朗先生尽忠职守,仙丹很快便炼成了。张天师念在他工作辛苦的份上,分了几粒给他。他服食之后,形貌大变,和张道陵天师几乎长得完全一样。一样的黑脸,黑胡子,凸眼珠,高个子。张天师不愧是张天师,炼就的仙丹,不仅让别人重新成了仙,还顺便替别人整了一回容!
   这是赵玄朗先生传奇的第二个版本。张天师后来命令赵玄朗永镇玄坛,故号“正一玄坛元帅”。
   也就是说,宋真宗的祖宗“圣祖上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上帝”赵玄朗先生,闹了半天,原来是张天师家的看炉小厮啊!
  
   由此可见,宋真宗这个人脸皮是够厚,智商却着实不怎么样。你就是胡乱生造个名字出来,也比攀这个莫名其妙的赵玄朗好吧?
   按宋真宗的版本,赵玄朗先生是上古九位人皇之一,比三皇五帝早老鼻子远去了。后来,第二次降生,成为了轩辕皇帝;第三次降生,是在后周,结果传下了赵氏百年的江山。
   还有呢?没有了!宋真宗告诉大家,梦里神仙就讲了这么多,要不俺再去梦几回?
   大臣们吓得连连摇手,不用不用,这些就足够了!您再多梦几次啊,这国库就快被您掏空了。就算你的祖宗是财神爷,也不好这样大操大办下去呀!江山是你的,但工资可是我们的呀!
  
  剩下的工作就是怎么把故事编圆活些了。大臣们个个绞尽脑汁:姜子牙那头好办,作为赵玄朗封神的目击证人,他已经死了上千年了。而这个时候,《封神演义》还没有写出来,所以大可不必为此多操心。问题是,张天师那头怎么说?张道陵的子孙,可是一个不少地还呆在龙虎山上呢!
  
  消息传到龙虎山,天师张正随几乎一夜之间愁白了头。他是个老实人,用现在的话说,是个笨嘴本舌的乡巴佬。和前代的大多数天师一样,平时没事就呆在山上不下来。史书上说他“性情质朴,不与俗接”,也没有见他会什么法术。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偶尔,他会救济一下周围的穷人。有一个细节值得大家注意,关于这一点,史书上是这么写的:“虽家贫而不吝”。这说明,张天师当时的经济状况是比较窘迫的。
  
   正如人们常说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降”。张正随先生做梦都不会想到,真宗皇帝一个莫名其妙的梦,竟然把自己扯到了旋涡的中央!
   怎么办?当时的北宋社会相对比较开通,不像后来明朝那样动不动就灭人九族。相对来说,言论上面的自由度,还是蛮高的。所以,每个人一见到张正随先生,就会凑过去,悄悄地问:“赵官家新来的那位祖宗,到底是不是您家以前的那位呀?”
  
  张正随先生先是躲,龙虎山很大,随便找个山洞一藏,对外号称是在闭关修炼,人就拿你没有办法。但,是祸躲不过!一方面,宋真宗持续地使这波寻根热升温,各级地方政府积极响应。最后是人都知道有个骑黑虎的赵玄坛了。另一方面,你张正随可以躲起来,龙虎山天师道这么多道士没地方躲啊!别人一听说你是天师道的,立马就放低声量:“赵官家新来的那位祖宗……”
   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上面没有发话统一口径,下面怎么敢乱说?到后来,天师道的道众,只有看到有人一脸神秘地凑过来,马上拔腿就跑!
  事情到越到后面就越发失去了控制,天师道道众原本就多,天下有好奇心的人更是满街都是。所以,当时大宋朝的大街小巷,常常可以看到一身道袍的人物在气喘吁吁地狂奔。有时师兄弟们跑着跑着碰到了一起,还要互相打个招呼:“跑着呐?姿势不错!今天又有几个人问您呀?”
   “跑得不好看,瞎跑!今天不多,才三十三个。师兄您呢?”
   “哎!俺比较麻烦,谁叫俺也姓张呢?足足有五十个,这不,后面还有四个人追着呢!俺得赶快跑了!回见!”
  
   ..... ......
  
   从根本上说,我们每个人都是老实人。后来之所以变得圆滑不老实,都是给人硬生生逼出来的。张正随先生思前想后,的确!是祸躲不过!算了,与其让这祸事找上门来,不如自己迎头撞上去,说不定还有一条生路。张正随先生作出最后的决定:下山!
     (四十五)
  
  令大家大感意外的是,张正随先生这次下山,一反他历来的低调,排场弄得相当阔气。他头戴嵌玉七星冠,身穿玄色真丝天师道袍,腰间左悬天师斩妖剑,右挂太上老君亲赐的天师玉印。身后跟着四个玄衣道士。前面两位,一位手持拂尘、罗盘;另一位捧着桃木剑、五雷令牌。后面两位举着旗幡,右边写着“龙虎山至道”,左边写着“正一张天师”。
   这副架势,刚一下山,就把街上的闲人唬愣住了。仔细一看,不错啊,是张正随先生呀!奇怪了,上个月还一身粗布衣服,在村口那间破茶铺子和我喝茶聊天来着。怎么一个月不见,成了这模样啊?
   本来大家仍然打算问:“赵官家新来的那位……”,但现在都知趣地吞进了肚子里。这时就有人一脸谄笑地迎上去,一躬到地,“哟,这不是张道长吗?您打扮得这么标致,这是要上哪里去呀?”
  张天师没有介意他用词的不当,矜持地笑了笑,简单地说,“上京!”
   “哟,不得了!是赵官家请您去的吧?真有福气呀!”
   “不是。”张天师淡淡地说,“是贫道自己想去的,听说万岁爷有梦中认祖之喜,贫道不才,忝居天师道掌教之位,故特去恭贺一番。”
  
   众人面面相觑:皇帝老儿不来找您的麻烦,您就应该给记录在册的每位神仙烧三炷高香了!现在莫非是急着想要“兵解”么?居然自己送上门去。
   ——一般人就是这样,多少都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小人之心。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清楚,赵官家这一梦,对天师道来说,比龙虎山变成活火山还麻烦。但就是偏偏要故意拦住龙虎山的道士们问长问短,看到道士们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自己便像捡到二两银子那么开心。后人说的好,所谓的幸福,就是当想到邻居们的悲惨遭遇时,从心底油然升起的,那种说不出的奇妙感觉。
  
   张天师交待完他的行程,却不马上就走,而是悠然地站在那里观赏野地里的一株野菊花。现场一时间有一种令人尴尬的沉默。围观众人的好奇心,在这沉默之中,随着时间的流逝,在胸中不停地翻腾、增长,几乎就要破膛而出了!
   终于有一个泼皮忍不住了,他拱了拱手,嬉皮笑脸地说:“嘿嘿,这个,这个,张道长啊,听说赵官家的圣祖,以前在您家……哈哈哈……”
   张正随先生等的就是这个,他故作镇定,缓缓地把目光从那株野菊花上收了回来。“哦,你说的是不是赵玄朗赵天尊呀?”
   “对对对!就是那个赵什么天尊来着!赵官家说他是个早得不能再早的皇帝爷,但我过去听您家的人说,他以前是太阳变的,还在您家……”
  
  话还没有说完,张天师忽然仰首大笑,这一笑把旁人都笑愣住了。不过,大家都没有吱声,陈抟老祖一笑笑出个大宋朝的故事,大伙儿都听过。除此之外,村里不时会来个草台戏班子,《华容道》的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曹操在戏里,每笑一次,都会弄出大动静来。鉴古知今,大家就明白了:大人物们的笑,那是很有学问的,切莫等闲视之!
   所以只好老老实实地等。好不容易笑完了,张正随天师简单地说:“也对也不对!”
   “怎么会也对也不对呢?还望道长解释一二。”
   “象征主义!”张正随先生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神情,“谅尔等下愚之氓,也不懂其中的深意。”
  
   当然不会懂!中国人要懂得什么是“象征主义”,至少还得过上800年。张天师拿眼前这群无知群众没有办法,只得用通俗的语言加以讲解。
  
  原来,张家的太阳坠地说,和宋真宗的上古九位人皇说,原来是一码事儿!要不然,怎么太阳坠地是九个,而上古人皇也恰好是九个呢?关键在于,老辈儿张天师,早就算到,有一天神仙会托梦告知宋真宗祖宗之事,所以,不敢事先大事声张,以免抢了皇帝的风头。但,不简单交待一下,也有些对不起广大的群众嘛!故而,便采用了象征主义的手法,隐晦地公之于众。
   众所周知,太阳,很早的时候,就象征了人间的君王。且不要提西亚埃及、美洲玛雅、西欧法兰西那些众多号称“太阳王”的君王们,就在俺们中国,也不是没有先例呀!夏朝末年,民众不满暴君夏桀,便抱怨说:“时日曷丧,予偕女皆亡!”
  
   ——“当然!”张正随先生强调说,“大家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不是说赵玄朗天尊是个夏桀一样的人王。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一点:用太阳象征君王,是古已有之的。所以上辈的天师们,才有赵天尊乃是太阳之喻。想不到大家弄假成真,居然信进去了!哈哈哈!……”
   “所以说加强教育必须作为一件大事来抓呀!”张天师看着周围似懂非懂的群氓,感叹地说。
   张正随先生望天空拱一拱手,接着往下演讲,“故祖嗣汉天师道陵公,道德高深,法力无边!早在西汉之时,就和赵天尊互为知交。他们二老常常在一起谈论修真炼丹之术,先贤之谊,令我等后辈,不禁生景仰之情呀!”
   他话锋一转,瞪着众人,严厉地说,“至于街头巷尾那些无聊的谰言,实在令人不齿呀!流言止于智者,相信大家都没有听信或者去传播吧?”
  
   在场众人纷纷拍着胸脯表态:
   “没有没有!这是哪的事啊?俺们从来就不会听那种嚼舌头的话!……”
   “上次我听到隔壁那二小子拿这话问一个道长,俺当时就批评了他……”
   “张道长您老就放心上京去吧!下次谁再乱嚼蛆,俺王秃子第一个给他两大嘴巴!”
  …… ……
  
  于是张正随先生满意地启程了。他嘴上说是要上京面圣,脚下去走得优哉游哉。如果按正常的路线走,从江西出发,经湖北或安徽一省,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便可直抵东京汴梁了。但他走的路线是条令人奇怪的曲线:出江西后,他直奔安徽;由安徽,不向西区湖北,而是向东进入了江苏;到了江苏,逗留了一阵子,往北进入了山东;再由山东而河北,由河北而山西,由山西而陕西;最后,才从陕西慢慢地踱进了中原腹地:河南。
  这一路上足足花了半年多的时间。一路上,张正随天师召开了大大小小几百场群众大会,宣传他的“象征主义”说。听了的老百姓大多恍然大悟:原来赵官家的梦是真的呀!这不,张天师自己都承认了。该别人当皇帝呀,做个梦都那么灵验。看来,人要有出息,祖宗要厉害才可以啊!俺们没有这样的祖宗,活该一辈子蹲在田里挖泥土!
  
   当时崇道风气正浓,不用说,地方各级官员早就把张正随先生的所作所为飞报朝廷。宋真宗龙颜大悦,半年之后,等张天师忐忑不安地上京之时,迎接他的人已经等了很久了。张天师一看到那位官员,心中一颗大石砰然坠地!
   因为眼前这位官员,正是宋真宗最亲睐的朝臣,今上“崇道认祖计划”的操盘手,著名的大奸臣王钦若。
  
   后人无法知晓,等到后来,张正随先生如愿以偿,得到宋真宗的“真静先生”的封号时,他心中是否有一丝愧意呢?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说得上是“真”呢?抑或“静”呢?
   ——所以我们说,人生就是这样的无奈:其实我们每个人起初都是老实人,后来之所以变得圆滑不老实,都是给人硬生生逼出来的。
你以为几百万先烈都是白死的吗?好容易现在能吃点供享了,你个p民就想翻天?还早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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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30 08:48:06 |只看该作者
(二十八)
  
   面对佛教咄咄逼人的攻势,道教除了手忙脚乱的修修补补外,真正有创意的办法似乎并不多。他们有点像台湾人喜欢说的那样,“拿着香跟人拜”!
  
   起先,道教是没有神像的,甚至连神仙系统都没有。佛教那边就不一样,各阶层的佛祖菩萨各司其职不说,佛像也修得高高大大,金光闪闪!老百姓一看就打心眼里喜欢,香烛纸钱烧个不停。道教只有一个三清的牌位,老百姓看不懂啊,要拜之前,还得麻烦道士解释半天!
   后来陶弘景等人见势不妙,这才匆匆忙忙地修订道教神仙系统,如前面所说,忙中出错,许多漏洞连道士们自己都不满意。修订了神仙系统后,这才开始塑神像,塑好了,也学着人家庙里那样镀上一层金!
   塑好了神像怎么拜呢?一次抄是抄,两次抄还是抄!干脆,照样把佛教的搬过来用!咱们也烧香,点蜡烛!
   弄到后来,你随便走进任何一家道观,格局都和佛家的寺庙相差无几!如果你是老百姓,你要进哪一间?
  
   最最致命的地方还不是这些,在宗教的核心问题——“终极关怀”上面,道教才遇到了真正的麻烦。所谓的“终极关怀”,就是人死了以后怎么办?到哪里去?
  
   “但闻白日升天去,不见青天走下来。有朝一日天破了,人家都叫阿癐癐。”(“啊哙哙”是当时江南地区的俗语,凡遇到可羞的事情,小孩们都一齐拍手这样呼叫。)
   ——这是江南才子唐伯虎写的一首讥讽神仙之说的诗,写得很刻薄!它的意思是:经常都听说谁谁谁白日升天,(千年以来已经上去几百万了),就是没有见到谁从天上走下来过。有朝一日,天上神仙超载,把天挤了个破洞,神仙们一股脑儿全摔下来,地上的凡人,可要拍着手,“啊哙哙”地看热闹了!
  
  唐解元这诗可不是乱写的哟!多少有点科学根据。美国有一位叫麦克唐盖尔的博士,是一个难得一见的高人。既具有宗教的思想,又具有科学的精神。他用了一架高灵敏度的光束天平,把一些将死未死的人放上去。结果在那些人死去的一瞬间,天平的光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据这位博士估算:人的灵魂介于10.6克至 42.5克之间。
   这件事又一次充分证明了西方科技的落后!中国的古代对此类事情的记载至少领先了1000年!凡是那些“尸解”的高人,人们去抬他的尸体的时候,经常发现“轻如蝉蜕”,抬起来特别省事!结果后来一听说有高人死了,殡葬工们都会抢着去抬。
   另外,我们还可以根据中国古人的记载,把麦克唐盖尔博士的理论加以补充,形成以下定理:在没有外力作用的情况下,人类灵魂的重量,和他/她修行的时间和质量成正比。
  
   白日升天这一点,从一开始就有不少人怀疑。例如张道陵,道教方面说他是白日升天,偏偏就有人不信,说他是被大蛇给吞了。
   道教的“终极关怀”之道是成仙而长生不老,具体做法是炼丹服食。南北朝时候,的确有不少人相信。大家都成了业余化学家,整天想着合成汞硫化合物来吃。结果吃死了不少!道士们强辩说,这是“尸解”!
   时间一久,谁还会去相信?道士们没法,又说要去炼“内丹”。可惜,正如《西游记》里说的那样:“老虎进了城,家家都闭门。虽然不咬人,日前坏了名!”——你早在干什么?现在才说硫化物吃不得。人都死了这么多了,有谁还敢信你?
  
   佛教就聪明多了:死后,大家都去转轮王那里报到,轮回转世!好人去西天享受幸福生活;不好不坏的如我等下辈子还是做人,相当于留班补考,重新学习如何做好人;坏人就对不起了!——牛头马面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绑了下油锅!
   对于一般老百姓来说,这一说法有一箭双雕之妙!一是你的未来在活着的时候根本看不到,死了之后,就算发现不是和尚说的这么一回事,也已经晚了!你没有办法回来通风报信!
   另外就是个心理安慰作用:不要看这小子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欺男霸女没人敢管。走着瞧吧!再过几十年,等他在油锅里挣扎的时候,咱们这些良民可以在旁边揣着手看热闹!
  
   如此这般比较下来,道教的形势大为不妙!只好使出最后一招:走上层路线,动员全国最有权势的人皇帝,灭佛!和尚们号称出家人六根清净,不轻易和官府扯上关系,咱们道家则偏要反其道而行!不少道士,如系师张鲁,本身就当过大官嘛!
  
   时势造英雄, 所以在这种情形之下,天师道的“北天师”寇谦之才可以走上历史舞台,大显其身手。
      (二十九)
  
   龙虎山之巅,就在新天师张回风风光光地荣登大位那一刻,河南嵩山的半山腰,一个三十多岁的道士正一脸忧郁地走下山来。
  
   此人正是寇谦之,这一天,他正经受了一生之中最大的一个打击!
  
   事情要从张鲁时代说起,当时,天师道在汉中一带一统江湖,声威赫赫 !不少豪门大族,这时也放下身段,当起“米贼”来,其中就有一家姓寇的有钱人。不像其他大家族对汉中太守张鲁表面敷衍,寇家对天师道是真的信得心服口服。
  后来张鲁兵败,树倒猢狲散!大约有几万户人家,在曹操的“邀请”下,迁往北方,其中就有这寇氏家族。一来是自己的基因过硬,二是张天师在天之灵保佑。不到百年时间,寇氏在关中一带,不仅重振家声,而且还发扬光大。等到寇谦之出世时,寇家已经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贵族世家了。
  
  寇家有钱!所以,当寇谦之一天到晚买丹砂炼“仙丹”,弄得院子里乌烟瘴气的时候,大家也只是笑笑了事。作为天师道世家,这种事情见多了。家里的佣人只是有点奇怪:这少主人吃了这么久的“仙丹”,怎么还没有吃死?——当然,当众说的时候,大家都不会说得这么难听。寇家的佣人,“尸解”这个术语还是会用的。
   寇谦之自己也纳闷呀!往老辈儿算,我们寇家这里“尸解”一个,那里“尸解”一个,都可以在仙宫成立一个“寇氏会馆”了。怎么轮到我,就不见动静呢?
  还好他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屡败屡战!于是更加用功地吟诵道经,炼气打坐,阴阳术数,无所不学!至于各种汞化合物、硫化合物,更是像花生米似的吃个不停。可能是练气功的作用吧,现代人像他这么个吃法,没几天就“尸解”成功了!但寇谦之就是没事,这一点让他郁闷到了极点!
  
   不过,他的运气就比张道陵好多了!他遇到了活神仙。
  
   因为心中郁闷,寇谦之偶然到姨母家去游玩解闷。“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寇家是有钱人,姨母家也不含糊!家中是仆佣如云,侍女如雨。寇谦之倒不是像贾宝玉一样,在姨母家看上了某个漂亮的丫头!他是个用功的小伙子,说是散心,其实怀里还揣着书本呢!
   这天,他坐在后花园里,翻开了一本《周髀算经》,捏着一条树枝,在地上演算数学题。
   那时候数学才是什么个水平?况又没有老师教,所以,寇谦之遇到了一道叫“七曜”的难题,任他抓耳挠腮,就是算不出来!
  就在这个关键时候,一个身材高大的佣人一边扫地,一边走了过来。低头一看地上的算式,便轻蔑地笑了笑,小声说:“太简单了!简直是诬蔑人类的智商嘛!”
  
   寇谦之一时大怒,几乎老拳相向!“大胆奴才!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但那佣人不慌不忙,用扫把在地上左一划,右一划。这边来条圆切线,那边加个函数值。结果,题目应声而解!
   寇谦之看得目瞪口呆!但他还是心存怀疑!索性,把平时读书遇到的难题,一股脑儿地抖了出来!那高大佣人面带微笑,一一予以破解。寇谦之这才明白,今天是遇到高人了!
  所以我们说,寇谦之是个幸运的家伙!修道之人,平生最盼望的有三件事:偶然,找到一本仙书秘籍;偶然,吃到一种仙丹神药;偶然,遇到一个世外高人。后来的武林人士全盘照搬,大家跳悬崖的时候,专找有山洞的地方跳,因为在这种地方奇遇的可能性最大。那些高人们的生活习惯和山顶洞人类似,都喜欢住在山洞里。
  
   不过,寇谦之遇到的可不是什么普通的“高人”。此人姓成,名公兴,是天上正牌的神仙!
   那么,神仙怎么会在姨母家里,以佣人的形象出现呢?难道,寇谦之的姨母,是王母娘娘或黎山老母下凡?
   当然不是!在寇谦之正式参拜之后,成公兴长叹一声,才痛苦地说出了事情的由来:当年成先生在仙界之时,不小心一把火,把天宫给烧了!
   寇谦之立刻对眼前这个新结交的朋友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羡慕地说:“成先生,原来您的本事这么大呀?我原先还以为,这天宫原来只有孙猴子敢烧,想不到您也烧过一回呀?看来,您在仙界的地位,一定是很高哟!能不能说给谦之听听呢?”
   成公兴是有苦说不出!——要是当初在玉皇大帝的厨房里,烧火时稍微当心一点,今天也不用下凡来受这个洋罪了!
   他正色地对寇谦之说:“仙界之事,汝等凡人休得打听!以免误泄天机,仙法不容!”
  
   从此寇谦之就跟着成公兴,开始正规的修炼的生涯。说也奇怪,寇谦之几次要拜成公兴为师,成公兴都坚决地予以拒绝!不仅拒绝,成公兴还提出,他可以教寇谦之道术,但有个要求,成公兴却要称寇谦之“师父”!
   寇谦之大惊失色!这这这……这哪里可以?就我那两下子,连“七曜”都解不出来,怎么……
   不用多说!成公兴一摆手,就这么定了!——俺下凡的时候,玉皇大帝要俺在下届找一个可靠的传人。俺认为,您,寇谦之寇师父,就是这茫茫人海中的唯一!
  既然玉皇大帝都发了话,寇谦之还能说什么?只好勉强答应了下来。据后人考证,成公兴之所以要这样做,有他自己的苦衷:在仙界,神仙们都知道,这寇谦之以后是要号称“天师”的,那天师的师父,又该怎么称呼?反之,在凡间,成公兴重新飞升上天之前,这日子还是要过的。别人看见翩翩公子姨少爷,竟然你一个扫地佣人面前口称师父,鞠躬下拜,你的一条小命还要不要?
      (三十)
  
  遇见成公兴后,寇谦之的修行便刷刷刷地连上几个台阶。但姨母家毕竟不是一个久留之地,人多喧嚣不说,对成公兴来说也是太不方便了!这边《周髀算经》还没有演算完,那边管家就在破口大骂了:别以为你有了姨少爷撑腰,就忘了自己的骨头有几两重!——未必还要我去帮你扫后花园不成?
   于是成公兴只好拎着扫把,匆匆忙忙地跑去扫地。寇谦之一肚子的怨气,几次三番,想大声吼出来:你以为成先生像你们那样浊骨凡胎啊?人家可是天上下凡的神仙!
   不过他还是知趣地忍了。一是说出来也没有人会信;二是,千百年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神仙的秘密是绝对不可以随便和外人讲的!这一点,是人都应该知道。
  
   一不做,二不休!寇谦之决定,带着成公兴先生,离家出走!
  
  斋戒三日,沐浴更衣之后。寇谦之和成公兴离开姨母家,扬长而去!至于家里有没有急得鸡犬不宁,满街贴寻人启事,我们暂且不用去管。人家寇谦之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再说了,修道之人,就应该摒弃一切人间琐事。就像灵宝派的陆修静先生,有次回到家中,正遇女儿病得危在旦夕,家人百般哀求。他还是见死不救,一翻白眼,拂衣而去!“我本委绝妻子,托身玄极。今之过家,事同逆旅,岂复有爱著之心?”
   身似槁木,心如死灰。做仙人之前,先得学会做木头人,这大概就是成仙的代价吧?
  
   寇谦之和成公兴的落脚点先是在华山,稍作停留,又去了嵩山。去过华山的朋友都知道,那地方山势过险,真不是人呆的地方。——但,嵩山不是已经有了少林寺了吗?寇谦之未必不怕达摩老祖的绝世武功?
   ——说这话的人就外行了,“中岳”嵩山,可是像茅山一样的小地方?它有72座峰峦,峰峰插云。少林寺只是占了区区一座少室山而已,在它旁边,还有更高的太室山。不要忘了,后来岳不群的对头左冷禅,大本营也是放在嵩山。
  
   到了嵩山后,寇谦之发现了自己的一个疏忽:作为富家子弟,他有不少银两在身,但这个地方,连一个最简单的烧饼铺都没有。
   不要紧!成公兴是正牌的神仙,有的是办法。他走上山去,东挖一个人参,西采一颗灵芝,三下两下,合成了一些药丸。寇谦之服后,自然神清气朗,耳聪目明,不再有任何饥饿的感觉。
   再后来,成公兴嫌天天采药麻烦,索性把“辟谷术”的口诀教给了寇谦之。这个绝招,不仅使寇谦之永远地和“饥饿”这回事绝了缘,还在许多年后,还为他在北魏的朝廷中,赢来了赫赫的声名!
  
   这一天,成公兴有事出去。临走前,他对寇谦之说,等一会儿,有人会送仙药过来。无论他送的是什么,你千万要吃下去,成仙与否,在此一举!
   寇谦之不敢怠慢,马上沐浴更衣,静等使者的光临。他一边等一边胡思乱想:这仙药会是什么呢?王母娘娘种的玉英?东方朔偷的仙桃?安期生献的巨枣?还是,张天师炼的龙虎大丹?……
  
   “笃笃笃”,洞外有人敲石门,打断了寇谦之的美好向往。他开门一看,来者是一皂衣使者,满脸胡须猬集,态度十分粗鲁。也不打个问讯,“诺”地一声,把一个干荷叶包的事物塞到寇谦之的手里。
   “有人叫我把这东西叫给你。”使者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寇谦之心中不满:什么态度嘛,就这德性,还好意思做神仙的使者?
   这东西是用经霜的荷叶包裹的,看起来破败不堪。寇谦之小心地把荷叶包放在石桌子上,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寇谦之轻轻地揭开荷叶,往里面一看——
   ——我的妈呀!寇谦之吓得跳了起来!
   荷叶包中,是一洼混浊不堪,腥臭袭人的污血!里面,蜈蚣、金线蛇、蝎子、苗疆四脚蛇、西双版纳毒蚂蟥、美洲火蚁、亚马逊毒蜘蛛……各种毒物,无所不包,一只只一条条,在血污中不停地蠕动!
  
   寇谦之看得心头发毛:这这这难道就是成先生说的仙药?怎么可能,就是称它为毒药,也是低估了它嘛!
  他越看越恶心,差点把早餐吃的灵芝都吐了出来。赶紧胡乱地用荷叶重新包好,准备找个僻静的角落,埋了它!成公兴先生回来怎么办?没关系,我就说吃过了;问我吃的是什么?我就说没什么,不外乎是仙枣啊,仙丹之类;问我吃了怎么没有见效?我就趁机提出,这次找的仙人怕是给错了药吧?要不咱们重新再找一位更高明的?……
  
   正盘算间,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哎~~,看来,终究是功亏一筹啊!
   寇谦之猛一转身,原来,成公兴先生,早就静静地站在后面多时了。
   他刚要开口,成公兴就摆了摆手,说:你不用多解释,一切都是天意。你终究六根未静,七情未绝,怎可成仙?也罢,你命中注定,不能白日升上仙界,只能下山成为帝王之师了!”
  
   不久,成公兴便再次离去,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了。——他终于成功地重登仙界!
   寇谦之没有机会跟着一起去,心中闷闷不乐。他按照成公兴的嘱托,独自走下嵩山,走进了山下的滚滚红尘之中!
  
   多说几句:神仙这样用脏东西考验人,是不是多少有些无聊?
  
   《聊斋志异》中,也有类似的情节。《画皮》大家看过吧?里面那个秀才被厉鬼把心掏走之后,其实人还吊着一口气。有个道士指点他老婆,去街角那里,找那个讨饭的脏疯子,求他救你老公一命!
   于是秀才老婆就跑到街角那里,果然有个脏得出奇疯子,坐在粪土堆里!(中国的神仙们,向来都是有名的不讲卫生!)。秀才娘子再三苦求,疯子还是一副疯子的样子!最后,实在缠不过了,疯子咯了一大口浓痰出来,叫那秀才娘子吞了!
   救人要紧,秀才娘子一口吞之!回答家后,越想越恶心,忍不住把那口痰呕了出来,正巧落在丈夫的身体上。仔细一看,秀才娘子心中大喜,这不是一颗活蹦乱跳的人心吗?
  
   寇谦之如果晚生一千年,不管是什么污血毒虫,肯定会眉头都不皱就一口吃下去。千百年来,无数成功和失败的事例教育人们:如果你可以确定眼前这个家伙是真正的神仙,不管他给你什么,尽管吃下去吧,越恶心越好!
  
   因为,这些所谓的脏东西,其中却蕴含了世上所有宗教,对它们的信徒们的一个最基本、最核心的要求。这个要求只有一个字:
   ——信!
     (三十一)
  
   有了这个“信”字,世上所有的奇迹, 都会你的面前展现!
  
  寇谦之经过此次的教训,明白了这个人间至理理。他独自走下了嵩山胜观峰,身后,两条玉龙似的瀑布从天飞落,水声激激,大风把他宽大的袍袖,吹得呼呼直响。前方是一条什不见底的峡谷,里面乱石嶙峋,寇谦之顺手丢了一块岩石下去。只见岩石在乱石间跳跃不定,声响如雷,然后渐行渐远,终归于静!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寇谦之一声长啸,声震山谷!心中的所有不快,尽在着长啸声中,一吐而空!
  
   走到山下,寇谦之就已经不是刚上山时,那个年轻、单纯,有着狂热修道精神的寇谦之了。他目光冷峻,面色深沉,如同一口千年的古井,看不到一丝的波澜。成公兴飞升之前的话,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之中:不能成仙了道,何妨一作帝王之师?
   但他心里非常清楚,要想成为帝王之师,恐怕还得先成为真正的“天师”!否则,你两手空空地从嵩山上这么走下去,别人凭什么“信”你?
   寇谦之对自己有很冷静的认识,自己不是诸葛亮,从小就读的就是帝王之策。运筹帷幄,排兵布阵那一套,是肯定不行的!一个成功的人,首先就应该是一个自知之明的人。这一点,寇谦之心中非常清楚。
   但自己又有着诸葛亮所不具备的优势,这就是宗教的力量。人们可能因为政治而朝三暮四,但为了信仰,却常常愿意舍身护法。多年的道教修炼,以及和成公兴的早夕相处,寇谦之下的功夫,可不只是泛泛之辈所能想到的。
   问题是,万事开头难,应该从何处入手呢?
   寇谦之双眼眯成一条缝,眼光落处,是千里之外的江西龙虎山。那时,山上的天师张回,还沉浸在初等琉璃宝座的喜悦之中。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在遥远的嵩山脚下,有一股巨大的威胁,正在隐然成形!
  
  不得不承认,寇谦之拿龙虎山的张家下手,的确是一招绝佳的妙手!张道陵飞升之前的那个“非吾宗亲子孙不得传”的遗训,有其利,也有其弊。利处在于,它可以勉强保留张家千年来在道教中的地位;弊处在于,事情的发展常常和人们的美好愿意背道而驰。播下去的是龙种,收获的却往往是跳蚤。
  这就像后来的华人家族企业,如果硬抱着那条血脉不放,企业鲜有活过三代的。因为一家公司也好,一个教派也好,关键的因素还是人才。你就是有再好的制度,也有可能被后来的歪嘴和尚唱坏。何况,制度是人制定的,只要别人出一两个更杰出的人才,便很可能创造出更优秀的制度。
  
  张天师们流传六十四代,大家知道的还是只有张道陵和张鲁。曲阜孔家延续两千五百年,衍圣公家谱记载有七十七代。但一般人只知道孔子,稍微读过《论语》的人模糊地记得第二代叫孔鲤,其他的则统统默默无闻。后来的衍圣公们,完全是靠着老祖宗的祖宗的阴德,无所事事地呆在曲阜的大房子里。
   我们完全可以作这样的假设,如果没有孟子、董仲舒、韩愈、朱熹、程颐等这些不姓孔的儒家杰出人士,曲阜的那所大房子,早在几百年之前,恐怕就已经被人拆个一干二净了!
   张道陵的后人们的悲哀在于,他们根本没有像孟子或朱熹这样暗中助力的贵人,有的只是寇谦之这样暗中拆台的家伙。还好张道陵选的地方不错,山高皇帝远,只要后代张天师稍微低调一点,一般都不会有人这么无聊,找上门来砸场子。
   另外我们不得不承认,也许是张道陵在天之灵保佑的关系吧,张家后代的运气的确是非常的不错!
  
   寇谦之下嵩山不久,北方就流传开了一个神奇的故事:从前,当天师道的后期新秀寇谦之先生,独自一人在嵩山之巅,封禅台上静修打坐之时,忽然,天上祥云缭绕,仙乐飘飘。道教的主神太上老君,带着一众道教著名神仙,从天而降,集于山顶。
   据说,太上老君看着寇谦之这个青年才俊,笑得格外慈祥!他说:“自从张道陵张天师到我们这儿来之后,地上这个职务荒废已久。”
   ——一咦!有人听到这里就有了疑问,张天师的后人不是好好的在龙虎山吗?怎么太上老君这老儿的记性这么差?
  接着往下听!太上老君说:“寇兄弟你道根深厚,对道家的理论有独特的见解,前途无量啊!我代表天宫道教理事会郑重宣布:授予你“天师”之号!并赐你《云中音诵新科之戒》20卷!从今以后,你要替我出去“三张伪法”,重新清理人间的道教。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尔且好自为之……”
   ——等等!太上老君见面就送书,这一点大家都可以理解,毕竟成仙之前,他担任过周朝的国家图书馆馆长嘛!问题是,这“三张伪法”,到底指的是什么?
    
 (三十二)
  
   太上老君口中的“三张”,指的其实就是祖师张道陵、嗣师张衡和系师张鲁。他们为天师道设立的各种典章制度,现在在太上老君口中,统统变成了“伪法”。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说明太上老君这个人很不地道。早几年,你大捧张道陵张天师的时候,怎么没有提什么“伪法”?现在看别人子孙暗弱,徒众星散,就好意思落井下石?
   如果是假的,张家的子孙们就要注意了!这说明有人开始打张家的主意了。因为,按照中国人历来的惯例,当人们要打倒一个人、一支军队、一个政府等等之前,照例是要把他/它谥为“伪君子”、“伪军”、“伪政府”……
  
   不管是真是假,反正,寇谦之一下山,就着手开始废除“三张伪法”了。从他采取的一系列措施,我们不难看出,这个寇谦之是一个极端聪明、非常有心计的狠角色!
  
   他首先便是开骂,不过骂的不是龙虎山上的正牌货,而是历来的“反贼”们。不仅是骂了,他还骂得很难听:“下俗臭肉,如狗魍魉!”骂完之后,接着还要咒:“当疫毒临之,恶人死尽!”这些话听起来,简直不像出自修道之人之口。
  
   寇谦之不是皇帝,也不是皇帝的跟班。为什么对皇帝的对头“反贼”,骂得如此用心呢?
  他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当时,天师道在上层的名声很是糟糕!张角、张梁兄弟的黄巾起义,打的是“太平道”的旗号,有后人评论说,太平道和天师道,说白了就是兄弟关系,都是“道”嘛。要不然,张修怎么会打着正宗天师道的旗号,在蜀地起事响应?当时的皇帝拿他没有办法,后来的皇帝可一点都没有忘记。
   所以曹操父子对天师道才下手这么毒!事情眼看着告一段落,到了晋朝,孙恩又突然在东南沿海拉起杆子。这好比在热火之上,又浇了满满一大勺滚油。这下可好,无论南北,当官的提起“天师道”,脑海里立刻会浮现出另外两个字——“反贼”!
  
   寇谦之这一开骂,皇上听了龙颜大悦:闹了半天,原来寇道长的天师道,和反贼不是一伙的呀?心下释然,负负得正,愿意骂我们的敌人的人,当然是我们的自己人。
  
   搞定了上层的人物,寇谦之擦了把汗,马上回头去对付下面的。这就简单得多了,老百姓嘛,不就是日求三餐,夜求一眠么?寇谦之宣布:废除五斗米制度,从今以后,加入天师道,再也不用背米上山了——当然,捐款箱还是摆在那里的,欢迎大家随喜功德!
  
   天师道从东汉末年得来的绰号——“五斗米道”,从寇谦之开始,再也没有人乱叫了。寇谦之这一招,表面看起来,经济上的损失不小,其实骨子里的算计很深。
  彼一时,此一时,连年战乱之后的北方地区,根本不能和东汉富庶的成都平原相比。张道陵的信徒背五斗米来求个平安,简直像我们今天上街花五块钱买张体育彩票一般容易。到了寇谦之时代就不行了。陶渊明特立独行,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事情很是风雅!转个弯来看,这个事件的深层含义是:当时绝大多数人,都是愿意为了这五斗米而折腰的。这还都是些当官的,一般老百姓的生活可想而知。
  
  寇谦之的这个宣示一出来,立刻掀起了一股加入天师道的高潮!又不花钱,又可以求得长命百岁,运气好的还可以白日升天,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也难怪龙虎山那边收不到生徒!到后来,张天师打听到这事,想想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紧跟形势的发展,也忍痛废除了心爱的五斗米制度!
  
  搞定了上头搞下头,两头都搞完了,但寇谦之的工作还是没有忙完。忙什么呢?攘外必先安内呀!张道陵规定的世袭制度,带坏了天师道的风气。那些“治”的头目 ——祭酒们,一看到上面父职子承,当然不甘心自己吃亏!于是依样画葫芦,老王祭酒死后,接下来的,依然是小王祭酒。站在一边,失望万分的张副祭酒、李副祭酒恨得直咬牙!
  
  寇谦之很干脆,把天师世袭制和祭酒世袭制一并取消!太上老君已经说了,龙虎山上那个小子是“伪”的,正牌的是俺们寇天师。至于祭酒,彻底取消这个愚蠢的职位!以后的天师道管理人员,唯才是举。咱们提前一千五百年实行民主集中制,广大天师道群众投票选举,最后由领导寇天师拍板定案。
   经他这么一整治,天师道的组织焕然一新。以前打闷棍、蒙钱财的现象统统消失,道众们个个心情舒畅,修炼起来也格外用功。——但,且慢,先不要急着去炼,太上老君说了,“三张伪法”有问题,急着去炼啊,小心走火入魔!
  
   问题出在哪里?寇天师一针见血地指出:男女合气之术(即“房中术”)有问题。“大道清虚,岂有斯事 !”
   很多老成持重的道士,听了寇天师的话,频频点头称是!为了这个男女合气之术啊,几百年来,道士们可被大小儒生们取笑惨了!
  
   和尚们出门都捏着一挂念珠,道士们则喜欢持着一支拂尘。这拂尘,还有一个较风雅的名字,叫“麈尾”。麈是一种野兽的名字,就是人们常说的“四不像”。道士们手持麈尾 ,口谈玄言,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很是潇洒!
   正在潇洒得起劲的时候,前面摇着折扇,走来了一个刻薄的秀才。见到道士,贼眼轱辘一转,笑问:“道长想必修为不浅,不知张道陵祖师传下的男女合气之术,有没有研究啊?”
   然后先抬头看了看麈尾,再故意低头看了看道长的跨下,拖长声调说:“唔……麈尾看起来煞是整齐,不知麈柄是否也是坚硬无比呀?”
   道士气得没有办法! “麈柄”这词,是个著名的双关语,专指男人跨下之物。你去翻翻《金瓶梅》、《株林野史》、《灯草和尚》之类的书,隔个几页,就会有一大堆出现!至于“麈柄”这个词的由来,恐怕道士们的“男女合气之术”是功不可没的。
  
   寇天师在宣布废除房中术的同时,宣布了新的修炼方法:“专以礼度为首,而加以服食闭练。”。相对于传统的炼丹之术,寇谦之更提倡遵循“礼法”。底下的人多少有点摸不着头脑,心说俺们这是当道士,还是要改行当儒生呢?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被人羞得不好意思才这么做的。稍微明白一点的人听到这一点,无不翘起大拇指赞叹!这是寇谦之改革的第四招:向儒家主流派示好!
   当今神州大地,谁是老大,寇谦之还是清楚的。儒门家大业大,牢牢地掌握着政权。正如诸葛亮对刘备说的,“此诚不可以争锋”。寇谦之心中的目标,只是想摒除西来的佛教,稳坐第二把交椅。
   刘备当年,为了撼动老大曹操的地位,联络了老三孙权一起下手。结果,拼命奋斗了几十年,到头来还是被老大来个一锅端!寇谦之对这段的历史很熟悉,他想,现在天师道的地位,满打满算,只能排个老三。他盘算着,如果要对付老二嘛……
  
   寇谦之把眼光,投向了端坐朝堂之上的,那些摇着折扇的儒门高官!
      (三十三)
  
   南北朝时的北魏,是一个情形相当奇怪的王朝;北魏的左光禄大夫崔浩,是一个处境相当尴尬的重臣。
  
   北魏是由鲜卑族建立起来的,却拼命的想蜕掉自己身上那层鲜卑人的皮!最热衷于汉化儒学的,偏偏是鲜卑族的皇帝。底下那些皇室贵族们,却对此很不以为然。汉人不是俺们的手下败将吗?为什么我们反倒要穿他们的衣服?
   身为著名儒学家的崔浩,因此受到了朝中鲜卑贵族的猛烈攻击。弄到后来,连皇上也保不了他了,被迫赋闲在家。奇怪的是,皇帝反而对他更加信任,崔浩说的每句话,太武帝都是言听计从。此时的崔浩,心中可以说是五味杂陈,自己到底处在一个什么地位?该何去何从?
  儒家之人,学了一身的本事,目的就是为了货于帝王家,谋个一官半职来封妻萌子。崔浩不是陶弘景,“山中宰相”只适合于修道之人,对于儒家人士,却是一钱不值。孔门弟子都有这样一个臭脾气:提起经商发财,大家都是一脸的鄙视;说到升官发财,却个个跃跃欲试,一点都不觉得脸红。
   所以崔浩渴望的是一个重新崛起的机会,他的机会于是就来了,他遇到了寇谦之。而反过来,对于寇谦之来说,遇到崔浩,有何尝不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寇谦之是个老谋深算的人,知道要对付崔浩这样眼睛朝上长的儒家之人,没有真格的东西,是毫无指望的。他胸有成竹,凭的就是几十年苦修的道家学问。那些“无为”、“清静”、“顺其自然”的道理,在萎靡不振的崔浩听来,简直就像三伏天里吃了一大块冰镇的红瓤大西瓜!
   有了这些还是不够的,学问家崔浩是见多了,寇谦之也不想成为简单的“另一个”。如果是那样,最终就算给举荐到了皇上跟前,也只是一个词臣罢了。屈原、宋玉、司马相如等人,他们可以极大地感动后人,但拿眼前的皇上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所以寇谦之使出了自己的绝招:辟谷之术!崔浩请吃大餐——不用!俺这几天正好斋戒。崔浩请吃斋——不用!俺这几天正好修炼。崔浩端了碗稀粥咸菜出来,“大师您还是多少用点吧!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呀!”——不用!俺有仙人所传的辟谷之术,一两个月不吃不喝,基本上还是没有问题!
   崔浩吃东西的时候,寇谦之就在旁边乐呵呵地看,一边还大谈减肥瘦身有利健康的学问。崔浩也不是笨蛋,暗地里派几个机灵的小厮躲在寇谦之窗外,看这老道士没人在的时候有没有趁机偷嘴。结果还真没有!寇谦之是什么样的人?就算真有偷嘴,也不会被几个小厮逮着呀!
   十几天下来,寇天师是满面红光,越饿越精神!崔浩大为佩服,这种技术,在战乱不休的南北朝乱世,真是太有用了!一遇到兵祸,撒腿就跑,连干粮都不用准备。
  
   当然仅凭不吃饭就想搞定崔浩,未免小看了这个当世大儒。于是,寇谦之拿出了他的看家绝活:扶乩!
   扶乩,又称“扶箕”,东北地区旧称为“扶箩”。其法:先设一个大沙盘,也就是“乩”,然后用木头制成丁字形或人字形的木架,悬锥于下,也就是为“乩笔”。准备好后,由两名乩手扶木架两端,用符咒请神降临、问事,接着乩笔在沙盘上划出文字,以示所问的东西。
   这是道士们历代相传的看家本领,据说灵验的不少。——当然骗人的更多!而灵验(或者骗得了人)的关键是扶着乩笔的乩手,没有相当的法术,天大的面子,神仙们理都不理你!请来的最多是一些邪魔外道,孤魂野鬼。
  
   清朝时候有一群秀才,会考临近,慌得手足无措。聚在一起扶乩请吕洞宾祖师泄露点考题。焚香祭拜完毕,乩笔迅速动了起来,大书数字:吾乃赵酒鬼是也!
   众人大怒,骂曰:什么地方来的野鬼敢这么大的胆子?请吕祖师你也敢跑过来?当心请天师剑斩了你的鬼头!
   赵酒鬼明显是怕了。乩笔停了一会儿,又再次迅速移动:吕祖师在此!尔等有事快问。
   众人连忙说明了来意。吕祖师说:这太容易了!你们赶快磨墨,越多越好。
   吕祖师开口,谁敢不听?磨墨是秀才们的看家本事,不大工夫便墨了极大碗。祖师在乩盘上进一步指示:分而饮之!
   秀才们都听说过寇谦之当年的教训,不敢怠慢,苦着脸喝了下去。喝完,黑着嘴巴凑到乩盘前面看吕洞宾的下一步指示,只见乩盘上笔走龙蛇,刷刷刷写了几行大字:
   平时不读书,急来喝墨水。
   我非吕祖师,仍是赵酒鬼!
  
   寇谦之当然没有这么弱智!吕洞宾是什么人?唐代的一个不第的举子,请他来指点文章,活该被酒鬼戏弄!崔浩是个自负的儒家文人,这一点寇天师牢记在心。当下请了文曲星下凡,在乩盘上写出一篇篇文字优美、内容深奥的精妙文章来。
   崔浩是个文章的行家,看后大为叹服。“人神接付。手笔粲然,古今无比“呀!他断定,这样的文章,自己是写不出来的;而自己都写不出来的文章,凡间自然是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写得出来的!寇道长不愧是”天师”呀,什么样的神仙,听到招呼,都得乖乖地下凡写文章。
   到了这个地步,崔浩对寇谦之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什么也要拜他为师。寇谦之却说什么也不同意,说还是以朋友相称吧!——寇谦之进一步暗示崔浩:拜我为师?你想清楚没有,俺可是“天师”呀!天师,应该是谁的师父才合适?
  
   崔浩是个聪明人,当下恍然大悟!连夜修表,洋洋洒洒数万字,详细地向太武帝介绍寇谦之这个绝世奇人——不,绝世仙人!
   北魏太武帝见表大喜!当皇帝的一般都很喜欢两样东西:一是奇物;如两个头的转基因麦穗,满身鱼鳞病的黄牛(麒麟)等,因为这样的东西,就是传说中的“祥瑞”了。
   二是奇人。“海晏河清圣人出”,有圣人出现,可以有力地证明自己是一个绝世英主,国家治理得堪比尧舜。另外,出个把圣人,多少可以在旁边出谋划策,减轻自己治理国家的压力。谁都想当皇帝,但有几个人体谅当皇帝的难处?
   例如,太武帝现在,就面临着一个令人头疼的两难选择。
  
   (三十四)
  
   我们可以设想魏太武帝见到寇谦之后的剧本:表面上的恭敬——测试——再测试——恭敬——最后的测试——发自内心的恭敬。寇谦之的“避谷术”和“扶乩法”又一次发挥了作用,太武帝完全成为了他的“俘虏”。
  但寇谦之还是不满足。“上帝是上帝,恺撒是恺撒”,在这一点上,中国历来的皇帝们,都分得清清楚楚。所以严格意义上的政教合一的国家,一个都没有。唯一的政教合一的政权,还是天师道系师张鲁先生在汉中所建立的。从此之后,便成绝响。皇帝们遇到有高僧、仙师之类,一般的做法是把他们供起来,放在一边敬着,等散朝有空的时候,再找来聊聊天。寇谦之先生可不愿意仅仅做个聊天的请客。
  始光二年(公元425年),大夏王赫连勃勃病亡,其子赫连昌继位。在魏太武帝看来,这是一块大好羊肉,肥肥地摆在面前。吃呢,还是不吃?魏太武帝当然想去吃,要不然他的庙号中怎么有个“武”字?但朝中的大臣意见不一,崔浩主战,另一实力大臣长孙嵩主和。两边争执不下,弄得皇帝心中也有些动摇了。
   崔浩给他出了个主意:您身边不是有个天师寇谦之先生吗?怎么忘了问问他的意见?
   魏太武帝点点头,但心中不以为然。出家人嘛,哪有什么好主意?不外乎就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兵者,凶器也”……说什么也不会赞同去无故打仗的。
  
   那知寇谦之先生的回答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此战必克,陛下以武应天运,当以兵定九州,后文先武,以成太平真君。”——您放心去打吧,老天爷之所以派你下凡,给你的任务就是打仗啊!就像后来的梁山李逵一样,活在世上的目的,就是认认真真地多杀几个人。
   太武帝信心大增,立刻出兵攻打大夏。寇谦之先生作为他的精神支柱,随军前往,在左右出谋划策。此役,太武帝御驾亲征,率一万八千轻骑冲锋陷阵。结果大挫西夏,俘敌军数万,缴获牲畜十几万头,虏夏人万余家,凯旋而归。
   这下寇天师的声望到达了顶点!太武帝在国内公开宣称,要“崇奉天师,显扬新法”,并“敕天师及门弟子并列王公等之上,不听称臣”。太武帝本人,在太延六年正式改年号为“太平真君”元年,正式宣布道教为“国教”,在“西教(佛教)之上”。
   至此,成公兴升天之前,给寇谦之设计的“帝王之师”的目标,寇谦之已经基本达到。
   ——可以想象龙虎山上的张天师们,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脸上的尴尬神情。是的,这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天师道终于成为国教了。不过,这事和天师道的正宗继承人张天师,却毫无关系!
  
   接下来就是历史上很有争议的“灭佛”事件了。对于寇谦之在这场运动中的作用,历来学者看法不一。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历史上每次“佛难”的时候,站在皇帝身边的,总是有个摇着拂尘的的道士。
   不过,佛教本身在这次的灭佛事件中,好像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西方流传着一个故事。某个西方国家(好像是德国),教堂太有钱了,兼并了无数的土地和农户。但与此同时,国王却穷得没有办法。干脆下令,强征教堂所拥有的土地。
   有个神父对前来征收土地的官员说:“当心!伙计!”他恐吓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正在剥夺上帝的财产?”
   那个官员面无表情,干巴巴地说:“吾王这样做的目的,正是为了免除过多财产对上帝的诱惑。”
   ——当时北魏的情况有过之而无不及。皇帝于是就生气了:就算你庙里的佛像要镀金,也用不着花那么多钱吧?就算你“度一人出家,胜造七级浮屠”,也不用弄得皇上打仗都缺乏兵源的地步吧?
  
   这次的灭佛,最痛快的是太武帝拓跋焘,其次是崔浩。皇帝是赚得荷包满满,崔浩是过了一把杀人的瘾!当看到无数人头,随着自己的一声令下,滚滚落地之时,男人们的权力欲望,往往会得到最高程度的满足!
   比较痛苦的是全国的和尚;比较仇恨的是信奉佛教,但又敢怒不敢言的太子和众鲜卑贵族;比较郁闷的是此次灭佛的间接理论指导者寇谦之。
   作为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寇谦之已经预感到这件事情的收场。他凄凉地对弟子们说:“当我寇谦之在世之日,你们可以求得荣华富貴,一旦我去世,这静轮天宫真难修成呵!”
   此时的寇谦之,对灭佛并不热衷,他想趁自己在世之日,修建一个道教的标志性建筑物——静轮天宫。到他说这话的时候,静轮天宫已经修了十八年,而寇谦之自己,也已经年过八十岁,垂垂老矣!
  
   太平真君九年(公元448年),离寇谦之的预言不久。一个静静的夜里,寇天师在尚未完工的静轮天宫里悄悄仙去了,享年八十三岁。据佛教徒们传说,他死之前,腹痛不已,显是报应来临。
   两年之后,灭佛的直接推动者崔浩,奉命纂修国史,信佛的太子先表面赞同他秉笔直书;国史修成后,又借口崔浩“尽述国事,备而不典”,将其诛杀,并尽戮其九族。
   又过了不到一年,迫于压力,太武帝下令拆除静轮天宫;半年之后,太武帝突然终止“太平真君“年号,改元“正平”。
   十个月后,太武帝拓跋焘被近侍刺死。因太子已死,由皇太孙拓跋濬继位,是为著名的北魏孝文帝。他继位那年,刚满十二岁。这位小皇上继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宣布解除废佛令,恢复佛教。
   北魏孝文帝后来的成就,除了迁都洛阳,彻底变法汉化之外,就是花费了国家财政收入的四分之一,修建了著名的佛教胜地洛阳龙门石窟。
  
   北天师道这边,寇谦之死后,虽然教团仍在活动,但再也没有出现任何杰出的人才,逐渐趋于式微。
   北齐文宣帝高洋天宝六年(公元555年),道佛两教再次举行辩论会,道教再次失败。文宣帝下令废除道教,于是北齐境内的道士,一扫而空。寇谦之的北天师道教团,至此便彻底烟消云散!
  
   仿佛昙花一现,在近两百年的时间里,天师道的钟摆大幅度地摆向北方。激起了无穷的火花,然后迅速熄灭。最后,钟摆再次摆回南方,停留在龙虎山静静的山麓之上,轻摇不已。
      (三十五)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寇谦之天师的北天师道,从兴起到衰败,以致灭亡。龙虎山上,天师道正宗的张天师们,看在眼里,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对于他们来说,寇谦之这一伙人,非敌非友,亦敌亦友。如果在道教和佛教之间拉上一条线,他们就是志同道合的战友。如果这条线缩小拉到道教内部,他们就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
   现在北天师道彻底完蛋了!张天师们反倒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酸楚,如果当初在北边的是自己,又会是怎么样呢?一样的轰轰烈烈开场,冷冷清清落幕么?——算了吧,人间之事,哪里有这么多的如果?有的,只是一种必然!
   什么也不用多说了,别人的戏已经演完;而自己的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龙虎山偏僻,清幽。山泉古木,林壑尤美。令人望峰息心,窥谷忘返,的确是一个清修的好地方!张天师们安坐山中,眼光却留意着山外的世界。他们不停地思考着:天师道,以及后代的张天师们,今后该何去何从?是像其它道派高人一样,投身于山下的滚滚红尘之中,还是遗身世外,做一个无拘无束的清静闲人?
   正当外面的世界纷扰不已的时候,龙虎山上却一片宁静。张天师们就在片宁静之中,平静地做出了自己的最终选择:静以修身。
  
  从此之后,历代的张天师们,再也没有真正地和政治沾上关系。他们聪明地意识到,政治这个东西,是一把烫手的双刃剑。你舞动它的时候,样子的确是非常的威风。不过,剑是好剑,但会舞剑的高手却着实不多。所以,几乎每个人都会割到自己的手,有时不小心还会割到自己的脖子!
   《西游记》中有个车迟国,国中有三个道士:羊力大仙、虎力大仙和鹿力大仙。仗着在山中修炼过几年,冒冒失失地下山来当国师,玩政治。不幸遇到了更高的高手——在天宫里玩过政治的孙猴子,结果是玩得尸骨无存!
   一般的人把这件是当神话来读,但作者吴承恩是当作寓言来写的。从古到今,道士们在民间基本玩不过和尚,所以非常喜欢在皇帝身边玩,吴承恩所在的明朝尤甚!有记载以来,吃“仙丹”翘辫子的皇帝,可以排成一个长长的队伍!
   运气好的道士,是那些在皇帝吃仙丹还没有发作的时候,就及时“飞升”的短命鬼。那些运气不好,活到下一个皇帝登基还健在的,想要好好地去死,恐怕都是一件不容易办到的事情。
  
   第十二代的张天师张恒,曾经被唐高宗召去问治国安民之道。当时道教的地位几乎是国教,皇帝又和太上老君一个姓。张恒身负天师道的余威,只要应对得稍微用心一点, “帝王之师”这个头衔,也许就会落在他的头上。
   张恒的回答是:“能无为则天下治矣。”
   史书上记载,唐高宗听到后,“上嘉之。”——如果你是皇上,遇到这样模棱两可的标准答案,不“嘉”之又该怎么办?未必要走下御座,亲自对着他的屁股上来一脚么?
   所以,人要是圆滑起来,连皇帝都拿他没有办法。
  
  这段时间的众天师之中,似乎也有过动摇的,例如第十代天师张子祥。轮到他当天师的时候,已经是隋朝了。这位天师是个读书的料子,经史子集,无所不读,尤其对儒家的书籍更是喜欢。这一点和第七代的张回天师截然不同。张回是他爸爸要他多看儒家的书(可能是为了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但张回小小年纪,却很是顾家,他断然拒绝:“祖书不读,读他书何为?”
   张子祥先生后来还当了官,而且还当得不小:洛阳尉。相当于是现在的北京市公安局局长,应该是蛮威风的。不信你哪天骑个自行车,到北京市公安局门口去看看那个排场。不过,张子祥这官没当多久。家乡来信通知他:你老爸飞升了,家里等着你回来当天师呢!
   听了这个消息,张子祥先生一点都没有犹豫,立刻辞官归故里。他这个果断的抉择,使张家自第四代张盛以来唯一的从政记录戛然而止。同时,也让张家的后裔,侥幸逃过了隋末那段血腥的乱世!
  
   说到张子祥,不妨提一提他另外一个显著的特点:法术高明。
   自从张道陵先生飞升后,历代的张天师们,似乎都是修养有余,而法术不足。顶多,是像五代天师张昭成那样,死后坟上长满灵芝草;或者七代天师张回,辟谷加上日行百里。但到了张子祥先生,则明显有了一个法术上的突破。
   他会驻颜之术。活到120多岁,样子看起来却好像20多岁。还好张子祥先生是活在一千多年以前,要是现在呀,光是天下女同胞们的羡慕,就可以把他“羡慕死”!
   其次,他在内丹上面,炼出了惊人的成绩!后人炼内丹,要打坐了一个甲子(60年!)左右,方才觉得肚子里面有点动静。但要看到还很不容易,必须端坐云床,五心向天,屏息内视。忙了半天,才可以模糊地“看”到丹田之处,有个圆圆的,黄黄的,乒乓球大小的东西。
  张子祥先生没有这般初级!他可以把内丹吐出来,放在手心当健身球玩弄。因为内丹这宝物可以发光,所以晚上的时候,他偶尔也吐出来当作蜡烛的替代品。古书上记载,“光芒穿屋”!可见比蜡烛好用多了。幸好当时还没有发明乒乓球,否则,张子祥先生一定可以想出更新颖的玩法。
  
   据说张子祥先生还有另外一个奇遇。有次他到嵩山去游玩,爱其石室,晚上就住在那儿。到了半夜,突然阴风惨惨。风过之后,是一阵“兵骑之声”
   张子祥先生觉得很奇怪:居然有不要命的邪魔外道敢来惹张天师?
   结果不是邪魔外道,而是两个丈二金甲神人。他们恭恭敬敬地对张天师参拜,说他们是东岳主者。为什么要来拜见天师呢?因为“昔会圣师于青城,今四百余载……”
   原来是张道陵在青城山时遇到的那伙人——不!那伙鬼。估计其中的两位从那时便改过自新,积德行善,最后被封了神。多亏了以前张道陵先生的教诲啊!饮水不忘挖井人,所以今天特来拜谢。
   ——你看,有个厉害的祖宗,是一件多么让人激动的事情!
      (三十六)
  
   公元617年5月,太原留守、唐国公李渊在晋阳(今山西太原)起兵反隋。一年之后,他在长安称帝,改元武德,正式建立了大唐帝国。李渊自己可能都没有料想到,他一手建立的唐王朝,不仅在时间上延续了近300年,而且成为了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王朝之一。
   在大唐帝国300年中,由于政府的扶持,道教一直凌驾于佛教之上,凌然以国教自居。只是,在这样辉煌的道教全盛时期,道教的开创者——天师道,却令人奇怪地避身于龙虎山之上,仿佛成了一个不幸的被遗弃者,或者,一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
   张天师们眼睁睁地看着,山下的世界,一夜之间,几乎成为了道士们的天下。南北朝道教被佛教攻得左支右绌的局面,一扫而空!
  造成一切的原因,是一个新王朝的崛起;而这个新王朝的当家的,恰好是姓“李” !
  
  宗教和政治,总是一对难舍难分的双胞胎。著名的“剃刀定理”的提出者奥卡姆说过,“你用剑保护我,我用笔保护你。”这句话只要把“笔”改成“嘴”字,就可以被当时中国的道教所用了。道士们需要皇帝手中那把宝剑,使天下的和尚们知趣地闭上嘴巴。在必要的情况下,还可以砍下秃厮们的项上人头!
  姓李的皇帝们呢?他们需要的是得到天下的承认,而承认的理由,很重要的一个就是他们的出生问题。“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也”。出生不正统,这是个让皇帝们相当头痛的问题。例如后来的清帝国,按统治的水准来说,应该是不输给唐帝国的。但就是因为来路不正,不是“轩辕氏之某代子孙”,结果反清复明的呼声,从建国一直喊到灭国。连毫无大汉族主义思想的韦小宝,一开口都是,“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住手!”
  
  唐朝李氏的出生很成问题。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自称是源自汉族的赵郡望族。后来,又觉得不够威风,便改口说,祖上是著名的军事贵族——陇西李氏,祖上出过一系列的名人,如汉朝飞将军李广。不过,后人对这个说法相当怀疑:李广一脉传到李陵,好像就投降匈奴了吧,莫非……?
   于是就有好事者开展了深入的研究。他们发现,皇上这家人的根底,很是令人生疑,似乎大有“胡儿之气”!他们的基因,不是纯粹的大汉民族的基因,而是夷狄之人——鲜卑族的混种!这些好事者进一步考证:十六国的时候,李氏曾经有个鲜卑人的姓氏——“大野氏”。
  这样一来就麻烦了!天下百姓之中,良民自然占多数,但小人辈也不少啊!如果让他们知道了皇上原先姓“大野”,那么,在他们的口中,李渊就不叫李渊了,而是 “大野渊”;李世民更不是李世民了,而该叫“大野世明”!——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是大唐皇帝的名字呢?还是倭国天皇的?
  
  这种情况李家的人想想心头就不舒服。怎么办呢?——好办!攀亲戚!“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中国人的攀亲历来都是很有名的。《说岳全传》里面有个周三畏,以前开了个兵器铺子,客厅里挂了副对联,暗示自己攀的祖亲。岳飞上门来买剑,一语便道破,这位周三畏是汉朝大将周亚夫的后代。周三畏立刻对岳飞另眼相看,后来卖剑时打了个很大的折扣给他。
  也有攀亲戚攀出笑话来的,如著名的女皇武则天。她见唐朝的皇帝上台后就攀了门大亲戚,自己篡唐之后,也琢磨着要攀亲。不幸的是,“武”这个姓氏,着实过于生僻了,翻遍了历史,也找不出半个有名的。武则天没有办法,只好攀了周武王。何也?名字里面有个“武”字嘛!
  李渊比武则天幸运的是,他姓得太好了!“李”姓当时就是个大姓,现在更是大得可怕!名人那是一捞一大把。我有个同事,海外华人,姓李(Lee)。经常给我吹嘘:“大陆有李鹏,香港有李嘉诚,台湾有李登辉,新加坡有李光耀。——就连美国,也有个著名的将军罗伯特.李!(Robert Lee) ”——你看,攀亲都攀到洋人那里去了!
   李渊可没有我这位同事这么眼光短浅,要玩可玩大的!他一眼就相中了李氏家中最老最早最牛的一个——老子李耳。
  
   这下子,天下的道士们,就开始忙活起来了。就看谁的眼明手快,最早接到皇上抛过来的这粒球了。
  张天师的天师道仍处于政治冷感症之中,所以主动弃权,退出这场拥戴争霸赛。剩下的上清派、丹鼎派、灵宝派等等各路大佬抢个不亦乐乎,仿佛黄飞鸿电影中的狮王争霸。但当最后胜者“黄飞鸿”胜利地夺得锦标时,台上的各位选手,以及台下的观众们却都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因为这位“黄飞鸿”,不是来自大家公认的夺标大热门中的上清派,也不是是灵宝或丹鼎派。此人姓歧名晖,来自华山的道派——楼观派。
  
   岐晖这个人之所以夺得锦标,与其说是“手快”,还不如说是“眼明”。在李渊还没有露出苗头的时候,他已经在到处发布预言了:“当有老君子孙治世,此后吾教大兴。”,还没有等李渊自己开口攀,他自己先把大红拜贴给递了过去。
  不仅如此,他还四处搞策划,制造太上老君显灵的事件。这是道士们玩熟了的把戏,但岐晖却加上了政治色彩,“天道将改,吾犹及见之,不过数岁矣!”按当时隋炀帝那种搞法,是人都知道“天道将改”了。岐晖是个谨慎的人,他通过太上老君预言的时间是“数岁”,其实李渊起兵一年就基本搞定了。
   隋大业十三年,李渊起兵晋阳后,随即进兵关中。李渊的女儿,著名的平阳公主在关中起兵响应。岐晖“逆知真主将出”,拿出道观中所有的粮食,来资助平阳公主的军队。大局为重,为了道教三百年的前途,只好暂时委屈一下各位道友的肚子了。
   后来,李渊率军来到浦津关时,岐晖喜出望外,“此真君来也,必平定四方矣!”为了替李渊制造一个好兆头。他玩了一个绝招:将自己的岐晖,改为李渊一听就喜欢的“岐平定”。
   拍马屁拍到底!反正是死是活就押定这一宝了。岐晖派了观中道士80余人去接应李渊,干脆真刀真枪地帮忙打架吧!
  大家不要小看这80多个道士,要知道,岐晖后来还被著名的剑仙门派——蜀山派尊为祖师爷呢!这80个道士的战斗力可想而知。会不会放飞剑就不清楚了,但肯定比少林寺派出的十八棍僧强。再说了,一个十八,一个八十,少林和尚的小气可见一斑。以后,他们将为自己这一次的吝啬付出惨重的代价!
   这一年的十一月初八,唐军攻打长安之前,李渊特地派人到楼观设蘸祈福。第二天,十一月初九,唐军胜利地攻克了长安。楼观派——不!天下道士们的幸福生活,从此降临了。
    (三十七)
  
   后人看到这里,都为道士的眼光所折服。人家不愧是二郎神有三只眼,看得就是要比和尚们准。和尚们一定是整天看梵文经书,以致看花了眼。你看看这位岐晖师父,这个宝押得真是没得话说!如果不当道士,改行去赌博,岂不是空前绝后的一代赌神?
  历史就是这样的无情,人们看到的只是成功者的微笑,却没有听到失败者的哭声。当时天下大乱,有本事的人便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拉杆子上阵逐鹿中原。没有本事的,如我等之类的庸人,只好胡乱押宝。押对了在人间吃香喝辣,押错了就到坟墓里吃纸钱喝蜡油。光这道教之中,就有不少押错了宝的,如东都道士桓法嗣,此人坚决认为,王世充将“代隋为天子”;泰山道士徐洪客,此人惑于当时的童谣,认为姓李的一定会夺得天下,于是到处去找姓李的押宝。不幸的是,如前文所述,姓李的实在是太多了。他一押,不幸便押到瓦岗寨李密的身上!
  也有机灵的家伙中途换宝的,例如著名的忠臣魏征,当时他的身份也是道士。一开始,他押的也是李密(当时瓦岗寨是太过风光了!)。魏征这个人,写信提意见,喜欢凑个整数,十条十条地写,比如后来著名的《谏太宗十思疏》。当年遇到李密,也是如此,一出手就是“进十策以干密”。可惜李密这个人妒贤嫉能,“虽奇之而不能用”。等李密失败后,魏征重新押宝,因为是孤注一掷,干脆连道士的衣服都脱了。这次他押的是李世民,托太上老君最后的保佑,这一次他终于押对了。
  
  岐晖的楼观派抢到了第一炷香,上清派的王远知便赶紧去抢了第二炷。所以,有唐以来三百年,楼观派和上清派辉煌无比。这位王远知道长和魏征先生一样,也是中途换的宝。他刚开始是和隋炀帝套近乎,隋炀帝一度“亲执弟子礼”。不过,王远知是个聪明人,不像儒家的笨蛋那么死忠。后来,他发现情况越来越不妙,赶紧跑去向李渊“预告受命之符”,获得了李渊的金缕冠、紫丝霞帔,还封了一个朝散大夫的官儿。道士和和尚不同,一般朝廷封了什么官,道士们都心安理得地笑纳。和尚则大多不识抬举。十三棍僧救唐王那一次,除了昙宗和尚一人被封为“大将军僧”以外,其他人都不愿受封赏,每人赐了紫罗袈裟一件了事。
  王远知道长是个不世的奇人,眼光如炬。搞定了李渊之后,他并不满足,眼睛继续不停地搜索。紧接着,他发现了下一个目标——秦王李世民。这一点比较了不起,因为当时李世民只是一个王爵,太子是李建成。王远知亲自跑到李世民的府上,恭维他是“圣人”,将成为“太平天子”。结果李世民一登基,王远知立刻深受器重。
   相比之下,和尚们在干什么呢?李世民和李建成争夺皇位的时候,著名的和尚法琳,坚决地站在了李建成的那一边!
  同样是这个法琳和尚,当李世民下旨崇道抑佛的时候,居然还敢纠集众人,上表坚决抗议!世间不知趣的人,莫过于此。还好唐太宗是个仁慈的明君,一次又一次放过了他。但天下的道士们可咽不下这口气!贞观十三年,道士秦世英控告法琳毁谤皇宗老君。唐太宗派人严行勘问,将其流放益州。走到一半,这位不识时务的法琳和尚,便魂归西天了。
  
  除了严惩法琳等人,替佛教徒出口恶气之外,唐朝的天子们还明确地下诏书,确定了道教的地位。李渊首先颁布诏书:“老教孔教,此土先宗,释教后兴,宜崇客礼,令老先、孔次、末后释。”,居然把道教放在儒家之上。儒生们怕丢官,一个个没有吭声。到了李世民,再一次下诏强调:“道士女冠可在僧尼之前。”,和尚们不服,李世民便流放的流放,打屁股的打屁股。
  除此之外,唐高宗李治下令,尊老子李耳先生为“太上玄元皇帝”。规定以《老子》为上经,不仅王公贵族们要加强学习,还列为科举考试的必考科目。到了那位半截圣明半截昏庸的唐玄宗,更是把道教推崇得不得了!他也不嫌辛苦,天宝二年,尊老子为“大圣祖玄元皇帝”;天宝八载,又尊为“圣祖大道玄元皇帝”;天宝十三载,再次尊为“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阙玄元天皇大帝”!
  高宗皇帝不是说要考《道德经》么?咱不能输给前人呀!天宝二十九年正月,玄宗皇帝下旨:各地设置崇玄馆,规定道举制度,以“四子真经”开科取士,并设置玄学博士。何谓“四子真经”呢?《老子》、《庄子》、《列子》、《文子》。后人考证,除了前两本之外,《列子》和《文子》都很有伪书的嫌疑。但皇上喜欢,有什么办法? 你想的当官呀,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读!
   至于那些大做法事,大修道观,大封道士之类的事就不胜枚举了。唐太宗甚至组织创作道教歌曲,以壮道教的声势。他对臣下的音乐才华很不满意,还亲自操刀谱了一曲,这就是天下有名的《霓裳羽衣曲》。
  
   “上有好焉,下必趋焉”。中国历代都是这样,皇上喜欢玩斗鸡,天下每家每户都一片鸡飞狗跳!皇上喜欢玩蟋蟀,大家晚上就提着灯笼,到墓地里、墙角边乱翻砖头。唐朝的皇帝喜欢道教,臣下们不赶赶这个时髦,如何说得过去?
   杨贵妃曾经被度为女道士,奸相李林甫上书请求把自己的住宅舍为道观,著名诗人,太子宾客贺知章干脆出家为道士。就连千古闻名的大诗人李白,也正式地加入过道教。说起来比较有趣,唐代三大诗人,李、杜、白,正好分别身属道、儒、佛。
   顺便多说一句,当这三人还在的时候,当时的人们对他们的诗作评价如何?
  最幸运的是白居易,当时的诗名不仅传遍全国,而且还享誉整个东北亚。最倒霉的是杜甫,当时的人们对他的诗歌正眼都不瞧一瞧。不好不坏的是李白,杜甫说他 “白也诗无敌”,天下之人也都认为他的诗非常厉害!——不过好像还不是顶尖的,推荐他的那个道士吴筠,才是真正的诗坛“猛人”!
   这也是当时的崇道风气所致,大家都沉迷于道士们的神仙故事之中,一个个云里雾里,向往不已。当然喜欢诗风飘逸,谈玄论理的道家诗。杜甫一生的目标是“致君尧舜上”,人长得一副苦瓜脸,写的诗也是一挤就往外冒苦水,谁没事干愿意去遭这份洋罪呀?
你以为几百万先烈都是白死的吗?好容易现在能吃点供享了,你个p民就想翻天?还早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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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30 08:48:03 |只看该作者
有点长~~~~找时间慢慢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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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张盛想到的办法是办学。
  
  公平地说,张盛这个办法,以当时的情形来看,的确是上上之选。老师是现成的,就是他自己;教室也是现成的,有神仙提供的石洞。如果将来办学规模扩大,还可以在山下席地而坐嘛!教材分初级和高级,初级班主要是《老子想尔注》,高级班就是那本《黄帝九鼎太清丹经》了。——张盛寻思,等学生读到高级班,自己估计也应该把这本书看懂了。另外,如果有需要的话,还可以编写辅助教材若干。
   办学最重要的是声誉。还好,这是张家的先辈,唯一剩下来的宝贵遗产了。不过,目前也正在迅速的流失当中!
  
   想到这里,张盛不敢怠慢,连忙派人四处下山放出风声:龙虎山新一代张天师,将正式开班授徒。课程包括:
   初级班:龙虎山养生益智气功;《道德经》入门;金丹的化学成分分析;初级房中术;基本符咒学……
   高级班:仙丹烧炼术;高级房中术;符咒药理学;捉鬼降魔大法;神仙的基本修养论……
  
   ——学制三年,包学包会;收费低廉,随到随学。首先报名的前一百位学员可参加龙虎山年度幸运大抽奖,奖品包括桃木伏鬼剑一把,罗盘一个,天师亲笔签名符咒用纸20张。
  
   消息一发布出去,张盛信心满满!他想起过去,张道陵先生在鹤鸣山时,授徒的盛况是多么的热烈啊!子孙不肖,令先祖当年的风采不再。但来个一两万人,应该还是问题不大吧?
  
   想到这里,他又寻思:当年张道陵在鹤鸣山时,由于事前考虑不周,来拜师的人,远远超过预估,结果给当地的生态环境造成的极大破坏。张盛心想,咱们怎么说,也不能重蹈先人的覆辙呀?
   于是下令,在山前空旷之地,清理出一大片广场来。以便大批弟子涌上山时,好有一个集合报到的地方。张盛指示,给小商小贩们在旁边预留一些位置,以便统一管理。——当然,市场管理费,多少还是要收一点点的。
   他是一个很细心的人,还特意叫人在广场的前面,挖了一个浅浅的沙坑。到时候,万一收生数目满了,但又有那种精诚所至的学生,硬要跪在那里不起来。我们可以劝他们跪在沙坑里,以免碦坏了膝盖骨, 本来是美事一件,结果却闹得大家不愉快。
   ...... ......
  
   半年后的一个阴雨的下午,张盛独自坐在广场前,望着连绵雨丝呆呆地出神。
  
   广场修造得很平整,修建时,他和弟子们特意用龙虎山特有的红色砂岩,细细地打磨过。但现在,这里却到处长出了密密的青草,有些地方已经几乎齐膝深了。沙坑里的沙子,由于从来没有膝盖在里面搅和过,已经结成了硬硬的一块!
  
   张盛怎么也想不通:龙虎山张家这块金字招牌,为什么居然这么少人理睬?半年过去了,上山来拜师的弟子,满打满算,顶多只有一千挂零,这还包括了中途溜号的!和当年张道陵、张鲁在蜀中广收门徒的盛况相比,简直是寒酸得惨不忍睹!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难道天下之大,只有蜀中一地的人民,才是“朴素纯厚,易于教化”,而其他各处,都是穷山恶水刁民么?
  
   这个问题,不仅困扰着张盛的一生,也使后来继任的两位天师——第五代的张昭成和第六代的张椒大伤脑筋!尽管他们费尽心思,但上山拜师的弟子,数目始终没有超过一千多!
  
   张盛故去后,继任的张昭成和张椒还认真地总结了前人的经验教训。他们一致认为,不好去责怪那些无知群众!根本的原因,怕还是要从自己身上找的。你自己都没有真本事,不能时不时地露两手,怎么指望别人死心塌地地上山交钱呢?
  
   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责怪张盛没有认真钻研《黄帝九鼎太清丹经》,一直到死,都没有显示出丝毫的神迹来!
   于是他们决定改弦易辙,把教学工作放在次要地位,交给收下得力门徒去具体操办。自己的时间,主要花在清修和炼丹上。比张盛幸运的是,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有了一些成功人士的捐赠。日常开销上的压力,稍稍有所缓解。
   结果,功夫不负有钱人!张天师一脉,中断了三代的神通法术,再一次在张昭成和张椒身上得到重现!
  
   紫云缭绕,鹤鸣九天!当第五代张天师张昭成第一次当众展现神迹时,他的一家老小和忠心的徒众,个个心潮澎湃,眼中含满了泪水,!
  
   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迅速地传了开去!全国各地,大江南北,到处都在谈论龙虎山上,最近出现的惊人奇迹。
  
   ——只是,前来上山拜师的新弟子,仍然是寥寥无几!
      (二十一)
  
   茅山连金陵,江湖据下流。
   三神乘白鹤,各治一山头。
   ……
   ——《三茅歌》
  
  位于江苏省境内的茅山,其实是一座很不起眼的小山,满打满算,面积才不过32平方公里,比起龙虎山,那是差得远去了!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茅山恰好就是盛产神仙的地方,山上有道教的第一福地、第八洞天、第三十二小洞天。这样一算下来,丝毫不输给张天师的龙虎山。
  不仅如此,茅山还一下子就孕育了道教的两大门派:上清派和丹鼎派!这两派一路走来,都是人才辈出,声势浩大!直到现在,香港鬼片里的那些邪魔恶鬼们,还是只认茅山道的注册商标。张天师的传人拎着把桃木剑过去,鬼们理都不理!看来不仅是香港人,就连香港鬼,也都讲究名牌意识。
  
   但这样一来,张天师们的处境就比较尴尬了。当张盛望着长满野草的广场发愣时,茅山那头,正是锣鼓喧天,彩旗招展,门庭若市的场面。难怪他的招生名额怎么也满不了!
  
  江苏和江西相隔并不远,很明显的,张昭成和张椒早已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们闭门不出,苦练内功。要说成效也是有的。张昭成练到后来,活了119岁,直追先祖张道陵!不单是“数量”,张昭成在“质量”上也取得了骄人的成绩:他会驯服虎豹!——不要急,这不是驯兽师的本事!他还会出神于数百里之外;最后,等到他去世,坟墓上还长出了无数株灵芝仙草,几乎引发了当地村民的哄抢事件!
  
   张椒比起他老爸也毫不逊色!他在老爸基础上,还研发出了降鬼的神通。据说后来连龙宫里的龙王老爷,都来向他请教过修仙的学术问题!
  
   但电影里面的国民党参谋长说得好,“不是我们无能,而是共军太狡猾。”张天师们这次遇到的竞争对手,实在是太过于强大了!
  
  难道上清派、丹鼎派的高手们,一个个都是三头六臂,铜头铁额么?当然不是,其实大家都是谦谦君子,一个个看起来文质彬彬!每逢张道陵祖师诞辰,他们还要派得力弟子,送上花红酒礼,以表敬意。尤其是上清派的创始人,可以说比世界上所有的君子都温柔。——因为她是女流之辈,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太太。
  
  这位老太太的真名叫魏华存,世人都尊称她为“魏夫人”。她从小就喜欢读道家之书,如《老子》、《庄子》!我们知道,同样的天赋在张道陵身上也体现过。但魏夫人的另一个特点就连张道陵祖师,恐怕也是望尘莫及:别的小孩子哭着嚷着要糖果麻花的时候,她却一个人在旁边,静静地磕着胡麻散、茯苓丸之类的仙药!
   她从小就性格孤僻,喜欢独处一室。后来被父母所逼,也结了婚,还生了两个孩子。后来,她成功地说服丈夫,让她独处一室,专心修炼。她的丈夫刘幼彦是个县级领导干部,想来也和现在的官儿们一样,工作忙,应酬多!所以就由她去了,心想我看你能折腾个什么名堂出来!
  
   谁都不知道魏夫人具体的修炼方法,否则,她身边的人后来就不会那么追悔莫及了!
   公元288年的一个半夜,中天月圆。魏夫人正在像往常一样独自静修,他的先生一个人无聊,躺在沙发上看韩剧。突然,仙乐缭绕,香气满堂。一众神仙,有太极真人、青童道君、景林真人、清虚真人等等,纷纷从天而降,密密麻麻地挤了一屋子!
   魏夫人的老公刘先生惊得两眼发直!搞不懂是该倒茶好呢,还是去泡咖啡?
  
   神仙们没有理他,你一个县官在俺们神仙眼里连粒芝麻也算不上!他们只是热情地和魏夫人寒暄,寒暄完了,照样一招手,后面的仙童喘着气抱了一大堆书出来!
   ——对!和张道陵一样要看书。我们知道读PHD要看很多书,过去当神仙也差不多!要不人们怎么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不过,这次的神仙,看起来好像比太上老君还要和蔼一点。他们不像老君,除了书剑印,什么吃的都不给——想讨仙丹呀?没门!自己拿本书一边炼去!
   魏夫人遇到的众神仙中,青童道君和清虚真人特别好心,他们慷慨地给了魏夫人两粒仙药。这下就简单了,魏夫人一服下仙药,立刻尸解升天!剩下她的丈夫站在院子里,满腔悲愤面朝苍天!心里怎么也想不通,怎么后羿嫦娥的悲剧,打了个颠倒,又在自己身上重演了!
  
  魏夫人升天后,被上面封为紫虚元君,掌管南岳衡山,人称“南岳魏夫人”!后来,她还亲自下凡,传授大道给上清派的传人茅山杨羲。天下的老百姓们一听,什么?神仙亲自下凡来授的课?呼拉一下子,把个小小的茅山围得水泄不通!其中甚至有张天师门下的一些旧弟子,背上还习惯性地背着五斗米。
   人家微微一笑,委婉地说:“不用啦!我们这里认为现金交易比较简单易行。”
   张天师的旧门人大失所望,“什么?改要银子啦?我还以为神仙们都是要米的。早知道我在山下的小镇就卖成铜钱了,背来背去多累呀!”
  
   消息传到张天师耳朵里,他心里一百个不是滋味:都是道门中人,相煎何必太急嘛!
   但自己有什么办法?论法术,别人已经是正牌的神仙了,而且还经常下凡指导工作;论后台,别人那边一下凡就是一大群,自己这边的呢?一上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但更令张天师生气的事情还在后头,因为上清派出了个非常著名人物,而这个人物,从他后来的恶劣行径来看,很明显的,对天师道极端地不友好!
  
  
  
   (注:文中的魏夫人,历来正史言之不详。野史上一般认为,她飞升时,丈夫已经去世。这里为了增强文章的喜剧效果,姑且让他多活几年。
   另外,来点化魏夫人的神仙中,据说还有张道陵先生!但这样写未免太令人伤感,我们还是把当作谣言吧!)
    (二十二)
  
   上清派的这个人物叫陶弘景。此人是个传奇性的天才,在南北朝历史中相当的有名。
   大凡那种天才级别的人物,其状貌往往就和常人不一样。例如第一代祖师张道陵先生,史书上记载,他“身长九尺三寸,浓眉大脸,红顶绿眼,鼻子高挺,眼睛有三个角。垂手过膝,有浓密的胡子,龙行虎步,十分威武。”
  
   这个样子,不要说是人,连鬼见了,怕也是要避让三分。但陶弘景也不遑多让,他“身高七尺七,眉清目秀,高额头,两只耳朵上各长了七十余根二寸长的毫毛,右膝盖上长有数十颗黑痣,呈北斗七星状排列。”
  
  熟悉史书的人都很清楚,身上的黑痣这玩意儿,是千万忽视不得的东西!汉高祖刘邦的左边屁股上,就长有七十二颗黑痣,所以才当了皇帝。陶弘景先生虽然赫赫有名,但毕竟没有当上皇帝。据后人研究,那是因为黑痣长少了,而且长得还不是地方。至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脸上身上也多少长有几颗,例如鄙人脸上有一颗就不小。看了古书后,我本来还以为这是个吉兆。但街上算命的都摇头,说这颗痣长的位置不好!——这就是我没有中六合彩的原因!他们热心地说要帮我“取”了它 ——只须十块钱!我倒不是心疼那一点钱,而是真的怕疼!所以那颗痣到现在还好好地呆在我的脸上,而六合彩到现在也没有中过一回!
  
   陶弘景这个人是个三教皆通的高手,而且和“系师”张鲁一样,非常热衷于政治。大家知道,东晋过了是南北朝,分宋、齐、梁、陈四朝,“梁”这个国号是谁给取的?正是陶弘景陶先生!他对梁武帝萧衍说:“以梁为国号,应天运,保长久!”萧衍先生大悦,欣然接受。
  很可惜的是,众所周知,后来梁朝的命运,和陶弘景估计的有些不一样。不过,这不能怪陶先生算得不准,要怪就怪这梁武帝萧衍自己三心二意!你奉道就奉道吧,奉到一半,又跑去信什么西域之地传来的释佛之学。这样一来,不仅让天下的道众寒心,恐怕连天上的神仙也会感到生气吧!
  
  梁武帝早年对陶弘景是信服得一塌糊涂!甚至要请他做宰相,拜他为师。陶弘景的聪明这时就显示出来了:宰相这个东西,是人都想去做。但要做之前,也要先了解一下时间地点吧?南北朝纷争之时,这宰相的位子,可是能够乱坐的么?就连梁武帝本人,后来也落得个饿死佛寺的下场!
   陶弘景不好明拒,他巧妙地写了一首诗给皇上: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可持寄君!
  
  诗写得非常好,就是放在盛唐也毫不逊色,足见陶弘景的纵横才气。皇帝一看,对陶先生是更是敬佩得无以复加!他尊重陶弘景的高尚选择,但一遇到什么大事,还是飞马派人送信去给陶先生,征求他的宝贵意见。陶先生也很乐意身兼两职,一边做隐居道士,一边当顾问。当时的人们都称之为“山中宰相”。
  
  不过,陶弘景的本职工作还是做道士。他痛感当时道教宗派林立,神仙体系乱得一塌糊涂。老百姓本来想要来拜,但一看这么多神仙,便迟疑地不知从何下手。而这一点道教的竞争对手佛教就做得非常好:一进庙,就看到一个笑和尚,四大金刚。和尚们告诉你,这一边是来欢迎的,另一边是镇服那些邪魔外道的。再往里面走,各种等级的罗汉、菩萨、佛祖一一出现。你是来祈求远离病魔的,就去拜南无药师佛;要求子的,有送子观音;如果什么都要求一求或什么都不求的,那就去拜拜大雄宝殿里的三位世尊……
   不要小看这一点!南北朝时的佛道相争,这一个问题要不是陶弘景及时弥补,道教早就连老本都输没了!
  
  陶弘景意识到了这一点后,便开始精心编制道教的神仙谱系:《真灵位业图》。该项工作看起来简单,却耗时耗力。因为这是个关系到千秋万代的工作。况且,神仙只有七百多位,世上的道士却有千千万万!大家都有各自喜欢的神仙,万一你陶弘景排错了地方,保不定就会有人飞剑取他项上人头!
   所以他隐居茅山不出,足足花了四十多年的时间,才把那本《真灵位业图》公诸于世!
  
  消息传出,天下大哗!这陶弘景的名气大得不像话,而且又有官方的强烈支持!据说,连印书的钱,都是皇上掏的私房银子。大家有谁不敢不重视?一时之间,洛阳纸贵,天下道士俗家,几乎人手一本!庙里的和尚一开始紧张万分,赶紧去买了一本来看。看了以后,“切!”的一声,便放心地丢在了旁边。——还是不如咱们佛家的完善呀!
  
  茅山上下,一片欢声雷动!因为这陶弘景在编书之时有些不老实,多少暗藏私心!他排的神仙分为七等(从“七”这个数字来看,就是有的盗版佛教的味道!),一等不用说都是些顶级厉害的角色:元始天尊,玉晨元皇大道,太极金阙帝君,太上老君,九宫尚书,定录真君中茅君,丰都北阴大帝。——其他的神仙大家都没有意见,问题是这“定录真君中茅君”是谁?大家一翻书,好嘛!原来是“三茅真君”中的老二茅固!
  
   没办法大家就忍吧!再看第二等级,里面有两个熟悉的名字:魏华存、许翙,前者为茅山宗开山祖师,后者是第四代传人。也就是说,他们比太上老君等人,只低这么一点点!
  看到这里灵宝派的道士们就不答应了!因为他们的祖师爷葛玄等灵宝旧宿,居然只能屈居第三等级!他们一片喧嚣,吵着嚷着要去找陶弘景这厮算账!但陶弘景一点也不在乎,他心里非常清楚,这灵宝派又不是蜀山剑派,他们讲究的是积德升仙!派中个个都是陆敬修一样的老实人,根本找不到李逍遥之类会飞剑的高手!
  
   如果说灵宝派的道士看了《真灵位业图》是愤怒的话,那么龙虎山上的张天师和他的弟子们,看了以后就几乎是仇恨了!
  
   道教的正牌创始人,正一天师道的开山祖师张道陵先生,竟然只被排到第四等级!
      (二十三)
  
   当陶弘景发布那本道教重要著作《真灵位业图》时,龙虎山上的张天师可能已经传到了第七代张回。
   ——等一等!为什么这里要说“可能”呢?
  
  这里就要岔开多讲几句了。看张天师的族谱,是个实在令人伤脑筋的事情!张天师一家从张道陵开始,一路传下来,至今为止,共传了63代,历时将近两千年。后人要研究张家的家谱,多根据两本书:一本是由第四十二代天师张正常和第五十代天师张国祥撰写的《汉天师世家》,从第一代写到第五十代;另外一本叫《补天师世家》,由第六十二代天师张元旭撰写,从第五十代补写至第六十一代。接下来的第六十二代就跑到台湾去了,由于时间短,估计没有再续写。
  应该承认,张家在历史文献工作方面,比另一个传世千年的家族——曲阜孔家差很多!孔家有良好的史学背景,像第一代的孔丘先生,就修订过著名的《春秋》,据说由于写得太好,还吓坏了一大批人!使“乱臣贼子惧”。——其实就我个人看来,乱臣贼子一个都没吓着,反倒吓坏了不少好人!这就像修了个很矮的围墙一样,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但正因为有这样良好的传统,所以后世子孙也不敢怠慢,一本家谱修得整整齐齐,丝毫不见错失!
   相比之下,龙虎山张家的就很令人遗憾。先是,从第二代到第四十二代,居然就没有人想到要好好做一做这项工作!等到张正常猛然想起来,已经有点为时已晚了。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从第四代开始,就有众多的天师们“生卒年不详”!不仅如此,书中只是草率地记载一下各天师的简略事迹,连他们生在那个朝代,往往都没有提及。后世的研究者们,只好一边埋怨,一边扳着手指头细细计算。
  
   言归正传!这位张回先生,生卒年不详。(^_^)!但据说他刚学会讲话,就问了大人一个千古未解的超级大难题:“道”是什么呀?
  
  老子说过:道可道,非常道。“道”这东西,如果能被人清楚地讲出来,恐怕就不是人间至道了。所以张回小朋友这个问题一出口,整个龙虎山上下一片哑然,连他父亲老张天师也答不上来。不过,老张天师虽然答不上来,心里却异常兴奋:不愧是咱们张家的后代呀!如此年龄,就开始打听这种宇宙级的问题。
   ——后世有些心怀嫉妒的小人却不以为然!这有什么?你们张家一天到晚把“道”字挂在嘴上,小孩子听多了当然要问嘛!如果他出生在一个医生世家,第一个问题说不定就是:“爹地,什么是“病”呀?“
   这张回先生长大之后,据说炼成了辟谷导引之道,能日行百里,其它的本事好像就没听说了。但至少飞剑之术是肯定不会的,否则陶弘景也不敢如此放肆。
  
   当张回先生看到陶弘景排的神仙榜时,心中格外郁闷!但他有什么办法?日行百里去找他算账么?没有用的!别人说不定还要当面讥笑:老兄啊!听说梁山泊的神信太保戴宗,绑上四个甲马,一日便能行八百里呢!你只能日行百里,我看还不如去买匹马省事些!
  
   《天下无贼》里的黎叔说过:“二十一世纪什么 最值钱?人才!”这句话是说到点子上了,它放在哪个世纪都一样管用,尤其是在那种混乱纷争的年代。
  三国两晋南北时朝,在历史上是有名的动荡不定!这种动荡,不仅只是体现在政局上,在思想领域、宗教领域,照样也是弄得不可开交。先是,道教的领头羊天师道随着张鲁的失败而分崩离析,道教内部各种宗派纷纷崛起,互相之间竞争不已。接着,当道教的各个宗派的纷争还没有完的时候,另一个更大的威胁从西方的地平线上升起:西来的梵唱——佛教,开始大举进入中原腹地!在这样的环境下,各门各派人才辈出,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闹腾得好不热闹!
  
   张回等龙虎山上的各代天师们,看着山下的风云变幻,只觉得眼前是一片眼花缭乱!
  
   ——他们看到了道教上清派的崛起。除了魏夫人外,这派还有杨羲、许翙、陶弘景等人才。尤其是陶弘景,这个人中之龙,几乎算是张道陵级别的超级人才。他综合了儒、道、释三教思想,创立了佛道双修、三教合一的新道教理论。不仅使上清派一跃成为道教的领军之派,而且在整个道教历史上都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
  
   ——他们还看到了异军突起的灵宝派!此派主张的是“积德升仙”,这段时间也出了两个杰出的人物:葛巢甫和陆修静。特别是这位陆修静先生,被后人称为是道教思想的集大成者。他创立了中国道教历史上影响深远的道教典籍分类法——“三洞四辅十二类”,使想要修道的后人,从此可以有章可循,不用再麻烦神仙下凡来一本一本地来散发。
  除此之外,陆修静还结合旧有道教仪式、佛教仪式、儒家仪式,创出了“九斋十二法”的道教斋醮体系,形成了一套完整等斋礼系统。这样一来,道教弟子们,在拜原始天尊、太上老君时,多少也有了章法可循!不再像张道陵先生当年一样,见到老君这样的尊神,也只是中庭拱手肃立,显得很没有礼貌!
  
   ——最后,张天师们惊讶地发现,他们祖传的炼丹之术,居然也面临被人完全取代的危险!这危险来自魏晋之际的两位姓葛的祖孙,爷爷叫葛玄,孙子叫葛洪,他们创造了一个著名的道教宗派——丹鼎派。爷爷倒还没有什么,但孙子的名气就太大了,几乎比陆修静、陶弘景还要响亮许多!
  
   这位葛洪先生是个全才型的人物,在当道士以前,他还从过军,战功显赫,被朝廷封为“伏波将军”。请注意,他的“伏波将军”可是一刀一枪博出来的,不像张鲁那个令人脸红的“镇南将军”。
   当完了将军,他又跑去当文官,大大小小的官很当了不少。据说颇有政声,最后连著名的宰相王导也对他另眼相看,辟他为丞相掾兼咨议参军。但他道心不灭,主动要求降职为勾漏县的县令。皇帝说:“哪里可以这样嘛!大材小用嘛!朝廷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嘛!”
  但葛洪坚持要去,后来别人再三追问,他才不好意思地说,听说那个勾漏那个地方盛产丹砂,可以便于炼丹!这样一来,连皇上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因为炼丹在当时是一个非常高尚的事业,你要是没有练过丹,或者没有服食过“五石散”之类的丹药,简直就不好意思走到街上去亮相!
  葛洪的在炼丹上面的成就很高,据说炼来炼去,还不小心发明了火药!——当然这在英国人打进来之前,只是小事一桩!他对炼丹最大的贡献在于,他把烧火炼“外丹”的技术,和导引吐纳修炼炼内丹的方法结合在一起,形成里内外兼修的新炼丹理论。大家不要小看这一点,后来很多人吃学道士们炼外丹来吃,结果吃死了无数!幸好有葛洪的“内丹”理论救急,才没有把道教的金字招牌给砸了。
  
   葛洪的另外一个更厉害的贡献,是他写了一本叫《抱朴子》的书。此书分内外两篇,内篇讲神仙丹药,外篇讲经世济人。这还没有什么,关键是他提出了“仙可学致”,金丹可合的经典思想。在书中,葛洪响亮地喊出了道教的最强音:
  
   我命在我不在天,还丹成金亿万年!
  
   此言一出,无论贵贱,四野惊动!丹鼎派名声大振!从此以后,道教思想便豁然开朗,提升到一个新的领域。长生不老的旗帜,在中国大地上飘扬了千百年!
  
   ——但,此时龙虎山上的张天师们在干什么呢?细心的人们可以发现,自从张鲁去世之后,众多的张天师们,没有一个在两晋南北朝的光辉历史中,擦亮过自己的名字!
     (二十四)
  
   难道,诺大的一个天师道,一两百年之际,居然没有出过一个人才?第七代天师张回先生感到心中无比苦涩。他独坐观中,扮着手指细细算了一遍,竟然也找到了几个。但这些“人才”,想起来却令人苦笑不已!
  
   第一种“人才”名气很大,但没有一个姓张。如著名书法家王羲之和他的儿子王凝之,当时的权贵杜子恭等。这些人都是天师道的信徒,不过没有一个人算是道教的专业人士。老实说,银子是出过一些,点子却根本没有!这和葛洪、陶弘景等人没法比呀!
  第二种“人才”也不姓张!——还好不姓!张天师想到这里,不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如果姓张啊,这个龙虎山不被人掀翻就算是幸运了!这样的“人才”之中,有一个“杰出”的代表,名叫孙恩。这人在现在的名气很小,但在东晋时代,提到孙恩这个名字,端得可以止住孩童夜啼!
  
   此人是当时著名的反贼,起事前大概是天师道一个“三袋”以下的弟子。所以造反之时,顺手便打出了“天师道”的旗号。
  按理说这没什么,当时社会动荡,拉杆子上山的人满街都是,朝廷早就见惯不惊了。问题是这孙恩有些与众不同。一来他的闹得势头过大,最厉害的时候,光是肉票就绑了二十多万!(“虏男女二十余万口”);二来这人的手段过于残忍,一点都没有修道之人的涵养。他一杀起人来,就六亲不认,连婴儿都一个个顺手丢进井里。一抓到州县官员,便杀了把尸体用盐腌着,强令死者的妻儿来吃,不愿吃的人直接杀掉肢解!
   最令天师道掌门人张天师愤怒的是,孙恩这禽兽居然连同门师兄弟也不放过。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最后竟也死在他的手里!
  
   那时龙虎山非常热闹,各部门官差们一个劲地往山上跑,白吃白喝不说,还摩拳擦掌地嚷着要“擒贼先擒王”。把本来就少的拜师学道者,又吓飞了一大半。张天师和骨干弟子们急得直跳脚!还好,关键时候传来了王凝之的死讯,这才多少打消了朝廷的疑心。
   最后的结果是,孙恩那厮兵败投水而死,数百手下和数十妻妾自裁殉之。侥幸逃脱的匪党们传说,孙恩其实没有死,他是“尸解”而成了水仙!
   尸解?我呸呸呸!就凭他那德行?正牌的天师道弟子们个个嗤之以鼻。
  
   张回先生想到这里,不禁一声长叹!往事数百年,天师道这一路走来,真是风云变幻,大起大落!按《笑傲江湖》中任我行的人物品评法,天师道的主要人物之中,至少有两个半最值得佩服的,一个半最不值得佩服的人。
  
   最值得佩服的第一个人,自然是开山祖师张道陵先生,他的事迹就不用说了。
   最值得佩服的第二个人,要数第三代的天师系师张鲁。他不仅完善了天师道,还使天师道门徒广进,声威大振。对天师道作出的贡献,可以说直追其祖张道陵!
   最值得佩服的那半个,就是在张鲁之前,莫名其妙地冒出来的那位张修先生。他值得佩服的地方,是他以高超的组织能力,挽天师道狂澜于既倒。而之所以他只能算半个,是因为他最后被人杀了,被自己的人!
  
   一个半最不值得佩服的人之中的那一个,还是要算我们的系师张鲁先生。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天师道在他手中走向兴盛,也一蹶不振地迈向衰落。
  如果张鲁没有从政的野心该多好啊!当时,佛教还没有大举进入,道教的其它门派还处在萌芽时期。中国的信仰领域,几乎还是一片空白!张鲁先生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一手完善天师道的理论,加强和社会上层的沟通;一手扩大基层信徒的队伍,加强组织管理。最后,采取农村包围城市的做法,一举取得国教的地位,流传千古,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张鲁有了些资本后,就拼命地想往政界发展。这一点和后世开钱庄的土老肥没有两样:手上有了几个钱,不想着去扩大经营,而是马上送到乡下去买几亩土地!
   所以,天师道要评最不配服的人,张鲁先生应该榜上有名!
   还剩那半个最不佩服的人,不用说大家也知道,正是恶棍孙恩。此人作恶也算作出了水平,但正因为如此,他的手段让人很不佩服!不过,泥鳅再大也是沟里的小鱼。孙恩闹腾了半天,充其量是个巨匪,所以只能算半个。
  
   张回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想到这里,他自己开始不满意起来。为什么呢?不对称呀!最佩服的是两个半,最不佩服的是一个半,说出去都不好听。
  
   张回先生就开始伤脑筋了:这最不佩服的人之中,还应该加上谁呢?
      (二十五)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张回隐约听到,道观外传来悠扬的丝竹之声。
  
   奇怪了!张回心想,这年头,是人都愁眉苦脸的,谁还有心思去调弦弄竹?莫非在这危急存亡之秋,太上老君又一次下凡搭救?
   他刚要起身,一个老成弟子匆匆从观外走来,一拱手,说道:“师父,有客来拜!”
   哦!张天师略有些失望,他问道:“什么客人?可有拜帖?”
   “这倒没有,不过,客人说他也是道门中人,但是……”弟子顿了顿,小声地说,“他的排场倒是不小!”
   “既然如此,还不快快请进来!”张天师不悦,心想,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又是哪一派的新贵高人?
  
  张回走到堂前,只见一个披着玄色鹤氅,头戴金冠的羽士,正负手身后,悠闲地观看大殿上供奉的三清塑像。从后面看,此人身材瘦削,一头白发如雪,有一种令人不可逼视的超凡气质!在他的身旁,站着两排黑衣劲装大汉,个个肃立无声,两手交叉胸前,腰间钢刀细长如柳叶一般细长,不像是本朝惯用的兵器。
   张回定了定神,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客人缓缓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厉如寒星,上下地打量着张回。
   张回略一躬身,说:“龙虎山张回,不知贵客驾到,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岂敢岂敢!原来阁下就是张回张真人!”客人客气中隐约有一丝讥讽,“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呀!”
  
   “哪里哪里!”张回谦虚地说,“还没有请教贵客的尊姓大名?”
   “在下姓寇,名谦之,草字辅真。”客人淡淡地说,“说来在下和道兄一样,都是天师道中之人。不过,道兄在南,谦之在北,相隔千里,平日少有音讯往来。说起来,这都是谦之的怠慢之过。今日奉大魏皇上之命,出使南朝。一时顺路,故特来登门谢罪!”
   寇谦之说到这里,稍微拱了拱手,表示悔罪的意思。张回连忙说不敢不敢!但寇谦之接下来的话,却如同一盆冷水,浇得张回从里到外,一片透底冰凉!
   ——他轻描淡写地说:“北地之蛮夷之人,向来厚重少文,没有什么见识。承蒙大家的错爱,北方的道友,连同大魏国的皇上,都谬称在下为‘寇天师’!其实名不符实,令道兄见笑了。”
  
   张回先生哪里还笑得出来?他脑袋里乱糟糟的,又是纳闷又是恼怒!纳闷的是,这寇谦之是哪个角落里蹦出来的?居然也是天师道中之人,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
  
   恼怒的是,你既然自称是天师道中之人,为何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头上只有一片天,哪来这么多天师?老祖师爷张道陵先生飞升之前,交待得清清楚楚:“非吾宗亲子孙不得传!”你明明是姓寇嘛!不来龙虎山递门生帖就算了,居然胆上生毛,也敢自称“天师”?
  
   但张回一句话都没有说。首先是修道之人自有涵养,其次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如果这寇谦之一个人上山,不用说,关门放狗!不咬出十几个窟窿来,算他小子屁股肉紧!
   不过,现在情况好像不妙,别人这是有备而来,那十几把长刀可是吃素的?何况,听他的口风,好像背后还有北魏的皇帝撑腰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寇谦之敏感地察觉到张回的不悦,不咸不淡地闲扯了几句,便以公事在身为借口,起身告辞。张回先生也不挽留,客气了几句,便端茶送客。
   这寇天师刚一站起来,就听得外面一迭声的“起轿 ”!“出行”!接着,丝竹之声再次悠扬地响起。寇谦之衣袖一摆,款款地迈出大门,扬长而去。
  
   见队伍渐渐走远,张回先生手下的一个小道士躲在门后,低头“呸”了一口,狠狠地骂道:“什么修道之人,这付德行!当心一个跟头从轿子上摔下来跌死!”
   如果是平时,对于这种没有教养的话语,张回先生肯定会当场呵斥。但今天,他却满腹心事,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他隐约地意识到,天师道中,最后一个最让人不佩服的人,终于出现了!
  
   有一点张回天师倒没有想到:其实讨厌这寇谦之的,远不止龙虎山上正宗的天师道传人。如果十八层地狱真的是佛教徒掌管的话,那么,这位寇谦之先生死后,肯定会被直接押送到最下面、最黑暗的那一层!
     (二十六)
  
   北魏太平真君七年,太武帝拓跋圭下令全境灭佛:“自今以后,敢有事胡神及造形象泥人、铜人者,门诛!”
  
   一声令下,雷厉风行!全国各地州县官员,见佛像就砸,见庙就烧,见到和尚尼姑怎么办呢?“沙门无长少,悉坑之!”据说,全国八成以上的僧侣,都没有逃过这一千古大劫!
   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三武灭佛”之一,其它两次分别是北周武帝和唐武宗,不过,好像都没有北魏太武帝这么辣手!
  
  这次灭佛的主导者是拓跋圭,推动者主要有两个:权臣崔浩和他的密友兼导师寇谦之。公平地说,寇谦之当时还是很有修道之人的风度的,他见杀和尚杀得太多,心中有点不忍,还跑去劝崔浩。但崔浩正杀得正过瘾,哪里肯住手?到后来,寇谦之没有办法,甚至开口吓唬崔浩:“你这样做是不好的,会招来报应的,会不得好死的……”
   崔浩听烦了,一口顶过去:“您老人家平时不是常说,俺们道家不相信因果报应么?怎么事到临头,又在一边叽叽歪歪嚷个啥?”
   寇谦之长叹了一口气!世事难料呀,自己一开始,只是想用竹竿捅一捅树上的鸟窝,哪承想到,最后居然把天捅了一个大洞!
  
  不管后人怎么说,北魏太武帝灭佛这件事,寇谦之是怎么也洗刷不了责任的。当初,他从嵩山下来的时候,人称“太平真人”。拓跋圭灭佛之时,年号恰好是“太平真君”。这可不是巧合,“太平真君”这一年号,的确是寇谦之建议万岁爷采用的,而皇上居然就很听话地用了!寇谦之在当时的影响力,由此可见一斑!
  
   寇谦之没有对张回说谎,他的确是天师道里的一个成员。不过,和龙虎山上的张天师没有多大关系。当时中国分为南北朝,天师道也分裂为南、北两派。南派老老实实地奉龙虎山张天师为尊;北派山高皇帝远,为首的就是这寇谦之寇天师。
  寇天师诱发的这场灭佛行动,不仅仅是他本人,也不仅仅是天师道,而可以说是整个道教,对外来宗教佛教发起的第一次绝地反击!当时就是这么个情势,是道士就想这么干!南天师道的道众们,在公开场合,对寇谦之杀人过多,酸溜溜地表示过不满。但在他们的内心,却肯定是万分遗憾!因为这么一次伟大的反击,吹起号角的人,居然不是龙虎山上正宗的张天师!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杜牧的这一首诗,给我们描绘的是当年南朝佛教的兴盛。其实在北朝,佛教的流传也不遑多让。据说北朝当年,皇帝下令修建的寺庙47座,王公贵族修了800多座,到了北魏宣武帝年间,民间州府修的寺庙有13700座!
   刚刚建立不过百余年的道教,几乎被来势汹汹的佛教击得溃不成军!所以,才有我们上文提到的陶弘景、陆修静、葛洪等手忙脚乱的道教改革。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寇谦之等道士,才会推动皇帝用武力灭佛!
  
   那么,这佛教何德何能,居然能让道门中人如此狼狈?难道仅仅是像人们所说的,“远来的和尚会念经”,洋货就是要比国货好用么?
   当然不是!那个时候的中国,仍然是正牌的天朝大国。不像现在,粘个“洋”字就身价百倍,说到出国,连非洲也愿意去。佛教之所以这么厉害,是因为它本身的确“有料”、“够劲”!
  
   北魏武帝灭佛之后不久,又有一场北周武帝灭佛(那年头当个和尚也不容易呀!)。这周武帝比拓跋圭文明得多,他只是拆庙烧经,而没有用和尚去充当填土坑的建筑材料!
  更妙的是,在动手之前,周武帝寻思:咱不能给后人留下话柄,说俺们不讲道理呀!——对,要文斗,不要武斗!他召集了儒、道、佛三家,举办了一个国家级辩论会,辩论的主题是“三教的优劣“。代表儒家出场的是些朝中大臣,不过,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大政方针,在西汉就已经确定了。所以,这次儒家只是凑个角,坐在一边看热闹。
  
  真正唇枪舌剑的是佛道两家,他们为了争夺亚军苦战不休!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唯一的主裁判——皇帝,是偏向于道教的。但佛教徒们就是不退让,他们派出了高僧智炫为主辩的反方阵容。道教辩论队也不敢疏忽,他们派出的正方一辩是当时著名的道士张宾,二辩、三辨、四辩也都是有名的羽士。
   辩论结果很令道教难堪,虽然皇帝一个劲地为他们挥彩旗加油,甚至还亲自下场替他们辩护。但众目睽睽之下,道家的辩论队还是被问得哑口无言,输得一败涂地!
   皇帝的面子抹不下去。干脆下令一锅端:“断佛、道二教,经像悉毁,罢沙门道士,并令还民!”
  
   消息传到龙虎山,所有道士一片哗然!大家一致同意:评选张宾为道教创立以来,天字第一号的大笨蛋!因为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是他自己主动上书请求废除佛教的。现在可好,不仅砸到了自己的脚,还连累了广大的道教群众。
   除此以外,龙虎山众人还对这场辩论本身颇有微辞:你既然是选道家的辩论选手,为什么不给龙虎山也发个邀请函?
   “如果是俺们正宗的张天师出马,嘿嘿!”天师道道众不屑地说,“肯定把那些秃厮们辩得满地找牙!”
  
   其实不然!后世论者多半认为,当时不要说是张天师,就是李天王下凡,怕也是会被和尚们辩得满地找牙!
    (二十七)
   不客气地说,从宗教的层面上看,南北朝时的道教,除了“本土性”这一项占优外,其它各项指标,恐怕都会输佛教一筹。
  
   前面说了,这时的道教,虽然各派之间纷争不已,但杰出的人才还是相当多的。问题是,佛教这一边,同样也是英才辈出,相比之下毫不逊色。
  
   有朱士行、法显等人的万里取经。他们历尽艰辛,不远万里,深入西域和印度以求佛法。看过《西游记》的朋友都知道唐僧取经的辛苦,朱士行等人甚至比唐僧还惨!——他们没有孙悟空帮忙,万事只能靠自己。
  
  有竺法护和鸠摩罗什等高僧的皓首译经。尤其是鸠摩罗什,当时号称“圣人星”。据说,还在娘胎里,就被认为是“舍利弗”了(“舍利弗”,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智慧第一。)。少年之时,就扬名西域,每次开宣法大会的时候,各国的国王都要跪拜请他上座。这位“圣人星”来中土的经历也颇具传奇性,他和达摩不同,来得非常勉强。
  鸠摩罗什本来在龟兹,但不小心被前秦皇帝苻坚打听到了。这苻坚是个燥辣人物,曾经发动中国历史上人数最多的军队去攻打东晋。他听说鸠摩罗什的事迹后,心中十分向往,便派人去把这位圣人“请”过来。只不过他“请”的方式比较特别:他派了一个叫吕光的将军,外加七万士兵!
   龟兹王不知好歹,拒不放行!吕光便“好意”地“劝”了一次,这轻轻一“劝”,便让龟兹国损失了不少男丁!于是,鸠摩罗什大师这才踏上通往中土的道路。
   这位“圣人星”凭他聪明绝顶的智慧折服了中原人士。他共译经35部,300余卷。包括大家熟悉的《法华经》,《摩诃般若波罗蜜经》等。
  
  另外,佛教这段时间还出现了许多高明的理论家,如支道林,此人提出了一个重要理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如竺道生,他最早提出了“顿悟成佛”的学说;如释道安,他和鸠摩罗什一样,也是被苻坚用军队从襄阳“请”来的,这次苻坚派了足足十万人!除此之外,还有慧远、佛图澄、杯渡、达摩……
  
   以上提到的这些人物,完全抵消了道教的人才优势!甚至还略胜一筹。因为他们秉承印度佛教的传统,主张“苦行”,为了信仰可以牺牲掉一切!这一点道教的名人们很多都做不到,包括历代的张天师在内,除了信仰外,家庭的温暖对他们也是同样的重要。
  
  在“人”这个指标上,道教还有一个天生的劣势:从创建开始,他们就缺乏一个“宇宙级”的教主。这样的人,是千年都难得一见的。他必须有超凡的人格魅力,高深的宗教知识和感悟,无比的远见和组织能力。例如天主教的耶稣基督,佛教的释迦莫尼和伊斯兰教的穆罕默德。苏轼有句话夸韩愈的话,放在韩愈身上有点用力过猛,但放在这些牛人身上就合适: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中国历史上,算得上这个级别的人物只有一个:孔夫子。可惜他对宗教毫无兴趣!
  
  老子和庄子?老实说,比孔子还是要弱一点。另外,他们当初提出学说的时候,只是“百家”之一,压根儿就没有往创立“宗教”这个方面想!如果庄子知道后来他被端端正正地供成“南华帝君”,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所以,“道家”和“道教”的区别,一定要先弄清楚。
  第一个把老子的思想和道教的神仙之说拉上关系的,是张道陵的《老子想尔注》。例如“道”这个概念,《老子》里面是说:“无状之状,无物之像”。到了《想尔注》里,就变成了“一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常治昆仑。”也就是说,道士们认为,“道”可以聚形成为一个“神”,这个“神”住在昆仑山上,叫“太上老君”。
   这样讲的确有些勉强了。比如,尊神不只太上老君一个呀!不是说有“三清”么?不要紧,道士们紧接着又让“道”再变化一次,这就是我们在《封神演义》中见到的“老子一气化三清”!
  
   没有这样的超凡的教主,一种宗教便多少显得底气不足。真正的创始人张道陵先生,说起来,大概只能算是孟子、朱熹级别的人物吧?
  
  除此之外,道教的思想也不如佛教那么严谨、深刻和系统化。这一点不要说道教,包括儒家在内,其它的本土哲学多少都有这个缺憾。印度是一个几乎人人有宗教信仰的国度,宗教思想常常促使人看向宇宙长空,看向时间的尽头。有无数的笃信者,为了完善宗教的教义,愿意耗尽毕生的心血。所以,印度人(还可以包括欧洲人)的哲学相对来说,更加的系统和严谨。
  
   中国古人则略有不同,他们的思维多偏向于感性,而不是理性。对于一些人生重大问题,喜欢浅尝即止,讲究一个“中庸之道”,不想穷追到底。例如,对于生死之道,孔子的看法是“未知生,焉知死?”;对于鬼神问题,孔子是“敬鬼神而远之”!
  这样不讲究系统和精确的思维惯性,在社会发展和日常生活上,并不见得就比有严格的宗教束缚的社会来得差!可以说各有千秋,牺牲了精确性,但多了几分洒脱!但当两种宗教碰到一起,尤其是要用辩论的方式辩出胜负的时候,比较不讲究系统和严谨的一方,当然要吃很大的亏了。
  
  不过,佛教虽然比道教的教义严谨,但做起事来却一点也不死板。在变通能力上,似乎比道教更要胜出一筹!他们见上层人物怀疑和尚辞亲弃家,不敬父母,便聪明地引进了儒家的孝义思想;见贵族文人嫌长久的苦行麻烦,便创造出了“见性成佛”的“顿悟”说;见老百姓被厚厚的佛经吓得跌了个跟头,就好心地告诉他们:你只需念念“南无阿弥陀佛”,和读经一样管用!……
你以为几百万先烈都是白死的吗?好容易现在能吃点供享了,你个p民就想翻天?还早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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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天师的兴起与没落(10)
  
  鬼兵鬼将们冲到青城山一看:原来是个白胡子老头嘛!旁边还摆了很多本书。于是他们就有了个错误的认识:以为张陵先生是个教书的老师!不是老师你拿这么多本书来干什么?
  但如果你认为这样一来他们便会尊敬老师,那就大错特错了!当这些鬼还是人的时候,都是些迟钝顽劣之徒,上私塾时,没几个人不曾被老师打过手板心!当时就有些怀恨在心,但没有办法,因为全中国的人都说了,老师打学生是应该的!严师出高徒嘛!现在,好不容易成了鬼,世间的一切道德体系统统颠覆,未必还信你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废话?没得说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所以,大鬼小鬼们也不搭话,手中一切兵器,刀、枪、剑、戟、铁莲子、袖箭、金镖、铁蒺藜、五毒砂、小李飞刀、……一股脑儿向张陵张老师头上扔了过去!
  
  张老师不慌不忙,左手掐决,右手往空一指!只见从他的食指头发出一道清气,化为一朵巨大的青莲,周围五色祥云缭绕,护住头顶。鬼们所射来的种种兵器,一碰到这朵青莲,立刻像秋天里的黄叶,纷纷下坠。
  
  六大鬼王多少有些见识,一看,这人怕不是老师吧?世界上有这么厉害的老师学生还活不活?
  鬼王们不敢怠慢,当下齐齐念动口诀,一声“疾”!只见无数三昧真火从空中坠下,往张陵先生的身体罩落!凡间兵器伤不了你,在我们的三昧真火之下,你还能逃得过烤鸭的命运吗?
  忙者不会,会者不忙!如果换成是以前炼丹的时候,张陵见到三昧真火的法术,肯定会喜出望外!当时落后的点火技术实在是太麻烦了!但现在的情况早就不同了,“三清众经九百三十卷,符录丹灶秘诀七十二卷”,难道是白读的么?三昧真火这种初级技术,在张陵眼中如同儿戏一般!
  
  他懒得再放那朵青莲出来,轻轻一挥袍袖,一阵狂风刮起。那一道道快要近身的三昧真火,立刻调转方向,铺天盖地地向鬼兵鬼将们反烧过去!
  平时只有鬼们用三昧真火烧别人,自己站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热闹。哪里会想到自己也有被烧的一天?再说了,这次来得匆忙,灭火设备都放在家里,连只干粉灭火器都没提来。这下火烧屁股了,没奈何,六大鬼王只好带着一众鬼卒,满身是火,抱头鼠窜!还好青城山旁边就是岷江,大伙儿争先恐后地跳下去,一时间 “滋!” “滋!”之声不绝于耳,江面上升起一股股袅袅的水蒸气!
  
  众鬼们灭了身上之火,惊魂未定!一看白须老人端坐在山顶没有追过来,心里这才放下个大石头!大伙儿不敢过去,只是坐在另一个山头远远地望张陵那边看。大家议论纷纷,这个厉害的老家伙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有几个当年喝过张陵符水不见效死去的鬼,这时就有了点印象。他们一合计,连忙跑到鬼王那里,如此这般一说。鬼王们这才明白:这个人还真不是教书先生,原来是个医生,家住鹤鸣山!
  鬼王们远远向张陵喊话:“张大夫!您老人家好好住在你的鹤鸣山,我们又没有去惹你!您干吗要上门单挑我们?”
  
  张陵见书中的法术管用,心里正乐开了花!没有注意到鬼们称呼上犯的错误。“看来太上老君这神仙当得的确不含糊!传的都是真功夫!”想到这里,他恨不得朝天上竖起自己的大拇哥!但鬼众在前,他不得不维护自己的形象。于是,张陵定了定神,干咳一声,说:
  “汝等残害众生,罪通于天。吾奉太上老君之命,是以来伐汝。汝若知罪,速避西方不毛之地,勿复行病人间,可保无事。如仍前作业,即行诛戮,不留馀种。”
  这文绉绉的一大段,鬼王们听得半懂不懂,但基本的意思还是猜得出来的。现在这个世道,做人难,做鬼也不容易!隔三差五,总有一两个不自量力的巫婆神汉,找上门来吵着要为民除害!在动手之前,照例是要说这么一大通废话的!
  那些巫婆神汉也是些有趣的人,平时骗人骗惯了,久而久之,连自己也相信上了,觉得自己的确周身上下法力无边。所以,整天拎着把松纹古定青铜剑满山遍野乱跑,叫着嚷着要降妖除魔。这妖魔是那么好降的么?真的见到了,妖魔们往往连兵刃都懒得动,略略现个法身,一龇牙就吓得他们烂西瓜似的往山下滚!
  
  但鬼王们心里很清楚,这次的张先生可不是善角色!你就是把满口的牙全龇得掉下来,人家也不见得会皱一下眉头!想到这里,鬼王们一拱手,尽量文绉绉地说: “上复张先生得知,俺们几个兄弟都是粗人!对您老人家那是佩服得那是一塌糊涂!但俺们兄弟只是下人,做不了主。还得回去禀告龙头大哥,才好给您老人家回话。您看我们约个啥时间,在啥地方见面好呢?”
  张陵当然清楚鬼王们的意思,他微微一笑,简短地说:“明日子时,就在此地!”
  众鬼王一拱手,说:“那好!咱们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不见不散!”转过身来,一招手,对手下焦头烂额的鬼兵鬼将们说,“风紧!扯乎!”
  然后,驾起阵阵狂风,呼啸而去!
    送走了群鬼,张陵独自走下山颠,找了一棵大松树,盘腿坐了下来。自从修道以来,他已经多年不曾睡眠,每夜只需盘膝吐纳,两个时辰之后,自然身心回复如新!
  但这一次,由于耗费了一些法力,他多休憩了几个时辰,方才一声长啸,站起身来。时间已是深夜,天空一蓝如洗,无数的繁星在银河中闪烁。环顾群山,万籁俱寂。张陵慢慢地走向山头,夜晚的山风吹得他的道袍猎猎作响。凡间?仙境?一时间,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张陵漫步山冈,朗声吟道:
  
  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
  三过青城人不识,朗吟飞过留仙湖!
  
  夜半,子时。张陵准时登上青城山之巅,在琉璃法座上端坐下来。
  过了一会儿,本来很安静的地平线上,突然涌来了股股黑气,中间夹杂着无数啾啾的鬼鸣!慢慢的,黑气散去,在张陵面前,展现出一个无比宏大的鬼阵!各种各样模样狰狞的鬼,有独角鬼、焦面鬼、长舌鬼、吊颈鬼、小气鬼、好色鬼……拿着诸般兵器,半云半雾,列成了不同的方阵!摇旗呐喊,把一个偌大的青城山围得水泄不通!
  八部魔帅,六大鬼王,以及整个蜀中一百万鬼卒,齐集青城山下,只为擒杀张陵一人而来!
  
  猛然间,战鼓擂响,门旗开处,闪出一个蓝面巨魔,身长三丈,腰阔十围,手持一把五丁开山宣花大斧,傲然走到阵前!张开巨口吟道:
  
  爷爷生来闯江湖,不敬天地不读书。
  昨夜老君来降我,劈手夺下紫葫芦!
  
  四周鬼众轰然叫好,声震山岳:“老大好文采!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呀!”更有几个略通音律的马屁鬼开始用长刀敲击巨盾,粗声粗气地唱道:“八部魔帅,德被天地!文成武德,一统仙凡!……”
  八部魔帅听后大怒,“都他奶奶的给我停下!咱们这是星宿海还是黑木崖?吹什么屁法螺?”
  众鬼赶紧闭上嘴巴,只要几个不知趣的还在小声地赞叹:“瞧我们这老大多英明!虚怀若谷,谦谦君子,真是前无古人呐!”
  
  八部魔帅装作没听见,矜持地点点头。然后上前对张陵说:“你就是那个烧我部下的赤脚医生么?”
  张陵听了有些摸不着头脑,赤脚医生?谁是医生来的?但这纵火烧人的的确是自己,于是,他点点头说:“不错!正是贫道!”
  八部魔帅哼了一声,说,“看你也是一把年纪,半截入土的人了,这么办吧,我也不靠人大多欺负你。咱们单挑,比比谁的本事高!如果我输了,自然领着我的弟兄到西方荒凉之地去,如果你输了嘛,嘿嘿!”
  “输了贫道这把老骨头就交给你了!”张陵说完,忽然以身投入石中,像陷下去似的,突然不见踪影!
  众鬼正在大叫,“跑了跑了!快追快追!”的时候,却见他安然地从山崖的另外一面施施然走了出来,慢慢地踱回琉璃法座。
  魔帅还没有开口,昨天吃过亏的那六个鬼王就贸贸然跳了出来,怪叫道:“崂山道士都会的小把戏,你也好意思那出来现?看我们兄弟的!”说完,也一齐向山崖冲去,同样,岩石像棉花似的陷了下去!
  那里知道这张陵不老实,等六大鬼王陷到一半,他突然发难,念动真言,岩石立刻坚硬如铁。六大鬼王肩膀以上都嵌进了石里,进退不得,疼得连声怪叫,声音从石头中传出,瓮声瓮气的仿佛牛鸣一般!
  
  八部魔帅大怒,你个老道士居然敢耍诈?他摇身一变,化为八个头的吊睛老虎,张牙舞爪,来攫张道士。张道士也摇身一变,变成只巨狮逐之。魔帅再变八个头的大龙,欲擒狮子。张陵又变成大鹏金翅鸟,张开巨喙,来啄龙的眼睛。魔帅再变五色云雾,昏天暗地。真人变化一轮红日,升于九霄,光辉照耀,云雾即时流散…… (以下情景请参看《西游记》)
  ........
  
       
作者:anggna 回复日期:2006-6-10 20:01:35 
         
  关于张陵和魔帅的这场较量,后人议论纷纷。有人说张陵和魔帅没有创意,盗版孙悟空和二郎神之间的战斗模式;有人又考证说,孙悟空和二郎神之间的那场经典之战可能发生在张陵魔帅之后,谁盗版谁还不一定呢!更有人考证其实大家都在盗版,盗版古印度的神话,中国人原来是从老祖宗时就开始做这种非法生意!
  后一种说法虽然有些令我们不快,但也有几分道理:这种用变化来相克的把戏,在佛经中是老套路!还有,前文中提到的,张陵先生指间冒出莲花的招数,观音菩萨在对付猪八戒时就用过,当时猪八戒这呆子没见过世面,还问:“你是哪里和尚,敢弄甚么眼前花儿哄我?”
  另外一个疑点是:中国有个传统,凡间打仗,喜欢夸大人数。如曹操明明只有27万人,硬要说成是83万!但对于神仙就吝啬多了!天界第一神将二郎神,手下才一千二百草头神;西天路上最多的狮驼洞里妖怪最多,也只有四万五千余;最多的是玉皇大帝那里,动不动就是十万天兵!听起来好像不少,但这要和印度神话相比,玉皇大帝这点兵力简直就不好意思拿出手!别人的数字是以“百万”开始起头的,动不动就达到“亿”、“百亿”的数量级!
  
  所以,这一次魔帅鬼王们的一百万大军,在中国神话中是相当稀有的一个例外。考虑到后来道教对佛教的大量盗版行为,我们不得不怀疑这个故事的由来!
  
  言归正传!和所有此类故事一样,张陵虽然只是孤身一人,但还是赢了!赢得还很彻底,他按照中国的标准,大量地删减了鬼怪大军的人数。剩下寥寥数人,百般告饶之后,老老实实地搬到西方蛮荒之地去也!我相信,如果张陵信的是佛教,肯定不会把这些鬼怪往西方遣送!
  
  但等到张陵高高兴兴回到鹤鸣山请功时,却被太上老君劈头泼了一盆凉水!
  
  张陵第二次见到太上老君,是在鹤鸣山的山顶。以他这时的道行,已经可以准确地预测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了,所以,早早地站在山顶等候。
  照样是仙乐飘飘,照样是一朵棉花糖似的紫云。但张陵敏感地发现,这回太上老君的脸色不太好看!老君开口了:
  “子之功业,合得九真上仙。然子杀鬼过多,杀气秽空,殊非大道好生之意。上帝正责子过,所以吾今日不得近子也。子且退居,勤行修道。同时飞举者,数合三人。俟数到之日,吾待子于上清八景宫中。”
  说完,老君理都不理他,径直翩然而去。
  
  张陵的胸膛差点气炸了!啊!是谁叫我去降妖除魔?是谁传给我这么厉害的天书?八部魔帅,六大鬼王,一百多万鬼卒,又要驱除他们,又不可杀生!这不是一个“不可完成的任务”么?这些神仙真会刁难人啊!
  想起后来的孙悟空,杀的妖魔(还有神仙)不见得比自己少,但人家佛门宽大,不仅不责怪他杀生过多,还封他一个“斗战胜佛”!张陵心中不禁一阵悲凉,道门难入啊!现在我要升级为一个普通的神仙,也是这么艰难。
  
  牢骚发完了,工作还是要继续做。张陵其实也知道,太上老君人是呆了一点,但心地还是不错的。关键是那个玉皇大帝难缠,老君夹在中间也是难办事,所以经常找些什么“机缘”、“命数”之类来敷衍。这次叫他去找齐三个人,估计原因也是如此。
  问题是,该找谁呢?
  有一个王长是现成的。除此之外,张陵的门下弟子已经有三百多人,追随者数以万计!但张陵对那些人根本看不上眼,他们这些人入道门,正如后来河南农村小伙当和尚的目的一样:挣几年钱,回家娶媳妇去!
  张陵打开天目,眼光投向正东方。在通往鹤鸣山的山路上,一个方面短身,貂裘锦袄的朴实青年,正在气喘吁吁地往上爬。张陵唤来王长,吩咐道:“你的师弟来了!快去山门迎接!”
  此人是吴郡人士,姓赵名升。
  ——我估计张陵之所以青睐王长和赵升,这两个人的名字取的好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取二人的姓氏相连,是“造王”;取二人的名号相连,是“长生”。这反映了张陵心中的两大理想:对于自己来说,是想“长生”,白日升仙。而对于子孙后代,张陵则有些野心勃勃,想“造”一个“王”出来。熟悉历史的朋友都清楚,他这一目的后来差点就达到了。他的孙子张鲁,后来割据汉中,建立政教合一的政权。几乎就可以称“王”了,但由于基因退化等诸方面的原因,他最终功亏一筹!
  
  顺便给大家讲个小故事:后来和张陵有共同癖好的还有著名的道光皇帝。有一回,殿试之后,轮到他老人家亲笔题点状元。下面定一甲一名的是江苏高邮的史求,皇上老人家一看心里不乐意了,“死囚”!还没当上状元,您这已经是“死囚”了!
  再往下看,看完整个一甲,都没有满意的名字。直到翻到二甲第九名,皇上才龙颜大悦。此人是安徽天长人,叫戴兰芬。“天长地久”、“代代兰芬”!这样的好兆头哪里去找?于是,皇上朱笔一挥,这位戴兰芬先生,就从二甲九名,一跃提升到一甲头名状元!——估计这个戴兰芬后来对他的父亲格外孝顺。
  
  言归正传!张陵选中赵升后,门下其他弟子不服!我们早来了这么久,您都没有给我们什么好处,现在这个赵升才来,又没有见他多背五斗米,怎么就一下子被选上了?
  张陵苦口婆心地说:“你们这些人,俗气未除!只可以传你们一些草木丹方,以及房中之术(^_^),可以延年益寿,也就够了!还要想东想西啊,小心走火入魔!”
  为了证明他说的有道理,张陵还设了七个圈套来试探赵升。七个圈套包括:辱骂不去、美色不动心、见金不取、见虎不惧、被诬不辨、存心济物、舍命从师。如果是我辈俗人,第一关恐怕还可以,因为大家的脸皮都很厚,骂两句没什么。第二关就难了,至少有一半的人会被淘汰。到了“见金不取”那一关,剩下那一半怕也危险!
  但这个赵升就是傻头傻脑的,总之别人朝东他一定朝西,最后居然一一通过了七个考验。众弟子看看拿他没有办法,想想自己的确没有这个本事,背地里骂两句也就算了。
 
  (十三)
  
   东汉桓帝永寿元年九月九日,张陵等人依时服下龙虎大丹,盛装侍立群山之巅。
   少顷,天降一黑衣羽士,手持玉册一道,传玉皇大帝旨意:封张陵为“正一天师”,即时白日飞升仙界!
   从这一刻起,张陵正式被称为“张天师”。后来的人们,因为他道行非常,又在他的名字中嵌入一个“道”字,尊他为“张道陵”。
  
   和张道陵一起白日飞升的共有三人:王长、赵升和一个姓雍的女子。
  
   一个女子?对!一个女子,张道陵的夫人雍氏。否则他如何修炼“房中之术”?
   ——请不要挤眉弄眼地怪笑,准许你们上网流着口水看日本女优图片,就不准张道陵先生有个老婆?
  况且,对于道家来说,房中术是一门严肃的学问,上溯可以追查到我们的老祖宗黄帝,他和仙姑素女就曾经研究过这门学问,后来还隆重推出了一本研究论文集—— 《黄帝素女经》。这本书后来成为了该专业的制定教材,包括张道陵在内,多有道士研读。到了明朝的时候,道士们还推出大量的研究成果,专供皇上验收呢!
  
   在白日飞升之前,张道陵赶时间做了一件大事,那就是确立了道家的宗教地位。这是中国从古至今,唯一的本土宗教。张道陵做出此贡献,可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要从“道家”升级为“道教”,其实并不容易。因为作为宗教,至少要有以下几个特征:
  
   其一,对人生的终极关怀。
  就是说,我们活过了这几十年,死了后怎么办?这是个巨大的难题,和往常一样,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孔老夫子。但这次他老先生却耍了一个滑头:“不知生,焉知死?”这辈子的事情够麻烦的了,您还是少操那份闲心吧!——由于他这个滑头,“儒家”始终还是“儒家”!
   话是这么说,但大家多少还是有些失望。所以张道陵站出来安慰大家说,不要紧!我有一个好办法告诉您:修道成仙!厉害的话,您干脆就不会死,白日飞升嘛!功夫不到家的,死了以后,也可以成仙,这有个名号,叫做“尸解”!
  
   其二,宗教经典的理论指导。
  天主教基督教有本《圣经》,伊斯兰教有本《可兰经》,佛教最猛!经书多得差点把白龙马累趴下!道教呢?张道陵说了,咱们不要那么复杂,薄薄的一本,只有 5000字,《老子》!字少读不懂?没有关系,张道陵从身后抽了一本书来:《老子想尔注》!这不?教学参考书已经替您准备好了!当然,如果您修读到研究生以上程度,还有那本著名的《黄帝九鼎太清丹经》。
  
   其三:修行的方法和仪式。
   说到这一点,最热闹的要数基督教,我去过一次教堂,大开眼界!彩旗飞舞,歌声震耳,其间还有电吉他乐队上台献技,比演唱会还热闹!整个过程,我就没有见到一个人拿出《圣经》来。总的来说,基督教的方法很简单:只要你“信”!
   佛教的就有些清苦了,念经,坐禅,苦修。《西游记》中妖道嘲笑道:“坐坐坐!你的屁股破!”说得唐僧面红耳赤。相比起来,最好玩的就算是道教了,张天师的方法是:炼丹!像化学实验一样好玩。同时还有“房中术”等其它法门——这就更好玩了!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宗教组织。毛主席说了,天地之间,人是第一宝贵的!
  张道陵很清楚这一点。前面说了,背着五斗米上山的追随者,现在已经数以万计。张道陵在飞升之前,按地理区域,把这些人划分为二十四“治”。每治若干人,其中,刚加入,还没有正式入门的初级弟子,号“鬼卒”(莫非杀鬼太多,存心忏悔?)。已经正式列入门墙的,号“祭酒”。到了顶层,是一些担任领导职位的资深门人,号“治头大祭酒”,责任是管理整个“治”的运作。
  
   最大的问题是,当他白日飞升之后,掌管这一庞大体系的塔尖人物,又将是谁呢?
  
   众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老资格的就故作谦虚状,等着张天师的一根手指,指到自己的头上。
   但张道陵往身后一招手,唤了一个人出来。大家一看,大眼瞪小眼,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张道陵的嫡亲长子——张衡!(请注意,不是发明候风地动仪的那位著名科学家。)
   张道陵把剩下的丹药(!)、天师印、二口雌雄剑、道书等,统统传给张衡,然后当着众宣布:
   “吾遇太上亲传至道,总领三五都功,正一枢要。世世一子绍吾之位,非吾宗亲子孙不得传。”
   也就是说,这天师之位,是俺老张家祖传的专利,其他人一边凉快去吧!
  
   从这一天起,在中国的古老大地上,兴起了一个千年流传的著名宗教,也兴起了一个千年不变的著名家族。
   而我们的故事,也将从此转到下一位的张天师身上。此时的他,端坐在张道陵遗下的琉璃宝座上,面对徒众半是遵从,半是嘲讽的眼光,心中一片茫然!
  
       (十四)
  
   张道陵携夫人、弟子飞升的时候,历史已经翻到了东汉桓帝年间。此时,皇帝昏庸,宦官奸臣当道,民不聊生。曾经辉煌一时的大汉王朝,已经走到了它生命的最后一个阶段,只等着有人把它往悬崖边,最后地推上一把!
   于是这个人就出现了,他就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汉桓帝!如果要再加上一个,那应该算他的继承人汉灵帝。至于《三国演义》中经常露面的汉献帝,其实人还不错,但是个不择不扣的倒霉蛋——什么时候当皇帝不好,偏偏要跟在这二位的后面?
   所以诸葛亮的《出师表》中写道:“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大汉疆域之中,只有皇帝一个人是糊涂蛋,其他的人都清醒得很,知道事情开始不妙了!其中最清醒的一位,这时正悄悄地指挥他的手下,在每家每户的门上,用白土书写“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此人也姓张,叫张角。
  
   而远在偏僻的巴蜀,另一个姓张的正独坐在鹤鸣山的道观里愁眉苦脸。他就是第二代张天师,“正一道”的掌教真人,张道陵的嫡子张衡。
   张衡在心里叹道:老爸啊老爸,当初您飞升的时候,为什么不连俺一起带走呢?
  
   创业难,守业更难!张衡从里到外,都是个非常低调的人,哪里想到接下张天师的印剑之后,会有这么多的麻烦?
   先是谣言满天飞:有人说张衡的老爸张道陵先生,不是白日飞升的。而是修炼深山时,由于年老体弱,遇到一条大蛇时,脚步蹒跚跑不快,结果被蛇给吞食了!张衡这笨蛋找不到尸体,只好编了个“白日飞升”的故事出来蒙大家。
   张衡异常愤怒:这是哪的事嘛!鹤鸣山就这么几片树林,这几年人又多,连野兔都跑个精光,哪里还有什么吞得下人的大蛇?你以为这里是亚马逊丛林呀?
   但他为人低调,口才又不好,拿这些谣言有什么办法?实在听不下去了,才找几个三代弟子来问,语气非常客气:“这个……请问,你们有没有听过对祖师爷不敬的谰言?”
   几个弟子脖子一梗,翻几下白眼:“什么好言烂言的?没有听说过呀!你是听谁说的?”
   张衡一下子又没有话说了,他不好意思说出告诉他谣言那人的名字。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既然如此,那么,好吧!请你们出去一下子,我要开始修炼了。”
   弟子们略一躬身,转身离去,一出观门,便一齐仰天长叹:“天啦!哪里见过有这样当领导的?”
  
  张衡整天躲在观众修炼,不见俗客。不知道的人个个竖起大拇指:“不愧是玄门高人!道行高深,清静脱俗!”但门下的弟子却有苦说不出,这山上山下,二十四 “治”,数万之众,人心浮动,眼看就要“卷堂大散”了!你这个掌门人再这样“清修”下去,从哪里找“五斗米”去?喝清水还差不多!
  
   正在危急关头,出现了一个神秘的人物。他的到来,拯救了摇摇欲坠的“天师道”。
   此人姓张,名张修。出身、来历、行踪皆无从考证。仿佛是从一个时间裂缝里突然钻出来,晃了几十年,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有人说他是张道陵老师的关门弟子,见师门衰微,挺身而出,特来拯救;有人说他干脆就是张衡的化名,或者张衡的分身!——张道陵早年会的法术,张衡多少该学一两成吧?但从这个张修的悲惨结局看,似乎又不太像!
   还有人嘴巴就不干净了:祖师爷当年精通“房中之术”,莫非……?
  
  不管怎样,这个张修以不为人知的方法,神秘地掌握了天师道的实际领导权力。然后,立刻大刀阔斧地展开了一系列的改革:首先,他完善了张道陵祖师的符水+祷告治病大法,增加了“静室思过”这一程序。找间黑屋子,也不上锁,自己把自己关在里面,一个劲儿地苦思我到底干了啥坏事?老天爷偏偏要我生病?——我估计,像这样的干法,就是把雷锋关里面三天三夜,出来时肯定也是一脸的羞愧!
  然后是加强理论学习,要求弟子务必把《老子》五千言,天天读,日日记。隔一段时间,还要向“祭酒”汇报学习心得!要知道,《老子》虽然只有五千个字,却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晦涩深奥!众多弟子文化程度本来就不高,半个月下来,一个个读得迷迷糊糊的。走在山路上晃来晃去,像一群喝醉了酒的农夫。一不小心碰在一起,连忙道歉,本来该说“对不起”,但一出口却是:“道可道,非常道!”,被撞的那位也不含糊,马上答礼:“名可名,非常名!”
   ——这样做的结果,当然是有助于加强管理喽!张修对此非常满意。
  
   有了这么多忠心耿耿的道众,再加上严密的组织,充足的活动经费,张修志得意满。他不禁把目光投向山外:在千里以外的中原大地,这时已经烽烟四起。同样是姓张的三兄弟:张角、张宝和张梁,已经率百万“太平道”教众,揭竿而起,准备给汉王朝以最后的一击!
   大泽龙方蛰,中原鹿正肥!张修心中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豪情,他俯视山下,突然发现,这鹤鸣山是如此的渺小!
  
   ——而就在此时,山中那座几乎被人遗忘的道观里,张衡和他美丽的妻子卢氏所生的儿子张鲁,已经长大成人了!
       (十五)
  
  看过《三国演义》的人都知道,在那个时期的四川,并存着两个地方割据政权。一个在西川,领头的叫刘璋,时领益州牧;另一个在东川,领头的叫张鲁,领汉宁太守。曹操对这两个人的评价都不高,他在和刘备煮酒论英雄时说,刘璋只不过是“守户之犬耳”,只想着看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不求上进。张鲁呢?连刘璋都不如!曹操和刘备甚至没有把他单独提出来点评,只是把张绣、张鲁、韩遂等辈放在一起, “此等碌碌小人,何足挂齿!”
  
   虽然住得很近,但张鲁和刘璋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史书上说是因为争地盘。但后人评论,就他们两位这本事,给那点地盘怕都嫌大。真正的原因很奇怪:杀母之仇!刘璋把张鲁的妈妈给杀了!
  这在历史上是个很例外的事情,只听说过“杀父之仇”,怎么却突然来了个杀母之仇?俗话说,好男不和女斗。抓到敌人的父亲,不用客气,立刻一刀两断!但抓到母亲,一般的做法只是关起来,然后耐心地等着她自己上吊,或者绝食!而按惯例,那些深明大义的母亲们,一般都会知趣地给与配合。例如同一本《三国演义》中,曹操抓到徐庶的母亲,双方的合作就比较符合规范。
  刘璋,历史上对他的评价是“暗弱”,是个心软懦弱的家伙。统治西川过于温柔,结果弄得大家有法不依,社会混乱。后来诸葛亮接手后,不得不反其道而行,施以严刑峻法,才把这股社会风气纠正过来!这样“心慈手软”的角色,怎么会忽然间面色狰狞,对别人的老母痛下杀手呢?
  
  汉献帝中平元年七月,张修率五斗米道众,在巴郡起事,响应黄巾起义。他部下人手众多,组织严密,又有比黄巾更好的理论指导,一时间在蜀地一带无人可挡!当时的益州牧刘焉手足无措,急忙飞报朝廷,恳请速派精兵剿灭!——各位看官请注意,那时已经到了什么时候?汉献帝!这位倒霉的皇帝不被别人“剿灭”,都要烧香拜佛了!
  
  其实朝廷早就知道有这么些人在蜀地乱折腾,私下里称五斗米教为“米贼”。——这个称呼很有创意,显得朝廷里不全都是笨蛋。如果这时曲阜孔家趁火打劫,也组织些儒生发兵起事,那就应该叫“肉贼”!因为孔家拜师时,照例是要收几束肉干的。——但现在朝廷有什么办法?只好拿出最后一件法宝:招安!
  
  这个光荣的招安任务,在朝廷转了一圈,又落到了益州牧刘焉的身上。刘焉是皇族后裔,深得老刘家的真传。这刘姓一族,如刘邦、刘秀等,再加上后来的刘备,都是别的本事没有,一招起安个个手法熟练。于是,三下五除二,便搞定了张修等五斗米道众。奏明朝廷,封张修为别部司马,同时承认了五斗米教在蜀地的客观存在。
   当然,朝廷也没有忘记正主张衡,封他一个“黄门侍郎”。张衡哪里肯做?你想想,汉和帝当年封张道陵可是“太傅之职,进冀县侯”!就算儿子本事不如老子,但一代之隔,也不好贬值这么快吧?“黄门侍郎”什么东西?说得好听是个“侍郎”,说不好听就是一把门的看守!
   张衡当然辞官不就,公平地说,以他的懦弱个性,就是真的给个“太傅之职,进冀县侯”,怕也是不敢去的!
   朝廷无奈,只好封他的长子张鲁为“督义司马”,和张修一道,同在刘焉手下任武职。这是张鲁第一次踏上历史舞台,但并不是他家里唯一的一个。同时进出刘焉府上的,还有张家另外一位的重要人物——张鲁的母亲卢氏。
  
  《后汉书》中记载:“沛人张鲁,母有姿色,兼挟鬼道,往来焉家,遂任鲁以为督义司马……”也就是说,张鲁的母亲,长得年轻貌美(凭张家的长生之术,想不年轻貌美都难!),并且还会些捉鬼画水的法术,所以经常往来于益州牧刘焉的家中。一来二去,两人有了点说不清楚的关系。而正是由于这层说不清楚的关系,张鲁才被任命为“督义司马”的!
   这个卢氏,可谓是后来走家串户的“三姑六婆”们的鼻祖。正是由于卢氏后来的悲惨遭遇,以后的三姑六婆们,不得不穿着老土,手拎旱烟袋,两边太阳穴还要贴两块膏药,打扮得奇丑无比!
   这样做的结果,连最低下的佣人,看到了她们也躲在树后狂呕不已,但未必她们连这点基本的审美观都没有么?当然不是。“如果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被哪家的老爷看中了,恐怕就难逃孝子贤孙们的三尺青锋了!”——这是卢氏用鲜血换来的教训!
  
   所以,当张鲁穿着一身新军装,在刘焉的军营里得意洋洋地走来走去的时候;当他的母亲,漂亮的卢氏穿着一身艳丽的纱衣,在刘焉的府上进进出出的时候。有一双眼睛,正躲在门背后咬牙切齿!此人正是刘焉的儿子刘璋,当时还是个面色苍白的文弱书生。
  
  命运将注定了张鲁的兴起!汉献帝年间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年份,中原大地照样狼烟一片,各路豪杰征战不已,惨烈战事层出不穷!相比之下,偏在蜀地的益州牧刘焉的所作所为,就豪不引人注目了。他只是简单地下了一个命令:别部司马张修,督义司马张鲁,领兵二万,去攻打汉中太守苏固。
   这在当时的乱世,这样的小规模征讨不值一提。但对张鲁来说,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十六)
  
   道教的历史叙述,总是和朝廷正史有着不少落差,让后来的读者不知道信哪家的好。
   关于天师道的第二代嗣师张衡,道教说,他是在汉灵帝光和二年白日飞升的;官方说,他是在汉灵帝光和二年死去的。这还没有什么,反正在那一年,张衡在人世间间消失就对了。至于他去了哪里,我们暂且不要去追究。
   问题是,道教方面认为,嗣师张衡先生是和他的夫人卢氏,一同在四川的阳平山(今四川彭州市)飞升得道的。如果是这样,那么,《后汉书》里记载的,那位后来进进出出刘焉府上的张鲁的母亲,又是何人?
   人耶?仙耶?如果是人,张鲁这一个儿子有几个母亲?如果是仙,后来被刘璋杀掉的又是何人?
  
   张衡作为天师道的教长,多少有些窝囊!这一点从他给张鲁的飞升前赠言就可以看得出:
   “汝祖以天地为心,生灵为念,诚敬忠孝为本,周行天下除妖孽之害。嗣吾教者,非诚无以得道,非敬无以立德,非忠无以事国,非孝无以事亲!”
   ——你看看,到自己都要升天了,口口声声提到的还是“汝祖”,“敬忠孝”!
   而上文提到过的张道陵的临别赠言就要霸气得多:
   “吾遇太上亲传至道,总领三五都功,正一枢要。世世一子绍吾之位,非吾宗亲子孙不得传。”
   —一对比之下,父子两代人的个性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还好张道陵有先见之明,在飞升前,给儿子留下了不少吃剩下的丹药,免得他在凡间惹来诸般烦恼!
  
   到了孙子那辈,拥有爷爷几分霸气的张鲁,就根本不去管他什么“敬忠孝”了!你老老实实地“敬忠孝”,别人会给你官做么?别人会封你一个“汉宁王”么?所以,张衡给儿子取名为“鲁”,看来还是有几分“知子莫若父”的先见之明!
  
  却说张鲁和张修带着刘焉给的二万士兵(其中大多是五斗米道的信徒),浩浩荡荡地去攻打汉中太守苏固。张鲁在曹操眼里,只是个“碌碌小人”,但毕竟还是个 “人”!至于苏固这样的,就差不多连“人”都算不上了。如果那天喝酒时刘备不小心提到他,曹操肯定会说:“苏固?那是什么东西?”
   所以,张鲁和苏固一接战,就干脆利落地干掉了苏固,吞掉了他的地盘。
   接下来,张鲁做了一件一件大家都想不到的事情:他杀掉了张修!
  
  从这一件事情看出,张鲁开始具有真正的政治素养了。因为同样的故事,在后世成功政治人物那里,上演过无数次!大的如朱元璋的大杀功臣,小的如瓦岗寨中,李密诛杀翟让。张修无疑是一个组织方面的奇才,但他犯了两个错误:一是不该为人之下,却又功高震主;二是既已为人之下功高震主,就应该先下手为强!
  
   这时,刘焉已经逝去,那个面色苍白的懦弱青年刘璋,在父亲部下的拥戴下,继任益州牧。从那一天起,张鲁和刘璋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就此在蜀中广阔的大地上开始了。
  
   问题先是出在张鲁这边,原因很简单:他看不起刘璋!
   按理说这没什么,当时看不起刘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随便在成都街上拦住一个老百姓,问他:“您觉得咱们的主公刘璋这人怎么样?”
   被问到人一定会瘪瘪嘴,不屑地说:“刘璋么,不怎么样!比我卖的茄子还软!”
   接着问:“您这样诽谤咱们主公,难道不怕被砍头么?”
   那人更加无状,连脏话都出口了:“切!我怕他咬我个鸟?他敢吗?”
  
  其实刘璋当然敢!砍掉一个卖茄子小贩的人头,对他来讲小事一桩。但他这个人太实在,老是放不下皇族的架子,动不动就说:“当年先高祖皇帝入关时,那是多么的仁厚啊!只有约法三章而已,真是个千古未见的仁君啊!我们后辈子孙不肖,想想先皇帝的风采,真是令人神往!”
   底下的官员个个听得哭笑不得,您这是哪年的事呀!现在哪里还兴这一套?但刘璋正在陶醉的兴头上,下面的官员谁也不好意思去打扰他。
  
   张鲁占有了苏固的地盘,腰杆粗了很多!本来就瞧不起刘璋,现在更加爱理不理!刘璋一道命令下来,心情好的时候敷衍一下,心情不好多时候,丢在一边理都不理!他想,你拿一个卖茄子的小贩都没有办法,现在俺拥兵数万,占地一方,你能把我怎么样?
  
   但这次他就大错特错了!刘璋对别人可以原谅,就是不能原谅张鲁,他永远也不能忘记,当年躲在门背后,看到的张鲁的母亲和自己的父亲那不堪入目的一幕!
  
   益州牧刘璋下令:部将张鲁,擅杀别部司马张修,不尊军令,令斩其母及弟,以戒来者!
  
   消息一出,全蜀震动!那个卖茄子的小贩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连夜逃往他乡!
   没想到刘璋此次这么硬朗!成都各部门的官员大摇其头,您杀谁不好,要杀张鲁的母亲和弟弟?他拥兵在外,您这不是硬给自己树一个仇敌吗?
      (十七)
  
   刘璋这次没有理会其他官员的劝谏,人都杀了,理会有什么用处?他暗地里有些后悔自己太心急了些:如果忍一忍,把张鲁骗回成都,来个斩草除根,那样就完美了!——从这一点来看,刘璋比他的先祖刘邦差的不是一个级别,也无怪这么多人对这他的西川垂涎三尺!
   他杀了别人的妈妈弟弟,面子上有些抹不去,一不做,二不休,命令部将巴郡太守庞羲,率兵二万,攻打反贼张鲁。
  
  张鲁把刘璋狠得咬牙切齿,仇恨产生力量,两军一交战,庞羲大败!刘璋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两万精兵,跑回成都的只有寥寥数千,中间还夹杂着一个丢盔卸甲的将军庞羲。按理说,庞羲应该吓得魂不附体才对,输的这样彻底,当统帅的还不提头来见?但这庞羲表面上是一副惭愧得无以复加的样子,内心却一点都不怕!刘璋是怎么样的人,他心里清楚得很!
   果然,刘璋不仅没有处罚庞羲,到最后还封他一个“巴西太守”,仍然放在前线抗击张鲁。 ——人说:“主公,您这么可以让一个败军之将任如此要职?”
  
   刘璋的回答是:“庞羲以前的失败,权当是交了一次学费嘛!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从好的方面来看,庞羲还是学到了不少经验教训嘛!”
  
   庞羲伐张鲁一役的结果是:张鲁在东川之外,又进占了汉中,算是赚翻了!庞羲学到了不少经验教训,平调为巴西太守,不赔不赚;最倒霉的应该算刘璋了,他身为皇族,弄了半天,地盘反倒比张鲁还要少了,赔得一塌糊涂!
   这一时期的张鲁,可谓志得意满!爷爷传下来的天师道,终于在他手中发扬光大,达到了历史的顶峰!
  
   问题是,苹果熟了,就该掉下来了;人走到了顶峰,前面往往就是悬崖!
  
   张鲁哪里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占据了东川、汉中,朝廷自己忙得不可开交,见一切已是既成事实了,奈何他不得,便勉强封他个“汉宁太守”。张鲁当然不满意,凭什么我只是个“汉宁太守”?我的地盘明明比刘璋还大嘛!那小子都是个“益州牧”!
  
   要怪就怪那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老贼曹阿瞒!所以,张鲁动不动就对左右说:“我欲自称汉宁王,督兵拒曹操,诸君以为何如?”
   左右臣下都给他吓坏了!连忙给他讲解“高筑墙,缓称王”的道理,他怎么也听不进去,一天到晚就念叨着“汉宁王”、“汉宁王”……
   所以说,每个人屁股所坐的位置,最好和他的大脑容量相吻合,否则就非常容易出问题!
  
   公平地讲,张鲁之所以被后来的天师道教众尊为“系师”,他在宗教管理上还是很有一套的。张鲁不仅完善了张道陵、张修所创建和改进的天师道组织,还别具一格地加上了自己的创新。
   他命令在他管辖的范围内,广建“义舍”,里面摆上“义米”、“义肉”。来往的人,量腹而食。不可以吃得扶着墙出去,更不可以“吃不了,兜着走”。否则,嘿嘿,小心张天师派鬼怪取你小命!
  
   大家一听是鹤鸣山张天师的子孙设下了“机关”,个个悚然!哪里还敢贪小便宜?结果当时的东川一带,就如同中学课本里彭荆风的那篇《驿路梨花》一样,到处有不要钱的饭吃。吃完了怎么办?不要紧,咱张家的米有的是!
  当时的张鲁的辖区,除了他以外,根本没有朝廷规定的地方官吏。一切的日常行政工作,皆由天师道的“祭酒”、“治头大祭酒”掌管。史书记载:那时的东川、汉中一带,“犯法者,原有三次再行之于刑。有小过者,命其修路百步,则罪除。不置官吏长使,皆以祭酒为治,雄居巴、汉三十年,民夷信向之。”
  
   看起来这东川几乎就是后来的延安了!其实情况大不一样,张鲁在政治方面的功夫,简直就差得太远了!《三国演义》中的张鲁,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碌碌小人,何足挂齿!”的典型。
   首先,他任用奸邪小人,有对姓杨的兄弟,哥哥叫杨柏,弟弟叫杨松。这兄弟二人,有松柏之名,而行禽兽之实!收受贿赂,私通敌寇,大进谗言。张鲁却视为心腹,言听计从。明明有个虎将马超来投靠,被这哥俩一撺掇,硬生生地逼反投靠了刘备。
  其次,为人主者,应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马超部下的虎将庞德,多好的一员虎将?本来是想和马超一起走的,但生病留了下来。曹操来攻,张鲁急来抱佛脚,请庞德出马。庞德一开始便胜了一场,这本来是件好事,但被杨松在耳边这么一说,张鲁便疑心他“卖此一阵”!叫刀斧手推出去斩了!后来被人苦劝放了,却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你来日出战,不胜必斩!”
  
   庞德一个人怎么胜曹操的大军?一狠心干脆投降了曹操!
   庞德的投降,成为压垮张鲁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从此之后,张鲁再无可用之人,只好弃城而逃。他谁都不带,偏要带着杨松!
   曹操大军紧跟着杀到,杨松给张鲁出的最后的计谋竟然是:“某守城,主公当亲与决一死战!”
  
   后人说的话很有道理,“俺坚决相信你,就像昏君相信奸臣一样!”张鲁就是这样的人,杨松这样的计谋,他竟然也坚决相信了!结果领兵出阵,“未及交锋,后军已走。”
   张鲁只好跟着跑,跑到城下一看,杨松紧闭大门!没有办法,只好下马投降了曹操!
  
   曹操拿下汉中后马上做了两件事:一是原谅了张鲁;二是处斩了杨松,以收民心!
   ——你看看别人的政治水平
  
   曹操这个人的名声不好,有一点就是因为喜欢杀掉那些已经归降的的“主公”!例如荆州刘琮,明明已经降了,给曹操省下了很大的功夫,却还是被许褚铁骑全家杀尽!
   但张鲁他却没有杀,原因是张鲁在逃跑前,做了一件好事。手下劝张鲁,咱们撤退以前,应该把仓廪府库给烧了,免得便宜了曹贼!
  
   张鲁却不同意,他说:“我向本欲归命国家,而意未得达;今不得已而出奔,仓廪府库,国家之有,不可废也!”
   结果曹操来了一看,“见鲁封闭库藏,心甚怜之。”张鲁投降之后,念在他封仓库之心,优礼相待,还封他为镇南将军。
  
   其实,从张鲁一向的表现看,哪里会是一个一心想归顺朝廷的人?真正的原因是,老张家三代人,辛辛苦苦,五斗又五斗,积攒下来的那点米,多么不容易啊!怎么舍得一把火烧掉?
  
   人的命运就是这么奇妙,这区区的五斗大米,在幕启之时,帮助张家平步青云,建教立业;同样又是这五斗米,在幕落之时,又使张家的后人,免除了生死之劫!
    (十八)
  
   魏建安二十一年,天师道第三代传人,“系师”张鲁去世,葬于邺城东(今河北省邯郸市临漳县)。张家为他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周围的人们看得清清楚楚,这位张天师,并没有像他的祖父、父亲一样,白日飞升。
   但人们不得不承认,张鲁是个传奇性的人物,他把张道陵传下来的天师道逐步完善,并且发扬光大,最终在他的手中达到了顶峰!但由于个人能力的局限,天师道在达到顶峰后,又在他手中迅速地衰落。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张鲁在中国历史还创造了一个吉尼斯纪录,在汉人统治的地区,他建立了历史上唯一的一个政教合一的政权。虽然小是小,但就此一家,别无分店。孔子的后人向来瞧不起龙虎山张家,但这一点他们是望尘莫及的!
  
   张鲁降曹后,曹操并没有丝毫为难他。倒也不是怕把他逼急了,使出祖传的法术来。曹操很清楚,当年张道陵在青城山大战时用的法术,如果张鲁只会三成, 他的几十万大军就不用回家了。
  
   曹操看到这张鲁积攒了这么多米,并且没有烧掉,心里很是高兴。打仗这买卖,其实打的就是粮食,“当兵吃粮”嘛,没有粮食谁愿意替你卖命?——张鲁真是个实在人呐!曹操叹道,而且还是个节约粮食的标兵!
   另一方面,曹操心里也有些犯嘀咕:这全国各地,信五斗米道的愚民很是不少,例如张道陵的弟子赵升就是从东吴来的。要杀张鲁非常容易,咔嚓一声人头落地,我就不信他会金钟罩、铁布衫!问题是,杀了他一个,手下这么多五斗米道的追随者怎么办?
  曹操是见识过黄巾起义的,同样是“道家”,当时的皇帝没有操作好,结果就毁了大汉朝几百年的基业。曹操左思右想,办法只有两个,一是斩草除根,见到读《老子想尔注》的家伙就砍头!二是把张鲁好好地养着,龙无头不行,“系师”被我捏在手里,其他的众弟子们还不乖乖听命?
  
   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是曹操玩得最顺手的游戏!几番权衡之后,曹操宣布:拜张鲁为镇南将军,封阆中侯,邑万户;鲁五子皆为列侯!
   郎中侯是个县侯,镇南将军属“四镇将军”之一,地位仅次于三公。要知道,曹操自己也不过是“三公”之一。大家再回忆一下,张鲁在归降之前,做的是什么官?——汉宁太守!按品轶来看,大概只有正五品。
   这样的结果让张鲁的手下苦笑不已:打了败仗投了降,反倒大大地升官了!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众人黯然伤神,曹操下令:拔汉中民数万户以实长安及三辅!于是,张鲁及其僚属,带著他们的宗教组织一同北迁。在古代,千里搬迁,是一件非常伤筋动骨的事情。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张鲁哪里还敢多说半句?
   到了邺城,曹操还假惺惺地说,你看,幸亏俺有先见之明。这不,整个汉中都被大耳贼刘备给抢占去了,连老夫自己都折却门牙两粒!还好把诸位提前请了过来,否则,落在大耳贼手里呀,嘿嘿!
  
   张鲁躬身谢道:“多谢丞相关照,才免得小人等遭受大耳贼的毒手。”
   曹操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咱们两亲家,还这么客气干什么?您太见外了,太见外了……”
  
   在此以前,曹操已经派人来提亲了,希望张鲁可以把他的女儿,许配给自己的儿子燕王曹宇。到了这个时候,张鲁还敢说什么?他知趣地给五斗米道发布了一条戒令,叫做《大道家令戒》,其中有这么几句话:
   “既得吾国之光,赤子不伤。身重金累紫,得寿遐亡。七子五侯,为国之光,。将相掾属,侯封不少,银铜数千, 父死子系,兄亡弟荣,沐浴圣恩。……”
   至此为止,天下五斗米道众,有的死心塌地埋头做良民;有的浪迹天涯,星散四方。组织分散,势头大减!张鲁无计可施,只有埋头读他的《黄帝九鼎太清丹经》,但心烦意乱,怎么也读不进去!不禁仰首长叹:早知道做人这么难,还不如去做神仙算了!
  
   他现在才知道,父亲是一个多么明智的人啊!
  
   曹操父子见天师道慢慢衰落,便逐渐放下心来,对亲家张鲁也变得爱理不理的。曹操还好一点,曹丕这个人就比较刻薄了。
  
   那时经常有方士之类的上门来自我推销,说有仙术献给大王。曹丕是个聪明人,博览群书,对汉武帝时期的方士栾大等人的伎俩早就了然于胸。但闲空时,也喜欢叫他们进来表演一下,然后当场戳穿,以图个乐子!
   曹植曾经记载说,当时“世有方士,吾王悉所招致,……”但招来之后,却“自家王与太子及余兄弟咸以为调笑,不信之矣。”
   你不信就算了,却还要羞辱别人!曹丕笑完之后,还满殿地东张西望,大惊小怪地叫道:“张亲家公在哪里呀?有没有看到刚才的精彩表演呀?给点点评好不好?——不要推辞嘛!谁不知道,您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嘛!”
  
   张鲁死后不久,黄初三年,曹丕颁布敕令,禁止吏民祷祝老子!他在敕令中写道,
   “老聃贤人,未宜先孔子,……汉桓帝不师圣法,正以嬖臣而事老子,欲以求福,良足笑也。”
  
   这相当于击毁了天师道的最后一根顶梁大柱!鉴于曹丕阴鸷的性格,大家可以猜到他下一步会干什么!
  
   幸亏在此之前,张鲁显示了他作为道门中人的唯一的一次先见之明。在临死的时候,他把他的儿子张盛招到床前,秘密地吩咐他,如果情况一有不对,马上辞官归隐龙虎山,不可有丝毫留恋,这样方可保住张家和五斗米道的一丝血脉!
  
   张盛见风暴就在眼前,不久便上书乞归,携家人及道众回到了江西龙虎山。此时,距离当年张道陵举家离开龙虎山入蜀,时间大约有200年。这200年,对于张家来说是个充满传奇性的轮回。终点又回到起点,只是江山依旧,物事已非!
      (十九)
  
   古道西风瘦马!一个凄凉的下午,张道陵的第四代传人张盛,携带着数十家眷徒众,冷冷清清地回到了江西龙虎山。
   此时的龙虎山,和200年前,张道陵离开时相比,风景依旧,人民已非!张盛窘迫地发现,他在龙虎山的生计,将不会比他的曾祖父高明多少。
  张道陵离开时,是汉顺帝永和年间,当时东汉王朝虽然不敢和强盛的西汉比,但总体经济情况还算不错。表现在人口上,当时全国总人口大约是5000万左右。但就在张道陵离开的这一百多年间,各路豪杰中原大地来回厮杀。如果写成一本《三国演义》,那是相当的浪漫!但在《三国演义》中跑龙套的“群众演员”——当时的芸芸众生们,却丝毫也浪漫不起来!“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就是那个时候真实的生活写照。
   到了张盛回山的那一年,全中国的人口,不过800多万!
  
   所以这时龙虎山上,更加路断人稀!张盛好不容易才找到当年张道陵修炼时的洞府,刚一打开石门,一股霉气便扑面而来!当年放《黄帝九鼎太清丹经》的石桌旁,竟然倒毙着几个不知哪年躲进来的乞儿饿殍!
  
   张盛暗自庆幸:要说这神仙的确是有先见之明!给的是个石洞,里面的家私都是死沉死沉的,除非你是《西游记》里占水帘洞的那位混世魔王,否则别想搬得动!要是当年神仙给的是个木建筑庙观呀!嘿嘿!
   ——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出,张盛很好地继承了他曾祖父的一个优点:乐观!
  
   自从张鲁兵败之后,天师道组织四分五裂,道中弟子分散在大江南北,居无定所。少了这五斗米的收入,弟子们饿得眼冒金星,几乎想把手里的那本《老子想尔注》拿去换钱了!
   《白毛女》里面的莫仁智说得好:穷生奸计,富长良心!一些弟子实在没有办法,便做出了不少作奸犯科之事。有技术含量的,就装神弄鬼,敲诈钱财,甚或奸骗妇女;没有技术含量的,就纠集几个师兄弟,专找那僻静之处,等行人走近,一闷棍一个!
   有些老成的道众实在看不下去,便上前劝道,“算了吧,做人要厚道!您忘了当年祖师爷的教导么?犯了这样的错,要写“三官手书”,请上天原谅,否则就会死翘翘的……”
  
   还没等你说完,别人就挖苦了回来,“省省吧您!怕是张鲁这小子,现在都没有写“三官手书”呢!”
  
   张鲁的确没有写“三官手书”,他呆在镇南将军府中,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哪天曹丕的铁卫军就闯进门来!哪有心思管这些闲事?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来给他汇报教中弟子的种种不法,“您还是出面管管吧,再怎么说,您还是俺们天师道的正宗掌门人呀!”
   张鲁面色平静,干巴巴地说:“好了!谢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等客人走后,他一回到内室,便仰天长叹:“祖师爷啊!我还能怎么做?”
  
  所以,等到这天师道传到张盛的手中时,他再具有乐观的天性,这回都笑不出来了!名义上,天师道的道众遍布天下,全国各地,大江南北,到处都有。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这样的告示:“今有龙虎山天师道嫡传弟子张某,初到贵地,作法驱邪,施符治病!有需要者,请携五斗米来排队!”但实际上,张盛真正能够控制的弟子,只有和他一起上龙虎山的区区几十人!
   还好张盛这个人什么事都喜欢往好处想,他想,“情况总的来说还是不错呀!当年做官多少还有些积蓄,连带祖传的家业,够这几十号人吃上好几年了,如果一齐上山的有几千人,那就惨了!另外——”
   ——想到这里,张盛有些怪不好意思! “这《黄帝九鼎太清丹经》反正俺也暂时看不懂,这炼仙丹的工作,看来得先放一放。”
  
   他内心深处的想法是:这样一来,俺就可以省下大笔的开销了!
  
   尽管如此,张盛的头脑还是很清醒。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长法:家产再多,也有吃光用光的一天。怎么办?看来还得想办法开源节流。
  
  老张天师们的方法前面说过,治病!问题是,现在所有那些打着天师道旗号的混蛋们,都是到个地方就收米治病,害得全国的医生们怨声载道!更麻烦的是,米收了不多,人却给医死了不少!病人家属找上门来,他们还振振有辞:“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俺这符呀,是龙虎山张家统一发行的。出了问题,请您找他们理论去!”
   所以,从现在这种情况看,还能下山去治病吗?想到这里,张盛自己都摇头!
   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炼些丹药来卖。张盛想了想, 又一次否决了!原因很简单:第一,要有一定的资本和生产工艺;第二,要花很长的生产周期。很明显,卖丹药这行当,将注定是个亏本的买卖!
  
   ——什么“生意”周期短,既简单,又不要多少本钱呢?
  
   张盛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绝佳的办法!
你以为几百万先烈都是白死的吗?好容易现在能吃点供享了,你个p民就想翻天?还早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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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什么困难呢?很简单:没有钱了!
  
   炼丹这项工作,听起来很浪漫,花费其实很大。简单统计一下就需要以下原材料:汞、硫、碳、锡、铅、铜、金、银、砒霜、石英、紫石英、丹砂、雄黄、雌黄等等,如果算到完总共要60多种!其中最大宗的消耗品是朱砂——水银的原生矿。你如果经常看香港鬼片的话,对朱砂和道士们的密切关系应该有深刻的印象。
  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要花钱的!张陵王长的实验工作一干就是几年,这买朱砂的钱从哪里来?很明显的,张陵当时并没有学会点金之术。那是正牌的神仙,如吕洞宾之类,才能具备的高级功夫。而当时的张陵,估计顶多相当于魔法学院五年级的哈里波特的水平:会隐身法、分身术,可能还会辟谷之术。也就是说,他可以长时间不需要吃饭,或者只略吃些神仙们喜欢的黄精、茯苓之类就可以度日。但弟子王长是否也具有相等的能力呢?后人对此多抱怀疑态度。这就是说,在张陵的日常开销中,可能还不得不加上“粮食”一项。
  银子!山珍海味离不开盐,走遍天下离不了钱!张陵从事着高尚的修仙事业,现在却为这沾满铜臭的俗事伤透了脑筋!没有经济来源,眼见得丹炉的火苗慢慢熄灭,瓮中的谷子也渐渐见底!龙虎山那年头有几个人?就算有几个猎户樵夫,别人也不见得因为你会分身术,就每天提供你两斗米吧?
   ——什么?用隐身法去偷?得了吧你!崂山道士的结局你总该听说过吧?
  
   到最后,张陵和王长面临一个重大的选择:放弃,或是离开!
  
   独立龙虎山顶,天风浩然,吹得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脚下是深谷空阔,林深木茂;头顶是朗朗长空,云舒云卷。一代圣哲张陵,经过苦苦的思索,把他深邃的眼光,投向了西南方遥远的地平线......
  
  史料记载,当时的西南蜀地(今四川、重庆一带)一带,“民风淳厚”。张陵在那里当过几年县官,对这一点印象很深刻。所谓“民风淳厚”,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人都挺老实的。这“老实”两个字,是个两面翻的词语。往好的那一面说,是“善良”;往不好的那面一翻,就成了一个“笨”字,容易上当,好骗!该项传统美德四川人到现在也老老实实地保留着,这就是为什么九十年代“气功热”时,四川出了这么多在全国都排得上号的“大师”!
   另外还有一点很重要。蜀地,尤其是核心四川盆地,古来号称“天府之土”。自从战国时期李冰修筑都江堰之后,此地物产丰富,人民殷实。早在西汉时就出过卓文君的老爸卓王孙这种超级富豪。所以,张陵之后几十年的刘备诸葛亮,千方百计,费尽心思也要把蜀地占为己有!
   “民风淳厚”,再加上“人民殷实”,翻译成现代的流行话语就是:人傻,钱多!——就缺个“速来”了!
   想到这里,张陵不敢怠慢,生怕其他大师们捷足先登,立刻和王长打好包裹,千里迢迢,奔西南方蜀地而去……
  
  当然,后来的道家史书对于此事的记载有些不一样。他们承认,张陵那年的确放弃了刚经营不久的龙虎山大本营,携徒众迁往蜀地。但原因却不是一般小人猜测的那么庸俗!真实的原因是,张陵觉得,在西汉时期的四川人,“朴素纯厚,易于教化”。一个个都是老实巴交的好人,只可惜缺少好的老师来教化而已。所以,身为日后“天师”的张陵,当然义不容辞,毅然担任起这一历史重任,到四川去救人民于蒙昧之中。
  
  关于张陵入蜀的另一种说法是,他当时已经具备了相当的神通,可以预知过去未来。因此他预感到:中国广大腹地一带,今后将战乱绵绵。为了避免道家刚创立的基业毁于一旦,所以才果断地迁往四川。这一点和后来的蒋委员长不谋而合:外乱逃四川,内乱逃台湾!只可惜台湾当时还是蛮荒之地,且正式被内地人进驻是在三国时期,距离张陵那个时期还有上百年之久!
  
  对于前一种道家的官方解释,后来学者往往表示谨慎的尊敬!而对于后一种说法,则大多都有些怀疑:就算张陵当时已经具备了“天眼通”的功力,但从汉和帝末年到“桓灵之乱”,中间还要历经六代君王,足足一个甲子(六十多年)的时间!仅从时间上来看,张陵这一搬家,就显得实在是太匆忙了一点!
       (五)
  
   汉顺帝永和年间(公元125—144年),张陵率弟子王升等入蜀,落脚点在四川大邑的鹤鸣山(今四川省成都市大邑县县境内)。据史料记载,张陵生于公元34年,这就是说,他来到鹤鸣山时,年龄可能已经超过一百岁了!
  
   张陵的选择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作为一个道地的四川土著,在下在成都生活几十年,自问不是太孤陋寡闻,却从来没听人提起过成都市境内的这座“道教名山”。如果要我来给张陵推荐修炼的山场,我肯定不会把鹤鸣山排在第一位。
  
   首先,我会向他推荐甘孜州的贡嘎雪山。此山海拔7556米,四川最高峰。号称“雪山之王”、“瑶池仙境”,国家级风景名胜区。
  推荐理由:众所周知,世界上有名宗教的创始人,在正式立教之前,往往都会找个人迹罕至之地,饿其筋骨,劳其体肤。以苦行的方式,达到和上天交流的目的,最终大彻大悟!其中的典范如耶稣基督,他在沙漠中苦行了好一段日子,忍受住了撒旦的种种考验与折磨!另外我们还可以举佛祖释迦牟尼的例子,据《西游记》记载,他曾经在雪山之顶,修成丈六金身!结果不幸被大鹏金翅鸟的母亲——一只巨型的孔雀一口吸进肚子里!可见,要想在四川找一个修行的地方,贡嘎雪山是最佳的选择。
  
   其次,我会向他推荐乐山地区的峨眉山。此山海拔3099米,世称“峨眉天下秀”,四大佛教名山之一,国家级风景名胜区。
  推荐理由:峨眉山被佛教占领是后来的事,在张陵那个年代,佛教的影响还不值一提。作为有先见之明的道教天师,张陵本应该当机立断,马上进驻金顶!但很遗憾的是他没有!后来的历史发展充分证明了峨眉山的重要性:佛家把它作为四个大本营之一,派重量级的普贤菩萨驻守;武林中的峨眉派自古声威赫赫,灭绝师太一口倚天剑在手,曾使多少邪魔外道闻风丧胆?还有,看过徐克电影《蜀山》,玩过《仙剑奇侠传》的朋友们都知道有个神奇的“蜀山派”,派中都是些会御剑飞行的角色,他们的根据地在哪里?还是峨眉!
  
   实在不行,我们还有第三个选择——位于阿坝州的九寨沟。总面积约720平方公里,号称“童话世界”、“人间仙境”。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推荐理由:作为一个爱好旅行的成功人士,您居然没有到过九寨沟?没有到过九寨沟,您至少看过九寨沟的风景画片吧?什么,连这也没有?那,《英雄》您总应该看过吧?张艺谋拍的第一部武侠电影?——不要光顾想着里面的漂亮MM,回忆一下风景:瑶池如碧,两个剑客在镜面一般的湖面上,以剑尖点水的方式,轻盈地飞过.;黄叶漫天,高手们衣裾飘飞,在秋高气朗的日子里,各持兵器,伫立古木之下,一树黄叶人如削……这样的风景,连俗士张艺谋等都不愿放过,一次次扛着摄像机往那里跑,居然被我们的张陵先生轻轻地放过,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综上所述,我估计,张陵之所以弃蜀中诸名山于不顾,偏偏选择了鹤鸣山,一定有他不可语人的缜密考量!请大家注意鹤鸣山的地理位置——成都市境内!
  
  鹤鸣山,当时叫“鹄鸣山”。鹄,天鹅也。四川自古很少见到天鹅,且天鹅喜水,爱的是湖泊沼泽,跑到山上去干什么?所以,估计这座山上出现的“鹄”,极有可能只是一种白色的大雁。四川人偏在西南一隅,见骆驼言马背肿,遇到几只大雁也高高兴兴地称为“天鹅”。恰巧这几只天鹅又叫了几声,所以干脆把这山命名为 “鹄鸣山”!
  张陵是个见多识广之人,来到这鹄鸣山,一寻思,不对啊!这里哪来的天鹅?他走到山后,忽然看到一块石头,长得别具一格,像极了一只引吭高歌的仙鹤!心中大喜,这仙鹤自古以来就是道家的吉祥物嘛!于是便命名这块大石叫“鹤鸣石”,当然这山自然就改名为“鹤鸣山”!
  
  事情到了后世道士们的嘴里又变了样。据他们说,这鹤鸣山中藏着一只石鹤,极为通灵。只有遇到能够修道升仙的人经过,它才会长鸣数声!它的第一次鸣叫,是上古著名神仙广成子(《封神榜》中使翻天印那位)修炼成功;第二次鸣叫,就是因为我们文中的主要人物张陵后来升级为张天师;至于第三次,则是由于明朝一个道士修得正果,此人就是赫赫有名的张三丰!从此以后,人心不古,石鹤就再也没有鸣叫过了。
  
  这个传说的最大意义是,各位朋友今后有空到鹤鸣山游览,走着走着,如果突然听到旁边的石壁中传出几声尖厉的怪叫,大家不必惊得脸青唇白,更不要拔腿就跑。而是应该保持风度,优雅地,谦虚地对同行的凡夫俗子们说:“不好意思!在下马上就要白日飞升成仙了!过八百年再见!Bye Bye!”
      (六)
  
   张陵和王长定选定位于川中富庶地区的成都市大邑县鹤鸣山后,不敢怠慢,立刻展开了辛苦的工作。
  
   一方面,师徒俩穿上白大褂,打开《黄帝九鼎太清丹经》,重设丹炉。空寂已久的鹤鸣山上,又一次出现了人间烟火。
  
  另一方面,张陵没有忘记自己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目的,炼丹之余,他脱下白大褂——也可能是仍然穿着,走到了山下的广大人民群众中去。但是,你一个外乡人,贸贸然跑到这里,服装怪异不说,一口江西口音大家听得半懂不懂。在这种情况下,四川人虽然“民风淳朴”,但也迟疑着不肯打开家里放钱的抽屉。
   张陵胸有成竹,摆摆手对一旁惶恐的弟子王长说,没有关系!我有的是办法!
  
   张陵的办法很简单,但相当有效。什么办法呢?治病!
  
  人生在世几十年,食五谷而生百病,这是谁也免不了的事情。传说后来的蜀将张飞,是个勇猛得一塌糊涂的人。曾经面对着曹操百万大军,独立长坂桥之上,双眼圆睁,毫无惧色,赢得了千古名声!此役之后,张飞自己也有些飘飘然,到处宣称“老子天下什么也不怕”!诸葛亮听到后,轻轻一笑,说:“附耳过来,我来告诉一样你会怕的东西!”张飞不信,附耳一听,脸上色变,连连称诺!从此不敢再狂妄了。
   诸葛亮说的只是一个字:病!
  
  张飞如此,何况我们这些泯泯众生?所以,从古到今,那些宗教创立着,以及借创立宗教来蒙钱的大师们,莫不以治病为创业的捷径。远的如耶稣基督,他可以用手触摸的方式,成功地治好残疾或麻风病人。近的如李大师,对老头老太太们宣布:练功再加上心诚,就是让医院关门的好办法!
  我岳父母他们那个工厂有对老两口听进去了,有天小女儿得了子宫外孕,疼得在地上打滚!老头子老太太一点也不慌,在一旁心静如水地发功!等邻居听得实在不对劲,推门进来,那小女儿已经躺在地上很安静了。这老两口就和我岳父母住同一栋楼,我去年回去,还碰到他们孤孤单单地提着菜篮上菜市买菜。
  
  张陵的办法既不同于耶稣基督的触摸法,也不像李大师一样费神叫人们去练功。他的办法是用符水来治病救人,其法:先用雄黄(或朱砂、鸡血、童便、墨汁、清水……)在一张黄表纸上画上若干人看不懂,但鬼神看得懂的符号。然后,在一碗水中浸一下,或干脆焚化在这碗水中,然后,让病人诚心诚意地喝下去。结果当然是“病者立愈”!
  这是张陵当年的原始方法。后来的道士们有的老老实实地沿用,有的为了节省材料,干脆念念有词地用把桃木剑,或干脆用食指在清水中画几下了事。他们宣称,这样同样也可以达到治病目的。到后来,连和尚尼姑们也学到了这种方法。我老爸说,他小时候,村子里的一个老尼姑,曾经用后一种方法,成功地帮他化去卡在喉咙中的一根鱼刺!——这虽然是功德一件,但我还是觉得这个老尼姑有点不专业!
   有一点要强调的是:从张陵到后世的道士们,在使用这种法术时,都要对病人强调:要心诚则灵!但张陵还多加一点:病人在喝符水时,还要诚心向上天忏悔自己曾经犯过的罪孽!
  
   结果张陵老师在鹤鸣山一带治好了无数的病人!当时的卫生条件、营养水平都很差,人生病是家常便饭。那时的医学不发达——你不发达也罢,但竟然也要钱!所以人们得了病蜂拥地上鹤鸣山找张老师!
  
  到底有多少是张老师真正治好的?我们现在当然无从查考。不过,据我所知,世上所有疾病之中,至少有80%是自己就可以痊愈的。例如感冒,到现在为止,没有一种药对感冒病毒有办法。你去看医生,花了一百多块,他给了你一大塑料袋的药。其中有个别是减轻症状如咳嗽、头痛的,其它大多只是你为医院所做的贡献!作为病人的我们,和职业医生相比,最大的不同是:我们不知道哪种药是减轻症状的,哪些药是“做贡献”的。没办法,我们只好花一百多统统买下来!
  
  病人喝了张陵张老师的符水,忍了几天,一看,哟!还真的好啦?这张老师还真的了不起啊!心里高兴之余,连忙跑到邻居家如此这般一吹嘘。邻居听后,说,可不是嘛!上次我拉肚子,上山去请他看看,他就简单地念念几句,烧了一道符在一碗水里,我喝完后,过两天也就好了!真是奇迹啊!
  
   而且这张老师还不收钱!两人一合计,这不行!咱们可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咱四川人“民风纯朴”嘛!
   所以两人还是揣几个散碎银两上山去感谢张老师。
   当然,张老师说什么都不要,我们修道之人,嫌金子晃眼,银子傻白,铜钱腥气!身外之物而已,饥不能抱,寒不能衣!有什么用处?
   但四川人的民风实在是太纯朴了!一再苦求个不停,死活要张陵收下银两。张老师实在是拗不过去了,只好勉强说:
   既然你们如此热情,我也不好拂了大家的一番美意。这样吧,银子我是不收的。如果你们诚心要谢,请施舍贫道五斗米即可!
  (七)
  
   先给大家讲个小故事。
  
  且说在美国西部小镇上,有个出了名的小傻瓜。当地酒吧里的牛仔们最喜欢的娱乐活动是,拿出两枚硬币,一枚50美分,一枚1美元。然后叫小傻瓜过来,“喂,小笨蛋,选你认为最多钱的那个拿走!”小傻瓜每次都傻呵呵地拿走那50美分的硬币,酒吧里的牛仔们乐不可支,觉得有这样的傻瓜真是小镇之福!
   后来有个牧师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把小傻瓜拉到一边,温和地问:“孩子,难道你不知道1美元比50美分多吗?”
   “当然知道!”小傻瓜不屑一顾地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选50美分的硬币呢?”牧师不解地问。
   “如果我选了那1美元的硬币,以后谁还会和我玩这个游戏?”
  
  张陵老师大义凛然地拒绝银两,只收五斗米的行为,使山上山下的村民敬佩得五体投地!不愧是得道高人啊!大家齐声赞叹,消息不胫而走,附近县乡的人们听到鹤鸣山出现了一位活神仙,纷纷扶老携幼,背着五斗米上山求见。刚开始还主要是来治病,后来就有些志向高远的年轻人,背着行李跪在山门不肯起来。一问,拜师来了!您不收俺就在这里跪一辈子!
   张陵爽快地说,都留下来吧!前提条件只有一个:没有官方的犯罪记录!
   年轻人大喜:孔老二那边拜师是要收几条肉干的,请问您是要——
   还是五斗米!张老师一摆手,我吃素。
  
  后来渐渐出现了一个问题:上门求见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整个鹤鸣山山上山下,络绎不绝地挤个水泄不通!这些人中有一半直挺挺地跪着——那是上门拜师的;另一半直挺挺地躺着——那是上门求医的。后者躺着还不老实,嘴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吟个不停!再加上那些乘机搞第三产业的,在道观门口搭起塑料大棚,大声吆喝着叫卖酸辣粉、凉面、豆花饭、馄饨、锅盔……无证经营不说,还乱丢垃圾随地倾倒废水!几乎快把清静的鹤鸣山弄得快成垃圾山了!
  张陵大为头痛,常常是刚把炼丹炉的火升起来,就急急忙忙地跑到外面去给病人画符水。三下两下画完跑回来,炼丹炉里的火早灭了,又要重新升。当时离发明打火机还有两千年,张陵又还没有学会三昧真火之术。每次生火都要捏着两块火镰敲半天!天天如此,把个张老师烦得几乎要走火入魔了!
  
   不过张陵毕竟是得道的高人,静下心来略一思索,立刻想到一个解决的办法。他穿上道袍,迈着方步走到山门。
  在道观门口,有一鉴开的半亩方塘,中间随便种着几株莲花,养着几尾金色鲤鱼。张陵老师当众烧了几道符丢进池塘里,然后当众宣布,今后凡是求医之人,要把平生隐恶之事,写成三通文书,一通放在山顶上,一通埋在山下土里,一通沉入水中。这有个名号,叫“三官手书”,目的是告诉各路神仙你犯下的过错,请求原谅。
   做完这一切后,要向神明发誓:今后不得再犯,再犯立即身死!
   发完誓,就到这个池塘中舀一碗符水喝,病即痊愈!——如果没有痊愈死了,只能说明你忏悔得不够彻底!
  
   张陵话音刚落,四下的人们有的往山上爬,有的往山下跑,还有的到处找有水的地方……偌大的山门口,就剩下那些拜师的年轻人,和一群目瞪口呆的无证小贩!
  
  看到这一切,张陵感到很满意。他吩咐王长去考察那些拜师者,自己折回炼丹坊,专心致志地研读那本《黄帝九鼎太清丹经》,细细调配仙丹的配方。在炼丹坊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堆满了大袋小袋的大米。另有不少大米他已经叫弟子们运到山下去变卖了,换成白花花的银子;再到药店里,买了大量的朱砂、硫磺、方解石之类的炼丹必需品运上山来。
   炼丹坊里的装备焕然一新,张陵看着这一切,满意地点点头。据他的估算,再过不久,他的龙虎大丹就要大功告成了!
    (八)
  
  汉顺帝汉安元年(公元142年),张陵独坐在鹤鸣山的炼丹坊里,面前放着一个朴素的朱漆木盘,上面没有雕龙画凤,只在底部简单地勾勒出一个八卦的图案。
   八卦之上,整齐地排着八粒桂圆般大小的药丸,看起来黑黢黢的,质地粗糙,毫不显眼。
   张陵盯着这几粒丹药,一言不发。
   在这朱漆木盘里放着的,正是他炼制成功的龙虎大丹!
   ——没有人知道他当时的想法。当一个人耗费一生的时间和精力,孜孜追求一个难以企及的目标时,他是否设想过,有一天目标清楚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自己的心情会是怎样?正如一个刚登上宝座的皇帝,细细地端详着自己手中的那方玉玺;一个发了第一笔财的商人,抚摸着身边的一枚枚银锭……
   张陵想,原来仙丹就是这个样子的啊!很普通么!他心里似乎有些失望,但又觉得,它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张陵并没有立刻服食下去,他直觉地感到:时机未到!
  
   这时,隐隐约约的,从西边的天空飘来一阵丝竹之声,一朵紫云从天边冉冉飞来。作为这方面的专业人士,张陵当然知道该如何处理,他急忙穿上鹤氅道袍,双手合拱,肃立中庭等候。
   ——咦!有人惊讶地问,张陵怎么对神仙这么没礼貌?至少要摆个简单的香案吧?
   说这话的人就外行了!香案这东西,其实是道教后来抄袭的佛教仪式,作为道教创始人的张陵,哪里知道后来还有这么一出戏?
  
  所以张陵就这么简单地肃立着。仙乐的旋律越来越清楚,紫云越飞越近,越来越大,像一朵巨大的棉花糖!少顷,紫云飞到中庭,背景音乐停止。从云中跳下来一个白须老人,鹤发童颜,神光照人!老人旁边还跟着两个童子,手里捧着一大堆法器,计有:芭蕉扇、金刚琢、净瓶、晃金绳、紫金葫芦、七星剑等等。正是由于有这么多宝贝,后来这两个童子起了贪念,私自盗宝下凡,一个自称“金角大王”,一个自称“银角大王”,在西方路上很让唐僧师徒头疼过一阵子!——这是后话,此处按下不提!
   老人神色和蔼对张陵说:“你不要害怕!吾乃太上老君是也!”
   张陵心说我当然不会害怕,谁都看得出你是神仙嘛!但问题是,太上老君是谁?
   ——张陵心中有这个疑问并不奇怪。在他之前,无人知晓“太上老君”这个名号。据史书记载,第一次记载“太上老君”这个称谓的,正是张陵后来所著的《老子想尔注》。也就是说,在此之前,包括张陵,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太上老君是何许人物!
  
   旁边站着的金角童子见他一脸迷惑,插嘴介绍到:“太上老君就是当年骑青牛,过函关,化胡为佛,留下五千真言的老子!”
   哎呀,原来是老子李耳先生啊!您的大作我是天天都要拜读的!张陵不敢怠慢,连忙躬身礼拜!
   太上老君谦虚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多礼。咱们道家一切顺其自然,不用像儒家那样礼节繁琐!接下来,太上老君的一番话,把张陵惊得背上的汗毛一根根竖起!
  
   老君先是肯定了张陵没有擅自服食仙丹的远见,老君说:神丹虽然已成,但你并无尺寸大功于民,凭什么资格成仙?
   ——张陵本来想顶嘴说我治好了这么多人的病未必不算?但想了想,自己心虚没敢说出来。只好点头称“是”!老君很满意他的态度,接着说:你一定要做几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才可以服下仙丹,白日轻举升天!
   张陵听到这里就略有些失望:原先我以为道家是飘游世外,不问俗事的,结果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还是要去做那些“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这不是儒家的生意吗?
   老君看透了张陵的心思,微微一笑,说:否!我不是叫你去安邦镇国,或是坐庭断案。听好了——“近蜀中有众鬼魔王,枉暴生民,深可痛惜。子其为我治之,以福生灵,则子之功德无量,而名录丹台矣。”——也就是说,清除恶魔,方能服食丹药成仙!
   张陵一听大惊失色,这这这……我还不如就去安邦镇国吧!像我这样一个年近百岁,手足无力的老家伙,单单一个鬼魔王就可以轻易把我给生吞了,何况您还说的是“众”鬼魔王?
  
   老君又是微微一笑,说,不用担心!然命令身边的童子:东西在哪里?还不快快拿出来!
   两个童子手忙脚乱地在众多法物中一阵翻检,然后在张陵面前排出了几样仙家宝贝:《正一盟威秘录》一部,三清众经九百三十卷,符录丹灶秘诀七十二卷,雌雄剑二口,都功印一枚!
  张陵头都大了!又要看书啊?一本《黄帝九鼎太清丹经》我就已经看来几十年了,您这一下子就摆上这么多部!再说了,咱们要去对付的是鬼魔王,一听就是不喜欢读书的狠角色!您扔几本书去,人家怕是不在乎吧 ?——还好多给了两把宝剑!但这哪里够用?要不这样,听说您和玉皇大帝交情好,借十万天兵一用如何?
   太上老君懒得和他多罗嗦,一摆手,说,务必用心研读,其中自有奥妙!
   然后,跨上紫云,仙乐重新响起!老君冉冉地向西边的天空飘了回去。
  
   剩下一个张陵捧着书、剑、印,一个人在庭中发愣……
    (九)
  
   张陵和鬼魔王们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在千日之后,这一点充分说明了张陵是个谨慎的人。我们不难猜出这一千天(三年!)之中,他在忙些什么,光是“三清众经九百三十卷,符录丹灶秘诀七十二卷”就够他喝一壶的了!要提醒大家的是:以上阅读仅仅是理论基础!
  
  汉顺帝汉安四年(公元145年),张陵一脸铁青地来到了成都郊外的青城山,长期的用功读书使他微露疲惫之色。这时的他,头发已经全白了。和他一起上青城山的只有弟子王长,想到这一点,他不禁感到有些孤单!与张陵相比,后世的道士们就幸福得多!徐克的《蜀山》中,那位白眉真人也是一头白发,但人家就比张陵来得威猛:
   ——“紫青双剑,云中七子,青城三百弟子!随我降妖除魔!”白眉真人威风凛凛地下令。底下一大群人诺声如雷:“遵命!”然后大家驾起飞剑,流星雨似的向天际飞去……
  
  张陵此时名下的弟子是不少,但多是来混口饭吃!包括王长在内,没有一个人会“飞剑之术”这门高级功夫。——这也是张陵把战场设在青城山的原因。杀人一万,自损三千!如果放在鹤鸣山,家眷老小,弟子佣仆一大群,那些鬼魔王可不是吃素的!动起手来这些人的安全谁负责?所以我们说,张陵是个谨慎的人。
  
   张陵来到青城山,顾不得去欣赏“青城天下幽”的美景。立刻忙碌地布置开了:
   首先,他把《正一盟威秘录》佩在身上。——怪不得这本书只有一本,原来不是用来读的!
   其次,他建起了一个琉璃高座,左供大道元始天尊,右置三十六部真经。
   最后,他立下“十绝灵寔”,周围布满“法席”。——不懂什么是“十绝灵寔”、“法席”?没关系,我也不懂!
  
   做完这一切前期工作,张陵又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之后,他才叫王长找个地方藏起来。自己站在山巅,独自一人敲钟鸣磬,准备以一人之力,迎战横行蜀中的六大鬼王!
  
  那六大鬼王在蜀中已经称霸多年,手下有魔兵百万!按:当时东汉人口大约6000万,多分布在关中、中原一带。四川地处偏远,估计人口顶多就是500万左右。也就是说,平均下来,四川每个五口之家都可以摊上一个魔兵,这比例非常惊人!相比之下,西方的妖魔就比较可怜。《魔戒三部曲:王者归来》中的围城之战,魔王索伦把家底都搬出来了,看起来场面很是吓人!结果一算总共多少兵力?——才20万!
   所以,我们有理由对独自呆在青城山上的张陵老先生感到钦佩!
  
   鬼王们本来混得好好的,高兴时就享用享用胆小的村民们献上的猪头三牲,不高兴时就发起一场非典、禽流感之类的瘟疫,看到人间忙得人仰马翻,自己带着群鬼卒蹲在山头看热闹!日子过得非常惬意!
   这一天,他们听到张陵挑战的钟磬之声,个个怒不可遏!哪里来的外乡蛮子敢多管闲事?这些鬼王们都是性情急躁之辈,平时骄横惯了,不等百万大军集合整齐,便领着三五千鬼怪呼啸着直奔青城山而来!
你以为几百万先烈都是白死的吗?好容易现在能吃点供享了,你个p民就想翻天?还早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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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30 08:46:14 |只看该作者
东汉永平二年(公元59年),年仅26岁的原重庆市江洲县县委书记张陵,正式向朝廷提出辞职申请。
   这件事对于朝廷来说,是件小事。但对于中国历史来说,却是件影响深远的大事。
  
   张陵,字辅汉,祖籍江苏省丰县,汉光武帝建武十年生,相传为西汉贤相张良的八世孙。从这一点看得出,他的基因是很过硬的。
   和所有后来有出息的人一样,张陵从小就显出与众不同的天赋:七岁时就精通《道德经》,而且“天文地理河图洛书无不通晓”!这就很了不起了,请问在座的看官,你们年纪也是一大把了,有哪个敢拍胸脯,说自己“粗通”《道德经》?
  当时还没有兴科举考试,但朝廷也有自己的办法,叫“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也就是让地方上的三老四少,看看自己周围有没有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人才,如果有,就推荐给朝廷做官。张陵读《道德经》读出了名,于是给推荐上去当了县级领导干部。这也是在汉朝,道家仍有很高的地位,如果是在明清,道家式微之时,张陵如果还想做官,精通《道德经》,甚至再加上《南华经》也没有用。人们要的是儒家学说,精通半部《论语》就可以治天下了。
  张陵弃官之后,没有回他的家乡江苏省,而是到了洛阳附近的北邙山隐居,学习长生之道。他这一行为的动机颇令人怀疑:北邙山是在洛阳旁边,这洛阳是个什么地方?东汉中央政府的首都!所以当时不少人议论纷纷,认为他嫌县官太小,动心思想走“终南捷径”。朝廷听到这种议论,派人去征召他,封他另一个官位:博士。这个官相当于孙悟空的齐天大圣,听起来好听,其实没有什么实权,纯属安慰性质。
   张陵坚决地说:NO!我不去!原因呢?病了!
  
   你一个炼丹修行的人还会生病?蒙谁啊你?当时在位的是汉章帝,脾气不太好,一看他不识抬举,也就懒得理他了。
  
   但后来发生了很多异事, 据说,张陵在修炼时,天降一只白虎,衔神符送到他的坐榻旁。又有人说,他得到了黄帝九鼎丹经,修炼成仙丹,服食之后,获得了分身隐形的特异功能:明明是坐着和你聊天,一站起来,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你一个人在那里目瞪口呆!
  在一个风和日丽,春光明媚的早上,有人看到他优哉游哉地泛舟池上,正赞叹这老道士真会享受之时,走到堂前,却发现他正认真地坐在蒲团上念经;到底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于是跑去问别人,别人却说,不会吧?刚才还看到他在客厅里陪客人说话呢,哪里在划什么船?大家摸不着头脑,一时都跑出去看,谁知刚出门,迎面碰上老道士正策杖衣葛,吟咏着看花而回!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张老师已经修炼成功了!
  
  消息传到洛阳,此时汉章帝已经驾崩,即位的是汉和帝,听名字就知道这老兄为人和气。汉和帝一听,什么?有神仙?心中大喜,对他那分身隐形的道术更是垂涎三尺。你想,如果学会这种道术,当皇帝是一个多么快乐的职业啊?——汉和帝A严肃地在金銮殿和大臣们讨论国家大事,汉和帝B却在后宫里和佳丽们风流快活;而与此同时,汉和帝C正在翰林院里和文人学士们进行愉快的文学探讨;汉和帝D分花拂柳,带着几个小太监在御花园里欣赏大好春光!
   想到这里,汉和帝不敢怠慢,下旨:封张陵太傅之职,进冀县侯!
  
   太傅大家都懂得,这是三公之一,属于中央政治局常委一级的官职。至于冀县侯这个爵位,我们这里要岔开一笔讲解一下历史知识。
   关羽当年投降曹操,被汉献帝封为“汉寿亭侯”,后人多以为“汉”是朝代名,“寿亭侯”才是爵位名。这一认识深入民间,以致后来造假古董的还铸了不少“寿亭侯印”的印信。结果被行家一眼看穿,贻笑大方。
  汉时规定,十里一“亭”,十亭一“乡”;万户以上,或不满万户,为“县”。封侯的时候,看功劳的大小,初等的封“亭侯”,高一级的再封“乡侯”,再高一级的封“县侯 ,最厉害的封“郡侯”。关羽只是初建功勋,故只能封“亭侯”,他名义上的封地叫“汉寿亭”,所以叫“汉寿亭侯”。
   再看看诸葛亮,“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立下盖世的功业,他的爵位是什么?武乡侯!各位观众请注意:“乡侯”而已!
  
   所以说,汉和帝封张陵为“冀县侯”,那是下了大本钱的。
      据史书记载,此时的张陵,并非孤身一人。
  
  早在被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之后,当县官之前,张陵曾经在太学呆过一段时间。汉代的太学,相当于现在的中央党校,官员们的摇篮。张陵在太学时,忽有一天,喟然叹曰:“转眼一瞬间,时光飞逝如电!就算你当了一百年的总理一级的官员,还不是终有一天会死翘翘?”
  类似的感慨孙悟空当年也曾经有过。男儿生在世间,如果要说有什么终极愿望的话,第一应该是长生不老。——所以有“修仙之术”!第二应该是家财万贯。——所以有“炼金之术”!如果还有第三,应该就是左拥右抱了!——所以才有 “房中之术”!但种种技术,归根结底,最重要的还是第一点长生不老,否则一切终有一天还是会化为无有,这一点张陵看得很清楚。
   他这一声喟叹,引起了另一个人的注意——他的一个党校同学,姓王名长。
   王长听了他这番话,对他的见解大为佩服!于是,也不管同学不同学的,干脆就拜他为师,成为张陵的第一个弟子。在以后的日子中,王长忠心耿耿地陪伴着张陵,走完了漫漫的修仙之路。
   所以,当汉和帝的诏书传达到北邙山之后,师徒俩一合计:这太傅听起来好听,不过是个国家主席一样的名誉职位,有总理大么?再说了,就算是总理,在俺们这些修仙之人眼里,算得了什么?
   张陵又一次坚决地说:NO!原因呢?还是一样:病了!
  
   汉和帝心中这个郁闷啊!他是个温和的,优柔寡断的皇帝,遇到这种情况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放弃吧,实在舍不得!不放弃呢?又想不出别的办法。怎么办呢?
  
   如果换成后世的皇帝,有两个简单的办法可以供他参考:
  
  一是明世宗的做法,他也遇到个道士,叫陶仲文。此人利用男儿的第三种愿望来巴结皇帝——献房中之术。皇帝一试,龙颜大悦,像这样的仙人上哪儿找去?于是,赶紧封他为“神霄紫府阐范保国宏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哎哟我的手指累的!),官至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少傅少保、礼部尚书、恭诚伯。报酬方面,兼支大学士禄,赏赐至银十万两,其它服饰用品之类无算。
  和明世宗相比,汉和帝的“太傅之职,进冀县侯”简直就像打发叫花子!而且,除了这些实在的东西,虚的那一套明世宗也是做足了的,“见则与上同坐绣墩,君臣迎送,必于门庭握手方别!”所以陶仲文老道士死心塌地跟着明世宗,直到81岁老死为止。——虽然这个81岁就死了,对于神仙来说是早了一点。
  
   如果这一点做不到还有后来清康熙帝的办法:
   清兵入关后,汉族的文人学士纷纷往山里躲。皇帝一看犯了脾气,你要躲?我偏偏要你出来做官!
   当时有个著名的文人兼一代名医叫傅青主,接到圣旨就是不出来!原因呢?和张陵一样:病了!
   康熙帝哪里肯信!这么容易就病了,这还叫天下第一名医啊?下旨:抬也要给我抬来!
  于是地方官不敢怠慢,弄副担架,几个膀大腰圆的差役一摁,硬把他往京城里抬!可怜的傅青主文弱书生一个,其实没有后来梁羽生替他吹嘘的那一身功夫。实在没有办法,心一横,乘人不注意,挣脱往地上一撞!这下可好,头上一个大大的窟窿,咕嘟咕嘟往外冒鲜血!把随行的人吓坏了,赶紧上报给康熙帝。
   康熙帝一听,什么?这下真的病啦?得了吧,算你有种!这才放了傅青主,随他往什么山躲去吧!
  
   汉和帝没有明世宗那么大方,又没有清康熙帝那么野蛮。无奈之下,只好采用消极的办法:派人拿了张“封张陵太傅之职,进冀县侯”的诏书一次一次往北邙山跑,前前后后共跑了三次!后来弄得传旨的官员见了张陵都觉得怪不好意思!
   张陵和王长一看也觉得头痛:这皇帝还真和咱们杠上了!
   估计他们心头还是有些犯嘀咕,这一次又一次的,万一有天皇上发火了,学起顺治帝,点三千铁甲御林军前来,张陵再多的分身也不够用啊?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师徒俩连夜起身,兼途赶往偏远的江西省,在一个叫云锦山的地方落下脚跟。这云锦山,就是后来鼎鼎有名的:龙—虎—山!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道观,道观里住着个老道士。老道士对小道士说:
   ——“千万不可以打开伏魔殿下面那个地洞,否则有大麻烦!”
  
   这座山叫龙虎山(原名云锦山),山里的道观叫上清宫,老道士就是历代的祖师张天师,小道士呢,就是以后要继承“天师”这一头衔的下一代小张天师。
  
   大宋仁宗嘉佑年间,有个洪太尉奉圣旨来到龙虎山,此人是个狐假虎威的角色。在山上时,被一些虚拟的虎啊蛇啊之类的吓得魂不附体,回到山下的上清宫里,却把钦差的架子摆个十足十!他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硬要打开伏魔殿下的地洞一看。
   张天师不在家,手下其他道士又不敢得罪他。结果,放出了镇压在洞里的一百单八个魔君!在北宋末期,上演了一出“只为衣冠无义侠,遂令草泽现奇雄”的英雄史诗剧——水浒!
  
  龙虎山,位于江西省鹰潭市区南郊二十公里处,属典型的丹霞地貌风景区。我没有去过那里,从图片上看,这个地方岩石是褐红色的砂岩。千崖万壑,奇峰迭起。山间绿树如萌,山下清泉潺潺。《水浒》中赞曰:“千峰竟秀,万壑争流。瀑布斜飞,藤罗倒挂”。这几句话倒不夸张,现在看图片也看得出几分来。
  天下名山僧占多,道教虽然具有本土优势,守住的却只有寥寥几座,著名的有所谓的“道教四大名山”:湖北武当山,江西龙虎山,四川鹤鸣山,安徽齐云山。—— 也有人在“四大”中排入四川青城山,替下了四川鹤鸣山。四川人有句话说:肉烂在锅里头!所以我并不在意鹤鸣山或青城山哪一个入选。但如果是前者入选的话,本文的主角张陵先生将会比较欣慰,因为这样一来,四大名山中,至少有两个和他有着直接的关系!
  
  据冯梦龙的《喻世明言》记载,张陵和王长来到云锦山之前,遇到一个绣衣童子,口授给他们两句真言:“左龙并右虎,其中有天府”。如果是一般的人,如宋江、鲁智深等,也曾经接到过大量这样的真言,但无一例外都百思不得其解,问神仙,神仙却卖关子不说!只好自我安慰:“其中自有玄机,日后自知!”结果,等“日后自知”了,霉也倒过了!——我看古小说时,很为神仙们的这种无聊游戏感到郁闷!
   好在这次遇到的是张陵,本身就是一个候补神仙。所以,虽然童子不说,他也毫不介意,知道这是神仙们应该遵守的规矩。果然,走不了几天,到了龙虎山,一看,恍然大悟!
   ——谓王长曰:“左龙右虎,莫非此地乎?‘府’者,藏也,或有秘书藏于此地。”
   冯梦龙的说法有个大BUG!因为按冯的叙述,龙虎山的得名在张陵到来之前。其实,据所有的道教正史记载,这龙虎山的得名,正是因为张陵后来在此山中的作为而才拥有的。
  
  张陵和弟子于是就在这云锦山中住了下来。荒山野岭,生活怎么办?没有关系,神仙们早就考虑周全。张陵王长“恰好”在山顶发现一个适合居住的石洞,石洞“恰好”有两扇天然生成的石门。更重要的是,石洞里“恰好”像花果山水帘洞一样,石桌石椅石碗石盆等一应生活设施俱全!
   只是石桌上没有摆上石米石肉石鱼,而是摆着一本书,上面金光闪闪八个大字:《黄帝九鼎太清丹经》!
   张陵以手加额,道声“惭愧”!师徒俩便日夜研习这本修仙的参考手册。并且按照书中所说的方程式和配方,架起了一应试验设备,如丹炉、铜鼎、坩埚、天平、烧杯、试管、酒精灯之类。一切具备之后,师徒俩穿上白大褂,日夜不停地忙着研制仙丹灵药!
   然后就出现了若干奇迹:
   第一年,出现了第一个成功的预兆:红光满室!
   第二年,出现了第二个更好的兆头:天降一只青龙,一只白虎,来护卫他们的丹鼎。
  这说明丹快要炼成了!——众所周知,仙丹这个东西,夺天地之精气,取阴阳之变化。世间一切邪魔外道,无不垂涎三尺,躲在一旁盘算着下手抢夺!仙丹之于道家,正如经卷之于佛家。唐僧师徒取经归来后,在通天河畔,也曾经有无数阴魔试图抢夺经卷,但孙悟空一条棍子在手,谁敢上前?阴魔们折腾了一晚上,无功而返。张陵和王长没有孙悟空的本事,神仙们当然体谅到了这一点,所以特地派了青龙白虎来保护。
   ——正因为如此,从此这座山才改名叫“龙虎山”!
  
   眼看仙丹成功在即,张陵王长欣喜万分。但就在这时,却出现了一个简单的,却难以克服的困难!
你以为几百万先烈都是白死的吗?好容易现在能吃点供享了,你个p民就想翻天?还早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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