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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民国六年七月,上京朝贺的第六十二代天师张元旭先生,在河北丰台北“讨逆军”扣留,饱受了一番惊吓。还好,最后只是虚惊一场,“讨逆军”很客气地把他放了。当时的中国,虽然龙蛇混杂,政治风云变幻不定,但台面上的人物手段都还算比较温柔。不像后来的那些人,动不动就大开杀戒。一般来说,不幸失败的“大王”们,只要简单地发个“下野通告”,便可安安稳稳地躲进租界里做寓公了。
比如这一次挑起事端的张勋先生,手下总共才三千辫子军,就冒冒失失地打算复辟一个王朝。结果,手下的军队三下两下被打得四散奔逃。自己独自一人,跑到荷兰大使馆躲了起来。等事情稍微平定后,便在天津租界找了所房子住了下来。生活好像还不错,结交的都是些社会名流。1919年,张勋先生六十五岁生日,著名的 “老怪物”辜鸿铭,还特地送他一副对联: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擎雨盖”暗指清朝的红缨大官帽,“傲霜枝”指的是脑后那条大辫子。辜鸿铭自己也把“傲霜枝”一直保留着,因此,他对同道中人张勋先生很是欣赏。
张元旭天师倒不用往租界里躲,毕竟不是辫子军中的一员,最多算是个凑热闹的。——没关系,一切都是误会,大家安慰他说,谁没有判断错误的时候?
但张天师的心情多少还是有些黯然:作为一个号称可以“未卜先知“的道教天师,张元旭先生这几年的判断错误,似乎次数多了一些。他闷闷不乐地返回了龙虎山,再也不敢轻易乱跑下来献”祥瑞”了。空闲的日子,便专心编撰《补天师世家》,试图使自己的心境,真正地平静下来。但恰逢乱世,能在中国像陶渊明似的活下去,基本上属于痴心妄想。更何况,张元旭先生还根本不是这样的一个人。
末代皇帝溥仪如此,第六十二代天师张元旭也是如此,任何一个人,当头上顶着“皇帝”、“天师”之类的符号时,自己多半也会变成一个符号,一切事情,均会身不由己。很难说,这算是祖宗传下来的光荣,还是祖宗传下来的“原罪”?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张元旭先生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呆在龙虎山修身养性。他曾经多次下山,会见过诸如吴佩孚和孙传芳之类的头面人物,后者还请他风光大筵了一回。不过,张天师很谨慎地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前两次的教训,给他留下了惨痛的记忆。1919年,张元旭被推为“万国道德会”名誉会长,次年还当选为“五教会”道教会会长。
“万国道德会”这一类的民间团体,名字取得虽然响亮,但在当时的中国,基本上没有什么实际影响。张元旭先生自己多半也清楚,对方看得起的,多半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头上那顶“天师”的帽子。请去当什么“名誉会长”,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在主席台混个前排中央的位置。然后,主要的工作,除了喝茶以外,便是微笑和拍手了。
…… ……
从古到今,中国人都相信各种稀奇古怪的预言征兆。其中,最为灵验的,大概要数各种童谚民谣了。《后汉书》中记载,当初董卓先生要完蛋的时候,城里到处传唱着:“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甚至到了民国时候,也有此类的谣谚出现。比如,“五色旗,没有边儿;袁世凯,没有几天儿。”人们纷纷传说,这类的童谣,是天上的神仙——尤其是那位神出鬼没的吕洞宾先生,特意借懵懂儿童之口,来让世人警醒的。
前面说过,神仙的诸多所作所为,多半比较无聊。有话你就直说不行吗?玩什么玄虚呀!要真是“天机不可泄漏”,不如干脆闭上嘴巴好了。《西游记》三十二回中,日值功曹在孙悟空面前,竟然也玩这样的把戏。结果惹火了猴子,被劈头骂了个痛快:“……就纵云赶上,骂了几声毛鬼,道:‘你怎么有话不来直说,却那般变化了,演样老孙?’”
张天师据说有请神的本事,却还没有孙悟空那样骂神仙的本钱。所以,当他们听到对自己不利的谣谚时,也是干瞪眼儿没有办法。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据说,江南一带盛传龙虎山道教正一派教主张天师的民谣:“绝不绝,灭不灭,六十三代有一歇。”
民国十三年(公元1924年),第六十二代天师张元旭先生逝世。其长子张恩溥即位,成为道教正一派天师。屈指一算,恰好是第六十三代!
张恩溥,字鹤琴,号瑞龄,谱名道生(又名岩生),生于清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作为道教的天师,张恩溥先生“精道法、擅符箓”。他还有一样绝招,画起符来,“笔力道劲,先后如一”,可以画百贴如一幅,模样大小不差分毫。正因为如此,据说,他画的符特别灵,上门来求符的信众络绎不绝。我们知道,后来也有不少道士可以轻易地做到这一点,只不过,他们借助的是现代印刷术。对付克隆而成的鬼怪,可能会有些效果。至于拿传统意义上的鬼怪有没有办法,那就不得而知了。
有一件事张恩溥先生多少让人感到遗憾:他是一个先天的驼背。不过,作为天师府的嫡子,这一点点缺陷不算什么。刘罗锅不是驼背么?还不是照样可以当宰相?
当时,对张家很不友好的李烈钧都督,早就被袁大总统赶出了江西。二十年代初期,他紧随孙中山前后,成为了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中的一员。山高皇帝远,再加上中央事情忙,根本无暇顾及张天师。因此,二十年代的头几年,张天师在江西过着惬意的生活:官方的头衔虽然没有了,但远近的农民,对张家仍然崇敬有加。天师还是天师,得罪不起的,惹火了呼风唤雨,撒豆成兵,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李烈钧没收的张家的田产,被袁大总统慷慨地还给原主人。袁世凯呜呼哀哉后,按理说,这些田产,应该统统收归国有。但问题时,当时的“国”,究竟是谁家的国?
没有人愿意管这件事。除了李烈钧这类的好事者之外,当时的人大多不想去主动得罪张天师。是的,张家的法术可能是假的,但,万一是真的怎么办?——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中庸”一点,走到哪里都没有坏处的。
当时江西的主政者是著名军阀孙传芳,这人和张恩溥的老爸张元旭天师关系不错,请他吃过一顿饭。孙传芳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要帮前都督李烈钧先生革命到底。所以,等到张恩溥先生即位后,他发现,自己的境遇,并不想当初想象中的那样糟糕:除了上清宫,他还拥有十多处庄园巨宅,以及面积遍及附近八个县的范围的,五千多亩不用上官税的良田。家中仆佣下人上百,山下佃户雇农无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句话说得真是太有道理了!
于是,第六十三代天师张恩溥开始了他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据说,他花起钱来一直都比较潇洒。有人统计,张恩溥先生的常年花费,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目:银元八万六千五百多块!
这八万六千多块银元,不用说是早年创下的纪录。等张恩溥先生跟随蒋总统跑到台湾去之后,估计再威猛也不敢这样花了。再说,后来蒋总统也不喜欢有人用银元,他希望人们支持国家的银行系统,多用纸币。——结果人们真的用了很多纸币,后来,据说要买个烧饼,都得提一篮子钞票去!到了那个年代,恐怕有钱如张天师者,都会无限怀念当年那些白花花的银元的。——当然,这是题外话。
…… ……
很多很多年前,有一个年轻的绝世奇才来到江西。他到了江西首府南昌的名胜滕王阁,碰巧蹭了一顿不要钱的饭。席间,碰巧接过别人递来的纸笔,随手写下了一篇赋。一不小心,碰巧又写得太好了一点,成为了中国文坛上的千古绝唱……
这个年轻人就是王勃,这篇赋,便是足以让每个江西人都感到自豪的《滕王阁序》。
在《滕王阁序》中,王勃是这样总结江西省这个地方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这句话说得真没错,江西山川秀美,物产丰富。自古以来,便是人才辈出之地。光是可以得国家级杰出贡献奖的,就有:陶渊明、晏殊、欧阳修、王安石、黄庭坚、朱熹、姜夔、文天祥、汤显祖、宋应星、詹天佑、陈寅恪、袁隆平等等,至于张勋李烈钧这个档次的,根本就派不上号。如果再把张天师祖孙一家都算上,可以给这个名单,一家伙增添好几十号人。
常言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最先对这句话深有体会的是张元旭天师,因为曾经最让他两眼泪汪汪的,不是别人,正是江西老乡李烈钧先生。不过,江西老乡间的恩恩怨怨还远远没有结束。等到了张元旭先生的儿子张恩溥天师,方才真正体会到了江西人杰地灵的厉害!
(一一三)
中华民国十五年(公元1926年)九月,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首先击败了盘踞两湖一带的大帅吴佩孚,然后大举进攻江西的孙传芳。1926年11月8日,北伐军消灭了孙传芳的主力,进入江西省的省会南昌。就在占领南昌后的第二天,国民党江西省党部由秘密转为公开。在省党部中,担任省党部执委兼农民部长的是一个27岁的共产党员,江西弋阳县人方志敏。
张天师的噩梦开始了!遇到了方志敏这样不信邪的共产党,怕是吕洞宾下凡也是没有办法。更糟糕的是,同一时期,先后在江西南昌工作的,还有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副主任郭沫若,以及一个顶级厉害的人物:时任中共中央农委书记的毛泽东!——张恩溥先生这个时候,大概已经听到了龙虎山顶传来的隆隆雷声吧?
方志敏非常赞同毛泽东关于农民运动的主张,在毛泽东抵达江西以前,他就组建了江西省农民协会筹备处,并已经派员到各地开展活动了。毛委员到南昌来一指点,方志敏心头更是一片雪亮。他一边忙组织建设,筹备召开江西第一次全省农民代表大会。一边琢磨着开始具体的农民运动:发动群众,捉拿批斗张天师!
不能不说方志敏的眼光很准,张家长期以来,就是全国有名的“封建堡垒”。同时,还是田产横跨八县的大地主。所谓“擒贼先擒王”,要在江西境内开展农民运动,不把张天师这个典型一举拿下,以后的工作该怎么展开?
于是,方志敏在省城一挥手,一组工作队员便浩浩荡荡地奔赴贵溪,打算把张恩溥先生来个手到擒来。几天后,工作组成员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没有抓到,张天师跑了!
什么?难道这天师真的会“隐身术”不成?方志敏大失所望,事情看来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贵溪不是省城长沙,“北伐“的大潮,根本就没有在龙虎山上的岩石上留下丝毫印记。当地的民众,对张天师仍然怀着深深的敬畏之心。你几个省城跑来的书呆子,咋咋唬唬地就想跑来这里捉人?
还没有走到贵溪县境,就有人跑去给张恩溥先生报信:不得了了!省城来的共产党来捉您老人家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您快跑吧!
于是张天师撒腿就跑。江西有的是崇山峻岭,随便找个深山道观一躲,省城来的书呆子们便一筹莫展了。问当地的老俵,却是无人敢说。当时井冈山革命根据地还没有成立,群众哪有这样高的觉悟?再说了,张家的“五雷法”可是闹着玩的?我要是给你们说他躲在哪里,白天你们跑去抓他,晚上说不定他就会派个什么金甲力士来抓我呢!
方志敏听了这个消息,一时也是没有办法。省城事情忙,当时国共冲突已经若隐若现,方志敏作为共产党方面在江西的主要官员,这个时候,正忙着和著名的“反革命分子”——当年著名的“革命分子”——李烈钧先生斗法呢!李烈钧随着北伐军重返江西,时任江西省政府主席。这个主席同样很忙,忙着和“激进分子”方志敏等人斗法。大家斗来斗去,忙得一团糟,没有时间和精力来收拾眼中共同的“反动分子”——大地主张天师。
张恩溥躲了几天后,施施然踱回了龙虎山天师府。笑话!就凭这几个愣头青,便敢来跟我斗?张天师不屑地说,要不是看他们年少无知,——嘿嘿!
过了几个月的短暂平静日子后,张恩溥先生迎来真正的克星。此人仍然是他的江西老乡,细细算起来,和方志敏还是同一个县的——江西弋阳人,姓邵,名式平。邵式平和方志敏那一年都是二十八岁,但已经是个“老革命”了。他为人精明强悍,是个让人头疼的狠角色。在那一段时间里,邵式平长期担任方志敏的副手。不过最后他却成为了李烈钧的继承者——解放后,邵式平担任中共江西省第一任省长。
方志敏一见邵式平,心中大喜:这不是正愁着没有人手吗?当下,方志敏把对付张天师的重任委托给了他。于是,邵式平作为省农民协会的特派员,不动声色地潜入了贵溪县。在那里,他首先会见了当地的共产党负责人江宗海。两人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详细地制定了行动的策略:先从发动群众入手。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邵式平对毛泽东倡导的群众路线是颇有心得的: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他和江宗海召集当地的群众,提起了这一次的打算:活捉张天师!抄他的家!
老俵们大惊:莫提哟!莫提!张天师可是抓得的?他老人家可是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呢!
邵式平是忙家不会,会家不忙,操着一口江西土话,娓娓道来:张天师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有谁见过?如果他真的会这一手,干嘛还要请这么多护院家丁浪费粮食?往房子周围撒一圈豆子不就成了么?你们说他会呼风唤雨,为什么天气旱涝之时,他家的田也一样的旱,一样的涝?
接着,邵式平动之以实际利益:不打倒张天师,他一辈子爬在你们的头上,欺压你们,你们这一辈子怕别想翻身了。——这一点说到了大家的痛处,江西之所以后来革命闹得厉害,各县地主的地租收得太高,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当时的地租利息一般是对半分,严重的还会“倒三七”,即佃户只得收获额的三成,地主坐收七成之多。
最后,邵式平祭出了最厉害的法宝:不要紧,真正动手的时候,共产党员会冲在最前面,张天师要是真的会“五雷法”,让他先劈我邵式平好了。——更何况,江西的北伐军已经同意了,派一个团的兵力,洋枪洋炮,来支持这次行动的农民暴动队。
农民一听,洋枪洋炮都出来了,哪还怕什么?——邵委员,咱们什么时候动手呢?大家跃跃欲试,群情激昂,仿佛毛泽东在那篇著名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写的那样:“劣绅!今天认得我们!”
…… ……
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远远的,长长一队火把朝龙虎山上清宫冲来。慢慢的,队伍越来越近,火光下看得分明:一张张黧黑的,神情激动的了脸庞,梭镖、梭镖、马刀、锄头、棒棍,红色的旗帜,洋枪土枪……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不是别人,正是邵式平和江宗海!
张恩溥天师和护院家丁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压制在一个角落里,面如土色,动弹不得,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上清宫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宣告“陷落”。暴动农民在邵式平的带领下,第一件事情,便是一家伙扯下了“嗣汉天师府”的朱红漆金牌额,锄头棍棒一起上,三两下砸成碎片!
接着,农民们在天师府搜出了大量的天书、符箓等各种法物。没说的!当场一把火烧个精光!可怜张恩溥先生当初一笔一划的精心书写!如果世上真有恶鬼、邪神、狐狸精的话,那天晚上它们一定会聚在一起开香槟庆贺。天上的神将们多少也会松了一口气:平日里被张天师左一个符,右一个符,使唤得忙个不停。现在好了,盼望已久的假期终于来临了!
农民们冲进后院,发现一个地窖,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这是什么?未必是张天师酿的私酒么?走近一看,每个坛子的口都被封的严严的,上面横七竖八,贴满了各种盖满各代天师印信的符纸。拿起一只晃晃,却是空荡荡的好像没装东西。——大家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就是历代张天师用来装妖的法坛。
说起来要怪宋朝那个洪太尉,硬要挖开伏魔殿下面的那口井,暴露了张家关押妖魔的收容所。害得后来的张天师,抓了不少妖怪却没有地方放,只好凑合着放在这个地窖里。还是按惯例,每轮到一个天师,便盖上一个印信。应该承认,这个收容地点很不理想。好在到了宋朝之后,张家的名声越来越大。几百年中,虽然有好奇心的人无处不在,但没有谁胆上生毛,敢偷偷地跑到这里揭开一个看看。
但这次有共产党在,还有什么好怕的?农民们一拥而上,统统砸个粉碎!
据在场的人回忆,当时,只有一阵阵“乒乒乓乓”的破碎声,并没有听到妖怪们重获自由后的欢声笑语和感激之词。更没有看到本来该有的,那一股股不停冒出来的黑气。妖怪们都走得安静而匆忙,全然没有宋朝那时的嚣张气焰。很明显,它们也被这伙暴动农民给吓坏了,生怕被他们顺手用红旗裹了去,重新失去好不容易才得来的自由。
(一一四)
毛泽东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提到他是如何向农民宣传破除封建迷信的:
“……神明吗?那是很可敬的。但是不要农民会,只要关圣帝君、观音大士,能够打倒土豪劣绅吗?那些帝君、大士们也可怜,敬了几百年,一个土豪劣绅不曾替你们打倒!现在你们想减租,我请问你们有什么法子,信神呀,还是信农民会?”
农民们听了都笑了起来,他们当然选择相信农民协会。湖南如此,江西也是如此,共产党的群众路线政策,效果好得令人称奇。农民们诧异地发现,当有人将他们组织起来后,就连天师也拿自己没有办法。
上清宫被砸,张恩溥天师被吓得够呛,缩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这是个明智的决定,当面对着一大群亢奋、愤激的农民时,最好不要选择对抗,或做出任何容易引起误解的举动,否则天才知道农民们会做出什么样的过激反应来。张天师的身份很敏感,民间对他的传说过于神奇。在那个时候,他稍微抬一下手,说不定就有人误会以为他要剑指作法了,先下手为强,一把铁锨拍过来,多的亏都吃了。
其实,不要看农民们来势汹汹,在他们心中,对张天师还是颇为忌惮的。早年曾经读过一位当事的革命者的回忆录,这位革命先驱说,冲进去后,他看到一个黑色的坛子,上面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符。他知道这是张天师用来装鬼的,当场不客气地摔个粉碎。——“过了好些日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嘛!”,因此,老革命气愤地说,这个张天师果然是骗人的。
中国几千年来的鬼神教育,已经深入到人们的骨髓之中。任谁都不可能在短短时间里,迅速地擦拭得不留痕迹。“过了好些日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嘛!” 这件句话,多少道出了人们当时微妙的心态。现场的激情过后,大家多半半是惶恐,半是好奇地等待着某件事的发生,可能连邵式平、江宗海等人也不例外。当然,结果是令人失望的,世界依然太平,现实生活依然那么让人乏味。想象中的“超自然奇迹”,永远将是天边可望而不可即的彩虹。
张天师既然让大家感到失望,大家也就越发不把他放在眼里。一把把他从角落中提起来,几只黑手粗暴地将一顶白纸糊就的尖尖帽,胡乱地扣在了他的头上。这种著名的帽子,在二十年代的土地革命运动中,曾经被广泛地使用,让有钱人个个惊恐万状。它的第二次出现是在四十年后,那次戴的人就更多了,有钱人戴,没钱的人也戴。有些人,例如著名相声演员侯宝林,事先预料到该轮到自己戴了,便自觉地在家里做好一顶准备着。因为是自己用,材料、手工都十分精致。最厉害的是,高度还可以随意调整。侯老先生戴着这顶精美的尖尖帽,站在台上被批斗时,看到左邻右舍头上那些粗制滥造的产品,心中曾经很得意了几回。
言归正传!当时,张恩溥先生头上尖尖帽上写的是什么头衔,现在已经无从考证了。想来不外乎是“大地主”、“土豪劣绅”、“封建余孽”之类。戴上这顶奇特帽子,仅仅意味着事情的开始。第二天,暴动农民们便将张恩溥先生五花大绑,押往贵溪县城。先是批斗,然后是游街示众。
可怜这位声名显赫的“嗣汉天师”,驼着背,身躯瘦小,不知是吓的还是累的,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浑身上下哆嗦个不停。他头上戴着那顶显眼的白纸尖尖帽,双手被粗麻绳捆在背后,像只大闸蟹一样被人牵着。前后左右,都簇拥着手持梭镖的壮大农民,个个神情激昂,口号声一句比一句响亮。
但不管他们喊什么,张恩溥先生早已是充耳不闻了。他机械地往前走着,神情呆滞,灰头土脑的样子,仿佛是不见了三魂六魄一般。周围几县的群众,听说农民协会捉了张天师游街,个个飞奔过来看热闹,把个小小的贵溪县城挤得水泄不通。据人们后来回忆,当时的盛况比年节的庙会还要热闹得多。在往年的庙会中,贵溪县城里少不得一桩大宗的商品:龙虎山天师府的灵符。从张天师游街那次以后,这种商品便逐渐地消失了踪影。
这一次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历史上,龙虎山张家曾多次遭到沉重打击,历代天师,有被贬斥过,有被关进监牢过,有被流放过……但都没有真正地使龙虎山稳固的根基,受到严重的创伤。唯有这一次,张天师在家乡龙虎山,在向来对自己敬畏有加的乡亲父老面前,被当众羞辱,颜面扫地!从此,便真正的一蹶不振了。
众所周知,张天师这一家之所以屹立千年而不倒,关键在于一个“名声”。一提起“嗣汉天师府”这几个字,大江南北,有几个人不马上毕恭毕敬?现在好了,天师府被人砸了,家产被人抄了,连天师本人,都被捉去游街。要想恢复以前的名声,唯一的办法,大概只能找个最热闹的十字街口,当众烧一道符,请关帝爷下凡,当众给张天师作担保了。
但张恩溥先生发现,即使他真的会这样的法术,也没有办法付诸实施。并不是天下找不到适合的十字街口,而是张天师作法的必备工具:张道陵祖师爷传下来的天师玉印、宝剑,统统都给共产党员邵式平没收了去。同时被收缴的,还有历代皇帝赐与的各种银印、铜印。现在,即使是来了个普通级别的妖魔鬼怪,张恩溥先生也是干瞪眼无计可施了。
邵式平在贵溪把张天师折腾个够之后,便一条麻绳一捆,带着群武装农会会员,把张天师押送到了省城南昌,囚禁在江西省农民协会里。他随手拿了块破布,像包烤白薯一样,裹着那块“天师玉印”拿给方志敏看。说来令人丧气,这块历史上神奇无比,让各路妖魔闻风丧胆的玉印,在共产党人手中,却是半点魔力也展现不出来。
方志敏接过这块玉印,好奇地看了几眼。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完全可以命人拿只榔头来,一家伙敲个粉碎。但他决定不这么做——留着好!方志敏说,“这个东西要得保存好,这是我们的战斗成果,还要拿给四乡的老百姓看,让他们都晓得,什么‘天师’、‘鬼师’的都靠不住,要信共产党,信老表们自己的力量。……”
所以,这颗玉印,被好好地保存在江西省农民协会总部。不久之后,便连同那把天师宝剑和其它物品,完璧归赵,好好地归还给了张恩溥天师。
方志敏把张天师抓来南昌,一时很难决定怎么处置他。当时不是没有杀头的先例,比如,北伐军进长沙后不久,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副主任郭沫若等人,便组成“江西人民裁判逆犯委员会”,判处纵兵殃民的军阀走狗张凤歧等五人以极刑。
但用这个标准来套张恩溥先生,似乎又不太合乎标准。张恩溥先生并没有“纵兵殃民”,农民暴动队冲进他的天师府的时候,他和护院家丁们吓得动都不敢动。所以,整个过程一点伤亡事故都没有。如果当时张恩溥先生没有忍住,一时性起,一天师剑下去,砍掉一个什么“委员”的人头,事情就相当的棘手了。
另外,张恩溥先生虽然是一个大地主无疑,但手上却没有多少血债。要是他像明朝时候的那位欠下几十条人命的恶棍张元吉天师,方志敏处理起来也会相当的容易。但左看右看,这位驼背天师也不像是什么凶神恶煞。事情只好冷处理下来,张恩溥先生被不尴不尬地关在省农民协会的一间不是监牢的牢房里,整天面对着漆黑的四堵墙,绝望地等待着外界对他的最后发落。
(一一五)
在牢里过了一段时间后,张天师的救星在上海一带出现了。这次救张天师的不是别人,正是共产党的死对头蒋介石。他发动了著名的“四一二政变”,大肆在各地清洗共产党人。江西比上海来的晚一些,方志敏等人勉强撑到了6月份。到了6月5日,国民党在江西主政的省政府主席朱培德实行“分共”政策,“礼送”方志敏等 20多名共产党员出境,同时专电通令全省各县禁止工农运动。方志敏等人被迫转入偏僻的乡村地带,开始展开一系列的武装抗争。
朱培德的人赶走方志敏后,一脚踢开江西省农民协会的大门,走进来一看,哟,里面还关着一个天师呢!本着“敌人的敌人等于朋友”的原则,朱培德毫不犹豫地释放了张天师。不仅如此,他还客气地把邵式平收缴的印、剑还给了张恩溥先生,充分表现出了一个旧式军官应有的绅士风度。
张天师千恩万谢,捧着这些宝贝回到了龙虎山。面对着残破的家业,不知他当时心中作何感慨。房子虽然被破坏了一些,但基本的格局还在。还好邵式平不是那种喜欢烧房子的人,否则张天师回家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尽管如此,张恩溥先生心情还是非常黯然,根本提不起精神去清点家中具体的损失情况。钱财终究是身外之物,从他被强行带上尖尖帽游街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很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损失之后,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不久,从南京传来了一点点好消息:蒋总司令听说龙虎山被暴民破坏,心中不忍。特意派人送来钱款,并责成地方当局帮助张家修整天师府和上清宫。张天师心中这才稍稍有些宽慰:别看这位蒋总司令信的是洋教,但到底还是关心我中华之文物衣冠呀!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张恩溥天师有点过于乐观了。蒋总司令的善举,怎么看都像一个短期的行为。甚至可以说,在和共党分子赌气:你们喜欢打倒大地主?好,我偏偏就要把他们给放了;你们喜欢抄家批斗人?我就偏偏要好心地安抚他们,并且还要帮他们修房子。总之,共产党往东,俺就往西,共产党往南,俺就往北。到了后来,支持老蒋的,往往都是有钱人;拥护老毛的,多半是穷棒子。毛委员比蒋总司令高明的地方是,他一眼就看出中国是穷棒子占多数,更厉害的是,他还有本事把他们成功地组织起来。
张天师将很快地便认识到,这蒋总司令不是守旧派的辫帅张勋,对道教的复兴,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更令人感到气愤的是,不久之后,他主持的政府,居然还在道士们的伤口上,重重地撒上了一大把盐!
就在蒋总司令帮助张天师装修房子的第二年(民国十七年),国民政府颁布了一条法令:《神祠存废的标准令》。该法令指出,迷信为进化之障碍,神权乃愚民之政策,所有“为害最烈的淫邪神祠”,都必须彻底铲除。
《标准令》规定,只有两类神祠可以保留:一是先哲类,凡有功民族国家社会发明学术利溥人群,及忠烈孝义,足为人类矜式者,如伏羲、神农、黄帝、孔子、孟子等;二是宗教类,凡神道设教,宗旨纯正,能受一般民众之信仰者,如释迦牟尼、地藏王、弥勒、观世音等。其余的统统拆毁,或改作其它用途。
这道法令对于佛教冲击不是很大,因为一般来说,佛教的庙宇都比较刻板保守,供的菩萨佛祖甚至寺庙的格局都大同小异。唯一不同的地方,据不少老年人说,是有些地方的观音娘娘灵验一些,而令一些地方的观音娘娘比较马虎一些。我家附近不远处有一间观音庙,香火甚旺,据说非常灵验。但,有一点切记:一定要在上午去。何也?——老人们说,下午观音娘娘下班休息了,值班的是她的弟子,业务不太精熟。
正因为如此,国民政府拿这些佛教庙宇毫无办法:别人完全符合宗教类的标准。真正让那些佛教庙宇倒霉的,是后来的人民政府。我就读的第一间小学,前身就是个什么寺。解放后,僧舍改成教室,佛像们在一阵乱棍打击之后,被随意地丢弃在操场边的草丛里。当年我们课间休息的时候,就曾经在断了头的金刚,缺胳膊的罗汉身上跳上跳下。——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神祠存废的标准令》的施行,对道教的冲击巨大的。被废除道教神祠有∶日、月、火、五岳、四渎、龙王、城隍、土地、文昌、财神、送子娘娘、瘟神、赵玄坛、狐仙等等。城隍、土地庙的废除,让张天师非常伤心,因为按不少地方的惯例,这两类神仙是要张天师亲点才算合格的。废除了它们,相当于废掉了张家另一项神圣的权力。众所周知,张家这一类的权力,真的已经所剩不多了。
送子娘娘被砸了不要紧,女人们还可以去拜正规的送子观音。而财神庙的废除,则让天下所有钱不够用的男人感到相当的愤慨!大家愤愤不平地抱怨:以后麻将打输了,找谁帮忙翻本去?——有人评论说,国民党后来之所以闹得民穷财尽,捣毁财神庙,应该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原因。
从古到今,道教一直沿用“捡到篮子里的都是菜”的做法,《神祠存废的标准令》颁布之后,道士们赫然发现:原来这些菜到了后来,都是会咬手指头的!因为,借着法律的名义,地方上的强人豪吏,可以轻易地一脚把道士踢出庙门:对不起,您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吧,这间庙现在属于国家财产,已经被查封了!
道士们欲哭无泪,当初建这庙的时候,俺们托着个破钵挨家化缘,风里来雨里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怎么这样说封就封,连一分钱的补偿都没有么?
官儿们眼睛一瞪:呔!大胆杂毛,还敢顶嘴?捧着你的破碗继续化缘去吧!国家的法律,懂么?真是封建脑袋不开窍!……
至于查封之后,那些庙观到底成了“国家财产”,还是成了“私人产业”,没有一个道士敢去考证。在不少豪强官吏眼中,“国”就是“家”,“家”就是“国”,二者水乳交融,哪里还能细分得清楚?当时的人们,最喜欢挂在嘴上的词汇是“爱国”,工人、农民、学生,甚至包括土匪袍哥,个个都敢拍着胸脯,夸口说自己是最爱国的。但细细算来,天字第一号的爱国者,怕还是要数这些贪官污吏们无疑。因为,除了中国,世界上还有哪一片地方,可以供他们如此潇洒地长袖善舞?
因此,这样的法令一出,军人、豪强、官吏们个个兴奋得摩拳擦掌。有这等肥肉,真是不吃白不吃!要么把神祠占了自己住,要么把神祠拆了卖木料,反正自己不出一分钱,何乐而不为呢?张天师都被抓去游街了,俺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当时,道教界是人人自危,根本弄不清楚哪个庙准许保存、哪个庙属于被毁之列。一来要怪制定法律的人,没有考虑周全;二来也怪道士们长期以来,行业性标准制定得不完善。首先,人们发现,中国的神仙数量,竟然远远超过政府官员的想象。不少道观神祠,例如碧霞元君、妈祖等,根本就没有列入《神祠存废的标准令》的大名单之中。这样的庙观,到底是拆呢,还是不拆?
另外,道士们历来喜欢贪多求全,一间道观里常常摆上几十尊各种各样的神像。有时心情好,顺便也帮和尚们摆上一尊观音或者地藏王菩萨。有幽默感的,还虔诚地供上了“齐天大圣”和孔夫子。应该承认,道士们的出发点是好的,广结善缘嘛!至于地藏王菩萨和“齐天大圣”愿不愿住进来,咱们暂且不去想他,俗话说:心到神知。连张天师都要去南海进香,下面的道士,当然更是乐得 “难得糊涂”。
但这样一来,同样的难题出现了:当一间道观里,并排供奉着太上老君和财神老爷,那是拆还是不拆呢?总不能说,咱们拆一半,留一半。太上老君那半边的庙留着给道士避雨,财神爷那边拆了卖木头供官儿们发财吧?道士们的意见,当然最好是都留着;但官儿们的看法截然不同,他们坚决认为,全部拆了才算干净!——众所周知,“血统”不纯,历来都是种相当大的罪孽。
于是,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许多历史悠久的道观变成了私产,或者,干脆变成了废墟。这些还只是表层的现象,真正的打击,是在精神的层面上。
千年以来,道教长期以多神教的面貌出现。“三教合一”、“兼收并处”的思想,一直是道教架构中的一个核心理念。从南北朝以降,虽然和尚们很不乐意和道士们掺和在一起,一直尽力保持着佛教理论的纯洁性。但道士却不在乎佛教,或者儒家理论可不可口,只要能吞得下的,便“一涝食之”。这是道教存在的重要基础和基本结构,也是儒、道、释三家的一种不稳定的稳定平衡。当这样的基本结构和平衡被外力强行打破之后,所有的道教信徒,心头都不禁涌现出了一种由茫然而生成的恐慌。
更令他们想不到的是,这样的一种恐慌,从公元1928年开始,会越演越烈,如暗夜之中摆脱不掉的魅影,将伴随他们走完这个世纪剩下的旅程。
(一一六)
日本东京大学教授窪德忠,1942年曾经的到中国研究道教。他跑了不少地方,如沈阳、北京、太原、济南、青岛等,还在全真教的祖坛白云观住了一段时间。一路上,他惊讶地发现,“很多道观虽然建筑雄伟,但内部荒废,道士仅有两三名,神像被尘土覆盖,或缺胳膊少腿。”另外,“有些道观变成了学校,警察、士兵的宿舍,商店,饮食店,或工厂……”这位日本学者听说太原有个元通观,藏有一部《道藏》,非常有名。于是乐颠颠地跑去找,几个小时后终于找到了,上前一看:元通观已经变成了当地的餐饮行业事务所。其职能早已从关心人民的精神粮食,转换为关心人民的物质食物了。
窪德忠在书中说,对于像他这样一个十分关心道教的人来说,看到这副景象,心中不免有些酸楚,这种心情久久不能忘怀。
从窪德忠先生的叙述,我们可以看出,国民政府的《神祠存废的标准令》执行得不错。造成这种惨状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当时连绵不断的战争。中国人打来打去之后,日本人又掺和进来打个不停。《道德经》曰: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兵之后,必有凶年。处于“凶年”之中,不管你是在家的俗人,或者出家的和尚道士,命运统统如草芥一般,更何况是那些不会说话的庙观、庵堂?
另一位日本学者吉冈义丰,从1940年到1946年,在北京住了六年,其间经常到白云观小住,对那里道士的生活非常熟悉。据他研究,当地的道士,出家时的年龄介乎于12岁到20岁之间,出家的动机多种多样,但大致归纳下来有以下四种:
1.决心修道登仙的;
2.追求隐居清静生活的;
3.家境穷苦无力抚养孩子,舍子从道的;
4.体弱多病,过世俗生活有困难的;
不幸的是,绝大多数道士属于后两类,像当初张道陵、寇谦之那样的志愿人士基本绝迹。就连王羲之、李白那样的高级票友,也很少有听说了。自然,这样的后果是相当恶劣的。道士们的基本素质变得越来越低下。吉冈义丰和窪德忠人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前者评论说,“......杰出人物很少。大部份道士对道教认识不足,缺乏精神力量。”
后者对当时白云观道士日常生活的观察是这样的:“识字的道士仅是少数,我同他们笔谈都不可能,很使我失望。我还发现有的道士成天无所事事,到处晃荡,或晒太阳打发日子,而且这种道士还不少,使我非常诧异……”
从清朝王常月中兴全真教之后,“临济、龙门半天下”,全真教在道教中的地位和影响,基本上盖过了张天师领导的正一派。从以上两位学者的叙述我们可以看出,当时全真教的核心之地北京白云观已经是这付凄凉境地,其它地方的中小道观可想而知了。
例如,住在敦煌莫高窟的王道士,为了几块银元,便出卖了大量价值连城的文物,把全天下的中国人都气得恨不得每个人上前捶他两拳。王道士俗家姓“王”,这倒没有什么,天下姓王的太多,鄙视不过来。但他的身份是“道士”,这就有点尴尬了。事情被揭露后,众多的道友便只好跟着他挨骂。
说起来,王道士也有他自己的委屈:他和当时中国大多数道士一样,是个没有文化的文盲。你能指望一个乡下的文盲老道,能够具备多高的爱国主义精神和文物鉴别能力?换一个平常的老农民,情况又能怎么样?——老农民种高粱,种小麦,忙时吃干,闲时吃稀,遇到年成不好就挑着担子逃荒;王道士给人画符,念经超度,有生意吃饼子,没生意饿肚子,实在没辙了就打包四处云游混饭吃。唯一不同的是,老农民多少还有间破草房,王道士连间破草房都没有,只好借住在很久以前的和尚庙里。
道士们素质的极端低下,以及生活的极端贫困,闹出了很多像王道士那样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到了公元1946年的时候,另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而这一次,发生的地点恰好正是全真派的大本营:白云观。
这一年11月11日的深夜,白云观一如既往地进入了寂静的深夜。当时,为了省钱,白云观没有安装电灯。道士们生活清苦,又没有什么娱乐,晚上总是早早第熄灯睡觉。窪德忠曾经说,“ 在白云观我才真正体会到了寂静的含义,那种寂静我至今不忘。”
但那一晚的寂静却让人毛骨悚然,在一片寂静中,一群道士在许信鹤、杜信龄、马至善等人的带领下,破门而入,闯入方丈方丈安世霖、监院白全一的房间。一进门,二话不说,一把白灰先冲眼睛撒过去。然后,绳套往脖子上一拴,五花大绑,生拉硬扯地把两人拽到方丈院内。在那里,早已经架好了木柴,甚至连煤油都浇好了。——白云观的道士点灯没有油,烧起人来油倒是充足等很!
方丈安世霖刚被扑上白灰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大事不好了,便不住声地苦苦哀求。但那伙道士不容分说,把二人往柴堆上一架,捆好,立刻就点火烧人!可怜安世霖和白全一两人,当时不外乎四五十岁,正值盛年,就这样被活活地烧成一堆灰烬!
当年忽必烈问白云观的道士,是否真的可以做到一持咒,便能够“入火不烧”?元朝时候白云观道士胆小,没有一个人敢去试一试。几百年过去,到了民国时候,白云观的主持方丈和监院,在其他道士的协助下,用铁的事实证明了:不管怎么持咒,入火还是被会被烧得很惨!
烧完了人,许信鹤等人才拿出一张纸,当众宣布二人的罪状:奸盗邪淫,盗卖庙产,变卖施主的老猪,老羊,对道众生活苛刻,不给饱吃等等,根据道家的”老子家法”,处以焚尸之刑。——也就是说,这是道教内部的家法,其他人等不得干涉!
其实,以上罪状多是欲加之罪,例如,里面最奇怪的“变卖施主的老猪,老羊”一项,许信鹤等人的具体解释是这样的:“盗卖多年长生猪、马、牛三宗,乃施主不忍杀害,送来养老,终年以粮施生。安、白竟敢私自盗卖,置数十生命于不顾,残暴行为盗贼亦所不能。”——这也够得上被活活烧死么?至于“奸盗邪淫”,料那两个道士也没这本事。即使是有那贼心,也没有那贼钱。卖几口猪羊那点碎银子,未必就敢往八大胡同闯么?
当时的道士生活相当清苦。衣服破烂:“白云观的老道铺衬精,身穿的纳头补三层”。伙食极差:没有做工的一天两顿,早上十点和下午五点;有工做的三顿饭:八点、十二点和下午六点。每顿饭的内容和一般的城市平民差不多,不外乎是稀饭咸菜窝窝头之类,要想吃饱纯属妄想。安世霖等上层管理人员自己的生活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给饱吃”是事实,但这个事实要安道霖来承担,恐怕也有点言过其实了。
真正的原因是内部的权力斗争。安世霖当年还是监院的时候,勾结白世一,把当时的方丈陈玉坤赶跑了。陈玉坤的弟子、朋友、支持者、同情者便纷纷联络官府,多次出来打抱不平,试图把安世霖一伙给赶下台。这场“持久战”从抗战前,一直打到抗战后。后来,日本人都被赶跑了,陈老方丈也早死了,双方的争斗还是不肯停息。白云观一路来有交好官府的传统,好几次,“反对党”领着官方人员雄赳赳地要来“接收庙产”。一进门,却见安世霖悠闲地袖着双手看金鱼,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如果手上捏把鹅毛扇,活脱脱的就是个孔明第二。
到最后,“反对党”那一派总是灰溜溜地失败而回。安世霖道长并没有太上老君做主,也没有烧道符请关公下凡助拳。他获胜的原因很简单:在官府的靠山比对方大!
所以,后来许信鹤等不得已,方才出此下策。他们天真地以为,这是道教内部的事,有“老子家法”顶着,官府也拿他们没有办法。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嘛!
但官府还是被这群全真道士的胆大妄为吓了一大跳:厉害!什么年代了,两个大活人,说烧就烧了?当年全真道的邱处机祖师爷算够彪悍了吧?比起这些后起之秀,怕也只好退避三舍呀!——天亮之后,官府按名单抓人,一共抓捕了观内外有牵连的道士三十六人,恰好合道教的天罡之数!
白云观出了这一大惨案,全真派从此一蹶不振。而在南方,张恩溥先生早就被人抄了家,游了街,“一蹶不振”得已经习惯了。对于整个道教来说,二十世纪的前五十年,是一个流年不利、命犯太岁的时期。政府方面法令上的打击,地方豪强官吏的趁火打劫,连绵多年的战乱,道士本身素质的低下……从南到北,道教,已经面临着全面溃败的局面!
(一一七)
民国时期,道教被冲击得落花流水,基本上陷入奄奄一息的境地。但偏偏就在这种时候,它却吸引住了不少研究者的目光。这种现象,仿佛一群生物学的教授,发现了一个濒临绝种的物种一般。
其中,跑得最快的又是日本人。日本著名的道教研究学者,除了前面提到的窪德忠和吉冈义丰外,比较有名气的,至少还有小柳司气太、津田左右吉、平野义太郎、福井康顺、五十岚贤隆、幸田露伴等等。喜欢文学的朋友应该熟悉其中的一位:幸田露伴。此人道教方面的研究不算顶尖,却是一个十足的文坛顶尖高手,
中国的道教,却让日本人抢先研究个够。这一点让国人相当尴尬。不过,在当时(甚至可以包括现在),这样的尴尬已经够多的了。比如,谁都知道敦煌在中国,而敦煌学却是在日本。日本人除了对中国一直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和占有欲外,在现代社会学研究的理论和方法上,都是当时的中国学者望尘莫及的。《红楼梦》中那句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完全适用于国运的兴衰。大致上来说,在一个极端落后的国家,除了风景之外,不用指望看到其它令人激动的东西。
后来,中国本土的学者,也开始慢慢地把道教作为一个独立的文化现象来研究。第一位比较科学地研究道教的学者,叫刘师培,此人一生经历很富有传奇性。前半生是真正的革命者,和章太炎等人交往甚密;后半生是真正的反革命者,投靠满清重臣端方,后来还成为袁世凯“筹安会”的重要成员。但在另一方面,他又是货真价实的国学大家,以及闻名天下的“怕老婆的男人”和“戴绿帽子的男人”。早在1910年的时候,他就跑到白云观去研读道藏,“日尽数十册,每毕一书,辄录其序跋。”刘师培在日本留过学,他开读《道藏》的最大意义,是第一次有人抱着研究的眼光来读,而不是试图从《道藏》中找到升仙或房中术的秘方。
接下来研究道教的,还有陈垣、陈国符、汤用彤、许地山和冯友兰,其中比较突出的是许地山。许多人都读过他的散文名篇《落花生》,知道他是个有名的乡土作家。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位高手曾经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和英国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史、民族学和哲学,是中国当时唯一一位受过宗教学训练的学者。他的著作《道教史》和《扶箕迷信底研究》,一直是中国道教研究的扛鼎之作,具有国际学术水平。
遗憾的是,以上那些研究道教的学者之中,没有一个是信奉道教的。当时中国本土研究道教的著名学者,真正算是道教中人的,恐怕只有区区两人:陈撄宁和易心莹。其中陈撄宁是个真正的聪明人,他敏锐地看出了道教真正的弊病,提出了一个聪明的解决方案:“仙学”。
陈撄宁的“仙学”内涵很复杂。简单地说,“仙学”的现实目的是“益寿延年”,而其最高境界则是追求“长生久视”。那么,要通过什么手段才能达致这个目的呢?陈撄宁的办法说起来很简单:道教的各种养身术,尤其是“内、外丹道”。修炼到了极点的人称为“仙人”。陈撄宁认为,所谓的“仙人”,“乃是精神与物质混合团结锻炼而成的长生者”。——有一点可以肯定,上至高居兜率天之上的太上老君,下至喜欢跑到人间到处乱逛的吕洞宾,听了这个定义,心中都会郁闷不已。
但是,如果从道教本身的利益来看,陈撄宁的这些建议却是一个死中求活之法。他试图把以前那种玄之又玄,云里雾里的虚幻道教,真真切切地请回到地面上,成为符合人们需要的,可望又可及的“人间道教”。
一般的聪明人,往往能够发现问题的症结所在;而高明的聪明人,则不仅能够发现问题的症结所在,还能够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陈撄宁先生应该是介乎于两者之间:他能够发现问题的症结,也能够提出解决的办法,但,至于这个办法是否真的具有可操作性呢?那就不得而知了。我们只知道,陈撄宁当年提出的“仙学”,现在已经成了故纸堆中,供学者们进行研究的一个名词。
陈撄宁和易心莹两人的身份充其量只能算是道教的“居士”。当时,真正的道士们,已经完全丧失了研究和创新的能力。像陶宏景、葛洪、寇谦之、张继先等先辈高道们的身影,在二十世纪早已无法寻觅。道教,在中国知识分子这个最重要的社会群落之中,已经提前宣告集体退场。这一点非常的致命,因为它意味着在中国的社会里,道教已经不再拥有任何话语权了。虽然有些时候,为了某种需要,人们还会把它像只花瓶一样摆出来。但同样是摆在主席台上,和那只不起眼的麦克风相比,花瓶虽然看上去很美,却永远不会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自从鸦片战争之后,随着中国国门的渐渐洞口,中国知识分子的人群也渐渐开始发生变化。社会话语权力,慢慢从那些一身土锈的冬烘书生那里,转移到了具有现代意识的新知识分子手中。这群新兴知识分子的第一次献声,是发生在1895年的“公车上书”事件。最早拥有一些现代意识的那群知识分子,其代表人物应该算康有为和他的弟子梁启超。他们的头生虽然还留着长长的辫子,但脚下已经开始悄悄地穿上皮鞋了。
很遗憾的是,康有为一开始就对道教没有什么好感。他喜欢的是儒家思想,一心想把儒家定位为国教。第一个提出废除“淫祠”的恰好就是这位康圣人,他给光绪皇帝上书说,中国民间寺庙林立,百姓日以拜神为事,此等习俗让“欧美游者,视为野蛮,拍像传观,以为笑柄。”实在是“国之大耻”!况且流风所及,侨居南洋的海外华人社会也是“妖庙繁立”,“重为欧美所怪笑,以为无教之国民,岂不耻哉?”
所以,康圣人给光绪的建议中就有这么一项:《请尊孔圣为国教立教部教会以孔子纪年而废淫祀折》
康有为先生还没有来得及多风光几年,他的“新党”便迅速长出了白胡子变成了“老新党”。孙中山毫不客气地敲掉了他头上的光环,话语权扑腾一下跳进了更激进的革命党人手中。对于道教来说,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这位信洋教的“孙大炮”,不仅反对崇拜偶像,而且还要亲自动手付诸于实践。他曾经一把撕下关帝爷的画像,还拔掉过玉皇大帝塑像的手臂,切断金花夫人塑像的手指头。为此,他大大地激怒了附近的乡亲,最后不得不郁闷地逃到了香港。
后来,李烈钧都督之所以赶跑张天师,国民政府之所以颁布《神祠存废的标准令》,从孙中山那里就可以找到事情的源头。真正前来拆庙的其实不是那些提着洋枪洋炮的士兵,而是驱使着士兵们前来动手的那种无形的思想。
到了“五四”前后,中国的知识分子发生了第三次嬗变,更新的“新党”取代了李烈钧那些“半新不旧”的“新党”。这一次,一呼百应的领袖人物是陈独秀、李大钊、蔡元培、胡适和鲁迅。“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并没有给陈独秀送来半颗炮弹,而是送来了一种比炮弹还厉害的思想。1918年,陈独秀在《新青年》上发表的《偶像破坏论》,他的主张比前面所有的人都激进:“一切宗教都是一种骗人的偶像:阿弥陀佛是骗人的,耶和华上帝也是骗人的,玉皇大帝也是骗人的;一切宗教所尊重的崇拜的神佛仙鬼,都是无用的骗人的偶像,都应该破坏!”
此后,所有那些打击道教和其它民间宗教,废除庙观的行动,基本上受到了知识界的普遍认可。从康有为到陈独秀,那些先后控制着知识界话语权力的人,都有一种普遍的焦虑心态。他们发现中国的全面落后,也找到了落后的根源。为了试图在短时间内改变这种局面,他们提出了很多激进的举措。放在当时的社会大环境来看,这一点无可厚非,治重病用猛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过,在倒掉洗澡水的同时,有时连孩子也一起泼在地上,这也是个事实。
更糟糕的是,当知识界吹起号角之后,或远或近,被这种思想所感染的政治人物们,便开始利用国家权力的手段,强行加以推行。例如光绪帝之于康有为,国民政府之于孙中山,人民政府之于陈独秀、李大钊……至于推行的过程中采取的是一些什么样的手段,收到的是一些什么样的效果,则完全不是知识分子们所能控制的了。
如果是在南北朝、唐宋、元明那些时候,遇到这种不利的局面,道教完全可以运用手中那些或多或少的话语权力,拼死进行反击!但到了二十世纪,道士们除了一次次被动地挨打,还能做些什么?他们的境遇,正如无锡街头那位落魄的道士一样:盲着双眼,无奈地背着鸦片烟枪和胡琴在街头流浪,用呜咽如夜间的泉水一样的琴声,试图打动身边那些无动于衷的路人,来换取几块可怜巴巴的铜子儿……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无锡街头那位盲人,是一名正一派的道士,绰号“小天师”,姓华,名彦钧,一般人叫他“瞎子阿炳”。
(一一八)
民国三十八年(公元1949年),龙虎山正一派第六十三代天师张恩溥,携长子张允贤和天师玉印、法剑,经香港到了台湾,暂住台北觉修宫。次年,他在台北设置“嗣汉天师府驻台湾办公处”,接着,又组织了“台北道教会”和“台湾省道教会”。1957年,对岸成立了“中国道教协会”,岳崇岱当选为会长。就在同一年,张恩溥组建了“中华道教居士会”。后来,“中华民国道教会”在1968年成立,张恩溥被推选为第一任理事长。——当然,“中华民国道教会”的管辖范围没有超过出台湾这个小岛。
对于道教来说,二十世纪真的是个很复杂的时期。光是全国性的道教组织,就多次闹“双胞胎”。从民国初年的“中华民国道教会”和“中华民国道教总会”,到后来的“中国道教协会”和“中华民国道教会”。天上的道教诸神看了想必也很伤脑筋:到底该去享用哪一边的香火呢?
所以说,“名分”这个东西,不仅害人不浅,也是害“神”不浅。
张恩溥先生的这一生,就一直不停地和“名分”纠缠不已。很难说得清他到底参加或者组建了多少个“道教会”,总之是到一个地方就是开会,一直没有闲着。当初在上海的时候,为了争夺“上海市道教会”的领导权,还和全真派领袖李理山先生闹得很不愉快。没有办法,张恩溥先生要向张道陵祖师爷负责,李理山先生要向王重阳祖师爷负责,双方各为其祖,两家的纠纷从元朝一直争到民国。直到后来张恩溥先生去了台湾,李理山先生死于劳改狱中之后,双方弟子才在表面上,停止了这种无聊的争斗。
历史不会允许假设,“如果”这个词语,后面常常跟着一长串的叹息。张恩溥先生终于永远地逃离了龙虎山,留下的是一个破残的上清宫——在民国时曾经一度改为小学校。据说,到了解放初期,整个上清宫只剩下门楼、午朝门、钟楼和下马亭等破败建筑,道士们完全星散,常住居民只有几个奇形怪状的乞儿饿殍。十多年后, “文革”来临,残存的建筑物,被红卫兵们干脆利落地毁个罄尽!只剩下一口伏魔井(当年宋江李逵们呆过的),在一片荒烟蔓草之中,黑洞洞地无语望着苍天……
山下的天师府稍微保存得好一些,在建国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被改为了贵溪县第三中学。虽然也是斯文一脉,但莘莘学子们在当年名震华夏的天师府中,捧着书本学习“反封建迷信“的知识,想起来也令人顿生一种无可奈何的幽默。
新加坡前总理李光耀曾经说过:“毛泽东要改造中国,正如中国第一位皇帝秦始皇焚书坑儒,要彻底消灭过去一样,毛泽东也要擦去旧中国,描绘一幅新中国。然而,毛泽东却试图在瓷砖上镶嵌着的旧中国画面上画画,雨水一来,毛所描绘的画面就会被冲走,镶嵌在瓷砖上的旧图画又会重新浮现……”
几十年的风雨之后,历史又是一番轮回。旧的回忆,渐渐在人们脑海中浮现。中学搬出了天师府,上清宫也开始重建。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生机勃勃,就像雕梁画栋上那些鲜艳的油漆一般。但,“种桃道士归何处”?物是人非,洗掉的一切,是不是都可以重头再来?
——如果张恩溥先生留在龙虎山没有走,历史又会怎样写呢?
毛泽东对江西这一家人有一种很奇怪的看法:他对后来的张天师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轻视和鄙夷,但对最初几位张天师却颇有兴趣。
后者的原因是,老人家别出心裁地认为,张道陵、张鲁的“五斗米道”吃饭不要钱,很符合社会主义的理想:“三国时候,汉中有个张鲁,曹操把他灭了,他也搞过吃饭不要钱,凡过路人,在饭铺里头吃饭、吃肉都不要钱,尽肚子吃。这不是吃饭不要钱吗?他不是在整个社会上都搞,而是在饭铺里头搞,他搞了三十年,人们都高兴那个制度,那里有一种社会主义作风。我们这个社会主义由来已久了。”
所以要学习!为此,老人家还专门指示印发《三国志》里面的张鲁传,给各位中央委员们看。当时是1958年,正好是著名的吃饭不要钱的“食堂化”开始盛行的时候,而离后来六零年的大饥荒也仅仅只有不到两年时间。
但另一个方面,毛泽东对这两位社会主义先驱者的后裔却很不不以为然。他说,“张道陵的五斗米道,出五斗米就有饭吃。传到江西的张天师就变坏了。吃粮食是有规律的,像薛仁贵那样一天吃一斗米,总是少数。……”,“张鲁的祖父创教人张陵,一名张道陵,就是江西龙虎山反动透顶的那个张天师的祖宗,水浒传第一回描写了龙虎山的场面……”
如果张恩溥先生听到这段点评,一定会庆幸自己腿脚跑得快。“封建余孽”、“大地主”……再加上这个“反动透顶”的头衔,“文革”前肯定就被收拾了,根本轮不到红卫兵来动手。说起来很凄凉,但又很现实:你要对方尊重你,至少你得是个有一定级别的对手吧?像当时的西藏的那位,别人毕竟有这么一大块地,一个完整的政府机构,一支军队(虽然很不经打),以及一大群俯首帖耳的信徒。但张恩溥先生呢?毛泽东手下的方志敏、邵式平,带群农民就干净利落地把场子给挑了,根本就是不堪一击嘛!
——更糟糕的是,张恩溥先生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角色,在四十年代后期,居然还接受了蒋介石给的第二十军副军长的虚衔。——你拿什么打仗?撒豆成兵么?最后的唯一的结果,是活生生地在众多恶谥上面,又加了一顶“反动军官”的大帽子。
所以张恩溥先生这么一跑,还是相当明智的。“最是仓皇辞庙日”,不知道他最后望龙虎山祖庭的那一眼,是否噙满了泪水?
1969年,张恩溥先生在台北逝世。连他自己的儿子张允贤,这时早已故去。不得已,只好立族人堂侄张源先为嗣,“经有关机关同意”,立为第六十四代天师。不过,这位天师似乎管辖范围很小,不仅外界没有几个人承认,就连台湾内部好像都拿捏不稳。当年立嗣的时候,为了每个月四千元新台币(合人民币不到一千元)的天师府经费,还被那位逮谁咬谁的李敖大师尽情讥讽了一番:“我说张天师可以歇歇,并不是说他不必立子嗣、延烟火,他自己生不出儿子,想找个别人的儿子过继,这是他的自由,我不能干涉,就如同他要登坛作法、炼汞烧丹,我不能干涉一样。但是他为了过继个儿子,竟要政府移转预算,用老百姓的税捐来延续他们那 “一道青烟”,这就未免得寸进尺了!”
大陆当然也不认可张源先先生这位新的“天师”,不过,倒也没有自己选一位出来对抗。后来,上清宫,天师府修整一新后,政府找来了张恩溥的外孙张金涛(原名卢金涛)和张恩溥的侄孙张继禹主持龙虎山的道教事务。当然,他们的两位还同时拥有一大堆其它以“副”字开头的头衔,以及若干“委员”、“代表”等等,算下来似乎不见得比张恩溥先生当年的头衔来得少。
...... ......
“绝不绝,灭不灭,六十三代有一歇。”这句魔咒,在张恩溥先生逝世后,似乎越来越近地在张家后人的头上盘旋。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让卷入其中的人们眼睁睁地一筹莫展。时间一天天地流逝,台北天空中白云和龙虎山峰峦中的白云,同样地舒卷不已。草木依旧,山下的世界却依然在不定地变幻着,没有片刻的停息……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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