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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平先生入睡难,醒来也难。
所谓醒来难,难在他总想抓住梦境,梦境如风,从指尖穿过,他两手空空,故而不愿醒来。
比如这个早晨,梦境和勃起几乎同时降临,以至于他也闹不清,是梦境引发了勃起呢,还是勃起引出了梦境。
迷蒙中,他听见外孙吃过造反“咚咚咚”跑去上学的脚步声;女儿在孩子身后柔声的叮咛;一会儿又是女儿招呼母亲洗漱的语声,老伴儿从她的卧室出来,铝制的助步器与客厅的桌椅发出轻微碰撞的声音;母女两个一边进食一边谈论着天气……
可平先生闭着眼,就是不肯醒来。
梦中的自己只有四五岁,梦中的母亲头发墨黑,口里念叨着:又有尿了,就把他抱起来,胸怀温暖又柔软。可是尽管母亲口中哨音不断,他的尿却是没有。不久即被放下。片刻又被抱起。抱起放下,放下抱起。到头来,年少的母亲困惑了:没有尿,又怎么会……
小男孩儿无声德笑了,他闻到了黎明时分竹林的气息,听见了春天苏醒的声音,觉出了下面正有春笋破土而出,鲜嫩坚韧,蓬勃挺拔,节节向上,整个林间都回荡着昂扬的拔节之声,那是春日黎明最每秒的音乐。
乐音饶梁。乐音盘窗。渐行渐远。
平先生不愿醒来,却又分明听到了冻雨敲窗的声音。
北方三月的早上,暖气时有时无,窗户上结着薄薄的哈气。平先生一层一层穿好衣服,最好再套上那铠甲一样的棉坎肩,;配着一头兀立的乱糟糟的爆发,使他看上去既像是一只史前的胖鸟,又像是千年一上岸的迟缓的海龟。看着海龟那迟钝的样子,岸上的人很容易笑起来吧,笑它对于岸上的世界知之甚少,却不知道海龟的迟缓,也许正是因为背负着深广的在有关整个海洋的记忆呢。
饭厅里弥漫着豆浆和油条的热气。女儿按他的习惯,又端来个小碟子,里面是半块酱豆腐。老伴儿面朝他靠窗坐着,嘴里不知是残存着食物没有嚼完呢,还是仍在进行照例的抱怨:豆浆太稀啦――是对了水吧;油条太皮啦――是隔夜剩下的吧;睡眠太浅啦――老听见刮风嗳――这暖气呀,什么时候摸什么时候都是凉的。
平先生耳朵里只听见一片咀嚼吞咽之声,眼睛望着对面那张逆光翕动的嘴,又像是没有望见。从他的角度看去,那长嘴的周围黑乎乎的,又分明伸展开了灰白的胡须,有的委屈,有的强直,虽说只有稀疏的几根吧,却又是执拗地嘲笑着平先生那光洁的下巴。
好在老伴儿是诗书传家,与平先生多年来都是相敬如宾的,故而虽说晚年添了几根胡须,却是从来不曾吹胡子瞪眼的。
平先生近四十岁才结婚,妻子与之同庚,本来她在丈夫的记忆中就曾年轻过,如今又是他所见过的,最为高寿的老太太了。子侄和学生辈的人,都尊他们为“白头偕老”的典范,前年还有人倡议,要操办个金婚庆典云云,被平先生婉拒了。
老则老邑,白头也都是真的,只是那个“偕”字么,让他感到有点诙谐的意义,于是也就无不诙谐地对那倡议者说:我呢越长越像个老太太,你师母倒成了个须眉,我们往那里一站,人家会不分00的……说得那倡议者,也不禁莞尔了。
三
用过早饭,跟老伴儿你东我西地说了几句家常话――两人都有点耳背,心里又似乎都预先知道对方要说些什么。至于真正说的是什么呢,倒不那么重要了。好像饭后的说话是个必经的仪式――仪式过后,平先生就踱回了自己的房间。
女儿正给他擦拭书桌。平先生瞥了一眼:原先摊开的书倒还都摊开着,只是次序有些乱了,面上就有些不悦。女儿毕竟才五十出头,看脸色还是看的真切的,就半是安慰半是嗔怪道:要搁着平时呀,您这儿再乱我也不管――这不是,待会儿您的眼花儿不是要来吗?我不拾掇拾掇,人家走了您又该抱怨啦。
转眼擦完了,女儿端着隔夜的茶壶,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平先生嘘了口气,又淡然笑了。这个大小姐呀。
从这三层楼的窗户望出去,秃秃的柳枝在风中瑟瑟飘荡,仿佛细速着那朔风的寒凉,遍地的枯草被冻雨均匀地涂上了一层黑湿的墨色,即便是人在屋中,也能感到那冬末春初料峭的阴冷。
不过平先生倒有这样的经验:萧索的景色,如果是空着肚子去瞧呢,那是愈见其萧索的;若饱了暖了,踱回来再看,萧索还是萧索,但因为心里笃定,看那风景的眼神,也就有了几许欣赏的惬意了。
透过秃枝的间隙,能永远望见高楼夹缝中一段闪亮的灰白,是那冬日里尚不显肮脏的护城河。以平先生时下的目力,辨不出是否仍在结冰,不过有了那灰白做背景,进出小区的人影,就隐约地可以辨认了。
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女儿把安姑娘唤作了他的“眼花儿”。细想也还真是搁“眼花儿”。在这个家里,安姑娘是有她的特权的:旁的人,无论学生、记者,还是出版社的编辑,来访前都是要预约的,还得看平先生届时的身体跟心情――平先生阅人多矣,知道那些来来往往的角色,多是些惯于锦上添花的,就常会在那人为的热闹中,忽发老年人的孤寂之慨――觉得那热闹中没有暖意,仿佛那热是一种燥,那闹则是燥而又燥的了。于是对各色人等和种种热闹向怀退避之心,老病则又成了最好的托辞;而对安姑娘,则不同了,她是随时可以来的,来了如果高兴,连书房的门都不用敲,推开门就可径直而入的。其实要论起辈分来呢,安姑娘是他学生的孩子,该算是平先生的“徒孙”了。
安姑娘头一次来的时候,还让父亲领着,头发黄黄的,雪白裙子短短的,安安稳稳坐在小板凳上,一声不坑地听着达人说话。其时,大人们聊的都是些古书里的事情,实在时相当枯燥的,小姑娘却瞪大眼睛听着,不光听,也把人的表情看来看去。只是在吃西瓜的时候,才显出了她依然是个小姑娘:轻轻地捧起一牙西瓜,微微向前探着身子,两个胳膊肘支得很开,每咬一口,都很小心,好像时又要保持吃相的文雅,又生怕弄脏了清白的衣裳。以至于平先生对她的斯文颇有印象,临走的时候还轻抚着小姑娘头上的蝴蝶结,连呼:“孺子可教。“
怎奈其父早夭,母亲他适。再来,就是安姑娘一个人来了。
父亲的辞世,带给安姑娘的东西,好像有点出人意料:她仿佛明白了一点什么,又仿佛困惑于什么,于是开始做起了小说,无非是些童年的回忆之类,有时候送来请平先生指教,平先生也是随看随忘的。直到上了大学,写一个小姑娘对一个大姑娘的伤势悼亡之情,平先生至今还有点印象:似乎所谓伤逝,伤的是青春已逝;所谓悼亡,则悼的是童贞的消亡。不过平先生拂开这些小女子的情绪,却从里面看出了一种如丝如缕贯穿始终的东西,以至于他再见到安姑娘的时候,告诉她:“你这个东西写的是小姑娘的性觉醒。”她竟呆了一呆。
她这一呆,令平先生有点得意,又奇怪于这个写小说的人,竟是这样的不自觉的。而安姑娘则坦承,写的时候只觉得是个怀人之作,头脑里始终有一团纷纭模糊留在了纸上,心里很有些释然,不过头脑中,确实没有任何清晰可言的。她这一番“迷雾说”让平先生觉到了一点兴味,于是感叹自己之不能写小说,或许跟头脑总是要求清晰有关。
可那让安姑娘自诩的,也恰恰是让平先生叹息的东西。她说她最满意于自己从那小姑娘的角度写性――总是雾里看花,隔着一层。平先生听了则是暗暗叹息:如今的年代,恐怕要看的是肉贴着肉吧,你隔着一层,搔不到人家的痒处,什么时候才能出名呢?而张爱玲怎么说的?“出名要趁早啊”……
不过这也是八九年前的旧话了,这中间,安姑娘有好几年都不大来了。有两次,平先生为她留的荔枝和榴莲都烂掉了,也还是没能来成,女儿一边摇头,一边对平先生说:您的眼花儿呀,怕是有了男朋友啦。
平先生听了也只是一笑,背着手踱到阳台上,去看楼前的柳枝,不知什么时候,让春雨滋润得根根柔软,抽出了嫩嫩的黄芽。多少个春天都从他的眼前匆匆滑过,平先生知道,春天的美,也许就美在它的短促吧。
大学一毕业,安姑娘就匆匆结了婚,这让平先生无端的有些不是滋味。她不知在忙些什么,连喜糖和印章都要托人送来。而看到那方印章呢,平先生又笑了――那本来就是个玩笑呀。
安姑娘曾带着男朋友来过一回。
落座之后,平先生客客气气让过烟、茶,就不再说话了。空气忽然有些凝滞。安姑娘问候了平先生的饮食起居,就介绍说,他在大学里雪的是国画,课余还练习一点篆刻。见平先生还是微小不语,就主人般领着小伙子去欣赏书桌上的几方印章了.
也许是为了舒缓空气,也许带有一点讨好的性质,小伙子就说如蒙不弃,希望能为平先生刻一方印章,问他想要哪几个字。
平先生顿了顿,笑道:那就――是为贼吧。
小伙子愣了一愣,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安姑娘一面望着平先生笑,一面向男朋友低语:孔子的话――-老而不死,是为贼。
……
一向嗜甜的平先生让女儿把喜糖全部拿走,对那印章,只草草一瞥,便轻轻哼了一声:人倒比字漂亮。
女儿捧着喜糖本要出去,听见这话又回转来,迎着父亲道:怎么鲜花没插在牛粪上,您老还是一个不高兴呢?
平先生倒也并不掩饰:鲜花尚且不知如何安顿,况眼花儿乎?
当然他也知道,较之别人,安姑娘也许更急于有个家吧?然而……
然而“家”又是什么呢?就图有那么个遮风挡雨的宝盖头吗?那么,“牢”字也有啊。
断断续续的,出来安姑娘为人妇,又为人母的一些消息。此间,平先生忙着著书立说,也忙于日渐衰朽。
忽有一日,安姑娘突然一袭黑群的出现在眼前。
平先生感于事易时移,小姑娘的白裙化作了少妇的缁衣,便问:
可有什么人死了么?
安姑娘眼圈儿泛青,朗声应道:
心上的人。
平先生点点头,沉吟片刻又问:
既知道是个幻想,为什么还要难过?
良久,安姑娘才低语“
朝夕相见,想不出那人中的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平先生轻叹一声:
这有何难?要知道,刚才给你开门的那个平先生,也已经是死掉了呀!
一听此言,安姑娘忽然把头埋到了膝盖上。
平先生也不去过问,自己倒了杯茶,缓缓地呷着。
她的头发明显是染过又褪了色的,像一团乱麻或者败草,近发根处却又有一截黑色表露出来,如果说是发如心事的话,似乎可以看出一段挣扎、掩饰而又衰颓混乱的心迹。如今呢,倒也还好,还有泪可流。
平先生是早已没有泪了。前半生历尽战乱,后半生出离厌倦,早已没有泪了。
他看到眼前有人在流泪,不但没有安慰他人的心,反而悠然倒有如自己得了安慰一般。
一边喝茶一边再看那发根,他想:白发的人是伤怀于黑发不再;黑发的人却要劳神费力,把满头的青丝悉数遮住――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呢?还是怀念安姑娘原先那一头乌密的头发,让人想起S。
S垂下头,刘海
安姑娘从卫生间回来,脸上阴雨初霁,又悄然地坐在那里,看平先生给她热热地续了茶。
她定定神,像是鼓起了一点余勇,又欠身问道:
那么,真的没有永恒不变的爱情么?
平先生抬手指了指窗外,手上的老年斑赫然触目:
你睁开眼看看这宇宙万物,可有一样是永恒不变的么?!
安姑娘走了。她的茶杯还留在那里,袅袅地升腾着热气。
平先生看着那热气在空中消散,又有些后悔。
是的,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开始他于S,通信数十年,俩人之间的情,历经半个多世纪,却是日久弥深的。战乱中分别的时候,S握着他的手说:你不信我,没关系,我用这一生给你一个证明。如今他真的得到了这个证明。而两人的一生,一个已经过去,一个行将老去。S临死前,要跟他通个越洋电话,平先生想了两天,还是回绝了。
一切的一切,都太晚了。
他太老了。怕的是经受不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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