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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作品]刺秦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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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7-21 08:10:0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一)


  这是我第二次渡过易水了。

  连我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麻木漠然和漫不经心,过去的记忆已经从鲜艳的血红褪成了一种黑白的、不连贯地晃动着的图片,遥远而陌生。

  不知不觉,我在易水的涛声中陷入一种其实是呆滞的沉思。

  眼前依然是那些看不真切的黑白影象。模糊中似乎有幢幢的人影四散奔跑,耳边是忽远忽近的喊叫声,很慌乱嘈杂的那种,而自己只是呆呆地站着,仿佛这些慌乱嘈杂不属于我的世界。远处有火光冲天罢?否则抖动的光芒是什么呢?我深沉地停留在原地,感觉象个智者,其实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模糊的空白和令人昏昏欲睡的嗡嗡声,仿佛是电影胶片放到了尽头。

  视线开始抖动起来,好象有人牵着我的手,拼命地奔跑……记忆中只有在充满香气的草地曾经这么奋力地奔跑过。这个记忆倒是很清晰,眼前时而抖动着碧蓝碧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时而是翠绿得纯粹的草地,望不到尽头。我的视野被这两种颜色充斥着,仿佛是烙铁烙在脑子里,与此同时烙下的还有自己放肆的笑声和达至颠峰的快乐。

  那年,我五岁。

  景色突然又回到了黑白的状态。眼前依然是抖动的天空和草地,不过全都是黑白的,心情也慢慢清晰起来:一种彻底的惊慌和绝望。我甚至听到了自己粗重的气喘吁吁。

  对了,我是在逃命。

  颜色突然鲜亮,声音也真切起来,好象是家里那台破旧的彩色电视机突然又正常工作了。

  果然是火光,而且漫山遍野,令我不寒而栗。充斥于天际的是震耳欲聋的声音:士兵的喊杀声,垂死者的惊呼和嘶吼,兵器交接的铿锵……还有自己惶恐急促的呼吸。

  一条河离我越来越近,我不清楚为什么要朝那里跑去,也许是出于本能,也许仅仅是因为母亲在紧紧攥着我的手往那边拽。总之,我仿佛一个快在沙漠里渴死的人拼命朝那条河奔去。

  后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仿佛在耳边。在颠簸中,我的脑子是糊里糊涂,感官却清醒得可怕。我能分辨出后面秦兵沉重的脚步,他们的佩刀和铠甲轻碰的叮当声,甚至知道他们因为长时间地嘶吼嗓子已然沙哑,极类似野兽的声音。

  鬼使神差我回了头。这是我在奔跑开始以来第一次回头。

  父亲的盔甲已经脱掉了,棉布外衣上沾满了血。这件外衣是母亲自己纺线,自己织布,自己剪裁的,父亲一直藏在箱底。不过我曾经偷偷抚摩过,柔软而舒适,象母亲的手。白衣上所剩无几的白色在鲜红的血色映衬下显得格外洁白。这种白色异乎寻常地熟悉,记忆中似乎没来由地出现了一场大雪的印象,明确而神秘。父亲手里的大刀已经没有往日的光泽,甚至连那些充满杀气而雕刻精细的花纹也看不见了,只有粘稠的鲜血顺着刀锋往下流淌,流过刀柄,流过父亲宽厚的手掌。一刹那,那些纯粹鲜红的液体仿佛是有知觉有生命地朝固定的终点前进。我很奇怪,父亲的刀向来是不沾血的,他自己也经常夸耀说他的刀一划而过后,最多也就只有一滴血从刀锋的最前端飘落,仿佛是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

  所以这把祖传的宝刀有个很奇怪的名字:滴泪斩。

  其实这一切只有很短的时间。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人的思想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想到那么多的事情。现在我依然没有答案。

  在我回头的一瞬间,身子在外力的作用下猛然腾空而起,我是在落入河中才知道那是母亲把我推入水里。很惊异地发现娇弱的母亲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

  冰冷而湍急的河水很快模糊了我的双眼,不过我还是可以看见父亲的人头从脖子上飞起,划出一道抛物线。它落入河中,溅起红色的水花。我觉得似乎是落在我身边,因为我闻到了鲜血浓冽的甜香。

  望着岸上,母亲正回过头来。也许是看我,不过我倒坚信她是在看父亲最后一眼。然而很快,她就把目光死死地盯着顺水漂流的我。

  一切都象是电影中的慢镜头。我没有遗忘任何一个细节。她在冲我微笑。她的笑容经过河水的折射非但没有模糊,反而极度清晰,眼角的细细的皱纹经过放大有些不成比例,显得非常诡异。但她眼神里的内容至今我依然未能完全读懂。很久以后,我也尝试着理解,发现里面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澈入心骨的悲哀,甚至还有轻蔑和喜悦。这些发现不止一次地让我脑子混乱不堪,最后我只好放弃思索。

  她的眸子突然明亮起来,非常非常的明亮,只有……我搜索枯肠,最后觉得只有天上的流星才是个比较贴切的比喻。因为二者都相对于黯淡的背景是如此的令人目眩,更重要的是,二者都在一种登峰造极的明亮之后迅速褪色。我以后终于明白那是死亡亲吻的回光返照。

  如同粘稠的红色喷泉,一股血箭从她胸口射出,那是她生命最后的活力。我猜想血应该是滚烫的,因为看见被喷了一身的秦兵身上有丝丝乳白色的热气从鲜红中发散。很难说这是秦兵的凶狠残暴亦或是悲天悯人,不过干脆似乎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天性。这倒也好,至少母亲可以痛快利落地与父亲会合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浑身透湿地爬上了岸。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只有荒凉的旷野和齐腰的蒿草。刚才的喧嚣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世界。后来我才知道,我已经出国了:从老家齐国到了卫国。虽然当时平民来往国与国之间非常便利,但我却从未料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出国。

  呜呜的冷风中,一直没有掉泪的我开始嚎啕大哭。虽然后人可能把这归结于崇高的爱国主义,但实际上我是因为饥饿和没有主张。

  那年,我十一岁。

  那是我第一次渡过易水。



(二)



  似乎应该到了个段落,就好象电影的故事情节结束而开始出现演员表了。但如同电影的放映机出了故障,母亲最后回眸的脸依然在我眼前停顿,依然清晰,甚至可以数清楚她眼角的鱼尾纹。我开始惊慌起来,想沉沉睡去,摆脱这张脸,忘记这个眼神,可我不能。

  我陷入了彻底的恐慌,仿佛被逼进了死角,走投无路。双手开始在空中乱抓,喉咙里是类似狼的那种低吼。但是,我知道那不是反抗,仅仅是因为我叫不出声音。

  我突然醒来。

  惊讶地发觉自己满身大汗。灌入船舱中的寒风使得汗水冰冷彻骨,也让我一下子清醒。我发现自己置身于无边的黑暗中,原来已经是子夜时分。我一骨碌坐起身来,额头有东西落下。伸手触摸,是一块湿毛巾,中间滚烫的部分告诉我自己刚才发着高烧。

  眼前的梦魇已经全然消失,这让我大大地松了口气。紧紧捏着那块手巾,凉凉的水便流入我手中,我用这些水拍打拍打额头,依然有些烫。然后我用毛巾用力地擦了擦脸,让自己完全清醒。

  舱外是熠熠闪烁的星光,这些光芒使得天空呈现出一种美丽的黛色,纯粹而干净,让我可以全神贯注地欣赏。内心里似乎在急切盼望着流星的出现,但自己尽量不让自己想到那个可能是想再次看见与母亲眼神类似光芒的原因。我宁愿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善于欣赏美丽而不是缅怀伤痛的人。

  一只手悄悄把我手上已经变冷的毛巾拿走。从短暂的接触中,我惊异地发觉即使是在瑟瑟的寒风中,那只手依然保持柔软的灵巧和暖和的温度。我猛地回头,她已经转身离去了,只能从微茫的星光和她手上的油灯光中辨别出她是个身材纤巧的女子。

  于是,我象每个正常的男人一样希望她是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并且能够回头看我一眼。

  可惜她没有。

  所以我只能对自己说她并没有姣好的面容以避免自己在剩余的黑夜时刻胡思乱想,从而能够集中精力欣赏舱外点点的星光。

  刚才的梦魇让我无法入睡,却使我的思绪依然停留在回忆中。

  那天,也是如此的寒风,易水和今天一样没有封冻。我瑟瑟发抖,脑子里一片混乱,漫无目的地流浪,直到碰见了那个灰衣人。

  他的出现和消失都一样突然,我至今不能确定他是真实的存在呢还只是我的幻觉。记忆中的他是从枯黄的蒿草丛中开始的,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风很冷,也很大,他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衣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我在离他背后五步的距离停下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停下来,原因可能来自他的杀气,一种沉静而浓冽的杀气,同父亲身上的一模一样。记得父亲说过,高手的杀气如同纯净的好酒,清澈而香冽。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平缓,身躯如标枪一样笔直,目光凝视着远方。我站在他身边,就感觉到过这种杀气。我想,也许是同样的血液在我的身体中流动,从小自己就习惯并且能敏锐地感觉到这种杀气,如同我从小就热爱清澈而香冽的美酒一样。

  我突然觉得父亲的灵魂进入了身体。这种清晰而诡异的感觉使我极度惊恐。但是这种诧异也不能让自己的改变停顿。我的躯干开始挺直,双手自然地下垂,呼吸平缓而沉稳——我开始感觉不到寒风的凛冽,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瞬间,我变成了一只潜伏的豹子。我慢慢抬起头,眼神如父亲般平静而遥远。在视线穿越眼前这个灰衣人的背影以前,我发现他的衣服虽然很旧却异常干净。

  直到今天我也不能解释这一切的变化是如何发生的,也许是血液中某种东西正在苏醒。仍然留在记忆里的是我的目光,安静而有力的目光。我没有看灰衣人的背影,而是穿透了他,凝视着他前面的阴云。在我和他之间是随风晃动的蓬蒿,枯干而焦黄的蓬蒿。

  他似乎有些惊奇。身子侧了侧,慢慢地转了过来。

  我看见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灰白的眸子,黯淡无光,仿佛刚烧好的白瓷,却没有上釉。但我的眼神却无法摆脱那种深不可测的迷茫和空洞。我们面对面站着,很久很久没有说话。印象中只有旷野的风呜呜地吹着,他灰色的衣衫与飘摇的蒿草一同随风摆动。

  “荆轲”他低低地唤着我的名,仿佛早就与我熟识。

  我开始惶惑了,因为不知道他的来历,“……瞎子……”我嗫嚅着,觉得这么称呼他不大礼貌,急切间又找不到什么可以说,可以问。

  “别问我是谁,你不知道的。不过,我很熟悉你父亲,他也很熟悉我。”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缓缓传来,在风中凝聚在一起,“我会教你剑术……伸出你的手,让我牵着你,给你带路。”

  “可你是瞎子啊……”我不禁奇怪起来,“应该我给你带路,我的眼睛很好使。”

  他脸上有不易觉察的笑容,“是的,你可以看见旷野中的景色,可以看见面前的世界,可除了这些,你还能看到什么……”

  “还有什么……”恍然中,我似乎懂了什么,却又似乎仍然脑子里迷茫一片,仓皇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是的,我是个瞎子,”他没有看着我,而是远眺我身后的易水,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无法听见,“可是,谁不是瞎子呢?你也是呵……”

  在沉吟中,我牵了他的手,一双温暖有力而粗糙的手,骨节突出,仿佛是树的根。

  我们进了城。

  街上是来来往往的人群,青石板路两旁的店铺里冒出阵阵白气,整个市镇显得热闹而亲切。今天的气氛似乎不大一样,大家都神情紧张,议论纷纷。

  街道两侧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全诸侯广播电台联播节目现在播报特别新闻……”自从秦国成为诸侯的霸主以来,它就设立了这个全诸侯的联播节目,所有各诸侯国的消息都必须通过设在秦国的广播电台才能播发。播音的依然是秦国有名的女播音员嬴姬,她高亢激越的声音几里外就听得到,现在近在咫尺,我的耳膜都嗡嗡作响,“在连横安理会做出一致决议后,秦国的维和部队在维和部队总司令蒙武将军领导下,今天向盘踞在齐国的违反人权的反动政府发动了猛烈攻击,并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饱受压迫的齐国人民欢欣鼓舞,迎接民主正义和平的秦国维和部队的到来。齐国政府违反人权证据的搜集工作不日将展开……”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有的女子竟然有如此尖利的嗓音,如此激动的情绪,似乎可以看见她涨红了脸,口沫横飞地念着讲稿。

  这个结果早就可以预料到了,我暗想,连横安理会向来只是秦国的工具,在第164号决议正式公布的时候,全诸侯的民众就在预测秦国何时出兵,占领多少齐国的城池。我都有些奇怪卫国的百姓怎么会这么关心这件事,难道他们还想不到秦国会真的发动攻击吗?

  我隐隐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正在寻思的时候,喇叭里换了个男播音员,声调依旧充满正义,只不过略微有些低沉,大概是因为尴尬的缘故。听完他的播音,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在对盘踞在齐国实行恐怖统治的反动当权进行军事行动的时候,由于情报部门的错误,维和部队错误地攻击了卫国驻齐国大使馆,导致了馆舍的损毁和人员伤亡。秦国政府对此深表哀痛,并认为这是一个可怕的悲剧。但是在如此规模巨大的军事行动中出现错误是难免的,秦国政府认为,如果因为这个灾难性的错误而停止对齐国恐怖分子的围剿、停止对齐国的侵犯人权行为的制止,那将会是更大的错误。”

  聚集在大街上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广播的卫国百姓一片哗然。嗡嗡的议论声陡然大了起来,很多年轻人抑制不住脸上的忠愤,老年人则摇头叹息,喃喃自语“虎狼之国,虎狼之国啊……”

  灰衣人牵着我的手,走过青石板路的街道,虽然走得很慢,但却没有停下。时不时有一群又一群身穿铠甲的士兵列队跑过。他们都很年轻,朝气蓬勃的眼睛里流露着紧张和视死如归的激愤。他们簇新的铠甲在夕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那是一种令人目眩的金色光芒。灰衣人的脚步很沉静,似乎是以一种恒定的速度慢慢向前进,对身边的气氛恍然不觉,只是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而我则亦步亦趋,不时低头提防脚下的青石板接缝,或者躲避打磨得锃亮的铁甲反射的刺眼阳光。记忆中我是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被灰衣人带着,径直走出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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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7-21 08:11:03 |只看该作者

刺秦3-4

(三)


  我又来到了一片荒凉的旷野。

  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将会在这片旷野上逗留整整七个年头。在这七年当中,我渐渐熟悉了这里的每棵树木,每一株蒿草。它们每年都在固定的时候变黄、枯干、老去,又在另一个春寒料峭的时节悄悄发芽,再不可阻挡地成为一片绿色的海洋。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练剑的闲暇,静静地坐在大树下,感觉它顶端的枝条随着微风轻轻摆动,或者专注地凝视着煦暖的阳光下在空气中飘荡的尘埃和草絮,它们的轮廓总是有一圈柔和的光芒,让我安详和沉静。我就这么呆呆地看着,然后不知不觉地睡去。

  我很少在梦里见到父亲和母亲,除了在生病的时候。至今没有明白其中的原因,有时候我想,大概是父母已然在天国重逢,过着太快乐的日子,把他们的儿子忘记了罢。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他们既可以少为我操心,我也可以不被梦魇所折磨。自从那天在灰衣人的背后停下脚步以来,我发觉自己在慢慢变成另一个人,一个极不爱说话,沉静得可怕的人。孩提时代外向得一惊一诧的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给抹去了。

  练剑其实是一种很枯燥的生活,每天上千次地挥舞着那把沉重的铸铁,以固定的方式,从固定的角度。有时候我会想恐怕劈柴都会比这有趣得多。虽然我很怀疑能否坚持下去,但似乎自己的性格中突然冒出了一个以前从未发觉的阴影,远远强大过自己的浮躁和不安。它操纵着我的一举一动,使得忍受成了我最擅长的本领和最习惯的生活。

  偶尔,我闭着眼躺在正午的树荫里,想找回自己小时候那种肆无忌惮的快乐,但遍寻不果。它再也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死水般的沉静,即便是我悠闲地躺在正午阳光下的树荫里也是如此。于是我不再寻找喜悦,而是专注地磨砺感觉。我时常用心去分辨身后摇曳的蒿草的位置,仅仅根据它们在微风中细小的声响,或者倚靠在树下,倾听透过树干传来的叶子的摆动。

  七年以来,那把沉重的铁剑换成了轻飘的木剑,又换成了小巧的匕首,最后,又变成了最平淡无奇的大片刀。它们在我手中不再有任何区别,只是一种工具。我可以随意地把笨重的铁剑用最轻巧的招式挥舞起来,准确地削下灰衣人随手指定的蓬蒿的叶尖,仿佛那只是把匕首,或者我可以随意地拿起最细小的匕首,一划而过,剖开一人合抱的青铜鼎,仿佛在使一把大砍刀。我知道千钧之力并非来自手里的武器,而是来自内心。

  我很少和灰衣人交谈,也许因为彼此都不爱说话。有时候我会猜测他其实应该有很多故事,但他从来不说,我也从来不问。这么长时间我对他唯一的了解是他的名字:盖聂。除此以外一无所知。只有在多年以后,我全神贯注地倾听别人述说他和我们家惊心动魄的恩怨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后悔现在的吝啬于交流。

  在我练习的时候,他总是眺望远方,而不是专注地面对着我,虽然我知道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仍然希望他能凝视着我。他仅仅从我挥动武器的风声来判定我是否学到了他的技艺。如果我做错了,他身上的杀气就会立刻把我包围。我也渐渐发现,当自己专注于感觉的时候,身上也会有类似的杀气。这种感觉越来越真切,也越来越属于自己。七年后,我已经有超越常人的感觉,也可以游刃有余地控制自己的杀气了。

  这是一个平常的早晨。天气很好,阳光温暖而不猛烈。

  我步出房间,瞎子静静地站在远处的空地上等我。他手里握着一把剑。

  按道理,我的武功已经和他不相上下,但是每次交手,却胜不了他。每次失败后,我都会躺到那熟悉的树荫里苦苦思索,但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我就打不败他呢?我也知道应该有耐心,可每次我缓缓地走到他跟前,弥漫起全身的杀气的时候,他一击就破了我的保护。如果是真的格杀,我早就死了几十遍了。

  我握紧手中的刀,站在他对面。远远地我就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杀气如铜墙铁壁,坚不可摧。我冷笑了一下,突然拔足向他狂奔而去,手里的刀松垮地拖在身后。身后的蒿草纷纷倒下。

  他对我的到来恍然不觉。

  突然,我把刀紧紧握住,将全身的杀气凝聚在刀尖,向他扑去!

  这次我变了,我知道自己应该改变。把全身保护得周全,似乎哪儿都没有破绽,反倒哪儿都是破绽,他随便往哪儿一击都是杀招。想通了这点,这次我将不再缓缓进逼,而是把所有的杀气集中在一点上,突破他的铜墙铁壁!

  寒光一闪,我的刀已经破了他的杀气!他虽然比我功力深厚,但我凝聚的一点比他分散的力道要强得多。他举剑格挡,只有轻轻“嚓”的一声,利剑断成两截,我的刀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他只有退。

  我穷追不舍,因为我也无法立刻让自己停顿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停下。

  我的刀尖一直指着他的咽喉。

  漫天飞舞着折断了的蓬蒿,如同大雨一般。身后的草丛中显露出一条长长而笔直的路,那时刚才我们踏出来的。

  他凝视着我背后的天空。良久,脸上似乎有淡淡的笑意。

  我知道我赢了。

  “你的武功已经比我强啦,”他的嗓子似乎有点干涩,“可惜,你还是个瞎子……”他似乎知道我并未听懂,想要再说什么,可是只有嘴唇动了动,便沉默了。

  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遗憾的是,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他就离开了那片熟悉而寂寥的旷野,再也没有出现。那天夜里,我从梦中惊醒,立刻发觉有一种熟悉的东西正在消失——那种熟悉的杀气。顿时我明白他已经悄悄离去。

  灰衣人走得隐秘而突然,没有对我以后的日子做出任何指导或评价——除了说我这个明眼人是个瞎子以外。我独自在旷野里沉思了好几天,最后决定去做一个普通人。这不是因为害怕寂寞,而是我觉得城镇里的日常琐碎能让我更加安静而平庸。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如此渴望平庸是因为心里深知自己是如此的不平凡。

  很容易我就在卫元君开的贤人馆里找了个清闲的工作。你知道,在那么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有点功夫的人找个类似门客的职位并不难。你不用出示一大堆文凭或履历证明你的才能和经验,只要露一手给招纳的人看就可以了,况且,当时人口不是很多,竞争者也就没有几个。我仅仅表演了一套最花哨的刀法就过了关,那个主持人甚至连一袋烟都没抽完。

  我在贤人馆里日子过得很悠闲,不禁想到,这个馆名字其实应该是“闲人馆”才对。除了喝酒,吃饭,偶尔为卫元君和他的亲戚宾客们耍套刀法,听听他们的掌声,或者为出得起价钱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贾做做保镖,好象就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了。这里的饭菜丰盛,酒也凑合,不过,给的零用很少。我是个不大喜欢购物的人,虽然很喜欢坐在馆门口(这个贤人馆在卫国最繁华的大街中心)看看来往的人群,听听他们喧闹的声音,所以这点零用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但是对于那些需要频繁地向女孩子献殷勤的门客来说,日子就不是很好过。时不时会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向我借,然后不还。我个头不高,身板不壮,在馆里属于那种特别不起眼的人,经常碰到这种事也不足为奇。

  当然有不借的时候,因为我也要花钱,他们一般都能理解。不过麻烦总会出现。有一次我当面拒绝了一个自称是馆里第一的高手,他划下道来要和我比试。我没理他,径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就在我快要进门的时候他开始破口大骂,很难听,甚至侮辱了我的父母亲。

  我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他在百步以外,仍然轻蔑地笑着骂着。旁边是一群讪笑起哄的看客。我低着头静静地站了一会,感觉阴寒的杀气从每个毛孔弥漫出来。看来我要第一次杀人了。

  我抬起头,突然拔步向他冲去。左手拎着的长刀斜在身后,刀尖与青石板路摩擦,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据后来的旁观者说,我奔跑的时候,刀锋和青石擦出明亮的青色火花,非常漂亮。

  很遗憾我第一次的杀人没有成功,原因并不是他的武功更加强大。在我离他还有五十多步的时候,他立刻转身就逃,速度之快让我无法追上。所以我至今不知道他的武艺到底有多精深——不过他倒是跑步的好手,我很少见到能跑得这么迅速的人,以他如此魁梧的体格,更加罕见。

  从此,馆里再也没人朝我借钱。

  一个安静而明亮的晌午,我斜斜地靠在馆门前宽厚的青石门槛上,看着空中漂浮的尘埃,它们因为阳光而有了闪烁的轮廓。街道两旁高大的梧桐树时常缓缓飘下金黄的落叶,和秋天阳光一样的金碧辉煌。我怔怔地望着空中漂浮似乎永不停歇的尘埃,忽然感到极度的荒凉和落寞。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这个闲人馆。

  在确定再一次渡过易水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这个方向是决定我一生命运的抉择。我竟然如此随意地做出了如此重要的选择,这使我在以后的日子中常常感到意外,但我即便是在生命的终点也没有后悔。有时候我也问起自己关于理由的问题,不过没有答案,我只能把这归于命运的安排。

 

  (四)


  我在易水的涛声中又一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天空的颜色呈现出由青黛转为橙红的过渡,满天的星星即将隐去,而金色的朝阳正射在我的脸上,明晃晃地刺眼。我在一片类似天堂的光芒中极力恢复视觉。

  这时她出现在舱门口。

  朝阳给她披上了雾一般的光华,而她则在阳光中勾勒出了一个美丽的轮廓。大概是因为刚睡醒的缘故,我不能看清楚她隐藏在阴影中的面容,不过却足以分辨那几乎完美的身段。这立刻让我摆脱了混沌的睡意。

  “病好些了?”她很关切地问。

  “是的,谢谢你……的毛巾。”不知为什么,我有些局促不安。也许,我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尤其是年轻的女子。

  她的身影从舱门口移开,刺眼的阳光又让我短暂失去了视力。

  空气虽仍然有些清凉,但太阳毕竟带来了些许暖意。出过一身大汗,感觉好多了。我一骨碌翻身,站起来,走出舱门。

  她在撑船,一边低声哼着歌,旋律婉转神秘,不可捉摸却又似曾相识,我不由得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她回头看见我专注的样子,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再唱下去。

  我的确很想听,她的安静让我有些遗憾。况且,两个人就这么呆呆地坐着,不仅单调,也会让我不自在。但我不知道怎样开口请她继续唱下去。她一直很好奇地注视着我,大概是因为我的话不多罢。这时好象看出了我的心思,轻轻问道:“你想听?”

  我点点头。她犹豫了片刻,说:“也好,我正好可以歇一会儿。”说完,她把篙放在一边,抱膝坐下,望着泛着细鳞光芒的水面,轻声唱了起来:

  “猗猗杨舟,载沉载浮,水之涣涣,心之悠悠;子将行兮,者莪依依,子忘归兮,蒹葭萋萋……”

  她的歌声轻柔甚至飘忽,仿佛一阵风,悄悄拂过面颊。但我能分辨出每一个字。我没有看她,只是专心地听。听着听着,一种熟悉的涌上心头,这首歌突然很清晰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我不禁低声和她一起唱起来:

  “……荇菜参差,尤可采也,言笑晏晏,不可怀也,子之晏晏,不可怀也!”

  她非常吃惊地望着我:“你怎么也会这首歌?”

  我淡然一笑:“小时候听母亲唱过。她在给父亲织衣的时候,常常唱这首歌。”这时,我已经明了为什么会觉得这首歌那么陌生而又熟悉了。母亲在唱这歌的时候,总是低低的声音,歌词几乎听不见,只有旋律清婉得如一根丝。她会一边织衣,一边哼着,偶尔瞟一眼父亲,眼神里是糅杂着娇羞和嗔怪的笑意,现在想来,妩媚简直不可名状,而父亲,总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倾听,眼睛虽然望着远处,却无法隐藏其中的温柔。

  关于他们的回忆在七年的遗忘后,瞬间如此清晰。我被这种清晰所淹没,只是怔怔地望着江水出神。

  “你老家也是齐国的?”她的问话把我从回忆中拉出来。我猛然一惊,转头看了她一眼:“是的……”飞快的一瞥,却仍然发现她的眼神因为惊喜而闪闪发光。

  “你叫什么名字?”她的声音自然而亲切,却还是轻轻的。

  “荆轲……你呢?”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敢正面看她,回答的时候,也是看着河水的。

  “我叫雪娉。雪花的雪,娉婷的娉。”她在介绍自己的时候有些不大习惯,脸微微红了红。

  我有些口渴,感受着江面急而且凉的风,想起现在最需要做什么了。于是从怀里掏出个陶土的瓶子,里面装的是我唯一珍贵的东西:酒。当然是好酒。

  她只是微笑,看我慢慢一口一口地啜着。有一段时间,大家都没有说话。我本来就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只是默默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她,则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我。最后,还是她打破寂静,有点迟疑地问我:

  “你也唱一首歌,好不好?”

  我正好刚把一口酒倒进嘴里,听到这话,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呛住了,忍不住咳嗽起来,嗓子眼里,胃里一股火辣辣的热气弥漫开来。她看我这么狼狈,不禁笑出声来,赶紧用手背将嘴轻轻掩住。我能听出里面调皮的得意。

  “……唱歌……”我知道这决不是我擅长的事情,有些窘迫。突然想到了父亲在全家踏青的时候时常面对旷野唱的一首歌,血液似乎也因为酒的作用燃烧起来,“好,我唱一首。”

  我仰脖喝了一大口,抿抿嘴,站起身,面对着奔腾的易水,大声唱起来:

  “日居月诸,照我黄土,风雨如注,君子如故,天之苍荒,地之蘼芜,生有何欢,死亦何苦……”我一边唱着,一边如父亲般眺望遥远的旷野,忘记了周遭的一切。我用尽力气,声音如一阵狂风一般掠过,传得很远很远。在激扬的歌声中,我觉得前所未有的自由。其实我也很诧异自己能这么洒脱地唱歌,只能归咎于身体里流动着如父亲般骄傲的血。

  我没有看她,只是仰天长啸,我知道自己的目光中充满了倔强的荒凉。逆向吹来的急风也不能阻挡我歌声的穿透。我的衣裳猎猎作响。耀眼的朝阳给了我金色的轮廓,也刺痛了我的眼睛。

  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这我知道。她的目光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压力——也许是我对她有异乎寻常的敏感。因此我更不敢去瞅她一眼,我怕她眼中的光芒比太阳更让我不能直视。我只能接下去唱着:

  “如何如何,我心滂沱,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我的歌声渐渐低沉,一阵烟般在空气中飘散。她却垂着头,痴痴地望着易水,喃喃自语般重复着我的歌词: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我不禁回头,辉煌的阳光给了她无比瑰丽的装饰,风中,她的长发有些凌乱,耳边的发丝随风疾摆。她的肌肤似乎被阳光穿透,如玉一般晶莹温润。

  一瞬间,我被她极度的妩媚和娇柔所击倒,那种不经意流露的绝美使我的目光无法摆脱。我想自己的眼神一定非常专注和猛烈,因为她好象也察觉到了,迟疑了很久,但还是转过了脸。

  这是我第一次正面看她。额前飞扬的乱发不能遮挡她的眼睛。那双眸子我决然是一生永不忘记的了——它们是如此纯净而幽深,如果能投进去,一定可以洗涤灵魂。她也毫不退缩地注视着我,如果说我的眼睛里有炽烈的火焰的话,那她的双眸里肯定是最纯洁的清泉。

  有风吹来,将她长长睫毛上晶亮的泪水轻巧而毫不犹豫地带走。我们互相注视着,仿佛前生相识相知。大家都没有说一句话。难道还要说什么吗?我坚信,世上最美丽的事情,都是不可说,不能说,不必说的。

  我想,那一时刻我的脑子里一定如雷击般震荡,因为无论以后怎么回想,记忆中只有一团白光的无限扩大,然后是一片空白。唯一能够记起的是那种极端的喜悦与泪水交织而成的难以言说。

  轻轻牵起她的手,感觉纤细而柔软,我猛地想起了幼时偷偷抚摩母亲为父亲编织的那件白布外衣的感觉。她的手在我的掌中蜷缩着,让我安详而甜蜜。当时自己唯一的念头恐怕是不让这双手从掌中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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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秦5-6

(五)


  在我的记忆中,快乐总是迅猛而短暂,如同夏日的雷雨。当我在易水的对岸停留了一夜,极力不让喜悦的这天溜走以后,在又一个寒冷的清晨,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只是在另一片不熟悉的旷野中的孤客而已。

  也许是因为快乐是一种让人疲惫的状态,那天夜里,我睡得很熟。按照在荒野生活的惯例,我在岸边生了堆火,并在火堆边睡下,可能这堆温暖也是让我沉睡的另一个原因。我头一次在醒来后不知道自己是否做过梦。

  在清晨的微曦中,我唯一肯定的是,岸边只有我自己。昨夜向我盈盈道别,返回船舱安歇的雪娉,连同她的小舟已然消失,仿佛在数个时辰前的事情只是一场梦,当时我真的这么怀疑。这种怀疑让我仔细判断了很久,甚至站起身来茫然四顾以确定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当然我所能见的,只是满目的蓬蒿与湍急的易水。

  我所不知道的是,在我沉沉睡去之后,雪娉在火堆的光芒中注视我很久很久,甚至悄悄伸出手,轻柔地抚摸我年轻而骄傲的额头,而我在鼾声如雷中,对这一切恍然不觉。终于,当两滴冰凉而透明的泪水从她的长睫滑落至我的面颊之后,她站起身来,最后望了我一眼,在黎明第一道曙光出现以前的最黑暗的时刻,撑着她的小舟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现在,除了一陶瓶满满的新补上的酒,她没有留给我任何可以回忆的东西。

  我安静地收拾好自己的物事,把那堆火弄灭。在又一个晨曦照耀的早上,继续上路了。我的面容与过去相比没有任何异样,甚至心情也是如此,至少,我必须告诉我自己应该如此。一路上没有经常地想念她,也没有特别留意经过的景色,这让我弄不清自己是格外冷酷坚强亦或只是特别善于欺骗自己。在我重新象过去一样仔细地审视自己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蓟城热闹非凡、繁华掠影的大街上。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渴望来到这个城市,亦或是自己不愿去想清楚这个问题——在问题与思念有关的时候,我总是很勉强去正视,宁愿给自己其他更加道貌岸然的理由。总之,在我在这个当时的大都会因为茫然而驻足的时候,我已经明白自己是如此的风尘仆仆以至招来当地人或者好奇或者鄙夷或者羡慕的目光。

  对于好奇或者鄙夷的态度,我都能理解,因为我的衣裳已经、洗得灰白,虽然对于干净来说,还过得去——在保持整洁方面,我还是比较勤快的——也许正因为洗得太勤,袖口和衣襟已经陈旧,起了毛边甚至磨破了。我的鞋子也早是穿得不能再旧,虽然也不太脏,但这身类似注重个人卫生的乞丐般的打扮与当地人的光鲜形成了再截然不过的对比。一看就知道我是个外地人。不论在什么地方,本地居民对于外地人总是有好奇和不屑这两种态度的。

  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有的年轻人会流露出艳羡的神情,特别是那些穿着簇新却在显眼的地方露出磨损痕迹的年轻人,他们往往扎着与众不同的发髻,或者干脆披头散发。我百思不得其解,在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情绪中,我突然感觉极端的饥饿,于是开始找寻散发食物芳香的地方。顺着一阵异香扑鼻的狗肉味儿,我走进了这家在我生命中写下极其重要一笔的小餐馆。

  这是一家门面不大的餐馆,看里面的陈设,也就是个排挡,而且在一条窄小而且蜿蜒的巷子里。我敢说,如果不是那阵非常地道的烹制狗肉的香味,我这个异乡人是找不到这儿的。

  已然过了午饭的时间,却又没到晚饭的时间,餐馆里的人不是很多。我找了张台子坐下,立刻就有小二笑容满面地迎上来:

  “哟,客官,您早哪您。告诉您说,今儿您算赶着了,我们王掌柜正亲手熬狗肉汤呐!您的口福可真不浅哪!要不,来两斤?再给您来壶上好的二锅头?”小二的嘴皮子非常利索,舌头也带着卷儿,话里漫溢着一股亲热劲。

  说着,他手脚麻利地把锃亮的桌子又擦了擦。这时,他似乎留意到了我这身外乡人的打扮和腰间的长刀,不再说话,只诡秘地笑了笑,立刻退了下去。

  我有点纳闷兼不快,难道这儿的人如此排外,见到异乡人,热情马上就淡?但事实的发展证明我完全想岔了。不一会儿,一个彪形大汉来到了我的跟前,他满面红光,精气神十足,只是一双眼睛小得几乎看不见,身上似乎穿着厨子的衣服,遍是油污,还散发着浓烈的狗肉香味。

  小二在他走近之前就已经手脚迅速地把几壶二锅头和一大盆狗肉火锅放到了桌上,我甚至都还没开始点菜。不过,这不是我所注意的。他走到我的桌前微笑。透过早已警觉的敏锐,我看得出他的眼中并没有恶意。

  “兄弟,从外地来?挺辛苦的罢?俺是这儿的掌柜……兼厨子,叫王二狗。嘿嘿,虽然叫二狗,可专门做狗肉。来,来,您尝尝,这味道怎么样?今天这酒菜,算我请客!”

  “为什么?”突然碰到这种好事情,我反倒有些戒心了。

  “这个……这个……”他好象难以启齿,犹豫了半天,才憨憨地笑着说,“其实也没什么,说出来怕您笑话。俺有个铁哥儿们,是搞音乐的,姓高,对时装特有研究,总是穿得全燕国最酷最眩。”边说着,他边压低了嗓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可压抑不住声音里的自豪,“不瞒您说,他可是全燕最牛逼的摇滚歌星,就是在全周,都特有名。他摆弄的乐器也是全周独一份儿,叫筑。”他停了停,见我一直很专注地听着,又接着往下说,“您不知道,蓟城的衣服可是全周最派的,俺这个哥儿们更是浪尖儿的人物,每次他先穿的衣服,后面跟风的不知有多少!现在街面上正流行风尘装,不过都是些把新料子弄旧补来补去的假把式,没有感觉好的,俺那哥儿们特苦恼……您看您……”说到这儿,他又迟疑了一下,瞅着我嘿嘿的乐,“您这身一看就知道是有年头,有故事的真品,瞅瞅这边儿,这袖口,剧深沉!和这把特有内涵的剑配一块儿,感觉剧沧桑!不知……不知……”他结巴了半天,犹犹豫豫地说不出口,而我已经渐渐明白了:

  “行啊,我那儿还有一套,和这差不多,可能稍微新点儿。如果你那哥儿们不介意,我把身上这件给他。”我现在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城中那些时髦的小青年会用一种羡慕的眼光看我了,只觉得好笑,又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灰白松垮的衣衫和那柄旧得连汗渍都深入手柄的刀。它们似乎真的在一种不起眼中诉说着不平凡。

  “您真是……您真是……”王二狗高兴得直搓手,说不出话来,半晌,高声冲里叫道,“小二!倒酒!倒酒!”

  看着他那喜不自胜的模样,我也开始喜欢上这个老实仗义的厨子了。

  肚子实在太饿了,我老实不客气地开始大吃起来。“味道怎么样?”王二狗吃的倒不是太多,眼神关切地问我。我细细嚼了块,“唔……这狗不是杀死的,而是用水闷死的,对不对?这做法很地道啊。”我微笑着看着他。

  “没错,没错!可以啊你!”他惊异地看着我,“果然有品味!”

  “闷死的话血可以留在肉里,味道鲜。”这是我听那个瞎子说的,他好象也爱吃狗肉,自然,旷野中似乎也只有野狗多些。和他在一起,我好象也吃出感觉来了。

  “对!对!”他忙不迭地点头,“俺可算是遇到知音了,这么着罢,您要是没找着吃住的地儿,就先在俺这儿将就将就,指导指导俺几个手下,平时俺实在忙不过来。”他一边给我倒酒一边看着我的脸色说,“就是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屈尊?”

  我从他的眼中看到的是真诚的邀请,想了想,便答应了。反正,我在这里也举目无亲,先熟悉熟悉环境再说罢。

  “行,王老板,那谢谢你了。我叫荆轲,你叫我阿轲就行。”

  “诶~~,别叫什么王老板,叫俺二狗就行了,叫别的俺还听不惯。”他边喝酒边嘿嘿地笑着,“呆会儿高渐离——就是俺那哥儿们可能会来,他一般每天都来这和俺喝两盅……哟,这就来了!”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见一个人走了过来,他挺瘦,形容枯槁,眼圈发黑,披头散发,蓄着特别怪异的胡子,还穿着一件似乎只有乞丐才穿的百衲衣,但我注意到每块布都是簇新且昂贵的料子。我总觉得这样刻意的浪费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手里拎着一个怪模怪样的乐器,摇摇晃晃地奔这边而来,一屁股坐下,说:

  “二狗,还是照旧,快点儿,晚上还得有一场演出,招待他****秦国参赞。”

  他抬起头,看见了我,目光直勾勾的,就再也没离开过我那身旧衣服。我忍不住笑了,他看来虽然其貌不扬,甚至有些面目可憎,却是个直性子。那边,老王忙着互相介绍:

  “这是俺的哥儿们,著名乐手兼歌手高渐离;这是俺刚认识的朋友,从齐国过来的,还在卫国呆过,刚被聘请为俺酒楼的顾问,荆轲。”

  互相致礼完毕,又听了老王的叙述,高渐离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一定要和我干几杯,还硬不让我叫他高先生,说既然是朋友,叫他高子得了。并当场把那件价值不菲的百衲衣和我包袱里另一件陈旧的灰白布衣做了交换。

  二锅头是很不错的酒,清纯而有劲。我们坐在一起,痛痛快快地边喝边吃,也不记得喝了多少。渐渐大家都有些醉意,不知是谁的提议,说是唱歌。我趔趔趄趄地站起来,端着酒杯:

  “易水之广,不可游思;易水之深,不可泳思;盟誓旦旦,不可托兮;金觞冽冽,不可忧兮;风兮舞兮,歌兮醉兮……”

  曲子是猛然而强烈地进入我脑海,而歌词也是我在半混沌半癫狂的状态中脱口而出。也许这就是后人称之为的灵感,或者呓语。高子听着我的歌,开始还是随随便便,漫不经心,到后来却逐渐专注,眼睛直视着已经有些醉意的我,拎起他那件叫“筑”的怪乐器,一下一下地敲了起来。

  它的声音低沉而悠远,不紧不慢,跟随着我的醉歌,仿佛在操纵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我突然想起了那片旷野中的风,孤寂的风,还有那我觉得永不会再见的绝美的容颜,那双幽深得望不到底的眸子。在这么久的路途,我一直尽力隐瞒的牵挂和思念突然无可抑制地将我淹没。

  猛然间,我的视线模糊。

  音乐还是很诡异而有节奏地在持续,我的歌声也没有停止,不过有些暗哑和哽咽。透过泪水,我可以看见高子专心地盯着我的眼睛,从中我知道,他的目光和我一样敏锐,从我的泪水中看到的不止是悲伤。

  饭馆中的食客纷纷侧目,我们仨却旁若无人,二狗在和我一起引吭高歌,他的声音中没有悲伤,只有豪气。高子虽然没有出声,但他的伴奏荒凉而寂寞,在我听来,分明透着一种因为伤痛彻骨而导致的厌倦。

  我在二狗的狗肉馆中安顿下来,闲时和他交换烹狗的心得。高子经常过来和我们喝俩盅,多半是午晚餐的结合。我得承认我经常想到或者在脑海里看到雪娉,虽然接踵而至的往往是和他们俩的酩酊大醉,然后是我无所顾忌的放声大哭。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伤心,也许是那片蒿草的荒凉,也许是雪娉在我心中烙下的绝美和她离去的决然,也许,我仅仅是因为无人了解这些而哭,仅仅为哭而哭。奇怪的是当我悲痛欲绝的时候,他们往往走开。我也曾经比较不明白地问过他们,他们的回答是我在喝得醉醺醺而痛哭之前,总是阴沉得可怕,身上散发着一种寒冷的杀气。

  这个回答让我目瞪口呆。我总觉得所谓身上的杀气只不过是父亲留给我的一些残留以及灰衣人给予我那些影响的痕迹,并不是我的天性——我一直以为自己实质上快乐的。难道这些阴冷的禀性会在我无法察觉、无法控制的情况下显露出来吗?

  我还太年轻,有些事情总是无法闹明白。不过,这也许是件好事,因为等你明白的时候,心态恐怕已经衰老得无法在乎那些敏感和冲动了。既然我是如此的无所谓,所以浑然不在乎别人的目光。正是在这种无所牵挂的心情中,一个老头闯进了我的生活。


(六)



  他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我和高子、二狗正喝醉了唱歌。

  我们喝酒的时候经常唱歌,都是即兴的。歌词是我们酒后的呓语,其内容往往涉及空怀抱负的愤懑或者由此而来的玩世不恭,却很少出现有关爱情的字句,这和坊间普遍流行的充斥着“手若柔荑,螓首蛾眉”之类的调调迥然不同。记得曾经在酒酣耳热的时候我们互相讨论过这个问题,二狗归结于我们的愚笨不开窍,高子则从流行的角度出发认为我们是在潜意识里选择反潮流的另类潮流,而我似乎更倾向于是因为我们过于认真而不能负担,只选择逃避而不敢面对,这种自曝其短的观点自然招致他们的齐声反对。鉴于讨论无法取得一致意见,我们很快就不再涉及这个话题。

  那天就是在我专心致志喝酒并忘情地唱歌的时候,忽然发觉田光在注意我。坦白说,我是在他数次坐在狗肉馆里并长久地注视我们以后才觉察出异样的。他是个相当和善的老头,而且似乎在燕国得到普遍的尊重。从食客们的交谈中我才知道他是燕国最有名的军事家,他的骁勇善战在全诸侯都享有盛誉。正是因为他执掌燕国的军队才使得强秦心存畏惧,不敢对燕国轻举妄动,只是最近因为年纪大了,又在一次体检中发现脑血栓的症状,才不得不从领导岗位上退了下来。

  闲暇时候,他经常在蓟城的大街遛弯儿,大夫说这样对他的脑血管有好处,可以降低中风的危险。大夫又建议他读读另一个老头的东西——他在口授完这篇不太长的文章之后,就骑着毛驴不知所终,文章是由他的崇拜者刻在竹简上才保存下来的,那些奇形怪状的文字在我死后的几十年内就在一次臭名昭著的文化革命中失传了——不过田光读得相当认真,这可能是因为尽量避免刻字的劳动量而缩短语句造成的深奥和晦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经常看到他捧着竹简轻声吟诵,我只记得第一句,大意是“道是一种可以体会的玩意儿,但你说出来就不对味儿”。田光相当认真地告诉我,这话精辟极了,而我却一头雾水。

  据大夫说念这竹简可以使田老将军得到身心锻炼,降低高血压。我对此嗤之以鼻,但田光似乎觉得受益非浅,日日诵之不倦。当然,除了忠实地执行医嘱之外,他还有其他的治疗方法,比如说——喝酒。根据田老头的说法,喝这玩意儿可以活血,如果同时佐以狗肉,效果更佳。我也就因此进入了他的视野。

  我和田光的交情日益深厚,他对我似乎特别眷顾,而我在和他聊天的过程中,总是能感受他对国家依然强烈的关心和忧虑,这让我对自己的玩世不恭甚感惭愧。在谈话的其他时候,他的从容的睿智和优雅也使我深感敬佩,直觉上我知道这些都是我所缺乏而又渴望拥有的。

  但我万万没想到他对我知道得比我自己还清楚,甚至知道盖聂的来历。就在一个夏日慵懒的下午,在凉爽的树荫里,他一边慢悠悠地喝着茶,一边说起了盖聂和我家的故事。

  他说得很简单,使得我有这样的印象,那只不过是别人家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爱情而已。我父亲和盖聂是师兄弟。当我父亲遇到我母亲的时候,她正被盖聂所倾慕。而父亲的热情和无畏一下子征服了她,因此她是否知晓盖聂的心情便不得而知,而偏偏盖聂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此后,盖聂离开了齐国,隐居起来,而师傅的滴泪斩也就这样传给了我父亲。

  虽然我和盖聂在一起呆了七年,但对他心中的故事无从了解,听完田光的叙述,我不禁想到底这个灰衣人面对我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田光说父亲和盖聂的关系一直很好,直到盖聂的隐居。在一种回想的心情中,我追忆着盖聂的神情,而至今仍然记得的只是他那双若白瓷般黯淡无光的眼睛,今天想来,它们是如此的绝望和伤痛。

  我在燕国的日子悠闲而舒适,田光的关心非常周到,我隐隐觉得事情似乎不只是因为我是个武士,象他这么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头总能考虑长远。他对我越好,正说明日后要我做的事情越艰难,而他现在隐忍不说,恐怕是未到时候。既然这事这么险恶,我也就懒得打听。

  和高子、二狗的聚会仍然继续,我们三个已经成了蓟城颇有名气的组合,偶尔甚至能听到胡同里传来模仿我们醉歌的曲调。但是我依然无法找到快乐。原本和盖聂一起的时候,我躺在蒿草丛中的树荫里,认定自己将永远不会感受喜悦,但雪娉的出现似乎改变了我的看法。让我不能释怀的是,她的出现和消失是如此突然,那种圆满的欢乐强烈而短暂,仿佛天上的流星——想到这里,我又记起母亲最后一眼中的光芒……原来,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流星了。蓟城夜晚的灯火灿烂而热闹,在喧嚣的繁华中,我渐渐忘记去看一眼寂寥而广漠的苍穹,猛然的回醒让我有种歉疚的感觉。

  既然无法忘记,那就心甘情愿背上思念的包袱罢,我有些无奈地对自己说。生命中头一次发现牵挂的力量是如此坚韧,甚至让我无可奈何。突然间,我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再去看看那片幽深黛色的天空,和她出现时一样的天空。

  这晚,我放弃了平日例行公事的酩酊大醉,甚至没有去和他们一起喝酒。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就带着那装满了酒的小陶瓶,往城外的山坡走去。

  没有市镇的喧哗,这里的天空似乎都要显得更高一些。我在一块大岩石上躺下,用胳膊枕着头,象那天早晨她看见我的那样一口一口慢慢啜着酒,眼睛呆呆地凝视着繁星点点的天空。每颗星星似乎都很亮,很耀眼。夏日的夜晚,有一点风,很凉爽,耳边可以听见草丛中昆虫的轻鸣。我努力想保持心态的平静,把全部注意力放在这夜晚的舒适上,仿佛今夜来这里只是为了看看久违的天宇,并不与思念有关。可我分明能感觉到胸口后面的疼痛,如同被拧着一般。这种强烈的痛楚清晰而猛烈,一阵一阵的,我甚至可以数着它到来的次数。终于,我无法控制双眼的潮湿,所有的繁星在泪水中显露出经过折射的光芒,瑰丽异常。

  这夜,我在风中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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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秦7-8

(七)


  我还清楚地记得这件事的发生。我的心情是在一种不怎么愉快的状态中开始的。

  从床上被叫起来的时候,昨晚(其实应该是今天早上)的宿醉还没有醒,头痛如裂。这种感觉我已经习惯了。我看看了外面的天空,是下午时光,快到晚饭时间。被叫醒总是很不愉快的,尤其是并不想醒着面对世界的时候。不过,一听说是田光请吃饭,我只能尽快从床上爬起来。起来后的第一件事是赶紧冲了个凉,我可不想头昏脑胀地去见这个充满智慧的老头,和他聊天是需要用脑子的,虽然我并不知道其实今天不用。冷水让我立刻清醒。出来后,我穿上那件灰白而陈旧的外衣,跟随他的信使匆匆而去。

  田光很少请我吃晚饭,他知道我们三个有在晚饭借喝酒排遣郁闷的习惯。他是个很识趣的老头,理解象我们这样容易冲动更容易苦闷的年轻人喜欢这样的方式,何况,在他充满上流气氛的大宅子里,我们这样的饮食习惯未免太粗野了,对于我们来说,那么正规而文雅地吃饭则会让自己丧失食欲,这可是一种真正的折磨。因此,田老头请我吃晚饭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隐隐地觉得这件事和我有关,如同一匹狼,隐约发现前方存在着什么会让我心动的东西,但即使把对危险的嗅觉提升到最敏感的程度,也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什么。我因为紧张而手心出汗。

  就是在这么一种胡思乱想与宿醉残留中,我步入了田光宽大而阴暗的豪宅。酒菜已经准备好了,田老头亲自出来迎接,脸上的表情很怪异,似笑非笑,好象我有什么隐藏在心底中的秘密被他看透了。我有一种做了坏事被当场捉拿的感觉,不禁问他:

  “怎么啦?”

  “你进去就知道了。”他脸上依然是那种捉摸不透的神色,脸话语都是淡淡的,这反而让我忐忑不安。

  屋里因为没有阳光和过度宽敞而显得很阴暗,即便点了不少蜡烛也是如此。我刚从屋外的骄阳中进来,站了一会儿才适应这里微弱的光线。宽大的餐桌边只摆了三把椅子,有两把是空的。另外一把坐着人,背对着我,看打扮是个年轻的女子。

  她听见我的脚步,慢慢站起身,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转过身来。

  望着她的脸,我浑身立刻僵硬,如同遭了雷击一般,脑子瞬间不能把握任何知觉。

  雪娉凝视着我的脸,表情不知道是悲是喜。看得出,她正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不让泪水流下。她经过精心的修饰,发髻整齐光亮,脸上因为抹了脂粉而显得特别白皙,双唇鲜红,蛾眉淡扫,头上的饰物闪闪发光。她已经不是那个易水小舟中江风吹拂乱发的渔家女子了,就连眸子都是。她的眼睛依然明亮,但我分明能从中看到因为思念带来的憔悴。精致的打扮也不能掩盖她面容的消瘦。

  我想笑笑,可是控制自己的表情都变得特别费力:

  “你很漂亮……你瘦了……”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说话。终于,她再也抑制不住,晶莹的泪水从眼中夺眶而出。

  “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想来找你……”她低低地抽泣着说。

  田老头已经进来了,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我们。我没有问他怎么会知道我和雪娉曾经相遇,怎么会把她带到我的跟前。这个老头知道很多事情,但从来只告诉我我应该知道的。也许他早就知道,我想自己从第一次渡过易水开始,就落在他的视线里面了。

  对于这顿晚餐我没有什么印象,因为心思根本就不在上面,从雪娉身上传来阵阵浓郁的香气也让我心猿意马,看来田府是花了极大的工夫来打扮她。我几乎一直是处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有很多次,我都暗问自己是不是在做梦。重逢的喜悦是这么美好以致它看起来不像是真的现实。

  在我回过味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一张宽大而柔软的床上,我后来才搞清楚这是在田光专门为我们买的小楼里。被面是棉制的,很柔软,织得又细又密,看样子花了不少工夫,我一摸上去就几乎能肯定是雪娉亲手织的,有一种握住她的手的感觉。就在我细细体味棉被的温暖柔和的时候,她来到了床边。

  所有的铅华都已经洗去,和在舟中见到的相比,她的面容消瘦了许多,少了几分青春的稚气,却多了几分憔悴的柔弱。她的头发长长而随意地披着,在灯光下,更显得美丽而娇柔。晕黄的灯光透过丝制的长袍,能隐隐看见她的双腿笔直而修长。刚才身上浓郁的脂粉气已经消失,代之的是她自然散发出来的幽幽体香。她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一直咬着嘴唇,低头不语,不过最后还是脱下长袍,钻进被窝,靠在我身边。

  我一直呆呆地望着这一切的发生,直到她依偎过来。我得承认当时自己非常迟钝,类似白痴。她身上的幽香如同一阵迷雾般把我包围,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腰。

  她的腰纤细而柔软,我一只手就可以围拢,稍微一用力,她就紧紧地靠着我的胸口。我能听见她的心跳传来,急促有力,我自己的心跳也是如此,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的呼吸就在我的耳边,轻促迷离,使我感觉自己仿佛飘在云端。

  也许是因为夏日的夜晚异常凉爽,她的皮肤如同缎子般光滑,轻轻从我的手上掠过,形成的曲线极富动感,然后我可以感觉到她的肌肤上起了密密的小点,这个变化让我想起被风吹皱的春水,正一圈一圈地湮开。

  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飘离了身体,所有的感官都不听使唤,不能笑也不能哭。就在这时,她忽然伸出手,紧紧地抱住我。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突然变得滚烫。

  嗓子好象有点干。

 

  我被一束明亮的阳光所惊醒,恍然发觉昨夜睡得特别沉稳,仿佛时间一瞬间就从晚饭后跳到了今晨。我很不情愿地半睁着眼,不知是因为阳光的刺眼还是自己不愿离开这种极度的舒适。平生头一次如此沉醉于慵懒之中。

  突然有一片阴影袭来,然后是轻柔物体细细摩擦的痕痒,我睁开眼,雪娉正低下头,注视着我,乌黑的发丝垂下来,拂过我的脸,轻微的抚摩痒得我不禁笑出声来。

  她的眼中也满是笑意,佻皮和温柔的笑意。这么近地看着她的双眼,比初次见她时还要近。我静静地注视着她,让她双眸里如秋水般的温柔慢慢而不可阻挡地将我包围。她微微笑着,俯身靠近我。在还没有意识到之前,一种温暖而湿润的感觉已经布满了我的双唇。我情不自禁从被窝里伸出手,一把揽住了她的腰。一股热气从丹田直传到手臂,一下子我就把她揽入了怀中,她轻轻哼了一声,似乎感觉到了这股力量的不可抗拒,顺从地贴近了我的胸口。

  我的唇恋恋不舍地离开她已经滚烫的双唇,偷偷瞅了她一眼。她双眼微闭,也许是离我太近而不敢正视,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透露着心中的羞怯和不安。隔着薄薄的丝袍,我能真切地感到她肌肤的细腻和柔滑。她靠在我的胸前,呼吸轻柔迷离,如同一种诱惑让我象酒醉般迷乱。耀眼的太阳照在洁白而柔软的棉被上,形成柔和而眩晕的光辉。隐约看见有细小的尘埃在空中悠闲地漂浮。

  我惬意地闭上眼睛。

 

  (八)


  在往后的数个月中,田光很少与我见面,也许他想给我们充分呆在一起的时间,也许他太忙——最近忙的事情太多,太子丹刚刚从秦国回来,不久,秦国的大将樊于期逃到燕国,秦国称呼他为恐怖分子和叛徒,并发出了全诸侯通缉令。

  确切地说,太子不是声势浩大地凯旋而归,而是连夜逃窜回来的。虽然他从小和嬴政一起玩大,在赵国做人质的时候都同样感受过作为砝码的痛苦,但不同的是,嬴政后来成了秦王,而他依然是一个人质,在秦国豪华的使馆里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其实在那档子事发生以前,嬴政对他一直还算不错,毕竟,两人是从小的交情。在赵国,太子丹就一直跟在嬴政左右,整天大哥长大哥短,而来秦国也是他自己主动请缨,一副忠实的革命小老弟的架势。

  而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太子丹坐在颠簸飞奔的马车中,脸色煞白,面部的肌肉因为紧张与惶恐而抑制不住地抖动。虽然他紧闭着眼,想要忘掉刚才发生的一幕,可记忆却不听使唤地在眼前清晰地浮现。

  太子丹与嬴姬都没有发觉门外已经有明亮的火把,不知道是因为门窗关得太严实还是两个人太投入而忘记了危险。当嬴政一脚踹开门的时候,他们俩正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嬴政望着他们,一言不发,而太子丹与嬴姬看到秦王凶狠阴鸷的目光的时候,都情不自禁打了几个冷战,只是哆嗦在那里,无法吭声。秦王看了看自己的幼时伙伴,又打量了一下自己曾经的宠妃和全诸侯最有名的播音员,冷笑了一声就大步走出,跨出门槛的时候甚至没有忘记把门带上。

  太子丹只觉得脑子乱哄哄的无法思考。这时候,黑暗中冒出了一个阴影,手脚麻利地帮他穿好衣服,拉着他往后院跑。太子丹甚至没来得及与瑟缩在床角的嬴姬告别。

  整个使馆早已被秦兵围得水泄不通,但是那个从黑暗中冒出来的人似乎并不慌张,他搬开一个草垛,硬把太子丹塞进了一个幽深的暗道中。

  然后太子丹就在一架隐秘在街角的马车上了。可能是因为刚才赤身在深秋的夜里呆久了,也可能是因为害怕,他觉得非常寒冷,哆嗦个不停,甚至忘记了意识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直到回到了燕国自己的家中,他才惊魂稍定,终于知道田光在秦国一直有秘密安排的人马,就是怕他在秦国出事。在对田光感激涕零的同时,太子丹也有一点的不满,他曾经几次旁敲侧击地问田光为什么当时不安排把嬴姬一道救出来,但是这种事情没办法明说,田老头也就一路装傻,对这个问题含糊其词,笑而不答。不过太子丹再蠢,也明白他和嬴大哥之间深厚的交情已然付诸流水。很难说一点懊丧都没有,但是一种复仇的欲望在那几天充斥着他的脑海,最后,他决定用刺客干掉这个大哥,既出出胸口的恶气,又算为自己的红颜知己报仇雪恨,当然,更重要的是说不定他太子丹没准就此成为那个挽狂澜于既倒的人物,从此叱咤风云了呢。这个想象令他激动不已,甚至苍白的脸都微微泛起潮红。

  嬴姬自然没有那么好运。在第二天早晨,嬴政接到太子丹逃跑的报告,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他打心眼里就瞧不起这个敏感懦弱犹豫的幼时玩伴。当下属询问对嬴姬的处置时,他只是在脑子里飞快地掠过她白皙的身躯,就淡淡地说:“挖掉眼睛,割了舌头,砍下手脚,把她搁在坛子里……别让她死了。”各地出兵的情况接踵而至,在案头堆积如山。嬴政吩咐完,就把精力集中到这些军机大事了。

  举国上下的乱纷纷好象和我都没多大关系。我还是一如既往地与高子和二狗在一起喝酒,只是醉了以后我不再大哭,而是舞刀。雪娉只是笑吟吟地看着,脸上也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而红扑扑的,有点象桃花。私下里我问过她对于我的醉舞的感觉,她微笑着评论说太柔了,不象个武士,倒象个诗人。我得承认这个评语让我有些尴尬,因为我对自己即兴的舞蹈还是比较自鸣得意的。于是我不再刮胡子,而是让它如钢针般,边扎着雪娉边问她现在是不是威武了些,她边躲边咯咯笑着说些猪鼻子插葱之类的回答,让我啼笑皆非。

  我有点担心自己在过分舒适的环境中会变得大腹便便,于是每天早上做俯卧撑,然后在院子里练几趟刀。在一个深秋的早晨,当我正满头大汗用刀把纷飞的落叶劈来劈去,而雪娉用看个白痴一样略带嘲弄和怜惜的眼光看着我的时候,田光的信使又到了。

  田光的信很简单:速来。一个人。

  短短的几个字很奇怪地让我心神不宁,但是直觉驱使我立刻收拾停当。一上车,马车便疾驰而去。事情往往都是这样,信写得越模糊,人越会胡思乱想。我在马车的颠簸中一言不发,只是不断摩挲着刻着这几个字的竹简。从偶尔向窗外的一瞥中,我注意到天开始变得阴沉。我找不到思考的答案,似乎只能把这种异样的感觉归咎于阴沉的天气。正当我有一搭没一搭地乱猜的时候,田光正从他宽大而阴暗的宅子中出来,送走燕太子丹。他凝视着太子渐渐远去的背影,沉思良久,然后返回自己的房间,叫仆人烧了一大盆水。

  我在大厅里等了一会儿,因为田老头今天很反常地在大中午洗了个澡,而且洗了很长时间。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穿了一件很干净的白色的棉布衣,似乎是新的。他见到我,微微一笑。我很少见到有人笑得如此从容,就是田光也是如此。田老头的笑往往是很睿智的,但很少象这样澹泊。他的笑容让我心里安静不少。

  “今天太子来见我了,”田光悠闲地坐下,慢慢啜了口茶,很安详地说,“我劝他不要留下樊将军,可他不听,说是决不做不仁不义之人。”他顿了顿,似乎在等待我的回应。

  “您是说让我去杀了他?”

  田光没有回答,而是说起了另外一件事:“太子在秦国呆了很久,又和嬴政从小玩到大,对他太了解了。太子这次回来,对我说,秦国对燕国动武是迟早的事情,嬴政是虎狼之人,不能冀望他看和在太子的交情上对燕国发善心,”说到这儿,田光嘲弄地笑了笑,“其实,这谁不知道?太子未免宅心仁厚了些。不过,这次太子已经决定要刺杀嬴政,并且要请我来操持大局,规划这件事情……我已经老了,不中用了……”田光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目光迷离,一直望着远处。他沉吟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我,目光灼灼:

  “这些事情要请阁下代劳了。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会做得很好的。我也向太子推荐了你。”他的语气已经变得坚硬而冷漠,我能听出里面不容置疑的意思。他的眼睛也变得非常明亮,我不敢正视,只是笔直地站着,稍稍垂下了头。

  他看了我很长时间,突然站起身来,朝我深深做了个揖。

  我大惊失色,连忙跪下还礼。等我站起来的时候,他手里已经多了把美丽而且锋利的短剑,冰冷的光芒在阴暗的房间里依然非常耀眼。

  田光冲着我微笑:“秘密,说出来就不是秘密。”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以前,寒光已经闪过。

  短剑果然锋利之极,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已经划过田光的脖子。口子很深,几乎把整个脑袋都切了下来,只留下一层薄薄的皮肤相连着。田光仰面倒下,鲜血如同礼花在屋子里绽放,虽然没有阳光,我依然觉得很眩目。

  很快,屋子里开始弥漫一种浓重的腥香。那些红色的印渍仿佛具有生命,在洁白的棉布上迅速扩大。我只是沉默地站着注视它们不可阻挡地淹没。在满屋子的死寂中,我甚至可以听见白布被鲜血浸湿的嘶嘶声。

  半晌,我才慢慢蹲下身,拣起那把短剑。

  一把非常漂亮精致的剑,看得出,用了最好的青铜。黛色的花纹精细而不繁琐,明暗相间,看不出一点生锈的痕迹。刀锋不长,却异常雪亮,没有一丝瑕疵。我轻轻把手靠近它,不用触到锋刃,就已经感觉到丝丝的寒气渗入。田光握着剑的手满是湿润的红色,但整把短剑没有一丝血迹,仿佛刚出炉的工艺精品,美丽恬静,而不是曾经杀过人的血腥利器。我除下田光腰间的皮制剑鞘,把短剑放好,挂在自己的腰间。

  我知道,这把短剑还将要沾上鲜血,不是嬴政的就是我自己的。

  美丽岂非都会和血腥沾边?

  我走出田府阴暗而宽大的宅子,突然觉得阳光很温暖。深秋的太阳总是很柔和。道路两边高大的树木正飘下一片一片金黄的落叶,在金色的阳光中翻飞,仿佛是美丽的舞蹈。我凝视着一片正飘落的叶子,阳光的透过使得它如玉一般温润透明,所有的脉络都很清晰。它落得很从容,似乎对自己的未来了然于胸,而且不怕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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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秦终结篇

(九)

  我站在十字路口想了一会,最后还是决定去拜见太子。

  我对太子丹没什么印象,似乎只剩下那张因为太少见到阳光而过于苍白和有些浮肿的脸。他说话声音细细的,有点象女人。从我嘴里听到田光自杀的消息后,一直闪烁不定的目光顿时黯淡,半晌没有说话,然后他便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痛惜还是因为慌张。他和我说话的语调客气而有些无可奈何,似乎对田老头这么仓促地安排这件事有些不同看法,但自己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很想跟他明说其实我自己也是受人之托,你爱请谁请谁,但是,轻轻抚摸腰间的短剑,我还能说什么呢?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我向太子提到了樊于期,他果然坚持不肯。我只有暗自苦笑。既然该说的都说完了,便向他告辞。

  当我走出太子府第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可以看见深蓝色的天空上有很多星星。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朝樊于期住的驿馆走去。

  老樊还没有睡,我进门就看见灯光把他站立的影子投射在隔帐上,轮廓分明。他似乎以这样的姿势站立了很久,亦或在沉思。对于我的到来,他没有任何吃惊的意思,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

  “你是荆轲?”

  “是。”

  “我知道你来的用意。”

  “我也理解你需要考虑。这是个很重大的决定。”

  “是啊,”他抬起头来,淡淡地苦笑,“重大得要命。”

  老樊长得很威武,象所有的秦兵一样剽悍,眼睛也是小小的,不怎么睁开。但是一睁开就可以看见慑人的光芒。面色如擦亮的古铜,皱纹不多,但每条都很深,我知道那是多年风餐露宿和浴血征战给他的奖励。他的嘴唇隐藏在乱蓬蓬的络腮胡子后面,很不容易发觉他是否在微笑,除非你注意到他眼角的微微翘起。

  在笑容渐渐敛去以后,他的目光依然注视着我,似乎在看一个熟人。我在记忆中并没有他的印象,一点也没有。这种注视让我警惕,如同发现危险的野兽,我全身的肌肉开始紧绷。

  “果然很象啊……”他轻声地叹息着说。但没有任何解释,虽然他知道我没有听懂他话里的含义。

  老樊顿了顿,又说:“你明天晚上来罢。到时候我给你确定的答复。”

  这天晚上,外面突然开始下雪,而且整夜都没有停,一直到早晨。

  我并没有察觉这场大雪的来临。也许是因为疲劳,也许是因为白天神经过分紧张,我睡得很死,甚至错过了早上俯卧撑和练刀的时间。实际上,我是被白雪反射的刺眼的太阳所惊醒的。醒来后,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安,但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问题。

  沉思默想了半天,没有头绪,于是去狗肉馆找二狗和高子。

  只有高子在,二狗昨天就出门买狗去了,没找着我,因此我直到现在才意外地知道。高子一边很无聊地喝酒,一边告诉我说二狗可能要明后天才回来。我的不安感越来越重。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和高子的酒会没有往常那么有劲,即使我告诉他昨天的变故和我未来的使命。他沉思了半晌,没吭声,只是闷头喝酒。我也没有说话。看这架势,小二也不敢多嘴,只是撂下酒菜就走。

  我们一直闷头喝到天快黑的时光,大雪又下起来了。

  看见我要起身告辞,高子终于抬起头来:

  “下雪了,小心些。”

  “唔。”

  “祝你好运。”

  我已经转过了身,停了停,没再回答,也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狗肉馆,进入了纷飞的大雪中。

  我在樊于期的门口停下,两个亲兵向我行礼,并且告诉我樊将军已经吩咐过了,除了我,谁也不见。

  老樊没有食言,他的确给了我确定的答复。

  我再见到他的时候,血还未干透,依然是一种很鲜亮的艳红,大概是因为天冷的缘故,在我到来的时候已经没有流淌,在地板上形成了一大块极粘稠的隆起。也许是由于房门紧闭,屋里的血腥气非常重,有点呛鼻。我打开窗户,突然注意到地板非常洁净,一尘不染,似乎还刚刚上过蜡,在雪光映射下闪闪发亮。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血没有渗入地板中。

  他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也许他觉得反正以后都不必用力气了——整个脑袋都削了下来,省下了我再把他的头颅切下的麻烦。

  我把他滚到一边的脑袋扶正,仔细地端详了一下。他的眼睛还是半睁不睁,跟活着一样,只是里面的光彩已经黯淡。我注意到他嘴角有一种难以抑制的讥诮的笑意,仿佛是为自己,也似乎是冲着我来的。就在我有些迷惑,有些警觉的时候,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他的手。

  还有他手里的刀。

  滴泪斩。

  我立刻就认出了它独特的形状和精致的雕刻花纹。它已经擦得非常干净,看得出它的新主人对它很爱护。

  瞬间,我明白他说我象谁了,也了然他嘴角的讥诮。

  我的嘴里有些发苦。

  半晌,我才从他的手里把滴泪斩拾起。那一刻,我很想他能醒转过来,告诉我是不是他亲手杀死了我父亲,我父母的尸骨如今葬在哪里,然后再一刀把他劈死。

  其实我心里非常清楚,父母和所有遭逢战乱的平民一样,漫山遍野的蓬蒿丛就是他们的墓场。

  门窗洞开,风呜呜地吹了进来,夹杂着大片大片的雪花。

  雪花落在我的手上,很快就融化了,落在老樊的身上,却依然洁白。

  我有些想哭,又想笑。感觉到一种被捉弄之后的疲惫。到现在为止,我连一个人都没有杀过,甚至放过了自己的仇人,却被称作了刺客。

  太子丹听到樊于期自杀的消息,照例掉下了痛惜的眼泪。总觉得那些泪水象街上摆卖的小玩意儿一样廉价。哭完之后,他略带兴奋和得意地给我介绍我的副手,秦舞阳——一个据说十三岁就杀过人的家伙。

  我并不喜欢出人意料的安排。特别是打量过他以后。

  那是一张浑人的脸,表情呆滞,目光混浊。虽然太子说从来没人敢正眼瞧他,可我却发现他见了太子手脚都兴奋得微微颤抖。他太年轻了,没见过世面。我自己就够缺乏经验的了,带着这么个家伙,连我自己都觉得滑稽。

  太子丹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发,我说再等一天——我想让二狗跟我去,他胆大心细,行动敏捷,而且身材魁梧,力气极大。到了最坏的时候,只要他抱住嬴政,我捅他十个八个窟窿不成问题。但我并没有说这些,只是回答想再等等。

  太子丹对这个回答好象有些失望。也许是因为我看起来并没有象他那么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罢,不过他还是勉强同意了。

  这场诡异的大雪一直没有停。

  而我在狗肉馆里,望着窗外的大雪喝了一天一夜的酒,也没有见到二狗回来。只有高子陪着我。

  第二天的中午,太子丹传来话,如果我不想去了,他可以让秦舞阳先去。

  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了。

  只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可以和雪娉告别,而我以前从来没告诉过她我将要面对的事情,这也许是因为害怕。令我吃惊的是,她非常沉静地听完我的叙说,然后默默拿出了一套洁白的棉衣给我。

  我轻轻抚摩着它,感觉柔软而舒适,心里平静得想起了小时候曾经偷偷抚摩过母亲为父亲织就的棉衣。当时记忆里没来由的那场大雪清晰地在眼前,一瞬间我有些怀疑人是不是可以在不经意间感受未来。

  恍惚之中,雪娉换上一袭洁白的长裙,她笑着对我说看过我那么多次的醉舞,今天也要为我舞一曲。

  我微笑着坐在廊下,舒适地倚着柱子,一边慢慢地啜着雪娉为我温好的酒,一边看她在大雪纷飞中的舞蹈。

  一切都是白色的,只有她黑色的长发在白色的世界中漂浮,仿佛没有重量,使她的身影更显得飘忽轻盈。雪花不断掠过她的面庞,使我不能看得真切,不过我知道她在微笑。耳边是她的歌声,纤细而清晰,熟悉得恍若隔世:

  “猗猗杨舟,载沉载浮,水之涣涣,心之悠悠;子将行兮,者莪依依,子忘归兮,蒹葭萋萋……”

  淡淡的微笑中,我很闲适地听着,仿佛将要来的不是离别,而是相聚。

  我知道自己无法抑制双眼的潮湿。在模糊的目光中,我依稀见到她的泪水随风而飞。

 

  (十)


  我的出发并不象史书中写得那么悲壮。没有人送行。毕竟这是一次隐秘的行动。更没有人怒发冲冠。当时高子根本没来,我猜想他一定在狗肉馆里继续等着二狗。我最后一次和他告别的时候,他甚至没凝视着我的离开,只是随便说了句:“回见。”仿佛我只是倦了想回家睡觉而已。

  我也没有让雪娉来送。把滴泪斩放到她手上的时候我只是开玩笑地说:

  “你小心点啊,这可是我们家祖传的宝贝。等我回来你得还给我,别贪污哦。”

  她笑吟吟的,回答得很痛快:

  “行,这可是你说的。你要是胆敢见异思迁,负心不回来,上天入地,追到哪儿我也要用这把刀把你给劈了!”

  我哈哈大笑,趁她不注意扭过头把泪水揩干。

  也许是因为为了等二狗一宿没睡的缘故,我在摇摇晃晃的驴车中很快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死。后来赶车的说我的鼾声是如此之大连附近徘徊的野狗都不敢靠近。

  我在梦里看见父亲和母亲了。他们好象很快乐,在冲着我微笑。我却特别脓包,一个劲儿地哭,心里是说不出没来由的害怕。也许那天夜里我做了不止一个梦,但只记得这个。我记得如此清晰以至于早上醒来觉得自己很没面子,竭力想把这个梦忘记。

  一路上我的精神都处于一种压抑的状态下,没什么兴奋的,似乎在做一次乏味的出国观光旅行。这种状态让我自己都有些奇怪。

  到了秦国照例是给各种各样的关键人物送礼,尤其是给蒙嘉。很早就听说他是秦王跟前的宠臣,但没有想到他是如此的仪表堂堂,气度非凡。我们寒暄之后坐下,他的话亲热而得体,我听后有这样的印象:秦国举国上下,特别是嬴政本人,都坚信,不仅嬴政和太子丹之间特殊而深厚的革命阶级友谊将永远保持下去,而且作为一衣带水的邻邦,秦燕两国也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我当然对此非常赞同,并且表示为了表达秦燕两国的深情厚意,这次我们特地带来了樊于期的人头以及都亢的地图作为礼物。然后我很委婉地提了提太子丹对秦王心存内疚,他立刻点头,示意完全理解。沉默了片刻,我把给他的礼单拿出来,非常恭敬地呈给他。他伸出手,很从容地接过来,我注意到他的手干净而整齐,除了一个非常高雅别致的小玉饰之外,没有别的装饰。他看完之后,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淡淡地说太子丹未免也太客气了他受之有愧,然后便把礼单往回推。我注意到他回推到将近我们之间中线的位置就停下,于是微微一笑,不再关注那张礼单,他的目光也再不涉及它,只是和我说些客套的话,仿佛它并不存在。

  此后我和蒙嘉就没有再接触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秦王要接见我们的消息几乎就是突然之间就传来了。这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我们都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我和秦舞阳睡得正香。我们都没有早起的习惯。那天一早忽然被蒙嘉的信使拼命地叫醒了,原来秦王听说我们带来了督亢的地图和老樊的人头,非常高兴,蒙嘉又在跟前说了不少好话,因此他昨天夜里特地沐浴更衣,今天一大早就急着要接见我们。我们连忙慌慌张张地收拾贡品,拣出最好的衣服穿上,急匆匆地出发。一路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好笑,也许因为如此重大的事情居然开始得如此狼狈和没有专业水平,也许骨子里我始终认为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滑稽戏,而我,只是一个戏子而已。

  经过严密的保安检查,我们终于能够站在大殿下了。这是一座雄伟的大殿,绵延的台阶似乎望不到尽头,却一尘不染。两旁的武士虽然面貌威武,却好象木胎泥塑一样动也不动,眼睛直视前方。早听说秦兵纪律严明,这些人恐怕是最好的表率了。嬴政远远地坐在台阶最上端的大殿中,我从起始处只能看见他一个小小的人影。我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向上走去,尽量让步子沉静如水。台阶上风很大,吹得我的锦衣猎猎作响,这也许是因为空旷的缘故。嬴政远远地坐在那些富丽堂皇的柱子中间,在苍茫的天穹下,显出一种不可一世的孤单。

  我尽量以均匀的速度向他走去。走到一半,跟在后面的秦舞阳忽然小声叫我:

  “荆大哥,坏了……”

  “怎么了?”我边问边走,并没有回头。

  “我想……我想上厕所……”

  秦舞阳有每天早上如厕的习惯,今天因为来得太急,没顾得上。也许是在台阶上被冷风吹了,这时候突然想了起来。我苦笑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懒懒地回答:

  “这都什么时候了?忍着!”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我的命令。

  我离秦王越来越近,他的眉眼也越来越清晰。那是一张阴沉而城府高深的脸。华丽的衣服和雍容的装饰不能掩饰他脸色的苍白,也许是因为经年没有见过阳光,他的面容没有一点血色。他的眼睛是敏锐而警惕的,似乎在不停地捕捉可疑的痕迹。他远没有我想象的粗豪,甚至有些秀气,却非常魁梧。在宝座上,他坐得笔直,虽然寒风凛冽,把他的衣服吹得飘荡起来,但他却一动不动,身上散发着强烈的狂傲和尊严。

  他似乎很注意看来者的眼神,目光如锥子般想要探究我的内心。我只能迎着他的目光,不能给他任何怀疑的理由。他注视了一会儿,转眼看了看我身后的秦舞阳,皱眉问我:

  “他怎么啦?”他的声音浑厚有力。

  我扭头看着秦舞阳,他的脸色非常难看,走路似乎也不很协调。我知道他一定憋坏了。

  转过脸,我躬着身,尽量用一种讨好的口气对秦王微笑着回答:

  “大王,他第一次见这么大场面,有些不习惯,这说明大王的天仪庄严威武啊。”

  嬴政“唔”了一声,不再打量他,示意要我们献上贡品。

  我把锦盒双手高举过头,嬴政动也不动,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旁边的侍从立刻过来接下,把盖子打开。嬴政只是瞥了一眼,看清楚确实是樊于期后,就让侍从拿去一边。他并不关心这个人,只想知道他的死活而已。在他眼里,臣服的生命只是蝼蚁。

  但他对督亢的地图就重视得多,甚至走下宝座,亲手接过我献上的卷册。我从他的眼中看见了对野心和权力的渴望。他很慎重地慢慢展开,细细端详每一寸土地,仿佛那是他的至爱,脸上的微笑显示出一种得意的满足。卷册很长,在我的记忆中,似乎展了很久。这段时间里,他就在身边,我能听见他平稳的呼吸。

  我小心地把卷册展开。快到底了,我的手心已经开始出汗。身上的杀气缓缓从每个毛孔中不可抑制地渗出。在肾上腺素分泌到了极致的时候,我甚至感到有点眩晕。

  他如同嗅到了危险的猛兽,突然停住了脚步,抬起头朝我看来。我知道已经不能再等了,在他阴冷而尖锐的目光射到我的脸上以前,我把地图摊到了尽头。

  图穷匕现。

  他的后退与我的奔前几乎同时发生。我抓住短剑的手甚至没来得及从地图上挪开。嬴政的脚步迅速而果断,我始终不能抓住他的领子。左手的短剑无声无息地将地图剖成两半,我甚至都没有感觉到任何窒碍。

  我右手向前疾伸,配合着脚步,所有的专注都集中在那只渴望捕杀的右手上。全神贯注中,我似乎有种错觉,觉得自己手指狭长而尖利,甚至还闪着金属利刃般的光泽。身上的杀气源源不断地发散,我仿佛能嗅到猎物鲜血的腥味。

  终于我抓住了他的袖子。我的脸上不禁隐隐露出猎杀者的狞笑。

  他的目光一直在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我能发现他的惊奇和恐惧,但是我没有找到慌乱。就在我抓住他袖子的瞬间,他的眸子里突然迸发因为绝望而孤注一掷的狂暴。我听见一声低沉的吼叫,让我想起旷野种的独狼,同时我感觉到那股猛然扑面而来的巨大力量,也听到了刺耳的衣服撕裂声。

  我承认我感到非常意外,尽管只维持了一瞬间。但这一瞬已经彻底地改变了结果。他在这一瞬间内如此快速地明白了自身的处境并且做出了正确的抉择,连我都不得不非常佩服他。这时候我明白而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敏感和脆弱。我终于明白自己是个心软而怯懦的人,和所有的人一样平凡。

  他转身就逃,而且闪到了硕大的青铜柱后,让我不能立刻投杀他,同时又争取了最多的时间来思考对策。在纷乱的追逐中,我眼前只有这个魁梧而迅速移动的背影,手中短剑幽寒的光芒如同毒蛇的信子随时寻找猛扑的机会。他似乎有种野兽般天生的直觉,总是在我即将出手的时候堪堪躲避。

  堂上已经乱成一片,秦舞阳被几个武士压在下面,终于忍不住,于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尿味。所有其他的人都没有武器,象没有的苍蝇一样四处奔跑,这些,我是在以后才发现的。

  当嬴政再一次面对我的时候,一道长长的寒光向我扑来,我知道他已经把长剑拔出来了。剑光上的杀气疯狂而凶猛,浪一样铺天盖地朝我涌来,让我几乎不能呼吸。我知道,一切都已经到了最后的结局。

  我把全部的杀气凝聚在短剑的尖端,向这堵汹涌的浪里冲去。

  鲜血飞溅,如同一阵暴雨。堂上立刻弥漫着再熟悉不过的血腥的甜香,我感到腿上一阵冰凉的巨痛。与此同时,我的短剑已经出手,朝他的面门飞去。

  人的本能与惊骇同时出现,这真是一幅奇妙的景象。恐惧使嬴政的脸都变了形,眼中的光芒显露出彻底慌乱的死灰色,但本能使他立刻后仰,手中的长剑挥成了白光的帘幕。“叮”很清脆的一声,是金属碰击的声音,然后我就看见短剑插在青铜柱上,嬴政目光惊惧地坐在地上。长剑落在不远处,已经脱手。

  我想奔上前,但腿上的伤让我猛然跌倒。嬴政立刻恢复了常态,长剑也重新握在手中,他慢慢站起,死死盯着我。他的呼吸仍然紊乱,充满着惶恐与紧张。

  我挣扎着靠着青铜柱子坐起来,并没有望他。此时此刻,我觉得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疲惫。侧过头,就能看见打翻在地的锦盒,老樊正用他那半睁半闭的眼光看着我,嘴角依然是充满讥诮的微笑。我也冲他笑了笑,突然觉得很滑稽:我快要成为天下闻名的刺客了,可我连一个人都没杀过。

  我想笑。

  脸上凉飕飕的。

  下雪了。

  一刹那,我突然极度思念雪娉的舞蹈,那种飘忽而绝美的舞让我割舍不下。我很奇怪自己怎么会觉得生命值得留恋。我呆呆地望着漫天的大雪出神,丝毫没有在意正盯着我的嬴政。这段时间应该很漫长,因为我记得我出神了很久,以至于自己感到一种愉悦的安静。

  一道非常耀眼的光芒从我眼前闪过,然后是一片漆黑。在嬴政的刀锋从我的双眼掠过,把我的头劈成两半的同时,我觉得一阵刺骨的冰冷。这大概是死亡的滋味罢。

  在失去视觉的瞬间,我突然明白盖聂说的话。

  现在,我也是个瞎子了。

  两日后,雪娉以滴泪斩自尽。

  五日后,秦兵大举攻燕。

  十月后,燕王喜杀太子丹献秦。秦兵攻击不止。后五年,杀燕王喜,灭燕。

  一年后,高渐离以筑击杀嬴政未果,被诛。死前已是瞎子。嬴政此后终身不近诸侯之人。

  五年后,王二狗之与徒弟张良在博浪沙以铁椎击杀嬴政不成,亡命天涯。

  未几,秦王嬴政薨于巡游路上。

  (全文完)

  附:诗二首

  [刺秦·荆轲]

  倚柱箕坐
  看不见易水
  看不见你
  那张恐惧变形的脸
  那个肥硕丑陋的身躯
  挡住了
  我最后的记忆
  易水应该封冻了罢
  你大概也穿上了那领美丽的狐裘
  真想再看看你笔直修长的大腿
  和
  落叶一般优雅的舞姿
  不该指望能活着回去见你的
  我挺后悔
  也挺害怕
  接下这桩差使真他妈傻
  莫非
  我渴望的就是
  活着被别人杀掉
  死了被别人嘲笑
  真累呵
  时间怎么突然这么漫长
  我极其无聊地东张西望
  想打个哈欠
  秦舞阳哆嗦在那里
  他尿裤子了
  满殿的人惊慌失措
  吵吵嚷嚷
  老觉得樊于期的脑袋在盯着我
  转过脸
  冲着他死鱼般的眼睛
  和讥诮的面容
  我 笑了笑

 

  [刺秦·秦王]

  徐夫人的匕首
  缎子般光滑而轻薄
  寒冷的纯洁
  渴望蓝色的血
  死亡的花纹
  冰凉而透明
  伸出手
  便可以触摸
  帝王
  一样只血溅五步
  天下缟素
  我的雷霆
  能不能
  封住匹夫的愤怒
  望着我
  如同望着惊慌的猎物
  你的讥诮
  是最大的侮辱
  透过你空洞的眼神
  我听见易水
  冰下的涛声
  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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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然那么多人喜欢瞎子

那么我再把几个月前贴的东西顶一下。呵呵

我就讷闷,怎么前阵儿这贴没有销路,这阵儿就红火了呢????

不能不说是进步呀,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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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鲸

你地!斯拉斯拉地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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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哉游哉
赏心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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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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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5 00:30:49 |只看该作者
谢谢包子啊 今天看到不少 以前的经典的作品 为什么这些人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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