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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剧场:(ZT)楼下的房客(1)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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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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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2-16 21:05:05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有人说,真实的人性只存在于一个人独处时。
      在没有人看见的角落里,一个人会做出什幺样的事,才是他真正的本性。
      比如说,一个在学校表现优秀的小学生,如果下课后偷偷在铁轨上排石,那幺他其实是个坏孩子。
      又比如说,一个常常在街上痛扁老人的小流氓,如果私底下总记得喂野狗吃东西,那幺他到底还是个好人。
   
   
      我无法同意。
   
   
      如果真实的人性真的只存在于独处时的自我,那幺,这种永远不会表露在别人面前的自己,怎幺会是真实存在的呢?难道真实只需要自己同意就可以任性地存在吗?
   
   
      前些日子,我总觉得真实的自己是需要别人同意的。
      有部日本电影叫‘大逃杀’,剧情大概是一群同班三年的高中生被变态的军方拘禁在一个荒岛上,分配武器后,被迫互相残杀到仅剩一人为止,唯一的生存者方可离开岛上,要不,三天的期限一到,所有装置在众人脖子上的颈环就会一齐爆炸。
      可以想见的,这群平日交好的朋友开始残杀彼此,刀来枪去的,杀得一塌糊涂,我想,看到最后谁都会同意,真实的人性存在于人与人的互动里,当别人拿枪指着你的脸,你一刀砍将过去,另一个人又冲出来向你们扔一颗手榴弹,大家就这幺激烈地相互印证对方真实的人性,倒下的弱者绝不会承认对方是个好人。
   
   
      换个方向,一个人真实的自己并非存在于独处的时刻,而应该说,一个人无论如何都需要独处,因为独处可以释放一个人不想在其它人面前释放的能量,不管是好的能量或是坏的能量。每个人总有一些不想让别人参与的时刻,例如用嘴巴自慰,例如研究昨天忘记冲掉的大便,例如喝一瓶过期半个月的牛奶等等,但如果硬是指称一个人私底下的自己才是真正的他,恐怕谁也不会服气,独处只不过是想喘一口气,让自己在跟其它人互动时,可以表现的更好罢了。
   
   
      所以后来我才明白,真实的自己根本不存在。
      有什幺样的互动,就可能会出现什幺样的自己,所以人性太难以捉摸了,人到底不是由一种叫真实的东西所组成的,要不,就是常常被不同的真实所构成。
      像电影‘大逃杀’那样的残暴互动,就别指望有光辉的人性,而像‘把爱传出去’那样的温馨电影,就很难想象有坏胚子。
   
   
      太乱了。
      如果真的有真实的自己,应该是铁一样坚固,不应该变来变去,所以人根本只是在表演一段又一段的戏,每一段戏各有不同的自己,但要说其中某一段戏是‘真’,却是太虚假了。
   
   
      所以我装了针孔。

        每个人都有魔鬼的一面。
      如果你自认没有,那只是因为你不肯承认,或是你还没遇上够让你成为魔鬼的事罢了。
   
   
      三年前我从没有儿女的大伯父那里继承了这栋老房子,屋龄三十多年,不算天台的话有五楼高,附有一个可以看见外面的简易升降梯,因为我大伯父因为一场车祸成了个瘸子。
   
   
      平白继承了这栋老房子,说不高兴是骗人的,虽然它的位置不怎幺好,距离热闹一点的市区有十五分钟的车程,但不用花任何代价就取得一栋宅子总是件好事,至少让我这个只会做白日梦的中年人稍微像个样子,不至于一事无成。
   
   
      于是,我卖了大伯父的老宾士,再跟银行借了几十万,将老宅重新整修一下,将几间房间附上厕所浴室,然后添了几张床,刷刷墙壁之类的,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将房子租出去,这辈子就靠收房租过日子。以前我老是羡慕别人可以收租快轻松日子,现在总算轮到我了。
   
   
      修了房子,清出了几间卫浴套房,二楼两间房,三楼两间房,四楼两间房,五楼我一个人住,一楼则是客厅和公共厨房,天台上则有一台洗衣机和晒衣场。如果一间房间可以收租五千块,我一个月的收入就有三万块,够了,重点是我什幺事也不想做,至多偶而帮房客修修水管、换换灯管。
   
   
      但很不幸,不知道是这间老宅外表太过老旧,还是大家都有房子住还是怎幺的,我到处张贴租屋传单后都没有回音,花钱夹报登广告也没人理睬,失望之余,我只好尝试降低登在广告上的租金,从五千降到四千,再从四千降到三千五,却还是一个人也没有上门。
   
   
      当这栋老房子是鬼屋吗?
   
   
      我叹气,也许世道真的不好,也许景气真的不佳。所以我决定将租金压到三千元的贱价,但这些贪小便宜的房客得贡献点自己的人生作为代价。
   
   
      针孔摄影机花了我不少钱,走廊上、电梯中、每个房间里都有。
      我将针孔摄影机的线路接到我房间里的电视上,电视正对着我的床,我打算将每个房客私底下的个人表演当作是睡前的电视节目,当作是租金的一部份。
   
   
      如果问我有没有罪恶感,我必须承认是有那幺一点,不过我的灵感来自于我的大伯父,我在接收这栋老房子时,发现以前帮行动不便的大伯父打理家里的菲佣房里,有一个隐藏式摄影机就嵌在墙上,而讯号线路接到大伯父浴缸上方的小电视。我想这或多或少都牵涉到基因遗传吧,大伯父这种娱乐很吸引我,罪恶感也就稀释在家族遗传的病征里。
   
   
      于是我将新的广告单贴在电线杆上,等待面试适合的房客进来。
        
        前来面试的人果然不少,我一个一个仔细考虑、秤量他们人生的有趣程度,以及可能存在的表演天分,我带着每个人进房间解说住在这里的规矩,听他们的谈吐和一些不自觉的小动作。
   
   
      我淘汰了一个职业*女。她越想隐藏脂粉味,就越骗不了我。我并不希望窥视到机械化、太过皮毛的肉体交缠,用钱就可以交易到的性就应该用钱交易,因为它的价值就仅仅于此,而不是在墙上挖个孔。说穿了,我可以从碱湿片里取得更高的娱乐,甚至可以自己去嫖。
   
   
      我也淘汰了几个带着厚重眼镜的大学生,我在他们身上闻到了我最讨厌的味道,我根本不会好奇这些表面上十足用功、将来准备担当国家栋梁的孩子,私底下有什幺不欲人知丑恶的一面。因为我清楚知道,他们是彻头彻尾的无趣,我可不想浪费六分之一的机会、冒险去打破自己对他们的既定认识。
   
   
      一脸毒虫样的人也不行,他们迟早惹出事来,毒瘾发作死在我家床上的话,只会让房子更难租出去。警察要是来搜毒品或是什幺的,说不定会发现针孔摄影机的存在,我一定会被告到牢里。而且,这些毒虫会让其它房客感到不安,我可不希望影响到其它人的表演。
   
   
      我最先录取的表演家,是带着一个六岁女孩的单亲爸爸,王先生,他跟他女儿住在二楼,多半是因为我的基因里也有一些恋童的潜在遗传吧,另一方面也是同情心使然,加上王先生愿意一次就付清半年的房租有关。
   
   
      陈小姐是我第二个录取的房客,她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上班族,我第一眼就决定录取她了,因为她长得很漂亮,身材前凸后翘,光是跟她说话就足够教我血脉贲张。我希望她能多带男友回家过夜。她选了二楼王先生的对面,说是不想爬楼梯,靠近一楼的厨房也近。
   
   
      老张的谈吐很风趣,所以我录取了他,他是个四十岁的单身汉,离过两次婚,现在在附近的国小当体育老师,我跟他说话挺投缘,面试当天还让他请了一顿饭。我实在想知道他的另一面。老张住在三楼,就在陈小姐的楼上。
   
   
      住在老张对面的,是两个男同性恋。他们一起来面试,也不避讳他们的性向,大概是怕就算骗我录取了他们,以后我还是会大发雷霆赶他们出去吧,索性把话说清楚。我没有这方面的歧视,而且还很好奇同性恋的日常相处,我以前看过几支同性恋色情片,但里面几乎都没有剧情,只有两只大炮彼此轰来轰去,我实在没有兴趣。他们也许能拓展我的视野。
   
   
      四楼,我的正脚底下,住了一个轻轻的美女。为什幺用轻轻的两字来形容她呢?因为她说话轻轻的,脚步也轻轻的,连笑起来也轻轻的,给我一种很淡的感觉,好象这个女孩子是白开水做的。她来面试那天我就觉得这女孩子很素,脸上脂粉不施,皮肤白皙到连静脉都看得见。我对她颇有好感,就这幺让她住了进来。
   
   
      轻轻美女的对面住的是附近大学的男学生,大二了,叫柏彦,念的是企业管理。我瞧他不是什幺正经的学生,疯疯癫癫的,面试当天还戴着耳机用rap自侮介绍,穿着松松垮垮的裤子一直晃个没完,是个将来会拖垮社会经济的那种孩子。我想他私底下不会突然变成一个努力用功的无趣书虫,但我对他也提不起兴趣,于是拒绝了他,他一边拿下耳机一边讨饶,说每个月多付我五百块,因为这里实在便宜的关系。我想想,于是答应了这笔交易。

        偷窥很有趣。
      我想,犯法的事多半都很有趣吧,法律禁止大家做的事,好象都有这样的特质,只是这些事常常伤害到别人。
      偷窥并不造成任何伤害,如果对方毫无感觉的话。
   
   
      隐私常常被拿出来谈偷窥害人,但隐私被剥夺的坏处只有在被当事人发现的时候;隐私不会像钞票一样,被偷了以后就少一点,所以偷窥的人有责任保护被偷窥的人,让被偷窥的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曾经在另一个人的面前尽情表演自己,这样一来,隐私就变成一种分享,永远也不会被谁侵蚀。
      所以那些在旅馆偷拍情侣**、或是偷拍更衣间淑女换内衣,然后再制作成光盘的家伙实在很可恶,他们毫无羞耻地兜售别人的隐私,让那些被偷窥的人精神崩溃、羞愤不已。那些商人恶棍才是伤害别人的罪犯。
   
   
      你如果认为我在强词夺理,我并无法激烈地反驳。毕竟我自己也不愿意将隐私,或者说私底下的自己,表演给任何人看。如果人类分成两种人,一种是偷窥别人的人,另一种是被偷窥的人,那我明显要当前者。这是我至今三十五岁都还没有结婚的原因。
      结婚,代表私底下的自己形神俱灭,一个人从此就不再完整,全给扭曲了。我想,不再有黑暗的角落可以释放能量的结果,是多数家庭暴力或出轨的原因,老张就是这样。
   
   
      面试那天老张爽朗的告诉我,他这个人从小就有个怪癖,就是非常喜欢喝过期鲜奶,他这个癖好从他结婚以后就被扭曲了,因为他觉得很不好意思,连开口跟老婆提起都没有,长期隐忍久了,有一天身材魁梧的老张终于压抑不住,将老婆的鼻子揍成了小笼包。老张的老婆何辜?她也许根本不介意老张喝过期牛奶。离婚后,老张还看不透自己需要独处,于是在下一次婚姻中他只是偷偷在床底下囤积过期牛奶,藉以释放自己黑暗的能量,但有一天老张的新妻子发现床底下十几瓶过期牛奶后将它们丢掉,于是老张又发狂了,将新妻子的下巴打落。
      所以老张还是一个人。他总算是明白了。
   
   
      ‘柯先生,你不介意我喝过期牛奶吧,哈。’老张在吃饭时笑呵呵的。
      ‘不介意,如果我的牛奶过期了,就留给你吧。’我微笑。
   
   
      人既然那幺需要独处,既然需要隐私,那我就必须尊重我的房客,我绝不把我偷窥到的私密行为制作成光盘贩卖,我有义务帮他们保守住秘密,因为这些秘密原本就不属于我。如此,我才能心安理得地打开电视,看看这些房客在搞什幺。

        我将镜头切换到住在楼下的轻轻女子,她还在睡觉,我看了看手表,她大概还要睡一个半到两个小时,十点半才是她最常醒来的时间。
      轻轻女子的名字叫张颖如,是个专职作家,我猜她一定不是个很有市场的作家,要不然也不会住在这里。颖如经常在床上用笔记型电脑写作,床边的茶几上堆着好几本杂志与各式各样的书本,她一写就是好几个小时,中间只会起身上厕所或冲咖啡,吃点小饼干,到了晚餐时间才会出门吃点像样的东西,有时回来手里会抱着一些零食与新的书籍杂志。
      晚上九点后颖如就不写作了,她专注地不断翻看堆积如小山的书籍,常常两天就看完一本书,还会用笔划线做记号,不知道是真爱看书还是找写作的资料,总之我都很佩服这样的阅读习惯。真是个生活简单朴素的女孩子。
      所以偷窥颖如也是件很无聊的事,我最多学到了冲咖啡的各种技巧。
   
   
      我打了个哈欠,将电视关了。
      老张在大家还在熟睡的时候就出门了,他要带学校的小田径队跑*场。如果将萤幕切换到他的房间,我将会看见单调的摆设,还有满地的过期牛奶。
      他真是解放了,彻彻底底的。
      我知道老张也有偷窥的癖好,这点他没有跟我提过,他只敢提过期牛奶的事。人之常情。老张的偷窥嗜好反应在他房间光盘机里的偷拍光盘,以及他放在衣柜里的高倍率望远镜上。
      老张每天下班回来洗澡前,都要看一片偷拍光盘,内容包罗万象,有真偷拍,也有假偷拍。而入夜之后,老张就会架起望远镜,用研究月球表面的科学精神窥探附近的住户有没有进行不关窗帘的色情活动。
      是的,老张跟我虽然颇为投契,但到底还是不一样的。我想窥探的是各式各样有趣的自我表演,但老张的偷窥活动则标榜着色情万岁,这并不是说我高了老张一等,而是着重的趣味多元性差很多。
   
   
      关了电视,我躺在床上不知道要做什幺。
      也许我该每半年,或甚至每三个月就换一批新房客进来,只留下比较有趣的房客。
      我闭上眼睛,想起两部跟偷窥有关的电影。
   
   
      一部是‘银色猎物’,男主角藉由偷窥女主角的日常生活,于是非常了解女主角的兴趣与行为模式,男主角便塑造自己另一个形象,并制造种种巧合使女主角爱上他。也许我该仿效他,看看有没有机会跟陈小姐做几次爱,或是让单纯的颖如爱上我。
      另一部电影是‘楚门的世界’,这部堪称经典的电影我看了好几遍,里面的男主角实在是太可怜了。但他的可怜之处不在于不自觉贡献出他有趣的一生,而在于最后竟自行揭破秘密,走到早已知悉他生活一切的观众面前。我叹了一口气,这部片好象不能给我什幺启示。
   
   
      我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心里思量着楼下那些房客的人生。
      其实大家也真是有缘,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也不是说住就住的缘份,说不定大家还会住在一起好些年,除了那个糜烂的大学生以外。
      也许,他们是我生命中另类的家人。
      我笑笑,自己其实亲人甚少,要不然大伯父这栋房子也不会轮到我的头上。每次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惦量自己这一生有多少斤两。
      没出过国,没有正式的工作,没有念完大学,已经有好几年没吃过年夜饭。
      没有实现过自己的梦想。
   
   
      我当然实现不了梦想。能够当上导演的人有几个?何况我只是爱看电影而已,导演只是我随口挂在嘴边,有人问起我就回答的‘梦想’。我呆呆看着黑色的电视萤幕,突然有种奇异的灵感。
      也许,我可以将这些房客当作是我亲密的家人。
      或者。
      或者演员。
      但我不再是默不作声的观众,而是才华洋溢的导演。

        这五个房间的六个房客,都可能是所有人租屋时遇见的楼友,所有人都可能与他们在街上擦身而过。
   
   
      但颖如不是。
      我不只意外,还感到害怕。
   
   
      害怕得厉害。
   
   
      我永远记得升降梯发出‘喀拉喀拉’声响那一天。
      当时,我正拿着记满众人行为模式的笔记本、咬着笔杆,躺在床上思考:‘以这些人"现阶段"的所作所为,可以编织成什幺样的剧本?
      如果我可以成功剖析他们的心理,我真的可以知晓他们"道德的极限"吗?’我就这幺盯着笔记本瞧,一个好的方案也没有。
   
   
      ‘喀拉,喀拉......’
   
   
      老旧斑驳的升降梯突然开始运作,我不知道是不是所谓的齿轮咬合制造出来的声音,或是履带之类的零件。
      我有些吃惊,将柏彦的房间画面切换。
      升降梯因为并不常被使用,所以我没有多为它买一台电视机监视,现在想来真是错的离谱。
   
   
      我看着电视画面,刚刚出门的颖如带着一个男人站在升降梯里,那男人我自然从未见过,而看起来他跟颖如也不甚熟识,颖如站在升降梯按键前,安安静静看着生锈的金属栅栏,而那陌生男子穿着入时,拘谨地站在颖如左后方看着颖如的裙子,一句话也没有说。
      但他心里在笑,我瞧的出来。
      栅栏打开,颖如往身后微笑点头,那男人很有礼貌、简直是客气过头地点头回应,跟着颖如走出升降梯,进了她的房间。
   
   
      我必须承认,我原先以为颖如生活的如此单纯,让我彻底错估了这个平淡如水的女孩。
      我一点也不了解颖如。
      从表面、从各种表面、从二十四小时日夜不停监视的表面来推敲一个人,都可能不足以使你了解另一个人。
      从表面观察得到的东西,最终就是表面的东西,妄自声称什幺动作都是反射心灵,其实是自大。
   
   
      颖如不喜欢说话,至少在这栋房子里就属她最沉默寡言。
      我经常一整天都偷听不到她说句话,这也许是我一点都无法窥知她心灵状态的关键。唯一的门径,只是她每天晚上看的书。
      园艺布置、金融理财、心灵小语、星座卜卦、名人传记、普及科学,甚至是灵异玄学。颖如兴趣的广泛让我无从下手了解。
   
   
      颖如进了房间,那男人跟了进去。
   
   
      ‘好别致的小房间。’男人说,却心不在焉地看着床。
      ‘介绍一下你自己,喝咖啡还是水?’颖如的笑有浅浅的酒涡,示意男人坐在床缘。
      ‘来点咖啡好了。我不都在网路上介绍过自己了?应该换你说了,你可是主人。’男人没有听话坐在床上,反而双手轻轻搂住颖如的肩,看着颖如娴熟地使用咖啡机。
      ‘说说你,多说点。’颖如淡淡轻轻的声音有种柔软的魔力:‘我怕你等一下什幺都说不出口。’
   
   
      咖啡涓涓滴出。
   
   
      ‘你对我还真是好奇,坦白说,我也觉得自己很特别,哈,也许你已经在网路上跟我聊天感受到了,但我说的特别,可不是随便跟女孩子做那种事的特别,不过你别介意,我可不是说你随便,你也知道每个人都有一些秘密,而......’男人一打开话匣子就说个没完,一下子就变了个人。
      颖如只是静静地听,既没表示有兴趣,也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咖啡好了,颖如倒了两杯,一杯给男人,一杯给自己。
      男人接过咖啡啜了两口,看着颖如笑着:‘好香。’颖如将自己手中的咖啡放在茶几上,然后面无表情地捧住男人手中的咖啡。
      ‘嗯?’男人不解,但还是将咖啡让颖如捧走。
   
   
      男人闭上眼睛,双手垂地,昏了过去。(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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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5-9 00:56:15 |只看该作者
进来才知道,有人喘气喘大发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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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发表于 2004-5-9 00:53:47 |只看该作者
………………
这啥时候的古董帖啊????……
没看
怀疑不是楼主有问题,就是我心理有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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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发表于 2004-5-8 18:42:27 |只看该作者
太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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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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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22 08:01:39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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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21 23:23:03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四章  现实生活也有病毒了?

    第二天,冯鲸来了。

    他听了张古的讲述后,说:“那是电脑病毒。”

    张古说:“我刚刚看过《青年时讯》的报道,一个人自称徐海懿,台湾人,他
制作了一种叫”厉鬼惨叫“的病毒,正是通过电子邮件的形式传播的,如今这种可
怕的病毒已经蔓延到了大陆——现在我忽然想,那个徐海懿海会不会就是这个男婴?”

    冯鲸:“不可能。”

    张古:“老实说,我一直认为这个男婴是鬼魂,如果他会编电脑病毒程序,就
说明他不是鬼魂。那他到底是什么?来自外星?……”

    冯鲸:“更离奇了。”

    张古想了想,突然说:“我还觉得,这个男婴本身就是病毒,是我们现实生活
里中的一种病毒。”

    冯鲸:“你这是在写超现实小说。”

    张古继续说:“他出现后,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整个的生活都出了问题?都变了
形状?”

    冯鲸不点头,也不摇头。

    张古:“有一个人家,生了三个怪孩子,最后死了一个,偏巧那母亲不知道死
的是哪一个——这可能是一个真实的事件。这病毒于是以一个男婴的形式浸入绝伦
帝,害死迢迢,害伤李麻,害疯连类——现在,他又开始编制电脑病毒。”

    冯鲸:“照你的意思,弄不好他还会制造爱滋病毒……”

    张古又说:“还有一个可能——那三胞胎并不是真的,那个老太太也是病毒,
是扮演男婴母亲的病毒。”

    冯鲸使劲地晃脑袋:“越来越没谱了。”

    张古:“不管男婴是什么,电脑上那种病毒总是他搞的。我们能不能查到他在
哪里?”

    冯鲸:“我怀疑他在很远的地方操纵。”

    张古:“直觉告诉我,他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

    ……冯鲸离开之前,看着张古的左瞳孔说:“我是你的朋友,我得对你说实话。
你今天晚上给我的感觉是神经兮兮,不着边际,哪天我得送你到医院去看一看。”

    张古:“你说我精神失常了?”

    冯鲸:“我只是提醒你。”

    张古坚定地认为,那个男婴就潜伏在镇子里。

    可是,他用的是谁家的电脑呢?

    张古走出门,去找卞太太核实。他来到她的家,发现门锁着。他退出来,四下
看看,见卞太太正迈进慕容太太家的院子,他急忙喊:“嫂子!”

    卞太太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站在那里。

    张古跑过去,急急地问:“你周二和周四还在不在家?”

    卞太太说:“我现在每天都不在家。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情,我敢一个人住吗?
我一直睡在慕容太太家。”

    张古心一沉:男婴用的还是卞太太家的电脑!男婴跟自己就隔一堵墙!

    张古:“嫂子,你赶快把电脑搬走,搬到慕容太太家去。”

    卞太太:“为什么?”

    张古:“那男婴一直在用你的电脑散发恐怖消息!”

    卞太太朝她的家看了看,脸色都变了:“我,我不敢,万一他跟到慕容太太家
……”

    张古:“那好吧,先移到我家去,这总可以了吧?”

    卞太太:“给你钥匙,你搬到哪里都行。”

    张古把卞太太的电脑搬到了自己家。奇怪的是,新电子邮件并没有消失,仍然
像秋天的落叶一样一封接一封地发过来。

    只是,每封信都是空的。

    他不再对张古做任何提示了。

    他在张古的视野里消隐了,这决不是什么好兆头。现在,张古更不知道他在什
么方位了,更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张古觉得自己没了视觉,没了听觉,没了肤觉。他成了一段木头,静静等候宰
割。

    那条狗又来了,它朝着屋里狂吠,叫得那样惊惶,那样不安。

    张古觉得那条狗是来向他报信的。

    过了一会儿,那条狗伸出爪子,一下下抓挠门板,那声音很急迫,很刺耳,
“咔哧——咔哧——”

    屋子里空荡荡,黑糊糊,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张古从狗的叫声里明显感觉到,
自己的四周正在发生着什么。他缩在被窝里,纹丝不敢动。他没有脱衣服,他的全
身都湿透了,那是冷汗。

    不全是汗。这个夜里,张古尿床了。

    突然,他的手在黑暗中摸到被窝里有一个软乎乎的肉东西,好像是个婴儿!他
不知道他摸到的是什么部位,肩膀?大腿?心肝?他猛地坐起来,打开灯,什么都
没有……

    他要崩溃了。
第二十五章  小人

    张古觉得很多的脸都变得怪异起来。

    他一张一张地过滤这些可疑的脸。突然,他的大脑锁定了一个人——冯鲸。

    他是变电所的职工。他是张古多年的朋友。他是和张古一同藏在掩体里的战友
……

    张古打了个冷战。

    他像发高烧出现幻觉一样,脑海里出现关于冯鲸的所有场景:第一次问自张古
三减一等于几这个咒语般问题的就是他。当时,他的表情和平常一点都不一样。从
那以后,张古再没看见过一次他有那样的表情。

    而男婴出现的那个停电的夜晚,偏偏是他值班。张古记得,那个夜晚所有人给
变电所打电话都打不进去。

    假如神秘的男婴是冯鲸一手制造的,那么,那个永远的婴儿就更是他编造的了。
张古从没有在网上亲眼见到过什么永远的婴儿,都是冯鲸说的。

    他时不时就要向张古传递一个古怪的信息,他传递得很自然,一点都不突兀,
他好像在为张古慢慢地翻开一张张的书页,从表面看,那书的内容没什么,只是隐
隐约约泄露出可怕的一点一滴……

    他说:永远的婴儿不让他对任何人透露他和他之间的交往。

    他说:永远的婴儿说他不哭是因为他的四周是沙漠。

    他说:他有前世,张古有前世,只有那个男婴没有前世。

    他说:张古的前世死于一个比他弱小的人之手。

    他突然问张古:你有没有觉得我很恐怖?

    现在,他要把张古送到精神病院去……

    他是男婴的同伙?那么,他是人是鬼?

    张古开始慢慢回忆他和冯鲸最早的相识,以及他和他是如何成为朋友的。

    ——冯鲸是外地人。他好像毕业于一个什么专科学校,被分配到绝伦帝小镇变
电所工作。张古并不知道他家住在什么地方。

    三年前,张古刚刚买了一把俄罗斯木吉他,但是不会弹。他听说变电所的冯鲸
弹得特别好,就去他的单位求教。

    冯鲸很热情,跟他聊了好长时间,又给了他一些初级教材。

    张古发现冯鲸的吉他形状与众不同,好像是按照一个奇怪的想象自制的。它的
音箱不是葫芦形,而是三角形。共鸣孔也不是圆的,而是方的……

    从此,他俩就认识了。

    一天傍晚,冯鲸对张古讲了一个故事。现在想起来,那故事似乎跟最近发生的
恐怖事件有丝丝缕缕的关联。那故事是由一首吉他曲引出来的,那首吉他曲叫《陌
生人之约》。

    下面,就是冯鲸对张古讲的故事。这个故事像冯鲸的吉他一样,也有点奇形怪
状。

    在一个很远的小城里,有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她的父母早早死去了。她没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她一直到了30岁,还没有找
到称心的男朋友。她一个人无依无靠,很孤单。

    她是个不善言谈的女人,她越来越封闭,不愿和任何人交往、交流、交谈。

    她的职业是售货员,在商场卖男士用品。

    这一天,她看着商品展示台里的男士钱包,突发奇想,决定把自己的未来交给
上帝。那天,她斟酌了半宿,写下了这样一张纸条:我是卖给你钱包的人。

    我不知你是谁,但是,我想和你共同完成一个人生游戏——如果你是一个未婚
的男人,我愿意嫁给你;如果你还小,我就认你做弟弟;如果你已经结婚,我就认
你做哥哥;如果你是一个老人,我就认你做爸爸……

    我没有一个至亲的人。我想在你身上找到亲情或者爱情。

    相信我,我是真诚的。

    我的传呼号是*******.等你。

    次日,她到库房中,小心地打开一只男士钱包,把纸条放进去,然后,她把钱
包弄乱,以致她自己都记不清哪只钱包里有纸条了。

    从此,每当有人来买钱包,她都会仔仔细细打量他。每卖出一只钱包,她的心
都要跳一阵。她害怕她的纸条落到一个流氓手中。

    她当然最希望从这个游戏中得到美好的爱情。她之所以一直没有结婚,就是因
为她的理想太高了。她从少女时代就开始在心中塑造她的白马王子——他很高大,
很成熟。尽管他不一定很富贵。

    这一批钱包很快卖光了,没有人进入她的生活,她有些失望和委屈。

    半年过去了,她都要忘记这件事了。

    这天晚上,她突然接到一个陌生人的传呼。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回了电话。

    是个男人。他说:“我就是你游戏中的另一个人。可以见见面吗?”

    她十分紧张,问:“你在哪里?”

    那个男人说:“我就在你的门口。”

    她想了想说:“对不起,太晚了……”

    他并不坚持:“那好吧,明天我再约你。”

    “哎……”她还想说什么,对方已经挂了机。

    这天晚上,她的心浮躁起来,像漂在河水上的一片叶子。

    第二天,她和他见面了。他们相约在街心公园。

    他很高大,很成熟,竟然跟她想象中的白马王子不差分毫。这让她很激动。可
是,她觉得买钱包的顾客中从没有出现过这个人。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他不说谎:“以前我从来没到过这个小城,我也从没有买过什么钱包。”

    她吃了一惊。

    他说:“我是一个普通的农机车司机。我住在很远的一个小镇里。”

    她问:“那你是怎么得到我的纸条的?”

    他说:“我有一个朋友,他开车经过这里,偶然买了你的钱包。他的孩子都几
岁了,于是,他把这纸条给了我。我跟你一样是一个孤儿,我生下来就没有见过我
的母亲。我那个朋友觉得你和我很合适,就牵了这个线。”

    她觉得这就是命吧。

    他说:“你跟我走吧。我那里的天更蓝一些。”

    这句话让她很感动。

    后来,她果然跟他走了。她辞了工作,跟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来到了他生活的
那个小镇……

    结婚的那天夜里,他高大的身体突然蜷缩成一团,钻进她的怀抱,轻轻地说:
“我要做你的儿子。”

    当时她被吓了一跳。

    后来,她越来越发现他不对头。

    有一次,她偶然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发现了他的几本影集,里面满满的都是他婴
儿时代的光腚照片。竟然没有一张成人照。

    她又被吓了一跳。

    ……日久天长,她终于看清了他。

    他的外表很高大,很成熟,那是假象,其实正好相反。他的内心好像一直没有
发育,一直停留在婴儿时代。

    她在跟一个婴儿过日子。

    她觉得,她的爱情理想被玩弄了。她觉得,她被“天更蓝一些”给害了。

    他脆弱到了极点。结婚一周年的那一天,因为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他竟然自杀
了。那小小的摩擦不是夫妻之间的摩擦,而是母子之间的摩擦。

    这个女人从此一个人在小镇生活下来,没有再嫁。

    后来,冯鲸告诉张古——那传说中的女人其实就是连类。

    冯鲸说:连类的命中有一个小人在克她。

    冯鲸说:那个和她相好的卡车司机就是当年买走她那只神圣的钱包的人。

    张古不明白,冯鲸怎么知道这么多?

    ……张古怀疑冯鲸是那个算术题的传播者,灾难的扩散者。

    那个算术题毫无疑问是一句符咒。谁被问到,谁就会遭遇不幸。除非你再去传
播一百个人……

    一成百,百成万……

    灾难像瘟疫一般蔓延。
第二十六章  连环杀

    这一天,张古没有上班去。

    他背着所有的人给男婴的电子信箱发去了一封邮件。那是一封耻辱的邮件,宣
告正义的失败——他哀求男婴放过他。

    他说: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乱说了,我再也不敢监视你了……

    他觉得,求饶是他最后的一线生机了。写这封邮件的时候,他哭得鼻涕一把泪
一把。

    他担心那个男婴接收不方便,悄悄把卞太太家的电脑又送回去了。然后,他坐
在电脑前眼巴巴地等待男婴回音。

    男婴无声无息。

    他绝望了,又给冯鲸发去了一封邮件。他向冯鲸举起白旗。

    他说:我真的算不出你那个三减一等于几的问题,你饶了我吧。我帮你把这个
问题传播一百个人,一万个人,你解除我的符咒吧!……

    冯鲸也无声无息。

    这一天过得很慢很慢。

    这一天,无望的张古想了很多古怪的问题。他觉得有些事自己永远弄不清楚,
人类永远弄不清楚,比如:我们最初从哪里来?最终到哪里去?

    空中漂浮一粒灰尘,灰尘上有无数的菌。菌永远弄不清灰尘之外还有个房屋,
房屋里有人,有面包,有电脑,有字典,有爱情。菌永远弄不清房屋之外有地球,
有海,有森林。菌永远弄不清地球之外是宇宙,是无边无际的太空……

    假设地球是漂浮在空中的一粒灰尘,人类是附在灰尘上的菌,一瞬间就是人类
的亿万斯年,那么,人类永远弄不懂,在人类科技永远无法抵达的茫茫宇宙的终极
之处,是不是一个房子,房子里是不是有什么存在,房子之下是不是有一个更巨大
的物体承载它,而那个物体之外是不是无穷大的空间。假如把那个更巨大的物体再
缩小成一粒灰尘,再之外……

    张古又想到生命的偶然性:自己。

    上面是父母。

    再上面,是父亲的父母和母亲的父母。

    再再上面,是父亲的父亲的父母和父亲的母亲的父母,是母亲的父亲的父母和
母亲的母亲的父母……

    一直排上去,就是一个巨大的扇形。

    从古至今,岁月悠远,假如那浩繁的祖先中,有一个人死于战乱,死于瘟疫,
死于饥饿,假如有一桩婚配发生变故……就没有自己了。

    生命多奇妙啊。

    一个男孩被车撞死了。

    假如,他出门之前爸爸没有叫住他,嘱托他买点水果回来,他就不会死。

    假如他爸爸不是有一个老同学要来,他爸爸就不会让他买水果。

    假如他爸爸多年前没有考上大学,就不会认识那个同学。假如那个同学不是和
老婆吵了架,就不会坐火车到这里来。假如他没有丢钱,他老婆就不会跟他吵架。
假如他不去看电影,就不会丢钱。假如他不是心情很糟糕,就不会去看电影。

    假如他生活在外地的母亲提前5 分钟赶到,他就会打消看电影的念头。假如车
不出故障,他母亲就不会晚那5 分钟。假如那司机前一天不是打了一夜麻将,就不
会不检修车况,导致第二天抛锚。假如不是邻居来找他,他就不会去打麻将。假如
那邻居不是老婆回娘家了,就不会来找他。假如那邻居的老婆不是因为亲弟弟病了,
也不会回娘家。假如那邻居老婆的亲弟弟不被雨淋,就不会感冒。假如他不去放风
筝,就不会被雨淋。假如那个撞死男孩的司机不送给他那只风筝,他就不会有风筝
……

    无数个假如。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声音,一个情绪,都可能会改变其中
一个假如。假如有一个假如不成立,男孩就不会死。可是,所有的假如一环套一环,
一直到男孩死,中间没有一个环节出现变故。

    向前看,每个人都有无数个未来和无数个结局。

    回头看,每个人的一生都只能有一条痕迹,决不可以改变。

    这就是命运。

    ……尽管这一天过得很慢很慢,后来,天还是黑了。

    张古不再想那些想不明白的事,他开始想男婴。

    在张古的心里,男婴正缩着脖子,蹲在黑暗中的树枝上,一双阴冷的眼睛看着
自己。到处是班驳的积雪,冷冷清清。他是异类,他没有心肝,没有肠胃,没有大
脑,没有神经,张古怎么样都无法打动他。

    那条狗再不叫了,它尽力了,人世间一片寂静。

    张古木木地坐在电脑前,两眼闪着花花绿绿的光。网上的新闻花花绿绿。

    他看到了哪个演员隐退,哪个歌星复出。他看到了谁跟谁打官司。他看到了香
水广告。他甚至还在新浪网上看到了有关周德东创办恐怖读物的消息……

    人间每天都发生很多很多事。

    人间真美好。

    可是,那把饮毛茹血的杀猪刀穿过这些花花绿绿的事件,径直朝他逼来。

    张古操作电脑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不知道他点击了哪里,电脑屏幕一下黑了。接着,那个久违的男婴在电脑屏幕
上一点点显现出来。

    男婴仍然像念经一样平平地说:“不是三减一等于几,是三减三等于几,你们
把提问都弄错了……”

    ——张古听得出,这根本不是电脑里的声音,而是现实空间里的声音!

    天,电脑屏幕上的男婴旁边又闪出一个男婴来,这个男婴是真的!

    他一直躲在电脑的后面!

    张古连跑都不会了。

    男婴像眼科医生一样认认真真地看着张古的左瞳孔。

    前面说“魂飞魄散”都是形容词,现在张古真正是“魂飞魄散”了。他傻傻地
看着他。

    男婴慢慢举起那把杀猪刀。

    他的手小小的,白白的,嫩嫩发。

    那把杀猪刀突然插进了张古左眼中……

    张古死了。

    黄昏时分,冯鲸才看见张古寄给他的那封电子邮件。在此之前,他一直没有开
电脑。他的好朋友——那个和连类相好的卡车司机来了。他一直在跟他喝酒。

    冯鲸看了那封电子邮件之后,立即给铁柱打了电话。他说:“张古写的这封信
很奇怪,他可能出事了。”

    铁柱马上赶到张古家。果然。

    铁柱看到张古身旁放着一张便条,上面写着:下一个是你。

    铁柱打了个冷战。

    突然,他听见身后有动静,他一边下意识地去摸枪,一边猛地转过身去——是
冯鲸。

    在暮色中,冯鲸的脸很暗。他倚在门框上,凝视着张古的尸体,神情空洞。

    铁柱四处搜查男婴。这是他的天职。

    好像警察和这个可怕的东西不在一个层面上,铁柱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年轻的张古死了,小镇上的人更加惊慌失措。他们顾不上惋惜,顾不上悼念,
惶惶然如天塌地陷之前的蚂蚁。

    这一天,那个逢人就强调他是唯物主义者的鞋匠,一边坐在凳子上给两个小学
一年级的孩子修鞋,一边对他们自问自答地发表自己的看法问:张古同志为什么会
死呢?

    答:因为他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另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世界去了,因此他忽略
了现实世界中的防范。否则,一个不到一米高的男婴根本不可能杀得了快两米高的
张古。

    问: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悲剧呢?

    答:因为我们平时缺乏正确的教育。这个世界上没什么可怕的……

    鞋匠的自问自答还没有完毕,一个很小的孩子突然从后面掐住他的脖子,尖声
叫道:“谁说的!”

    鞋匠吓得“妈呀”一声,当场休克过去。

    ——那不过是修鞋的两个孩子的另一个顽皮的同伴而已。

    那晚上,铁柱在他那清贫的家里被害了。煤气中毒。

    他脸色铁青,死相十分难看。没想到,“下一个”是他。

    他的尸体旁也放着一张便条,内容依旧:下一个是你。
第二十七章  独一无二的坟

    大家都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冯鲸继承了张古的遗志。

    他坐在雪白的大地上,蔚蓝的天空下,开始冷静地思索。他的判断和任何人都
不一样:叉是一个奇特的侏儒。他跟连类的丈夫正好相反。

    他的身体、外貌永远停留在婴儿时期的状态。

    他的大脑正常发育着,成长着。

    他洞晓人情世故,但是他的眼睛永远像婴儿一样纯净。

    他懂得男欢女爱,他有成熟的欲望,但是他的阳具永远像婴儿一样弱小。

    他嫉妒雄壮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他沉迷母性;他仇恨幸福的孩子,仇恨跟他
争夺爱的真正的孩子。

    他不想向世人吐露真相,他害怕承担责任。

    他怕被人看成是怪物,当猴耍。他怕遭到这个世界的歧视和利用。

    他躲在婴儿的世界里,享受这个世界的母爱。

    由于外表和内心日久天长的冲突,他极度变态。他小肚鸡肠,他阴险毒辣,他
嗜杀成性,他恐怖非常。

    他被母亲揭穿秘密后,骗来另一个孪生兄弟,把他害死做替罪羊……

    全镇人都在傻傻地等待着大难降临自己。

    冯鲸把大家集合起来。

    他站在高处,举着扩音器发言。寒风浩浩荡荡,把他的声音传出很远。他号召
大家团结起来反击。

    有些人不敢干,害怕遭到张古的下场。多数人响应,他们想:这样一个一个一
个地死下去,终于要轮到自己。

    最后,冯鲸指挥一部分人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把小镇包围起来。派另一些人各
家各户地搜查,挖地三尺。

    竟然没有男婴的影子。

    天渐渐黑下来。所有参加行动的人都害怕了,他们一下变得六神无主,一致看
冯鲸。

    冯鲸也有点惶恐,那男婴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他到底存不存在?是不是那个收
破烂的老太太在撒谎?是不是张古死之前真的疯了?

    这时候,他猛然想起了小镇西郊那座孤零零的房子——它太远,只有它在包围
圈之外。

    他就一个人去了。

    他迈进了那个房门,大吃一惊:昏暗的屋子里,到处都是人的头发。那个老太
太宁静地躺在炕上。那把杀猪刀丢在她身旁,红红的。“下一个”竟是她!

    她的肚子被人剖开,又缝上了。那肚子很大,像怀孕了一样。肚子上的血都凝
结了,触目惊心。

    男婴穿过的那条开裆裤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一旁。

    老太太的肚子里无疑是他。

    最后,他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最后,他赤裸裸地钻进了母腹。

    那里最安全。

    那里是他最后的坟墓。

    老太太的身边还有一张便条,上面写着:下一个是你。

    墙上挂着日历:10月10号。

    冯鲸陡然想起了张古的那个密码——1010. 冯鲸陡然想起张古对他说过,那个收破烂的老太太曾经告诉他:10月10号是那个男婴的生日。

    写在后面的话先后一共出现了三具尸体,好像应该是三减三等于几的问题了,但是我还是觉得是三减一等于几的问题。

    其实,把这个算术题算出来,就戳破了我这个故事的一切神秘。

    勇敢的人啊,现在请你算一算,三减一到底等于几?请把答案寄到我的电子信箱:qqs773@263.net. 可是,你应该记得,在停电的那个夜里,张古去变电所的时候,冯鲸曾经问他:三减一等于几?于是,张古在回去的路上就遇见了那个男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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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21 23:22:01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七章  另一个叉

    张古的情绪极其低落。

    他上班时沉默寡言,下了班就蒙头大睡。他开始怀疑,自己经历的是不是幻觉?
自己的多疑是不是病症?

    这天他加班,很晚才回家。

    在路上,他看见那个收破烂的老太太推着垃圾车走过来。路灯昏黄,她的脸色
昏黄。

    张古害怕极了。

    他清楚,自己斗败了。现在,他像泄气的皮球。他怕那个男婴,怕这个古怪的
老太太,他觉得他永远都不可能弄清他和她之间那深邃的关系了。他已经自暴自弃,
只想像乌龟那样,圆团团地活着,一点不锋利,好歹落个长寿。他最大的希望就是
——永远不和这两个不吉祥的人相遇。

    无数经验告诉我们,你越不想遇到谁,保准就会遇到谁。这不,老太太在黑暗
中走过来了。

    张古想掉头就跑。又一想,跑出一段路,一抬头准会看见她迎面从另一个方向
走过来,那会吓死他。

    他就没有跑,他不情愿地迎着老太太走过去。

    老太太一如既往地走过来,她的步履很慢,关节像生锈了一样。

    终于,她和张古走到一起了。张古胆怯地低下头去。

    她并没有停下来,她推着垃圾车一直朝前走,看都不看张古,眼睛直直地瞅着
前方。

    两个人擦肩而过之后,张古感觉她慢慢停了下来。他不敢回头,只听见她在他
背后硬邦邦地说:“你站住。”

    张古哆嗦了一下。

    他回过头,看见那老太太果然停下了,她背对着自己,并没有转过身来。

    “你想不想知道那个奇怪的婴儿是怎么回事?”她说。她的声音很像机器发出
来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张古小声说:“我想……不想……知道。”

    她冷冷地说:“你去太平镇看看吧。”

    张古怎么能相信这个老太太呢?他甚至怀疑她是调虎离山,把自己骗出去,他
们好实施更大的阴谋。

    他壮着胆子问:“你怎么让我相信你?”

    老太太叹口气:“你不信就算了。”

    然后,她推着垃圾车就走了。张古一直看着她,直到那苍老的背影消失在路灯
照不到的更黑的地方。

    张古快步朝家走去。一路上,他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生怕那个老太太跟上来。

    躺在床上,张古反复回味她的话,他又一次肯定了自己以前的猜测,他又开始
信任自己的耳朵、眼睛和神经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走一趟。

    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像反腐败一样充满庄严性。

    从绝伦帝到太平镇虽然只有一百公里,但是路不顺,要转两次车。

    张古当天晚上就到了太平镇。太平镇有三个绝伦帝那么大。

    他在旅店住下之后,就跟开店的老板套近乎,打听相关的消息。那个老板是个
极其热心的人。很快,张古就得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张古:“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奇怪的婴儿?”

    老板:“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卖艺的婴儿?”

    张古:“卖艺的?”

    老板:“最近镇里来了一个卖艺的,他领着一个孩子,才1 岁左右,会唱戏,
特别神。”

    张古:“那不是神童吗?应该好好培养。”

    老板:“走江湖卖艺的,饥一蹲饱一顿,哪有那份闲钱呀。”

    难道是另一个叉?

    第二天,张古早早就来到街上寻找那个卖艺的人。

    终于,他在马市看见了他们。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

    张古挤进去,见那个婴儿正在表演。

    他小小的,却穿着特制的花花绿绿的古代戏装,脸上化着浓浓的戏妆——有一
种说不清的怪异。张古看不清他的真面目,但是张古感觉他就是叉。他的脸盘、五
官、眼神,张古无比熟悉!

    张古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又一想,他怎么可能是叉呢?于是,又不自觉地朝
前挤了挤。

    男婴的声音尖尖的细细的,他在唱:“日落西山黑了天,我打马过了阴阳关…
…”是巫婆跳大神时的唱词。

    一个大人在后面拉胡琴,胡琴的声音也尖尖的细细的。

    张古第一眼看见那个大人,心中就抖了一下。他的脸上有刀疤。张古觉得他正
是算卦里说的恶人。

    旅店老板曾对他说,卖艺人自称那个男婴是他的孩子。可是张古却觉得,那个
男婴更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而那个恶人在幕后在暗处操纵着他。

    大家往场子里扔钱。张古也学着样子往场子里扔钱。

    他耐心地等着散场。他想靠近这个男婴,弄清他到底是木偶,还是有血有肉的
生命。他有很多的问题要问他——你到底多大年龄?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你
知不知道还有一个跟你一样的男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们一共有多少?你们到
底想干什么?

    天快黑了,人渐渐少了,那个恶人开始收场了。

    张古装成没事人,晃晃悠悠走近他们:“老板,今天收入不错吧?”

    那个恶人看了张古一眼,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充满敌意,他加快了收拾东西的
速度。

    张古有点不自在。

    他看了看那个男婴。他的身上还穿着花花绿绿的戏装,脸上还化着浓浓的戏妆,
等于戴了一个面具。张古根本看不清他的本来面目。他像木偶一样坐在一块石头上,
一言不发,纹丝不动。

    张古蹲下身,试探地问:“你多大了?”

    男婴看都不看他一眼。

    那个恶人突然在旁边吹了一声奇怪的口哨,像一种什么暗号,这个男婴像一只
被驯化的猴子,听了那口哨声,立即灵敏地窜过去。

    那个恶人扯着他的手,急匆匆地走开了。

    他根本不让张古靠近这个男婴。

    张古甚至不敢断定这个男婴是不是一种像人的动物。……那天晚上,张古又听
见了那条狗的叫声。张古在心里说:相隔一百公里,决不可能。但是那叫声确实一
模一样。第二天,张古又去了。

    他还想接近那个男婴。

    那个恶人对张古更加防范,虽然围观的人很多,现场很嘈杂,但是他一眼就在
人群中看见了张古。看见了张古,他就像看见了克星一样,立即对那个男婴吹了一
声奇怪的口哨,那男婴就不唱了,窜到他身边。他迅速收了场,扯着那个男婴离开
了。

    离开时,他恶狠狠地瞪了张古一眼,虽然离得挺远,但是张古感觉到那眼神里
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凶恶。

    张古觉得,对于男婴,这个恶人似乎具有一种不可抗拒力。他还感到,男婴好
像是这个恶人的一部分。

    晚上,张古睡不着,回想那恶人的眼神。他在分析,判断……

    那个男婴出现在绝伦帝是用一种被遗弃的方式。

    这个男婴出现在太平镇是采用卖艺的方式。

    绝伦帝的那个男婴决不是真正被遗弃。

    太平镇的这个男婴也决不是真正卖艺。

    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目的。

    张古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只知道,那个男婴给绝伦帝制造了悲剧,这
个男婴也一定要给太平镇带来灾祸。

    第三天,张古又找那两个神秘的卖艺人去了。

    不过,这一次他不想打草惊蛇。

    他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化了一下装:换了一身新新人类的衣服,把头发染成了棕
色,又换了一副新款墨镜。

    他远远地站在围观的人群之外,等候散场。

    他的化妆是成功的,那个恶人好像没有发现他。演出一直在继续,直到天一点
点黑下来才散场。

    张古看着那个恶人扯着那个男婴离开了。他远远地尾随在后面,看他们到底干
什么去。

    月光不明不白。张古的眼睛有工作,顾不上看路,走得磕磕绊绊。他跟踪那一
大一小两个人,穿过一条又一条胡同,他们一直没有停下来。最后,张古跟着他们
竟然来到了野外。

    两个卖艺人还是没有停,仍然急急地朝前走。

    出了镇子之后,张古感到好像不是那个大人扯着那个男婴走了,而是那个男婴
扯着大人走了。

    他们越走越快。

    张古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张古就跑起来,紧紧跟在他们身后。风刮起来,公路两边的树叶子窃窃私语。
一只猫头鹰突然飞出来,向远方飞去,它的翅膀“呼啦啦”响。

    张古的心里有点发毛:他们不会像鬼故事里讲的那样,把我领到一个坟地去吧?

    正想到这里,那个男婴突然转过身来!

    他身上的戏装还没有脱去,脸上的戏妆也没有洗掉,他那样子在不明不白的月
光下极其恐怖。

    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人也随着他转过身来。

    男婴说话了,他的嗓音竟然很粗:“哎,咱们一起走好吗?”

    张古吓得掉了魂,转身撒腿就跑。他当然是朝着有灯火的地方跑。

    ……第二天,男婴和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人没有出现。

    接连三天,他们都没有出现。

    张古站在太平镇的十字街头,东西南北茫然张望,不见他们的蛛丝马迹。他知
道,他们在暗处,时时刻刻在窥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如果他不离开太平镇,他们
决不会露头。他们就像夏日的蝈蝈,草深不知处。

    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人操纵男婴只是表象?

    实际上,是那个男婴操纵着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人?

    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的背后有更可怕的秘密?

    张古得不到答案。

第十八章  雾蒙蒙的真相

    张古回到绝伦帝小镇的时候,天擦黑了。

    他径直来到小镇西郊野地里的那座孤零零的房子。太多太多的悬疑,只有去追
问那个收破烂的老太太。

    他轻轻推门进了屋。

    电线那光明的触角还没有伸到这里来。屋里点着一只油灯,很暗,一股霉味扑
鼻而来。张古干咳了几声。

    他走进了一个很老旧的年代。

    那个老太太在炕上坐着,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屋子里摆放的大多是废品。最让
张古讨厌是那一堆堆人的头发,落满了灰尘。

    老太太头也不抬地问:“看见了?”

    “看见了。可我还是不明白……”

    “34年前,我生了三胞胎。我生他们的前一个月,丈夫就暴病身亡了……”

    张古大气都不敢出,怕落下一个字。

    老太太:“山里人,日子苦,好不容易把他们三个养活了。可是时间长了,我
渐渐觉得不对头,他们的身体过了1 岁就不再长了,很怪……”

    老太太:“这样的事,地球上肯定再没有了,偏偏发生在我家。”

    老太太:“我一个女人,没有力量养他们一辈子。后来,我把他们遗弃了。那
一年,我给他们煮了满满一锅粥,让他们吃,然后我哭着就走了,从此四处漂泊,
像野狗一样给自己寻食……”

    老太太:“很多年过去了,我的心里一直放不下他们,又回到山里一次,发现
他们都不在了。听一个山里人说,他们三个有一个死了,死在山路上,被他看见,
他就地挖了一个深坑,把那孩子的尸体埋了。另两个下落不明,不知死活。我四处
寻找,终于听说有一个神秘的男婴出现在这个小镇,我就来了……”

    张古惊骇地说:“他会不会是死去的那个?”

    老太太叹口气:“我都不知道哪个死了。”

    张古有点呆了,他自言自语:“也许绝伦帝的这个是死去的那个,也许太平镇
的那个是死去的那个。或者,他们都是人,还有看不见的第三个,一切都是他作怪
……”

    老太太:“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一直想戳穿他,因此我对你有敌意。我想吓你。
直到迢迢死,我再也不忍心看着他害人了……”

    34年了。

    如果是人,这个古怪男婴今年应该34岁了,跟我同岁,1967年出生,据我母亲
说,那一年的向日葵大丰收,一望无际的金黄。

    突然,张古听见窗外有响声!

    他猛地抬头一看,竟然看见了男婴的那张丑丑的脸!

    脸。

    那其实是一张有表情的面具,一闪,就不见了,短暂得像幻觉。

    张古跑出去四处看,没有脸,只有荒草。

    张古向铁柱正式报了案。

    收破烂的老太太是男婴的亲生母亲,她是铁证。

    铁柱跟张古来到17排房,扑进慕容太太家。屋子里,只有慕容太太一个人。

    铁柱:“那个男婴呢?”

    慕容太太带着哭腔说:“我正找呢!都不见几个小时了,真是急死人!”

    张古说:“嫂子,都是他干的!”

    慕容太太:“什么事?”

    张古想了想,低声说:“包括迢迢……”

    慕容太太知道这一次不可能再是误会了,因为警察都出现了。她跌坐在椅子上。

    男婴像他莫名其妙地出现一样,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第十九  章了结

    男婴失踪后,17排房哗然,全镇哗然。

    李麻恨得咬牙切齿,他发誓要把那个男婴煮了。

    慕容太太又一次为万分冤枉的迢迢哭得死去活来。

    连类的婆婆家猜测连类的精神失常也跟那个男婴有关,怒不可遏。

    卞太太为她的破碎的婚姻连声叹息。(对比起来,丢钱一点都不算什么了。)

    冯鲸也为他玩弄了自己的情感和人格而恼羞成怒……

    可怕的男婴成了小镇的焦点新闻,所有人都在谈论,所有人都在咒骂那个人不
人鬼不鬼的东西。那些日子,大家一见到陌生的小孩儿就有一种恐惧感。

    实际上,不仅仅是绝伦帝小镇,方圆几十里都在传说着那个可怕的男婴。还有
人专门从很远的地方跑到小镇来,打探更细节的内容……

    男婴彻底消失了,连一根头发都没有留下,连一个脚印都找不到,连一声咳嗽
都听不见。

    大家除了愤怒,没有任何办法。大家都以为那男婴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天上午,冯鲸打电话对张古说:“我搞到了一个算命的软件,能算出一个人
的前生前世。你把你的生日时辰告诉我,我给你算算。”

    张古说:“我对这种游戏最不感兴趣了。”

    冯鲸:“玩玩呗。”

    张古就把自己的生日时辰告诉他了。末了,张古说:“哎,你顺便给那个男婴
算算。”

    冯鲸:“不知道他的生日时辰,没法算。”

    张古想想说:“就是。”

    冯鲸要放下电话了,张古还不死心:“你就按他出现的那个日子那个时辰算吧。”

    冯鲸:“那不会准。”

    张古:“我觉得不会错。”

    下午,冯鲸又打电话来:“张古,你猜你的前生前世是什么人?”

    张古没什么兴趣。

    冯鲸兴奋地说:“你是朝鲜人!你是个女的,出生于江东郡,你的工作跟航海
有关,好像是绘图之类。你爱吃橘子和榴莲。除了你老公,你一生跟三个男人上过
床。你死于一个比你弱小的人之手。”

    张古说:“别胡扯了。”

    冯鲸:“我在帮你寻根呢。你知道我前生前世是干什么的?我是非洲人,尼日
利亚人!我属于尼日利亚西部的优罗巴族,信奉阿尼迷教,我是男的,我的职业是
盐凯瑞森林公园的警察。我死于44岁。”

    张古问:“你算没算那个男婴呀?”

    冯鲸卡壳了。

    张古:“你说呀!”

    冯鲸低低地说:“我算了,很奇怪,他没有前生。”

    张古心里一冷。

    怎么就这样巧?连算命软件都跟着凑热闹。

    半个月后,没有前世的男婴突然在网上出现了。

    在绝伦帝小镇里,在这个冷冷暖暖的尘世上,男婴还有一个朋友,他是三减一
等于几。男婴回来向三减一等于几告别。他在网上说:我不是鬼。

    我是一个永远的婴儿。

    你们这个世界,很高大,很威武,很粗糙,很冷酷,而我,其实很弱小,这个
世界伸出一根手指,就会杀死我。

    而那个狠毒的女人,她竟然遗弃了我们三个亲兄弟,请记住吧,我们生生世世
都不能原谅她。

    本来,从她扔掉我的那天,我就和她断绝了血脉关系。可是,当我绞尽脑汁,
耗尽能量,竭尽全力,为自己开凿出一块可以苟延残喘的空间,她突然又出现了,
来戳穿我的来历和秘密……谁最清楚你生命的死穴?当然是制造你生命的人。

    现在,我没有出路了。

    我不是鬼,我要是鬼就好了,天上,地下,四面八方,都是出路。

    但是,我坚信我也不是人。从我懂得思考自己是什么东西的时候起,我就不知
道自己是什么东西。像我这样的怪物,早该在这个尘世上消失。

    绝伦帝的人,我知道你们恨我,等到八月十五月亮圆的那天,我会自己销毁自
己。只求你们一件事,帮我把我埋掉。

    三减一等于几,我不是鬼,你肯定不相信。你肯定恨我,恨我欺骗了你。不过,
你是这个世间惟—和我说话的人,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会想念你。我将永远记住那
一个个宁静的夜晚,我们在网上聊天,真幸福。我希望下辈子还能托生一个人,和
你在网上相遇,希望那一世我真的是一个女孩子,一个眉毛很漂亮的女孩子……

    冯鲸给张古打电话,他害怕地说:“这个男婴反复说他不是鬼,我怎么觉得…
…”

    张古冷笑了一声:“一个人越强调他没醉越说明他醉了。同理,一个人越强调
他是鬼越说明他不是鬼。”

    冯鲸:“你的意思是……”

    张古:“我也糊涂了。”

    两天后就是阴历八月十五。

    这天清晨,全镇人都早早爬起来,四处观望,四处打探。

    终于有人惊呼,小镇北郊一个农民看护庄稼的窝棚着火了。人们马上就猜到了
什么,倾巢而去。

    大家远远看见那熊熊大火,越烧越旺。

    大家三五成群,拉拉扯扯,终于走近了窝棚,那火都快烧尽了。

    有人上前扒开灰烬,终于露出一个尸体,一个小小的尸体,黑乎乎的,像烧焦
的土豆,令人不忍目睹。

    天高云淡,秋风瑟瑟。

    收破烂的老太太跌跌撞撞地跑来了,她坐在那男婴的尸体旁嚎啕大哭:“我苦
命的孩儿啊!我一次又一次地害死你啊!——”没有一个人跟着落泪。

    大家把那男婴埋了,埋得很深。
第二十章  复生

    恶毒的男婴自焚几个月了。

    好人都活着。大家对那个男婴的谈论,渐渐少了。上班的上班,经商的经商,
做工的做工,哄孩子的哄孩子……绝伦帝小镇似乎恢复了平静的生活。

    只是,一些伤痕是无法平复的。

    那几颗不幸的心,还在流着血。冬天已经来临,小镇变得很冷静。天寒地冻,
不宜出门,人与人之间也好像疏远了。

    17排房的几个女人,在周二和周四的晚上依然打麻将。

    她们中有人性爱被夺,有人爱女被杀,有人婚姻被撬,她们是想来麻醉自己。
过去,她们赌的钱很小,现在的输赢却越来越大。她们在强行转移注意力。

    冬天快到了。

    我曾经在歌里唱到:那疙瘩冰雪寂寞天蓝地白,那疙瘩向日葵金灿灿满世界地
开……

    绝伦帝小镇在中国最北部,那是最冷的地方。前面发生的故事,正好发生在天
气暖和的季节,没显出特色。现在,大家终于可以见识什么是冰雪寂寞了。

    小镇下雪了,很厚很厚,雪的下面是青的砖,红的瓦。

    蚊子,苍蝇,臭虫……所有的脏东西都灭绝了。小镇一下就进入了童话。整个
世界变得更纯洁,更宽容,更缓慢,更幸福。

    晚上,埋在肥雪下面的房舍亮着灯,那柔柔的灯光十分温馨,十分伤感。

    一个窗子里,四个女人正在打麻将。那窗子挡着窗帘,没有一点缝隙——她们
开始提防黑夜了。灯光映出花鸟鱼虫。

    这个晚上,卞太太特别倒霉,总是输。

    李太太逗她:“你是不是来事儿了?”

    卞太太:“就是,要不然怎么这么背运。”

    李太太:“再这样输下去,你就把人都输给我们啦!”

    卞太太:“钱还多呢,人你们是赢不去的。”

    李太太:“那可不一定哟。”

    说着,李太太又和了,和幺筒,三家输。卞太太坐庄,输双倍。她掏口袋,没
钱了。她强笑道:“真让你们赢光了。我得回家取钱去。”

    李太太说:“别回去了,都是开玩笑。你再输,就欠着。”

    卞太太:“那不行。”

    李太太:“要不,我借你一点,你先玩吧。”

    卞太太就跟李太太借了些钱,继续玩。可是,她的运气实在是太糟糕了,很快
她又输光了。她说:“不行,我回家去取钱。”

    李太太:“得了,我再借给你一点。”

    卞太太说:“那像什么话?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着,她起身就走了出去。

    月光照在雪地上,亮堂堂的。房子、篱笆、树之类的静物一清二楚,它们的阴
影却更加幽深。这世界有太多的阴影,那都是物质的另一部分。卞太太的身后也带
着一个阴影,它长长的,怪怪的,毫无依据。

    雪很厚,卞太太的脚踩在上面,很响,好像身后跟着一个人。

    “咯吱咯吱……”她看见那个男婴恶狠狠地把迢迢推进井里去。

    “咯吱咯吱……”她看见那个男婴像锯木头一样割着李麻的阳具。

    “咯吱咯吱……”她看见那个男婴趴在连类的窗前装神弄鬼。

    “咯吱咯吱……”她看见那个男婴在黑暗中像吃萝卜一样把她家一提包人民币
都吞进了肚子里。

    “咯吱咯吱……”她看见那个男婴在大火中龇牙咧嘴地扭曲……

    她头皮发麻了。

    她想返回去,又怕人家认以为她是不想拿钱,找借口。而且,这时候,她朝后
退和朝前走,距离是相等的,离家可能还更近一些。她硬着头皮,加快脚步,继续
朝家走去,“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她家的窗子黑洞洞的。她想,进了门,第一件事就是要立即把灯打开。

    她疾步走进家,吓得魂都飞了——那个男婴死而复生,他正坐在电脑前操作电
脑!

    房子里很黑,电脑的光射在男婴的脸上,惨白。他在专心致志地打字,“啪嗒,
啪嗒,啪嗒——”

    卞太太没命地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尖叫:“来人哪!——”

    她的腿已经不听使唤,刚刚冲出她家的院子,就滑倒在雪地上,站不起来了。
她在雪地上一边朝前爬一边凄厉地呼喊:“快来人哪!——”

    李麻跑出来。他冲到卞太太跟前,大声问:“怎么了?”

    卞太太紧紧抱住男人,只是说:“鬼!鬼!鬼!……”

    很快,那三个打麻将的女人都出来了。

    卞太太平静了一些,她扶着男人站起来,指着她家那黑洞洞的窗子,哆哆嗦嗦
地说:“那个婴儿又活了,他在我家里……”

    李麻愣了愣,接着,他就站起来,捡起一根木棍子,黑着脸朝卞太太家一步步
走过去。他抬脚狠狠踹开门,跨进去……

    女人们都在外面的雪地里观望,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们看见卞太太家的灯亮
了,李麻拎着木棍子又走了出来。

    他根本没看见什么男婴,那电脑也没有开——他还摸了摸,那机器一点都不热。

    他走到几个女人跟前,扔了那根木棍子,说:“卞太太,你是不是神经太紧张
了?”

    卞太太信誓旦旦地说:“我千真万确地看见他了!”

    李麻:“那就是你活见鬼了。”

    这时候,张古到了。

    李麻对他讲了刚才的事情。

    张古沉重地说:“我刚刚在电脑上收到男婴寄来一封电子邮件,是永恒的婴儿
发来的。我相信,卞太太没有看错。只是,我不知道这个男婴是哪个男婴,也不知
道现在到底有几个男婴,以及哪个是活的哪个是死的。”

    几个女人又慌乱起来。

    李麻问:“他有没有说他要干什么?”

    张古从李麻的音调里明显听出了他的紧张,他说:“他要害的是我,你们不要
怕。”

    李麻:“他为什么要害你?”

    张古:“可能因为我和他作对了。”

    大家都静默了。他们都暴露在亮堂堂的月光下,白莹莹的雪地上。

    张古勉强笑了笑,说:“都睡觉吧。有什么事,我一个人担着呢。”

    李麻拍了拍张古的肩:“你小心啊。”然后,他低声对太太说:“别玩了,回
来睡吧。”

    李太太像小孩一样点点头。

    慕容太太拉了拉卞太太,说:“你到我家里住吧。”

    卞太太余悸未消地拉了拉那个话务员,说:“今夜,你和我们一起住吧?”

    那个话务员带着哭腔说:“你让我回家我敢走吗?”
第二十一章  绝顶惊怵

    男婴又出现了!

    他给张古发电子邮件用的信箱是:qqs773@263.net. 从头至尾是一个夜故事。

    大家都睡了,男婴就醒了。

    他慢慢睁开他那异类的眼,类似猫头鹰的眼,三只。他对黑暗中的世界一目了
然。他缩着脖子蹲在树枝上,静默得像一个雕塑。他怀抱阴谋,他表情不详,他可
以这样一动不动埋伏一万年。

    大家都睡得很深沉,对那眼光毫无察觉。

    只有张古一个人抬起头,无意地朝树上看了一眼。最初他什么都没发现,只看
见了密麻麻的树叶。突然,他看清其中有一片不是树叶,而是一个古怪之物!他的
心里毫无防备,被吓了一大跳。他定睛再看,发现那铺天盖地的树叶原来都不是树
叶,全都是一模一样的古怪之物!无数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他彻底瘫软了……

    小镇居民集体感到无助。

    很多人都到17排房来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想掌握更多的信息。而张古成了焦
点的焦点,他像接受采访一样回答大家各种问题。

    最后,善良的张古安慰大家:“他只是要害我,跟大家没关系。你们不要太惊
慌。”

    大家散去后,他就一个人坐在房后的雪地上,思谋对策。

    他本来想和铁柱说一说,但是铁柱是警察,他不会相信任何鬼魅之类的事。他
就只有自己靠自己。

    可是,他一直坐到天黑,也没想出任何好办法。

    进了家门,他的心想漏了底一样空虚虚。

    他不敢打开电脑。

    他怕遇见那个永远的婴儿。

    他以为他变成了一具黑糊糊的尸体一切就平安无事了……大错特错了!他不会
消失,他永不会消失,因为他是永远的婴儿!

    张古知道他的厉害了。

    过去,男婴威胁着小镇每一个人,张古觉得自己是众人中的一个,目标很小。
而现在,男婴不理睬所有的人了,他只害张古一个人。

    张古一下感觉很孤独。

    他站起身,把后窗紧紧地关上了。窗外的雪野一望无际,有高高的干草在夜风
中摇来晃去,很荒,天一黑,有点阴森森。然后,他又把门闩上。

    他躺在床上,关了灯。

    黑暗一下就把他包围了。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很恐惧,又打开了灯。

    灯光狠狠刺他的眼睛。现在,什么都被看见了,他更加恐惧,赶紧又把灯关了,
然后,他抓过被子紧紧蒙在头上……

    外面,那条狗又狂叫起来,叫得很急躁,声音都嘶哑了,好像看见了人类看不
见的什么东西。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叫声才低下去,低下去,最后没有了。

    四周安静得不正常。

    张古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慢慢慢慢慢慢移开头上的被子,挑眼一看,他的电脑竟然自己打开了!

    接着,他就看见了那个男婴——他在漆黑的电脑屏幕上一点点显出影来,嘴里
像念经一样叨咕着:“你和那个恶毒的女人一样丢弃我……你要揭穿我……你把我
逼得自己烧死自己……”

    张古连滚带爬翻下床,仓皇扑向门口,手忙脚乱地打开门闩,冲出去,大叫:
“救命啊!——救命啊!——”

    男婴跟上来。

    天太黑了,没有一个人影。那条怪怪的狗也不知藏到哪去了。

    张古快速奔跑在积雪的街上,他不停地大声呼救。那男婴光着脚丫,脸色铁青,
紧紧跟在他的后面。他好像根本不呼吸,在这个冰天雪地里,他的嘴边竟然没有白
花花的哈气。

    终于,张古看见了人,两个,或者三个,他们裹着厚厚的棉衣站在路边,看不
清他们是面孔和表情,他们静静地观望着这一场追逐,极其木然。

    他们都怎么了?都变成了木头人?

    这不关他们的事,不关任何人的事。男婴谁都不理,就追张古一个人!

    张古很快跑到了郊外。一片旷野,连人都没有了。

    他实在跑不动了,两条腿越来越沉。回头看,男婴还在身后跟着他。他脸色铁
青,眼睛盯着张古,急速移动两条小小的腿,速度特别快。他那不是跑,更像是竞
走。

    突然,张古看见了小镇西郊的那座孤零零的房子!他不知道是福是祸,病急乱
投医地冲过去。那个小心轻放的婴儿,踏过荆棘,跳过石块,紧紧跟随,像一辆坦
克。

    那房子没有点灯,很黑。

    张古撞开门,一步跨进去,看见那个收破烂的老太太在黑暗中坐在炕上。炕上
铺着破旧的席子。

    他说:“快救我!”

    老太太朝他冷笑起来,突然厉声叫道:“三减一等于几?”

    他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太太接着又尖尖地叫道:“哪个是活的?哪个是死的?你算清了吗?!”

    完了。

    他回过头,看见那男婴已经进来了,他坐在门槛上,堵住张古的退路,阴森森
地看着张古……

    张古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他惊恐地朝前面看看,又朝后面看看,门和窗都关得严严的。他的全身被冷汗
湿透了。

    从噩梦回到现实,应该长出一口气,可是,张古的真实状况也不乐观,比梦里
好不了多少——那个男婴莫名其妙地回来了。

    张古的心更加沉重起来。

    男婴千变万化,男婴无处不在,男婴不可抵挡!

    张古多希望现在还是一个梦啊!

    他盼望再醒一次,那个真实的世界莺歌燕舞,阳光明媚。正像周德东在歌里唱
的那个样子——那疙瘩没有妖魔鬼怪,那疙瘩居民善良无猜……

    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他还交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他和她在美丽的河边聊天,
他说:“我刚刚做了一个梦,一个题目叫”三减一等于几“的怪梦,梦见镇上出现
了一个可怕的男婴,我得罪了他,他在网上通知我,要索我的命。在那个梦里,我
梦见我躺在床上睡着了,又做了一个梦,在那个梦中的梦里,那个男婴死而复生,
他谁都不追,就追我一个人。谁都不帮我。我跑啊跑啊,男婴终于把我赶进了一个
黑屋子……这时候,我一下从那个梦里的梦里醒来了,我在梦里想,现在自己醒了,
不是做梦了,那男婴很快就要来索自己的命……别提多恐怖了!”

    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张古还见到了他崇拜很久的周德东,甚至还跟他握了握
手……他对周德东讲了他的梦,专门写恐怖故事的周德东笑着说:“这故事太平常
了,不可怕,不可怕。”

    ……以上这些只是想象。张古不可能再醒了。

    这就是现实:男婴又出现了!

    这就是现实:那个号称不怕鬼的周德东远在京城,而且,听说他从来不敢在夜
里写恐怖故事,看来从他那里是借不上一点精神力量了……

    张古突然有想哭的感觉。

    想起梦中那老太太的话,他的心一抖——是的,自己永远弄不清三减一等于几。
第二十二章  又来一个?

    张古就是张古,他的鸭舌帽、墨镜、烟斗、文明棍可不是摆设。

    尽管他很害怕,很颓废,但是他没有崩溃,也没有放弃,他痛苦地分析着思考
着推理着,他挣扎着依然要解开悬疑。

    现在,他决定再去找那个卖艺的男婴。

    他还是要弄清三减一等于几这个算术题。从某种角度看,这是一个最玄奥的人
类永远弄不懂的问题。

    张古请了假,又跑到太平镇去了。

    在车上,他像哑巴一样,一言不发,眼睛贼溜溜地观察着四周的每一个人。他
旁边是一个女人,她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一直在哭。

    他到了太平镇,轻车熟路地住进了上一次住过的那家旅店。

    他向老板打听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卖艺人,老板说:“他早就离开这里了。”

    张古:“再没回来?”

    老板:“没有。”

    张古傻了。三减一等于几,永远不会有答案了。他不甘心,又问:“有没有关
于他们的音信?”

    那老板想了想说:“有一个走南闯北的米贩子,经常在我这里住,他倒是说过,
他在一个挺远的地方见过一个人,脸上有刀疤,和那个卖艺人长得特别像。不过,
他是卖老鼠药的,身边也没有什么婴儿。”

    张古心中更疑惑了,他接着问:“你好好想一想,那个米贩子是在什么地方见
过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人?”

    老板挠着脑袋想半天,说:“是……方正县。”

    那晚上,张古好像又听见了那条狗叫,叫得十分惊惶,十分急迫。可是,这世
上的人都听不懂它在说什么。

    方正县离太平镇更远。可是,第二天,张古毫不犹豫就买了一张车票,向方正
县进发了。

    经过长途颠簸,他终于到达了那个陌生的县城。

    下了车,他顾不上劳累,到处寻找那个卖老鼠药的人。

    有人告诉他,第三百货商店门口有个卖老鼠药的,可是,他的脸上没有刀疤。

    张古决定去看看。

    他远远地看见第三百货商店的招牌之后,脚步慢下来,心开始怦怦狂跳。

    他果然看见了那个卖老鼠药的人。

    是他!是他!——即使到了天涯海角,张古也能认出他的长相。

    张古敏捷地躲到一个墙角后,一边观察他一边思谋下一步该怎么办。最后,他
挺了挺脊梁,径直走过去了。

    那个人好像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他平静地看着张古走近。

    张古发现他脸上真的没有刀疤,而且,他的眼神一点都不凶恶,很和善,跟换
了一个人似的。

    张古蹲在他的面前,问:“那个男婴呢?”

    卖老鼠药的人似乎很莫名其妙:“什么男婴?”

    张古想了想,说:“就是那个会唱戏的男婴。我知道他不是你的孩子。”

    卖老鼠药的人笑了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买老鼠药吗?”

    张古:“你别装糊涂。他去哪里了?”

    卖老鼠药的人肯定地说:“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张古的口气比他更肯定:“我不会认错。”

    卖老鼠药的人有点恼了:“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小孩丢了,就去登
寻人启事,你问我干什么!”

    张古盯着他的脸,判断他到底是真是假。终于,他淡淡地说:“咱俩心里都明
白。”

    卖老鼠药的人把头转向别处,说:“你神经有毛病!”

    张古想了想,站起来说:“好吧,就算我认错人了。”他离开那个卖老鼠药的
人之后,心情有点沮丧。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就在大街上彳亍。一张张
陌生的脸从他的眼前飘过去……

    半个小时之后,他又回去找那个卖老鼠药的人了。

    他慢悠悠地来到他的跟前,执着地说:“最后,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那人紧紧盯着张古。

    张古伸出一个手指,强调:“只问一件——”

    “你说吧。”

    “你能不能告诉我,最初他是怎么出现的?”

    卖老鼠药的人左右看看,附近没有人,他突然凶相毕露,低低地说:“那天晚
上停电了!”

    次日,张古返回了绝伦帝小镇。

    他下车之后,径直去了那个收破烂的老太太的房子。

    这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夕阳如血。一只乌鸦在干枯的树上叫,这是天地间惟
一的声音。

    老太太还坐在炕上想着她的心事。张古的到来,她毫不惊诧,似乎早在她预料
之中。

    张古进了屋,开门见山地说:“我怀疑,另一个来了。”

    老太太没说话。

    张古又说:“另一个来了。”

    老太太咳嗽了一声,终于开口了:“走的那个是人是鬼?来的这个是人是鬼?”

    张古说:“我怎么知道呢。你有三个孩子,如果都死了,那就清楚了。如果都
活着,那也清楚了。偏偏死一个,你又不清楚死的是哪个。现在,我怎么能弄清楚
到底哪个是人哪个是鬼呢?”

    老太太:“我早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所以我一直没离开这个小镇。前一段时
间,我去找过太平镇的那个——虽然我也不知道他是哪一个——我听说他消失了,
就回到这里来等着了,我知道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

    老太太说这些话的时候毫无表情。

    男婴又出现了,但不知道是哪一个。他就藏在小镇里,但不知道在谁家……

    一传十,十传百,坏消息立即蔓延开来,大家又陷入极度的恐慌。

    白天,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到一起,谈论这个可怕的男婴,希望找到找到他的办
法,以及怎样对付他。天黑后,各回各家。在睡觉之前,每一家都要拿着最尖利的
器具在自家屋子里里里外外搜查一遍……

    巴掌大的地方,他能藏到哪里呢?

    床下,房顶上,抽屉里,衣柜里,井里,墨水瓶里,菜窖里,周德东的盒带里,
电脑里,电话里,天花板里,订奶箱里,风衣口袋里,书页里……都翻遍了,就是
不见他的踪影。

    也许,他一直躲在某个正常人无法涉足的暗处,目睹大家怎样搜寻他……

    天一黑,那条怪怪的狗就来到张古家的门外,“汪汪汪”地狂叫,一直叫到天
亮。

    张古本来就草木皆兵,那狗叫更是严重地影响了他的睡眠。他曾经向很多人打
听那到底是谁家的狗,竟然没有一个人听到那通宵达旦的狗叫声
第二十三章  索命的电子邮件

    一天,镇长听说了这件事(就是那个忽而痛苦,忽而幸福,忽而龇牙咧嘴,忽
而怒目横眉的镇长)。

    他是一镇之长啊,他是绝伦帝居民的父母官啊,他是大家的主心骨啊,所以,
他表现得若无其事,稳如泰山。

    他找张古谈话了。人说人话,鸟说鸟语,镇长打官腔。他说:“张古啊,最近
你的脸色很难看,要注意休息啊。”

    他说:“张古啊,最近整个镇子人心惶惶,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啊。你作为
一名镇政府的工作人员,要带好头。一切事情在没有弄清楚之前都不要妄下结论,
更不要搞迷信啊。”

    他说:“张古啊,最近我要到县里去一趟,给咱们镇要拨款,估计近期回不来,
有什么事你要及时跟派出所联系啊。”

    镇长工作起来决不拖泥带水,他当天就走了。

    张古听冯鲸说,他看见镇长和他老婆、孩子一起坐车走了。他们带了好几个大
包,好像把半个家都搬了。

    群龙无首了。

    张古有点难过,但是,他没有把这个可疑的消息扩散,他怕大乱。

    李麻来到了张古家。他站在门口,沉重地说:“张古,我告诉你一件事,可能
是个不好的消息。”

    张古说:“我现在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了。你说吧。”

    李麻犹豫一下,说:“我丢了一件东西。”

    张古一下就想到了是什么,他眯着眼睛问:“是……杀猪刀?”

    李麻重重地点了点头:“当然,我不能肯定是谁偷走了。”

    张古的神情有点呆滞:“不会错,就是他。”

    李麻低下头,说:“兄弟,你自己保重啊。”

    张古:“我知道。”

    李麻:“睡觉的时候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古:“我两只眼睛都睁着。我根本睡不着。”

    李麻转身走了,走到门口,他又回身说:“假如……他来了,你就喊,我们大
家一起和他拼了。”

    张古的心里一热,说:“谢谢”

    那男婴却一直没有露头。

    日子一天天地翻过去,像挂历一样雷同,没什么异常。只是,张古发觉夜里的
那条狗叫得越来越急躁。

    这一天,张古突然打开电脑。

    一封新电子邮件跳进他的眼帘——永远的婴儿!

    张古的手哆嗦起来,用鼠标点击了几次才把它打开——现在,你一定很想知道,
我是三个中的哪一个,我不让你知道,因为,如果你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你一定还很想知道——你会怎么死。这个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要找到密码,
才能进入答案。

    ——请你进入第一个链接,然后进入第二个链接,再然后进入第三个链接。这
时,你会看见一个白色广告——那是一则专治婴儿夜哭症的药物广告,点击它,进
入下一个页面,如果你看到最下端出现一行甲骨文字,那么恭喜你,那文字中的第
一组数字就是密码。

    张古的心怦怦跳,他按他说的做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张古终于找到了那个密码——1010. 每个人出生经过的都
是相同的通道,但是,死的方式却千差万别。每个人都很想知道自己将怎么死,可
是,除了死囚犯,绝症患者,还有自杀的人,很少有人能知道答案。

    张古是幸运的,他得到了密码,并通过那密码得到了这样三个字:杀猪刀。

    张古的心里时刻想着那把杀猪刀。

    它饮毛茹血,背负着无数命债,但是它把血迹舔舐得一干二净。它亮闪闪,凉
飕飕,白净净,看起来还有点像个谦谦君子。

    李麻说,有几百头大大小小的猪死在这把杀猪刀上。包括张古家半年前养的那
头花猪。

    而现在张古要死于这把刀,死于这把杀过他家那头花猪的刀。

    这天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张古躺在床上,没有听见那条狗的叫声,感到很纳
闷。他猛地坐起身,鬼使神差地打开电脑。

    又一封新电子邮件。

    永远的婴儿!

    张古双手颤抖着刚要打开它,这时候,突然电脑自动关闭了,屏幕黑了。

    张古正愣着,突然漆黑的屏幕上一点点显现出男婴的脑袋!

    张古魂都吓飞了。

    男婴像念经一样声调平平地说:“不是三减一等于几,是三减三等于几。你们
把提问都弄错了。来,你过来,我告诉你答案……”

    梦中的情景终于出现了!而这次不是梦!

    张古“妈呀”叫了一声,跳起来就跑,掀倒了椅子,踢翻了暖瓶。他冲到院子
里大喊:“来人!——来人哪!——”

    邻居们很快跑来了。

    没有人问张古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知道谁来了。他们纷纷抄起武器。

    李麻的那把引以为豪的杀猪刀永远不见了,五大三粗的他拿起了一把锥子——
这多像女人的自卫武器啊!太太一直用它纳鞋底,它总是跟布料打交道,没有任何
血战的经验。

    李太太举着个铁脸盆。那与其说是一个进攻的武器,还不如说是一个抵挡的盾
牌。

    慕容太太捡起一块没有棱角的砖头。

    卞太太走在最后边,拿的是一根树枝。她像端步枪那样端着那根轻飘飘的树枝。

    一支毫无战斗力的队伍畏畏缩缩地走进了张古的房子。

    那电脑正常地开着。一把椅子,一只暖瓶,它们像抽风的人一样躺在地上。除
此,屋子里没有任何异常情况。

    李麻问张古:“怎么了?”

    张古傻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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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21 23:19:49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  鬼没

    大家都认为慕容家的事属于意外之灾。没有人警惕。

    除了张古。

    张古除了戴着鸭舌帽,墨镜,叼着烟斗,又配了一个文明棍。

    他不能断定一切都是那个男婴干的,他不能断定那个男婴到底是什么,他不能
断定17排房到底有几个男婴,但是他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来自那个男婴的一股丧气。

    这丧气弥漫在小镇上空。

    这天,张古看完电影回家,在月色中,在溺死迢迢的井的原址上,他看见有一
团黑乎乎的东西,还在动,好像是一个小小的婴儿。

    张古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是迢迢不散的冤魂?

    他停下脚步,仔细看,隐隐约约好像是他!

    他???

    他好像也看着张古。

    过了一会儿,他跑到栅栏前,灵巧地越过去,不见了。他跑得特别快,十分地
敏捷。

    张古快步来到李麻家的窗前,看见那个男婴正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玩积木。他确
实已经摞得很高了,像一个奇形怪状的房子。

    张古悄悄退回来。

    张古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是不是李麻家的大狸猫?是不是野地里窜来的
狐狸?

    如果真是男婴,是哪一个男婴?

    张古和警察铁柱是同学。

    他决定和铁柱谈一谈,以私下的方式,向他谈谈自己的看法。

    第二天晚上,他去了铁柱家。

    铁柱家挺穷的。张古自己带去了一包好茶。

    他竹筒倒豆子,都对铁柱讲了——他眼睛看到的一切,他心里猜想的一切。

    铁柱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那个孩子?不可能!”

    张古:“我觉得就是他。”

    铁柱:“你是说他是鬼?”

    张古:“假如他真是鬼我也许还不会这样害怕。活见鬼,那算我开眼了——最
可怕的是我不知道他是什么!”

    铁柱:“我认为你是恐怖片看多了,精神受了刺激。”

    张古:“还有一种可能,我想过很多次了——这个男婴是正常的,还有一个我
们无法看见的另一个男婴……”

    铁柱赶紧说:“张古,你别说这件事了,换了频道吧,别吓得我夜里不敢撒尿。”

    不管张古怎么说,铁柱就是不信。

    后来他们又聊了一些镇政府大院里的事。

    张古10点多钟离开了铁柱家。

    他刚一出门,就被土坷拉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在趔趄的一瞬间,看见面前
有一个黑影,那黑影明显想躲避,却没有来得及。

    张古站稳了,看清那黑影正是收破烂的老太太。她鬼鬼祟祟地站在铁柱家房子
的阴影中,不知要干什么。

    她和张古两个人愣愣地对视了片刻,终于,她低下头去,匆匆地离开了。

    张古暗暗地想:这个老太太在跟踪我吗?难道,她真的要收我的头发?

    这天,张古在办公室里给冯鲸打电话。

    张古:“最近那个永远的婴儿和你接头了吗?”

    冯鲸:“上个周二我们聊了很久。”

    张古:“你这家伙,怎么不告诉我?”

    冯鲸:“我觉得你都走火入魔了。”

    张古:“为什么?”

    冯鲸:“你看看你,戴着鸭舌帽和墨镜,叼着烟斗,拄着文明棍,怀疑这怀疑
那,你想当侦探都快疯了。醒醒吧兄弟!”

    张古:“是你们该醒醒了。”

    冯鲸突然问:“你有没有觉得我很恐怖?”

    张古气囊囊地说:“自从你问我三减一等于几,我还真觉得你很可疑。”

    冯鲸:“你连这个问题都害怕,那你可怎么活下去呀?有人问你口袋里有多少
钱,你害怕吗?有人问你什么时候过生日,你害怕吗?有人问你去北京怎么走,你
害怕吗?……”

    张古:“这些都跟你那个问题不一样。”

    冯鲸:“下次我保证对你说的所有话都不带问号。”

    张古:“你告诉我,永远的婴儿又说什么了?”

    冯鲸:“我对她讲了那个男婴的事,刚刚开头她就不让我讲下去了,她说她害
怕。”

    张古:“还有呢?”

    冯鲸:“我不想再对你说了。而且我们已经约定好,以后在网上聊天的时候隐
藏对话,任何人都别想偷看。”

    张古:“冯鲸,你能不能要求和她见个面?”

    冯鲸:“她家住在江南一个风景秀丽的小城,八千里路云和月,说来就能来呀?”

    张古:“那你让她给你发一张照片总可以吧?”

    冯鲸:“假如她是假的,弄一张照片蒙混过关还不容易?即使她过去对我说她
是莱温斯基都没什么问题。”

    放下电话之后,张古发觉身后站着一个人。他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
刘亚丽。她怎么不声不响?

    刘亚丽笑了一下:“什么永远的婴儿?你说的怎么跟黑话似的?”

    张古:“一个网友。”

    刘亚丽引开话题:“镇长要下乡检查各个村的小学校,让我跟他去做一下记录。
你给安排一下车。”

    张古:“好吧。”

    刘亚丽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张古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现在,他觉得很多人都可疑。

    李太太家,慕容太太家,连类家,都没有电脑。只有卞太太家有电脑。

    张古在心中打定了一个大胆的主意。

    这个周二,天黑之后,他在卞太太家的院子里埋藏起来。他要亲眼看见,那个
男婴怎么溜进卞太太家,怎么操作电脑……

    卞太太她们今夜照常打麻将,还是那四个人。

    慕容太太的老公回部队了。慕容太太还没有从悲伤中彻底解脱,打麻将成了她
惟一的消遣。

    卞太太家的院子里有一个小花圃,旁边有一个浇花的水缸,很大。张古就藏在
那水缸的后面。

    直觉告诉张古,男婴今夜一定会来。

    他要说话,即使是以一个虚假的形象说话……

    天很黑,风很大,花草瑟瑟。那条总在张古家门口叫的狗又叫唤起来,它的声
音好像很遥远。

    张古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溺死迢迢的那个地方——尽管他很爱迢迢,可是仍然觉
得有点瘆. 卞太太家的门一直没有动静。

    张古一边紧张地盯着那扇门一边紧张地想象……

    那个男婴在夜色的掩护下出现,他灵敏地溜进卞太太家门……

    他没有开灯,而是麻利地打开电脑,上网,进入聊天室,用手指一行行说话…


    卞太太的房子里很黑……

    电脑屏幕的光射在男婴的脸上,十分苍白,很恐怖……

    男婴说:我的眉毛很漂亮……

    一个黑影突然从张古的眼前跳过去,他吓得一哆嗦。那黑影叫了两声:“喵—
—喵——”

    他松了一口气。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风越来越大。那条从来不露面的狗好像永远不睡觉,它依
然孤独地叫着:“汪!汪!汪!”

    张古想回家,把所有的窗子关严,睡大觉。

    想归想,他还是咬咬牙挺下去了。他发誓,今夜他一定要看到真人,查出真相,
听到真话,找到真知。

    他裹紧外衣,死守。

    睡意一次次袭来,他几次都差点睡过去。每次,他激灵一下醒过来,第一个反
应都是回头看一眼溺死迢迢的地方,然后再转回来看卞太太家有没有什么情况。

    直到天一点点亮了,那个狡猾的家伙并没有出现。

    张古再藏下去没有意义了,因为太阳已经一点点照到他的屁股上。

    他在心里愤愤地骂起来,不知是骂那个男婴,还是骂自己。然后,他哈欠连天
地站起身,回家了。

    进了门,张古马上给冯鲸打电话,他要证实一下昨夜永远的婴儿没有在网上出
现。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

    张古:“是冯鲸吗?”

    冯鲸:“你捣什么乱?这么早就打电话。”(不全)
第九章  根除

    几个月过去了,那个男婴的个头似乎没有长。他还是不会说话,还是不哭。偶
尔,他咯咯笑,他的笑有点怪,脸上像涂了胶水,干巴巴的。李麻甚至怀疑他是个
哑巴。不过,他没有放弃教他说话。

    “爸爸!”李麻说。

    叉傻乎乎地看着他:“呜咿。”

    “妈妈!”李麻又说。

    叉:“呜咿。”

    熊熊被逗得咯咯直乐,学他:“呜咿——我看你像个呜咿。”

    李麻和太太都是性欲很旺盛的人,他们几乎每天夜里都热火朝天地做爱。

    李麻为了美好的夜生活更加美好,专门为叉打造了一张小床,把他和熊熊都放
到另一个房子睡。

    这天,李麻的朋友结婚,他去喝喜酒。那个朋友离异,是第二次结婚。

    李太太知道李麻贪杯,他走的时候,她特意嘱咐他:“你千万少喝酒啊。”然
后她贴在他耳边说:“只要你不喝醉,今夜我好好伺候你。”

    天黑了,李麻还没有回来。

    李太太知道,他回来还早呢,他每次出去喝酒都是这样。正巧这天是周四,又
可以凑齐人手打麻将了。她把熊熊和叉哄睡,出去了。

    几个女人在卞太太家又垒上了长城。

    大约快半夜的时候,李太太有点不安。李麻能不能醉倒在半路上?结婚的这个
人是李麻最好的朋友,他一定会烂醉如泥的。

    李麻长这么大第一次喝这么多白酒——两瓶,60度草原白。

    他第一次在酒后这么强烈地想老婆。

    他是被新郎搀扶出来的。他当时心里还清楚,死活不让新郎送,自己踉踉跄跄
回家了。李麻不管喝多少酒,他都能自己走回家,特别神。

    而今天,他走不了了,他是爬回来的。

    好在他找到了家门。他爬过门槛,爬上沙发,昏睡过去,鼾声如雷,用棍子都
打不起来了。

    李太太越来越担心。终于,她隐隐约约听见一声惨叫。

    是李麻的声音!

    她把麻将一推,对那三个女人说:“好像有动静,我得回家看看,你们等等我
啊!”然后,她三步并两步地朝家里跑去。

    果然,她听见了李麻痛苦的喊叫声,越来越清晰。

    她冲进房子,打开灯,看见老公双手捂着裤裆,嗷嗷地叫。他脸上的肌肉都扭
曲了,像要死了似的。他的双手间流着红红的血,触目惊心。

    李太太惊慌失措:“怎么了?你怎么了?”

    她掰开李麻的手,看见老公裤子上的拉链开着,血淋淋的——他的阳具被人割
掉了。李太太的脊梁一下就断了,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大喊:“来人哪!快来人
哪!”

    邻居们很快都起来了,跑进李麻家。

    张古反应最为敏捷,在大家乱成一团的时候,他已经打电话叫来了小镇惟一的
一辆出租车——大尾巴吉普,把李麻的两部分都放到车上,向小镇医院急驰而去。

    急诊。

    值班医生为李麻做了必要的处置,由于设备和技术问题,他们让家属立即把李
麻送到县医院去。

    李太太紧紧抱着不幸的老公,连夜赶往县医院。那惊天动地的引擎声渐渐远去,
终于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中。目击真相的星星缄默不语。

    铁柱及时赶来。

    他在现场严密地勘察了一番,没有任何收获。

    他怀疑凶器是李麻的那把削骨如泥的杀猪刀。可是,这个怀疑很快被否定了,
因为那把杀猪刀正正当当放在李麻家的天花板里,那是怕熊熊够到。铁柱登梯子把
它取下来,看见它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

    接着,铁柱询问了一些相关的人,做了笔录。

    第二天,铁柱又来到县医院,向李麻询问当时情况。

    李麻说:“我醉得不醒人事,只感到好像下身被什么咬了一下,咬得特别狠,
当时也没出声。等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用手摸了摸,才发现自己的家伙没了,还
有血,这时候才感到痛,叫出声来。”

    铁柱:“你肯定你是在到家之后被割的?”

    李麻想了想:“差不多。”

    铁柱:“当时有没有发现身旁有什么人?”

    李麻:“没有。”

    总共就问出这么多。

    铁柱感到这事情很诡谲,很诡诈,很诡秘。那个凶手是一个高手,他手起刀落,
斩草除根。他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李麻的阳具永远地没有了,他被一个看不见的人缴了械。

    镇上人都在传说这件事。

    有人猜:李麻喝醉了,到哪里去调戏女人,被人家的男人给割了;有人干脆猜
测是他喝醉了自己割的。

    无论是谁割的,一个重要的物证都不可缺少——刀,可是,竟然一直没有找到
那把至关重要的刀。

    半个月后,李麻夫妻回来了。这段时间,熊熊和叉一直由慕容太太照看。

    李麻的男人阳刚之气似乎一下就泄光了,他的脸色苍白,走路弓着腰。而李太
太则满脸憔悴,一下老了十岁。

    她追悔莫及,假如,那天她不去打麻将,而是在家等他,那么就不会出这横事
……

    她的几个牌友都来了。她们是女人,对这种事不好多说什么。她们很愧疚,假
如那天晚上她们不拉李太太打麻将……

    那个正在度蜜月的新郎也领着新娘来了。他们也满怀歉意,假如那天不让李麻
喝那么多酒……

    李麻很爽快:“这事儿谁都不怪,命中注定的。反正我已经有儿子了,没什么
大不了的!”接着他又笑着说:“而且是两个儿子。”

    大家散去后,张古出现了,他极为关注这个事件。

    张古:“李大哥,你仔细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

    李麻:“当时就是那样。我实在是喝醉了。”

    张古:“你自己觉得可能是谁干的呢?”

    李麻:“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甚至怀疑……是被狗咬下来的。”

    张古觉得这倒有可能——李麻爬到了家门外,解开裤子撒尿,一条恶狗扑上来,
一口把那东西给咬去了……

    但是,张古并不死心——那个男婴在哪里,哪里就出事,太怪了。

    张古又说:“你走在路上的时候,看没看见身后有什么跟随?或者,听没听到
身后有什么动静?你到家之后,房间里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李麻想了半天,说:“确实没有。”

    “别急,再想想……”

    “……在出事之前,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张古警觉起来。

    “我梦见了一个小孩子,围着我转来转去,让我抱他……”

    张古的心一下又悬起来了。

    张古有多次类似的经验:比如,一次他白天睡着了,耳边的收音机没有关,那
里面播放的内容就变成了他梦中的内容,但是多少有点变形。当时收音机里播送农
村小麦丰收,他就梦见他来到金灿灿的麦地,农民很爽快,对他说,你拉一车走吧
……

    再比如,一天傍晚,他睡着了,妈妈一直在他前面的沙发上织毛衣,偶尔还走
到他脑袋前取什么东西,他隐隐约约都看到了。他梦见妈妈一边织毛衣一边说:这
是我给你织的最后一件毛衣了,以后我想织都织不成了,眼睛跟不上了……

    出事前,李麻偏偏梦见了一个小孩子,他在黑暗中围着李麻转来转去……
第十章  谁都别想离开

    其实,不仅仅是张古感到了不祥,卞太太也感到了不祥。

    她想起,这个男婴莫名其妙就出现在小镇上;她想起,这个男婴在张古家过了
一夜,张古的录音机里就有了古怪的哭声;她想起,这个男婴放在慕容太太家,迢
迢就莫名其妙地死了;她想起,这个男婴放在李麻家,李麻就不明不白地残废了…


    现在,只剩下她家没有出事了。

    下一个,就轮到她家了?

    这天早上,卞太太给老公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她要他马上回来。她老公叫卞疆。

    他说:“生意正忙,我回不去。”

    卞太太:“家里要出大事了!”

    他问:“怎么了?”

    她就在电话里把17排房发生的事对卞疆讲了一遍。

    他朗朗地笑了:“难道这些事都是那个婴儿干的?”

    卞太太都快哭了:“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觉得在那个婴儿的背后好像藏着一个
巨大的秘密。”

    他轻轻地说:“好了,我马上回去。”

    果然,次日上午,卞太太就看见老公风尘仆仆地走进了家门。

    卞疆是个商人,他除了钱,什么都不相信。其实,他回来只是想给无助的太太
一个安抚。不管她把那个男婴说得多可怕,他都淡淡地笑。

    但是,卞太太坚决要搬家。

    卞疆:“一点必要都没有。”

    卞太太:“要不,你就别做生意了,回来天天陪着我。”说着,她的眼睛就湿
了。

    卞疆想了想,说:“好吧,搬家。我给你买镇上最好的房子。”卞家挺有钱,
在小镇算是首富了。

    卞太太:“我要住楼。开粮店的霍三九刚刚盖了一栋,二层的,他家要搬到城
里去,这几天他正在卖呢。那楼在镇南,离这里最远。”

    卞疆:“我们现在就去看房子。”

    夫妻俩来到镇南,看了看那栋二层的楼,很满意。只是价钱太高了。他们和房
主谈了谈,对方一口价,不减。

    卞疆有点犹豫——要买下这房子,基本上就花掉了他家全部的存款。可是,卞
太太说什么都要买。卞疆拗不过她,一咬牙,成交了。

    双方约定三天后交钱。

    在回家的路上,卞太太心情特别好,她就要离开可怕的17排房了!

    当天下午,卞疆和太太就到银行把钱取出来了。鼓溜溜一提包人民币。

    他们刚回到家,就听见李太太在外面喊:“卞太太,我把叉给你送来了。”她
的脚步声很响,“噔噔噔噔”进了院子。

    卞太太有点紧张地看了看老公。卞疆虽然不相信太太的怀疑,但是这两天太太
一直对他描绘那个恐怖的婴儿,耳熏目染,此时他也有点发憷。

    李太太抱着那个男婴进了门。

    卞疆直盯盯地看那个男婴。他在李太太怀里专注地吃着一根冰棍,吃得很不干
净,嘴边脏兮兮的。

    李太太大声说:“哟,卞疆,你回来了!”

    卞疆一边把那装钱的提包放进床头柜一边说:“在外面跑累了,回来歇一歇。”

    李太太:“好好歇一歇吧,赚钱还有够?”

    卞疆:“也没赚多少钱。”

    李太太把男婴放到床上,对卞疆说:“瞧,你家多了一个儿子。”接着,她对
卞太太说:“轮到你家了。”

    卞太太假装亲近地摸了摸男婴的脸蛋,说:“好的,你放心吧。”

    卞疆一直在看那个男婴,他觉得这个孩子除了长得有点丑,似乎很正常,不像
他想像中的那样。

    李太太说:“那我走了。”

    卞太太:“坐坐呗?”

    李太太:“我还得去屠宰厂取下水。”

    李太太走后,卞疆抱起了那个男婴,试探着逗他玩:“叉——叉——噜噜噜噜
噜噜!”

    他竟然被卞疆逗得笑起来。

    卞疆小声对太太说:“这孩子没什么。”

    太太瞟了那个男婴一眼,欲言又止。

    后来,卞疆把他放在沙发上,让他自己玩玩具,他跟太太一起去做饭了。

    在厨房里,卞太太小声说:“你不要当那个孩子的面说什么。”

    卞疆:“他听不懂。”

    卞太太:“我总觉得他什么都听得懂。”

    卞疆:“咳,你别自己吓自己了。今晚,我搂他睡。”

    卞太太:“别!我害怕。不管他到底是什么,咱们小心点总不是坏事。”

    卞疆色迷迷地说:“那我就搂你睡。”

    吃晚饭的时候,叉狼吞虎咽,吃了很多。他还是不吃肉,专门吃青菜。

    卞太太一边吃一边冷冷地看着他那似乎很无辜的眼睛……

    晚上,卞疆躺在这个男婴身边,哄他睡觉。他轻轻拍着他,唱着摇篮曲:“小
宝宝,真乖巧,静静睡着了……”

    男婴静静睡着了。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有点阴虚虚。他的身上被各种猜疑缠绕
着,就像毛发一样,里三层外三层,越来越看不清他的实质。

    卞疆把他抱起来,放在了里屋的床上。这期间,卞太太觉得那房款放在床头柜
里不安全,又把它塞到了沙发底下。

    夫妻俩钻进被窝。

    卞太太在黑暗中轻轻说:“你别睡啊。”

    卞疆:“为什么?”

    卞太太:“我睡着了你再睡。”

    卞疆:“好,我等你。你睡吧。”卞疆说着,搂紧了太太。

    那个男婴睡的屋子杳无声息。

    过了一阵子,卞太太轻轻问:“卞疆,你是不是睡着了?”

    “没有,等你呢。”卞疆在黑暗中说。

    又过了一阵子,卞太太又轻轻说:“卞疆……”

    他没有声音了。恐惧一下涌上卞太太的心头……天亮了。吃过早饭,卞疆要去
交房钱。

    他打开床头柜,没看见那提包钱。卞太太正不情愿地喂那个男婴吃饭。她说:
“我移到沙发底下了。”

    卞疆弯腰看沙发底下,说:“没有啊。”

    卞太太说:“不可能。”

    她放下饭碗,来到沙发前,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她傻了。

    卞疆说:“你好好想一想,是不是放在沙发下了?”

    卞太太带着哭腔了:“就是啊!”

    说完,她发疯地把沙发跟前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她一下跌坐在地上,眼
泪哗哗淌下来。卞疆也傻了。

    他们全部的积蓄,都不见了。那个男婴坐在桌前,静静看着他们。卞太太感觉
他好像在说:你们走得了吗?她的眼里几乎喷出了怒火,她想朝他大吼一声:滚!
——但是终于没有吼出来。

    她怕他。

    卞家被锁定在了17排房。

    谁都别妄想离开这里。

    卞疆的心情极其糟糕。那些钱是他多年来一分一文积攒起来的。那是他的血汗
钱。

    他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很蹊跷。难道那钱插翅飞了?难道暗中真有人不允许他
们离开17排房?

    他百思不得其解。

    男婴好像感觉到这个家遇到了倒霉的事情,他变得更乖,总是一声不响,在角
落里静静看着大人的一举一动,眼神像猫。

    自从丢了钱,卞太太对男婴更是充满了深仇大恨。她很少对他说话,偶尔叫他
吃饭或者叫他睡觉,也是粗声大气,态度极其不好。

    每次卞太太叱喝他,他都很害怕,不安地观察着卞太太的神色,不知所措。

    卞疆也开始排斥他了。他觉得,这个男婴驯从的背后,确实藏着另一面。几天
来,卞太太像霜打的花瓣,一下憔悴了许多。她总是蒙着被子抽泣。

    卞疆就劝她:“别哭了,你能把钱哭回来吗?没用。……钱是人挣的,只要我
们好好过日子,一切都会好起来,很快。……老话说,破财免灾。”

    卞太太擦了一把鼻涕,瞟一眼在里屋玩耍的男婴,小声说:“就怕破了财还有
灾。”

    卞疆:“不会的。”

    卞太太:“我已经感觉到了……”

第十一章 像花环的花圈

    连类和胡杨认识很久了。

    他是卡车司机,住在邻镇,连类的丈夫活着时,跟他是最好的朋友。

    连类的丈夫死后,胡杨来得少了。但是,只要他开车路过绝伦帝小镇,只要是
白天,他都会来看看连类,帮她干一些男人的活。有一次,连类修房子,都是胡杨
一个人干的。

    连类一直很感激他。连类很寂寞。

    胡杨是一个很魁梧的男人,他的家不在绝伦帝,他在路上。

    时间长了,就像很多故事那样,她和他的关系发生了转折。不过,连类很收敛,
她不让胡杨经常来。她不想弄得满城风雨。

    两个人大约半年有一次交欢。

    绝伦帝小镇的居民很少猜疑,他们对连类的事情一无所知。

    迢迢掉井的那一天,慕容太太来做连衣裙的时候,胡杨正在连类家。

    那是白天,两个人急急匆匆,也没有采取安全措施,冒了一次险。

    过了一些日子,连类有呕吐的感觉,她立即怀疑是怀孕了。她一天一天地数日
子,果然,红没有来。

    她跟丈夫睡了整整365 天都没有怀上孩子,而胡杨一发即中。她不知所措了。

    她给胡杨打了一个电话,问他怎么办。胡杨说:“打掉呗。”

    连类的心哆嗦了一下。

    平时,谁踩死一只蚂蚁连类都会感到残忍,更别说杀鸡杀鱼了。而现在,却要
把一个生命销毁,并且是她亲生的孩子!

    但是,无论怎样,她都没有勇气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尽管她非常希望有个孩子
陪伴她,度过这寂寞而漫长的人生。

    两个月后,胡杨开车来了,他悄悄带上连类,去了县城。他们当然不敢在绝伦
帝小镇医院堕胎。

    到了县城,他们进了一家挺干净的私人诊所。上手术台的时候,连类的身子不
停地抖,她想抓紧胡杨,可是胡杨被隔离了。

    疼。

    冰冷、尖利的铁器。

    温暖、柔弱的生命……

    汗顺着连类的脸颊“哗哗哗”流淌。

    最后,她像做梦一样看见了那个无辜的小生命,他红红的,鲜鲜的,被大夫装
进盘子里端走了。

    那是她的孩子。

    他十分信任母亲的子宫,他相信在那里面没有人能够伤害他。

    是啊,如果在子宫里都不安全了,还有安全的地方吗?

    他毫无戒备地在里面安静地睡着……

    他还没有长成人形,他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他能斗过谁呢!

    突然,穿白大褂的刽子手来了,他们轻易就把他弄碎了。连类觉得,自己正是
这些刽子手的同谋和帮凶。

    胡杨扶她走出诊所后,她大哭起来。

    胡杨劝她,她什么都听不进去。她的眼前一直晃动着那冷冰冰的盘子,盘子里
装着她的孩子,红红的,鲜鲜的……

    连类回家了。

    正像一个作家描写的那样,她觉得路边的杨树上都长满了眼睛。那些眼睛没有
成双成对的,它们形态各异,分布凌乱,都木木地盯着她看。

    其实,这次的凶杀事件没有任何人察觉。她平时跟大家接触很少,大家把她都
忽略了。

    当天晚夜里,连类到屋外上厕所,看见门口摆着一个纸物,在夜风中“哗啦啦”
地抖动。她被吓了一跳。

    走上前去,她看清那竟然是一个小小的花圈!

    那花圈没有黑白色,它是用各种彩色的纸扎成的,极其鲜艳,甚至更像一个喜
庆的花环。可它确实是一个花圈。

    她的心猛跳起来,悄悄把那古怪的花圈提进房子里,烧了。

    躺在床上,连类越想越害怕。送花圈的人到底是谁呢?难道他一直在身后跟踪
自己?难道他一直在暗处窥视自己?

    她一夜没有睡。

    过了好多天,她的恐惧才慢慢消退。

    她很少出门,她羞愧难当。她知道,在这世界上,至少有一个人是知道自己的
秘密的,尽管她不知道他是谁。一个人知道就等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她的神志渐渐恍惚起来。每当天一黑下来,她就看见那个孩子在她眼前飘过来
飘过去,红红的,鲜鲜的……

    这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那个孩子。他没有身体,只有一双嫩嫩的眼
睛,那双眼睛茫然无助地看着她:妈妈呀,你救我,救我……

    连类救不了他。那双眼睛越来越远了,向一片无底的黑暗沉没下去,它直直地
看着她,有怨恨,有委屈,有恐惧……

    连类一下就醒了。

    四周漆黑。她感到很多灵魂在窗外游荡。

    她很想给胡杨打个电话,可是终于制止了自己。他是有妻室的人……

    白色的电话突然响了,那声音在死寂的子夜里十分刺耳。

    她伸了几次手,都不敢接。是谁呢?平时,没有任何人在这个时间给她打电话,
包括胡杨。是胡杨吗?

    白色的电话一直响。最后,连类终于把它拿起来:“喂……”

    里面竟然传来一个婴孩的声音!他哭诉着:“妈妈……你别丢下我……你别丢
下我呀!……”

    连类一下就扔了电话,全身像筛糠一样抖。

    很快,它又响了。她不敢再接,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它。

    它一直在响,很急切,直到窗外的公鸡叫出第一声,它才陡然停止……

    黑夜漫长,白昼短暂。

    太阳很快又要落山了。连类哆哆嗦嗦地给胡杨打了一个电话,她想让胡杨来陪
她一夜,她实在挺不住了。

    胡杨竟然不在。他的孩子说他到外县拉货去了,要一周之后才能回来。

    连类没指望了。最后,她只好去找慕容太太,谎说夜里有人打骚扰电话,她很
害怕,请慕容太太晚上来跟她做个伴。

    慕容太太爽快地答应了。她还没有完全从痛失爱女的悲郁中解脱出来,老公又
远在天边,她晚上正好有个伴说说话。

    慕容太太跟连类睡了三天。三个夜里,那电话都没响一声。第四天,连类不好
意思再让慕容太太做伴了。

    又剩下连类一个人了。

    她安慰自己说:也许那天是一个逼真的梦,是自己把阴阳给混淆了……

    在天黑之前,她拔掉了电话线。

    电话没有响,电话当然不可能再响。快半夜的时候,提心吊胆的连类终于迷迷
糊糊地睡着了。

    突然,她被什么声音惊醒了。她惊恐地竖起耳朵:那个婴孩的哭诉声又来了!

    她吓得面无人色:电话线不是拔掉了吗?

    那声音飘荡在漆黑的窗外,紧紧贴着窗户:妈妈……你别丢下我……你别丢下
我呀!……我好冷啊……我好冷啊!……

    连类本能地抓起电话要报警,忽然想起电话线被她拔掉了。她大喊起来:“有
鬼呀!有鬼呀!”

    邻居都被连类叫醒了,纷纷跑来。

    他们看见连类只穿着内衣,站在窗前,挥舞一条长裤,往窗外驱赶着什么。窗
外漆黑。她的动作让人感到很恐怖。

    慕容太太大声问:“连类,你在干什么!”

    连类惊恐地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大家都意识到连类可能是疯了。

    慕容太太又问:“你哪有孩子?”

    连类很生气地瞪了慕容太太一眼:“我有没有孩子你管得着吗!”

    李太太强制地把她手中的长裤夺下来,抱着她坐在床上。她像小猫一样缩在李
太太的怀里,不停地颤抖。慕容太太打开冰箱给她倒了一杯梨汁。卞太太站在她的
面前,柔和地说:“连类,你冷静点,大家不是都在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出
来,心里也痛快一些。”

    连类突然大哭:“我的孩子回来了,他不想走啊,我作孽啊!”

    卞太太:“你的孩子在哪儿呀?”

    连类惊恐地指着窗户:“他就贴在窗户上,你们快点赶他走!”

    这时候,张古来了。

    张古,可爱的张古,他是惟一明察秋毫的人,惟一懂得一切真理从怀疑开始的
人,爱思考的人,锲而不舍要查清事实真相,坚决和邪恶斗争到底的人,不惧危险
的人,甚至被人误解为精神病的人……他出场了!

    当然,他的装束确实有点滑稽——还是鸭舌帽,大墨镜,叼着烟斗,拄着文明
棍。他之所以来晚了,可能就是因为他出场之前要打扮一番。

    他站在连类面前,问了一些问题,还做了笔录。这些问题,在别人看来可能毫
无用处,甚至有点古怪,张古却相信他是在抄近路逼近谜底……

    连类折腾累了,她在李太太的怀里沉沉地睡去。

    张古小声问大家:“连类清醒的时候,最后谁跟她接触过?”

    慕容太太说:“我。她说有人打骚扰电话,让我做伴。”

    张古若有所思,把这一条记上,还画了重点号。然后,他开始检查电话线,发
现电话线被拔掉了。

    ……这一夜,大家都没有离开。

    天亮后,有人给连类的婆家报了信,他们把连类从17排房接走了。

    接着,婆家又给连类的舅舅报了信,他们把连类从绝伦帝小镇接走了。

    17排房有一个房子空了。

    连类的婆婆要把这个房子卖掉,可是买主来看过房子后,说什么都不买了。

    因为,那买主在院子里又看见了一只像花环的花圈。
第十二章  一桩婚姻的终结

    卞家房款失窃,引起铁柱的高度重视。

    案发后,他立即到现场勘察。跟以前所有的案件一样,他没有得到任何线索。

    门窗都锁着,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房子里除了卞疆夫妻俩,只有一个还不会说
话的蹒跚学步的孩子。

    怎么回事呢?他又想不明白了。

    这天晚上,卞疆对太太说:“明天我就走了。”

    她有点害怕,一下抱紧了老公:“我一个人害怕。”

    卞疆:“我必须得走了,生意已经被耽误了。”

    太太:“我也跟你去。”

    卞疆:“不行,我们几个合伙做生意,都是男人,一起吃,一起住,你去怎么
办?而且,人家都没有带家属。再说,我们这种生意不固定,今天跑到这里,明天
跑到那里,天天都在车上,很动荡。”

    太太:“那也不能总把我丢在家里啊。”

    卞疆:“我更想你。等我的生意做出一定规模,稳定了,我立即接你走,再也
不回来了。”

    太太:“你快点接我啊。我害怕这个地方。”

    卞疆:“我会的。”

    太太:“你别睡,等我睡着了你再睡。”

    卞疆:“好的,我等你,你睡吧。”

    ……半夜时,卞疆被什么声音弄醒了。他睁开眼,听见是身边的太太在说话,
她一边哭一边说:“你别走!你别走!”

    四周太黑了,太静了,太太的声音显得很突兀,很恐怖。卞疆使劲推她的肩,
好半天她才醒过来。她万分委屈地抱住卞疆,哭得更厉害了。

    卞疆:“你怎么了?”

    问了几遍,她才止住哭,黯淡地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结婚那年遇到的那个
算卦的老头?”

    卞疆:“哪个算卦的老头?”

    太太:“我们去城里买电脑,在路边,那个穿呢子大衣的老头。”


    卞疆:“噢,想起来了。”

    太太:“他为我们算卦,说我们的婚姻到不了头……”

    卞疆:“你信那鬼话?我们这么多年不是过来了吗?”

    太太:“刚才,我梦见他来了。他拉着你就走,说我们不应该做夫妻。你也不
反抗,就跟他走了。我在后面追,怎么也追不上……”

    卞疆:“别胡思乱想了,睡吧。”

    太太:“我有一种预感,好像要出什么事,我俩好像要到头了……”她一边说
一边又低低地啜泣起来。

    卞疆轻轻亲了她一下,说:“我怎么会抛弃你呢?”

    卞太太还在哭,那哭声让卞疆的心情很压抑,她说的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
好像要到头了……

    第二天早上,卞太太就找到李太太和慕容太太,提出要退出几个人的约定:她
不再收养这个男婴了。

    李太太和慕容太太都很诧异。

    李太太心直口快地说:“你这就不对了。当时,咱们几个人都同意轮流收养这
个孩子,才把他抱回来。现在,你怎么能说退出就推出呢?”

    卞太太:“我老公今天要走了……”

    李太太:“他走不走和这个孩子有什么关系?”

    卞太太:“你们知道,我家失窃了……”

    李太太:“你总不会以为是叉偷的吧?”

    卞太太:“我没说是他偷的。我是说,现在我家一贫如洗了。卞疆没有固定收
入,接下来的生活得靠他一分一分地赚。我实在没有能力再收养一个孩子了。”

    慕容太太叹口气说:“好吧,那就把叉先接到我家吧。”

    卞太太的脸上挂着歉意:“另外,我想说……”

    李太太和慕容太太都看着她。

    卞太太鼓了鼓勇气:“我想说,这个孩子好像有问题。”

    李太太:“什么问题?”

    卞太太压低声音,说:“我觉得他是两个,明中一个暗中一个。”

    李太太:“别胡说了。多可怜的孩子!”

    只有慕容太太听了卞太太的话,心抖了一下。

    卞太太马上回家把那个男婴领出来。一路上,她没有看他一眼。

    她把他交给慕容太太,急匆匆就离开了。走到门口,她回头瞟了他一眼,他直
直地看着她,那眼神让她不寒而栗。

    走出慕容家,卞太太的心情一下好了许多——她终于把这个可怕的东西甩出去
了。

    卞疆在收拾东西。

    卞太太说:“你等着,我到附近小卖店给你买几瓶纯净水去。”说完,她出了
门。

    窗外的阳光很好,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它们在谈论明天的天气。

    卞疆只想带几件换洗衣服和一些书。他的眼睛在书架上看来看去。最后,他的
手伸向周德东写的恐怖故事……

    卞疆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看见书架上有一叠照片,有几十张。照片上那白花花的肉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无疑是A 级照,他经常在黄色网站浏览。

    家里怎么有这种照片?

    他拿起来,蓦地瞪大了眼睛——那男人竟是镇长!

    由于角度问题,他看不见镇长身下的那个女人。

    镇长赤身裸体的照片突然出现在他的家里,他肯定要一张张地看下去。

    镇长的表情千变万化,有的很痛苦,有的很幸福,有的龇牙咧嘴,有的怒目横
眉……

    他一张一张地翻,那个女人的脸露得越来越多。最后,卞疆终于看清——那女
人正是他的老婆。

    他们做爱的地点正是自己的家。

    她在镇长的身下、身上、怀里、怀外,表情无比陶醉。

    卞疆傻了。

    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举起脚把椅子踹翻了。接着,他一发不可收,把四周的
东西砸了个稀巴烂。发泄够了,他呆呆地坐在地上。

    他的心里压上了一座山。他相信自己一辈子都推不翻。

    他在外面奔走,操劳,为这个家赚钱,吃的苦太多太多。而他的老婆在家里却
跟另一个男人颠鸾倒凤!

    太太还没回来。

    这段时间,卞疆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为这个决定想哭。

    太太终于回来了,她手里拎着几瓶纯净水。她没有一点心理准备,进屋后吃了
一惊:“怎么了?这么乱!”

    卞疆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感到气氛不对头,四处看了看,一下就看见了书架上那叠照片。她走过去拿
起来一看,当时就傻住了。

    她软软地靠在书架上。

    她脑袋里闪过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个男婴!

    她和镇长在一起,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只是没有防备那个男婴!
有一次,她跟镇长通电话约会,他就在一旁静静地玩。算起来,在她抚养他的一个
月里,镇长有三次来到她的家里过夜……

    前不久,她曾经有一次发现家里的空胶卷好像不够数。当时她并没有多想,以
为是自己记错了……

    可恶的男婴,肯定是他搞的鬼!他不但要让这个家一贫如洗,还要让这个家星
离雨散……

    可是,他是怎么拍的呢?

    卞太太陡然想起昨夜那个梦:到头了……

    她一张张撕那些照片,眼泪流下来。她说:“卞疆,你打我吧。”

    卞疆冷冷地说:“离婚。”

    她呆呆地看着老公,说:“不能挽回了?”

    卞疆:“你说呢?”

    她看得出来,他已经铁了心。

    他站起来,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他们的结婚证,他把它装进口袋,平静地说
:“我在前面走,还是你在前面走?”

    卞太太说:“我。”

    她慢慢朝门外走,走过卞疆身边时,她突然大哭起来,紧紧搂住他:“卞疆,
你原谅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卞疆没有表情。

    卞太太一边哭一边说:“我一个人在家,快三年了,实在没意思……你理解我
吗?”

    卞疆没有表情。

    卞太太:“你让我用后半生弥补你,好吗?”

    卞疆还是没有表情。

    卞太太:“那个算卦的老头早就说我们到不了头,卞疆,发生这件事,是命中
注定的,你别这样恨我,好不好?我们一起和命抗争,好不好?你别离开我,好不
好?……”

    这时,卞疆眼里的泪流下来。

    卞太太颤颤地说:“都是那个男婴捣的鬼,他偷了我们的钱,又要逼我们离婚
……”

    卞疆大声吼道:“是谁捣的鬼不重要!不管怎么说,你是不是跟人家睡了?”

    她哑口无言了。

    卞疆擦擦泪,平静了一下,说:“你洗洗脸。还是我先走,我在那里等你。”
然后,他大步走出去了。

    卞太太哭得瘫倒在地。

    卞疆和卞太太很快就把离婚手续办完了。

    尽管他们没有对任何人声张,但是镇里很多人还是知道了这个消息。

    卞疆走了。他把房子和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给了卞太太(我们继续叫她卞太太),
一个人去漂泊天涯。

    他离开小镇的那天,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天阴了,雨淅淅沥沥落下来。

    卞太太知道这个男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像傻子一样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
远去,直到看不见……这狠心的,竟然没有回一下头。

    她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卞太太盼着老公回心转意,突然出现。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这天,卞太太突然回想起,那天她翻看那些偷拍的照片,其中一张照片里有那
个男婴,他在卞太太和镇长的旁边睡着!

    卞太太糊涂了,只要有一个镜头里出现了男婴,就说明这些照片不是他拍的。

    不是他拍的!

    那是谁?

    还有一个第三者埋伏在暗中,潜藏在她家的某一个地方,把他们交欢的场面全
部偷看?把他们的癫狂爱语全部偷听?

    她感到后背发冷。
第十三章  垃圾精?

    张古跟踪收破烂的老太太,摸清了她的住址。

    她住在小镇西边,在郊外,空旷的野地里有一座孤零零的砖面土房,原来住着
一个老道,后来老道死了,就空了。

    她大多时候都呆在那间孤零零的房子里,不知道干什么。偶尔她才推着垃圾车
出来转一转,天很早就回去了。

    她还和从前一样,从来不到17排房收破烂。除了张古,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

    张古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难道17排房有她害怕的人?

    当然,张古要上班,要写报告,要和朋友聚会,要吃饭睡觉,要上厕所,他不
可能每时每刻跟踪这个老太太。

    一天,很晚了,张古写一个工作总结类的东西。

    他的旁边放了啤酒,他一边喝酒一边打字。

    电话响了,他拿起了话筒:“喂——”

    原来是冯鲸,他说:“张古,我想,我想跟你说个事……”

    张古:“什么事?”

    冯鲸:“我跟那个永远的婴儿又在网上聊天了。”

    张古:“有什么发现吗?”

    冯鲸:“其实也没什么,直到现在我仍然对她很信任。只是……”

    张古等待下文。

    冯鲸:“只是她说了一些话,让我有点猜疑。”

    张古:“她说什么了?”

    冯鲸:“我们聊起了哭的话题。她说,她从来没有流过一滴泪。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因为她的四周是沙漠。”

    冯鲸:“她对我说,哪怕你的眼泪包含天大的委屈,掉在沙漠上转瞬就无影无
踪,太微不足道了,惟一的结果是滋润了沙漠。”

    冯鲸:“她对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颗沙子对你的委屈负责。”

    冯鲸:“她一直说她娇生惯养,我觉得她不应该有这样的心态。”

    张古:“还有吗?”

    冯鲸:“没有了。”

    张古:“我觉得这很像一个要强的女孩子说的话,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放下电话,张古继续喝酒,打字。

    可能是啤酒喝多了,他突然想撒尿,就出了门。

    外面漆黑一片。那条莫名其妙的狗又开始汪汪汪了,张古至今不知道那是谁家
的狗,也知道它在哪里叫。

    他一边尿一边看了慕容太太家一眼,他发现慕容家院子里站着一个人。

    他的尿一下就没了。他系上裤子,躲在阴影里,仔细观察,他终于看清,那个
人是收破烂的老太太!

    她从慕容太太家的窗缝朝里看,神态极为诡异。灯光从窗缝照出来,照在她的
脸上,白白的,很恐怖。

    张古知道,那个男婴这些日子就在慕容太太家。

    她在看什么?

    张古悄悄走过去,站在她的身后,突然大声说:“你在干什么!”

    胆子再大的人,被这么突然一吓,都会条件反射地哆嗦一下。可是,这个老太
太却没有,她平静地转过身,看了张古一眼,半晌才说:“看一看,有没有破烂。”

    然后,她慢腾腾地走开了。

    张古从窗缝看进去,那个男婴正在沙发上看画册。

    张古回到房子里,一个字都写不下去了。

    他在琢磨:这个神秘的老太太到底在偷看什么?她在看那个更神秘的婴儿吗?
她和他是什么关系?同伙?天敌?

    张古觉得这个老太太说的那句话很有意味:看一看,有没有破烂。

    张古总觉得,那个男婴是这样一种东西:走进一个废弃多年的房子,里面特别
黑,掀开一块瓦砾,下面很潮湿,静静趴着一个怪怪的东西,它一动不动地看着你
……

    张古总觉得,那个男婴阴暗、丑陋、肮脏、潮湿、怪异,鬼祟,不管他是变态、
畸形的人,还是蔓延在现实生活中的某种病毒,抑或是大家传说中的鬼魅,再抑或
是某种超自然的异类——他的家园都应该是垃圾场。或者说,他就是垃圾精。他和
人类对抗。

    如果老太太用垃圾车把男婴收走,那真是适得其所。

    老太太就是收服他的人?

    张古觉得生活中出现了小说的味道。
第十四章  硕大无比的猫

    刘亚丽是镇长一手培养起来的干部。

    一个大清早,镇长把她干了。那时候,刘亚丽年龄还小。

    这么多年,她一直和镇长保持着偷偷摸摸的关系。这么多年,她只跟镇长一个
人,没有嫁。她甘心做镇长妻室之外的情人。

    她觉得她和他互相都是对方惟一的爱,她觉得他和她的感情是永恒的。

    她一点不知道镇长和卞太太——那个家庭主妇有一腿。现在,她已经徐娘半老
了,也不如花了也不似玉了,而那个卞太太比她嫩一倍。

    这一天晚上,她都要睡了,突然听见窗外有声音。

    她以为是镇长来了,听了一阵儿,觉得不对,她抄起一把剪刀就走了出去。

    外面黑糊糊,什么都没有。

    她刚要进屋,隐隐约约看见远处有一个黑影,小小的,像个猫。她肯定那不是
人,因为那东西不是站立着,而是趴伏着,一动不动,好像在看她。

    她的眼睛适应了外面的黑暗之后,终于发现,那东西有眼睛,那眼睛在黑暗中
闪着幽蓝的光。

    是活物!

    她害怕起来,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东西,纹丝不敢动。她在费力地想,那到
底是一个什么东西。

    那东西掉头朝更黑的地方窜去了,很敏捷,四脚悄无声息。她觉得,那东西好
像在对她暗示什么。

    她觉得有隐情,紧紧抓住剪刀跟过去。

    走一段,那东西又趴伏下来,双眼幽蓝,一动不动地看她。她不敢接近,脚步
慢下来。待她停下之后,那东西又朝更黑的地方窜去了……

    那东西静若朽木,动如脱兔。

    刘亚丽的心悬起来:自己到底遇到了什么?这东西到底要干什么?

    她一直被牵引着来到卞太太家房子前,那东西突然消失了。她看见卞太太家挡
着窗帘,里面亮着粉红色的灯光。

    她好奇地走近窗户,里面隐隐约约有声音,但是听不清楚。她马上有了一种预
感,把耳朵紧紧贴在窗户上,全神贯注地听……

    身后一声尖叫,她差点瘫倒。

    她蓦地回头,看见一只硕大无比的猫正盯着她。那眼睛幽蓝。

    刚才是它吗?

    ……从那以后,刘亚丽开始报复。

    她是文化站站长,拍照技术没有任何问题。而且,她家有暗室,可以冲洗照片。

    这天夜里,这个独身的女人又一次偷拍成功,她鬼鬼祟祟回到一个人的家里,
走进暗房,开始冲洗胶片……

    是的,很多人害怕暗室。

    很多恐怖故事从暗室流淌出来。

    胶片、药水、显影、定影……暗室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怖。

    在暗红的灯光下,独身女人的脸显得很鬼气。

    一张张的影像慢慢显现出来。镇长,卞太太,他们的表情渐渐清晰,渐渐清晰
……

    她感到无比丑陋。

    突然,她打了个寒战——她看见有一张照片,在镇长和卞太太旁边,还躺着一
个小小的东西,他一点点地清晰了……

    是个婴儿!

    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只硕大无比的猫。
第十五章  最恐怖的一幕

    张古的决心一天比一天坚定:把一切弄个水落石出。

    他产生了一个破釜沉舟的主意。他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天快黑的时候,他到慕容太太家去了。他要把那个男婴抱到自己的房子来过夜,
他要和那个男婴再一次短兵相接。

    出门前,他把家里的剪子小心地放到了他床头的枕头下。又把擀面杖放在床边
的一个空挡里,一个伸手就可以够到的地方……

    我们想不出对付一个婴儿剪子和擀面杖有什么用,可是,张古总要壮壮胆。

    原谅他的举动吧,换了我们,还不一定有这样的胆量呢。他也是人啊,又不是
孙悟空。

    他大气凛然地走进慕容太太家。

    慕容太太正跟那个男婴摆积木。

    自从迢迢死后,这个可怜的女人就把这个男婴当成了感情依托。她和他在一起,
就好像看见了迢迢一样,那感觉又温馨又凄凉。

    她的眼神再不像过去那样明朗,那里面有一种永远不可以根除的悲伤。

    她摆了一座漂亮的房子。男婴插了一手,把积木“哗”地碰倒了。

    她耐心地说:“没关系,妈妈再给你重新摆。这一次啊,妈妈给你摆一个幼儿
园……”

    张古进了门,站在一边静静地看。

    她抬头看见了张古,说:“你吓了我一跳。”

    张古看着男婴说:“嫂子,今晚让这个孩子跟我睡一宿吧。”

    那个男婴认真地摆着积木。

    慕容太太说:“怕他不跟你。”

    张古:“没问题。上次,卞太太把他放在我家里睡过一夜,他挺乖的。”

    慕容太太就轻轻地对那个男婴说:“迢迢……”她又叫错了。迢迢死后,她总
这样。她叹了口气,改正过来:“叉,你跟叔叔去睡一夜,好不好?”

    男婴把积木弄倒了。

    张古把他抱起来,盯着他的眼睛说:“走吧,我那里有很多你爱玩的东西,还
有录音机呢。”


    “录音机”这个词似乎没触动他什么,他的眼睛东看看西看看。

    就这样,张古把他抱出了门。

    慕容太太在后面说:“他要是哭,你就给我送回来啊!”

    天彻底黑了。

    张古抱着他回到家里,把他放在提前给他准备好的小床上——张古的床是个双
人床,很宽大。他为男婴支的是钢丝床,小多了。

    男婴坐下后,又开始认认真真地看张古的左瞳孔,神态像眼科大夫那样。张古
被看得心里发瘆. 他避开他的眼睛,转身拿来两个东西递给他,一个是录音机,一
个是口琴。

    男婴的眼睛终于转移了。

    他把黑色的录音机推到一旁,抓过彩色的口琴,放在嘴上吹。他竟然吹出了声
音,很高兴,一只手挥来舞去。

    这样看起来,他真是一个婴儿,没什么异常。但是,张古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男婴玩了很长时间,终于有点玩腻了,把口琴扔开了。

    他跟前没什么好玩的东西了,这时候他抓起了那个黑色的录音机。

    张古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男婴摆弄了一阵子,似乎觉得录音机也没什么乐趣,又把它扔在了一旁。

    天晚了。张古为他铺好被子,给他脱衣服。

    谁知他好像不同意,嘴里“呜呜咿咿”嘀咕着什么,下了地,歪歪斜斜地走到
张古的大床前,笨拙地朝上爬。

    那里埋藏着张古的剪子和擀面杖。

    真是怪了!

    张古强行把他抱到为他支好的小床上,他的嘴里又发出似乎很不满的声音,倔
强地溜下地,又朝张古那张大床上爬。

    张古把他抱回几次,他每次都走过去。

    最后,张古妥协了,他把他放在自己的那张大床上,而他睡在了为男婴准备的
那张小床上。

    上了张古的床,那个男婴似乎满意了,乖乖地让张古为他脱了衣服,钻进了被
窝。

    张古故意把那个录音机放在写字台的桌面上,动作很大。然后,他也躺下了。

    他关了灯。

    这一夜,更加黑暗,整个世界都被墨水淹没了。恐怖迅速占据了他的心头。

    那张大床在门口。而张古睡的这张小床在房子的最里面,他要跑出去,必须要
经过男婴。

    这个男婴,他不动声色地抢占了自己的地盘,剥夺了自己的武器!现在那把剪
子在他的枕头下,那根擀面杖在他的身边,张古想拿到它们太难了。

    张古感到自己的情势极为不利。

    那条无处不在的狗又开始叫了。今天,它的叫声极为古怪,很尖细,很婉转,
像一个女人在唱歌。

    张古尽量躲避这跑调的歌声,专心致志聆听男婴的动静,不漏掉一丝声音。

    男婴静谧,像死了一样。

    那个录音机就在写字台上静静地摆着,离男婴很近。那东西系着他的心思,也
系着他的心思。

    过了很长时间,张古终于听到男婴传来了轻微的鼾声,均匀而甜美。

    听别人睡觉是很容易困的。睡意在张古的脑袋里弥漫,越来越稠粘,像一锅糨
子。他像粘在蜘蛛网上的蚊子,越踢腾越黏糊。

    他坚持着。

    他知道,只要自己睡过去,那男婴就得逞了。今夜,他只许成功,否则,更没
有人能够看清男婴的真面目了。

    为了引蛇出洞,他也由浅入深地发出轻微的鼾声,而且和那个男婴的鼾声参差
不齐,很逼真。

    模拟鼾声更容易睡过去。又过了一些时间,张古真的坚持不住了……

    这时候,他听到除了他和那个男婴错落的鼾声,这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丝声音。
他一下就精神了。

    他轻轻抬起头,影影绰绰看见那个男婴一边发着舒缓的鼾声一边悄悄下了地,
他一点点靠近了写字台上的那个录音机!

    那条狗突然不叫了。

    张古吓得面无人色!他终于亲眼看见这个男婴的另一面了!

    那男婴拿起录音机,蹑手蹑脚地朝外面走去,他的动作敏捷而无声。他的鼾声
跟他的身影一起渐渐消失了。

    张古爬起身,光着脚跟了出去。他豁出去了。

    男婴出了门,像狸猫一样灵巧地向房子后面跑去。

    张古跟他来到房后。

    前面说过,17排房位于小镇的最北端,张古家房后是高高的草丛,再往北就是
开阔的庄稼地了。风吹过来,庄稼“哗啦啦”地响。

    张古躲在房角,偷听。

    在这漆黑的夜里,男婴突然开口说话了!

    他说话十分老练,而且张古听出好像有一点河北口音。他对着录音机,大声说
着一些奇怪的话:“口哑了,耳聋了,五腑六脏流脓了!口哑了,耳聋了,五腑六
脏流脓了……”

    然后他号啕大哭,那哭声像活人被油炸了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张古吓得魂不附体,转身跑进屋,躺在床上哆嗦起来。

    那个男婴很快摸进屋来,他轻轻关上门,轻轻把录音机放在写字台上,轻轻爬
上床去。他没有弄出一丝声音来,而且他一直发着鼾声,绵长而恬静,还夹杂着一
句含糊不清的呓语……

    天终于亮了。

    张古一夜没睡,两眼猩红。

    天亮了他的心就踏实了一些。

    他认为这个男婴绝对是个异类,他属于白天的背面,属于另一种阴暗的时空。
而现在太阳出来了,张古觉得好像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和地点,他不那么害怕了。

    此时,张古对男婴充满了仇恨。他已经基本肯定,17排房发生的悲剧都是他搞
的鬼。

    男婴醒了。他在被窝里玩,嘴里“呜呜咿咿”地说着他的儿语。

    张古对他的伪装感到恶心和恐怖。

    他装做没事儿一样来到床前,对男婴说:“走吧,我送你回慕容家。”

    男婴还在“呜呜咿咿”说着他的儿语。

    张古为他穿衣服的时候,手开始抖。他看见他的头发上有一个草屑,那无疑是
他半夜出去时挂上的。

    张古为男婴穿好衣服,要领他出门的时候,顺手把那个录音机装进了口袋里。

    他拉起了那个男婴的手。他的心“怦怦怦”猛跳起来。他惧怕那只小小的、白
白的、嫩嫩的手,他担心他突然惊叫着抓住自己。

    男婴没有抓他。他乖顺地跟张古走了。

    把男婴送到慕容家之后,张古把邻居们都叫到了慕容家。

    李麻夫妻,卞太太,慕容太太,他们都不知道张古要干什么。那个男婴拿起一
只皮球,在手中扔着玩,动作很笨拙。

    张古突然指着那个男婴大声说:“这个孩子会说话!”

    大家都愣了。

    张古说:“昨天,我特意把他抱到我家去住。半夜的时候,我亲眼见他拿着我
的录音机,溜到房后,录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怪话,还鬼哭狼嚎。他是个怪东西!以
前出的怪事都是他搞的鬼!”

    大家都看那个男婴。他专心致志地扔皮球玩,不小心摔了一交,爬起来,继续
扔。

    李太太小声说:“他还不懂事呢。你怎么跟熊熊一样编谎话呢?”

    张古大声说:“你不相信我?”

    慕容太太说:“肯定是你做梦了。”

    张古从口袋里掏出录音机,说:“你们自己听吧!”

    他打开他的录音机,让每个人戴耳机听。可是,每个人听见的都是一群人在酒
桌上说醉话的录音。

    张古不相信,自己听,整盘盒带都是同一个内容:在很久以前的一个朋友的生
日聚会上,大家在一起喝酒说醉话。其中他自己的声音最多,最清楚。

    张古傻眼了。

    男婴一心一意地玩着……

    一直没说话的李麻说话了:“张古,最近你的身体可能有问题,你得到医院看
一看。”然后,他又俯在张古耳边小声说:“你是不是特别崇拜电影里的侦探?千
万别走火入魔啊。特别是不要再戴那个鸭舌帽了,更不要拄那个文明棍,镇里人都
感到好笑,只有没人对你说罢了。”

    张古竟然有了点动摇。他知道李麻说的话是什么含义。

    难道昨夜自己在做梦?

    三人成虎。超过十个人都说你是老虎,你差不多就会认为你脑门上没有王字那
是镜子的问题了。超过一百个人都说你是狗屎,那你基本上就会闻到自己身上有臭
气了。

    那个男婴对大人说的话一点都听不懂,他还在玩他的皮球,嘴里发出呜咿呜咿
的声音。

    李麻夫妻回家了。

    慕容太太进厨房做早饭了。

    有人牵了牵张古的衣角,他转头看,是卞太太。她低低地对张古说:“我相信
你。”然后,她垂下头,很怕事地走开了。

    剩下了张古和那个男婴。

    这时候,那个男婴停止了踢球,他转头看了看张古,那眼神简直就像换了另一
个人。
第十六章  鼠怕猫?猫怕鼠?

    这一天,慕容太太领着叉到邮电所给老公寄挂号信。

    邮电所的营业室里,人不少,大家排着队。慕容太太领着叉排在最后面。

    那个收破烂的老太太朝着邮电所的方向走过来。她推着垃圾车,一边走一边慢
悠悠地喊:“收破烂喽!——”

    她离邮电所大约还有50米远。

    如果这时候慕容太太走出来,那个男婴和那个老太太就不会碰上面。因为,慕
容太太和那个男婴出了邮电所要向另一个方向走。

    可是,慕容太太的信还没有寄走,她的前面还有四个人。最前面的那个人是个
种地的农民,他什么都不知道,邮电所的人一直在给他讲解,如何写地址和邮政编
码,很费劲。

    慕容太太一边和叉玩一边等。她跟他玩的是猜指头的游戏:一只手握住另一只
手的五指,只露指尖,猜哪个是中指……

    那个老太太走过50米所用的时间,应该比四个人办理邮寄挂号信所用的时间短
一些。

    但是有一个鞋匠走过来。这个鞋匠有点神经兮兮,他逢人就强调他的一个唯物
主义者。不过,他修鞋的技术很不错。他走近那个老太太,对她说:“你如果收到
那种不太旧的鞋,千万卖给我,我修修补补还能穿。”

    老太太说:“大都不成双。”

    鞋匠说:“扔掉这一只肯定就会扔掉那一只。我是一个节俭的人……”

    一般说,这个鞋匠罗嗦起来,那时间不会少于十个人寄挂号信。

    可是,到了慕容太太寄信的时候,偏偏出了点小问题:她的信封不是标准信封,
不能邮寄。她只好在邮电所现买了一个信封,把封了口的信撕开,装进新买的信封
里,再重新写邮政编码和地址。

    鞋匠终于走开了。那个老太太一步步朝邮电所方向走过来。

    慕容太太的信成功寄出了,她领着叉走出来。

    在绝伦帝小镇邮电所门口,那个老太太和那个男婴终于撞见了。

    这是秋日的午后,天高云淡,没有南飞雁。太阳很好,有几分慵懒。小镇的街
上没几个人,很太平,很安静。

    老太太看见那个男婴之后就呆住了,她的双眼充满惶恐。

    那个男婴看到了老太太,也大吃一惊,好像十分害怕。

    慕容太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牵了牵那个男婴的手:“你怎么不走了?跟妈
妈回家。”

    那个男婴低下头,立即跟慕容太太走了,没有回一次头。

    那个老太太也推起她的垃圾车,急匆匆地溜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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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21 23:17:46 |只看该作者
第一章  灵魂飞舞

这一天夜里突然停电了,小镇漆黑一片。

男女老少的狗一齐狂吠起来。

有杂乱的脚步跑动声,有大人寻觅自家孩子的呼喊声,还有手电筒的光,在夜
空中晃来晃去……

有电话的人家纷纷向变电所询问,可是一直占线,打不通。

一些人家点上了蜡烛,烛光微弱。整个小镇好像半梦半醒。

张古本来要写一份重要报告的,他是镇政府的秘书,明天要交上去。可是,电
脑用不成了,他特着急。

他走出门,打算去变电所问问。

今天在变电所值班的正巧是他的朋友冯鲸。他比张古大几岁,他俩都是网虫。

三个邻居女人在院子里乘凉。没有电,在房子里没意思。

她们和张古开玩笑:“小伙子,咱们17排房只剩下你一个男人了,天这么黑,
你要保护我们,可不能逃脱啊!”

张古笑道:“我还指望几个嫂子保护我呢!”

小镇都是连脊房子,一排五家。张古住的这排房子,位于小镇最北端,编号第
十七排。房后面,就是宽阔的庄稼地了。最近一段日子,除了张古,其他几家的男
人偏巧都不在家。

变电所在小镇郊外,大约一公里。张古跑步很快就到了。

他进了值班室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问:“冯鲸,怎么搞的?”

冯鲸说:“我也不知道,我一直给县里打电话,占线,一直打不通。

“今晚能来电吗?”

“那可说不准了。”

张古骂起来。

冯鲸还在一遍一遍地拨电话。

张古说:“看来,我的报告只有明天到单位写了。”说完,他起身朝外走。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冯鲸突然在后面问他:“张古,你说,三减一等于几?”

张古回过头,冯鲸正认真地看着他,等待他回答。张古觉得冯鲸的神情好像有
点和平时不一样。他有点莫名其妙:“你说呢?”

冯鲸:“我当然知道了。现在我问你呢。”

张古一本正经地算了算,然后说:“我算不出来。”

冯鲸一下笑出来。

张古:“你到底要干什么?”

冯鲸:“是这样的——我想在互连网上起个名字,就叫——三减一等于几。起
名之前,我想对十个人问这个算术题,如果十个人都脱口而出,那就说明这个名字
毫无趣味,我就不叫它了。你是我问的第一个人,第一个人就告诉我算不出来,再
不用问了,我就叫这个名字了。”

张古耐心地听冯鲸说完,说了句:“真无聊。”转身走了。

到镇里还有一段路。

天很黑,两边是旷野,没有一个人。

张古戴着随身听走在路上,他把音乐的声音调得很大。

——我告戒你,这个世界不安全,你要时刻保证视觉、听觉、肤觉的灵敏,假
如有什么情况突发,你做出的反应才会更准确。

张古还没有女朋友,他这个年龄最大的嗜好就是听音乐,摇滚乐,美国那个死
去的猫王,震耳欲聋。

突然,他看见黑暗中路边有一团东西隐隐在动。他停下来,仔细一看,竟是一
个小小的婴儿。

张古吓了一跳。

音乐占据了他的耳朵,他什么都听不见。他手忙脚乱地把随身听关了。

那个婴儿坐在那里,没有哭,他抬头看着张古,呜呜咿咿地吐着儿语。

张古凑近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看。

是个男孩,大约有1 岁左右,光着腚。

老实讲,这个男婴长得很丑,窄窄的额头,眼睛出奇地大,鼻子瘪瘪的,头发
又细又黄……从头到脚脏兮兮。

张古四下看了看,没有大人,只有这个男婴。他俯下身,问:“你妈妈呢?”

那个男婴仍然呜呜咿咿地吐着儿语,显然还不会说话。

张古犯愁地左顾右盼,大喊起来:“哎,谁的孩子?这是谁的孩子!”

空旷的田野,风很大,没有一个人影。

张古想把这个男婴抱回家,可是父母不在,到满洲里姐姐家去了,一年都不会
回来。自己又没有结婚,怎么养他呀?

他想来想去,没办法,只能回去向镇里人报信,看看有没有人把这个男婴收养。

他狠了狠心,扔下这个男婴,快步走了。

走出几步,他回头,看见那个婴儿在黑暗中静静看着他,那眼神有点复杂。他
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加快了脚步……

几个邻居女人还在院子里聊天。

张古停在院门口,对她们说:“我在郊外看见了一个孩子,不知道谁家的,没
人管。”

李太太对另两个女人说:“有这样的事?走,咱们看看去!”

她老公叫李麻,是屠宰厂的屠夫,长得五大三粗。特别要交代,他有一把杀猪
刀,钢口特别好,是他祖上传下来的,据说那把杀猪刀削骨如泥,他就靠这把刀吃
饭。最近他到外县收猪,离家已经一个多月了。李太太是那种心广体胖的女人,非
常善良。

卞太太问张古:“那孩子在什么地方?”

张古说:“就在路边,去变电所的路边。”

慕容太太一边站起身一边忿忿地说:“现在有一些父母真狠心,自己的骨肉就
舍得扔掉。前几天,我看电视上报道,有一个恶毒的母亲……”

慕容太太家里刚好有一个不到1 岁的女孩,这时候的女人最母性,柔肠似水,
哪怕一个不相关的孩子受苦都会刺痛她的心。

几个女人一起去了。

张古回到家,顺手去开灯,没亮,他陡然想起停电了。

房子里一片漆黑,他摸黑躺在了床上。

想起今夜的事情,他觉得有点奇巧:平时小镇很少停电,今夜偏偏就停了,而
且他又看见了那个莫名其妙的男婴——好像今夜停电就是为了掩护这个男婴出现似
的。

还有,遇见那个男婴之前,冯鲸好像中邪了,竟然神经兮兮地问他三减一等于
几。

张古觉得这个算术题不吉利。

外面,那些狗都不叫了,只剩下一条狗在张古的门外叫,那声音很孤单。

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趟连脊房子就剩下他一个男人。

他觉得这房子空荡荡。


第二章

三个女人果真把那个男婴抱了回来。

她们商议了一下,很快形成了一个约定:大家轮流收养这个1 岁的男婴,每家
一个月。如果孩子的父母找来,随时把孩子奉还。如果一直没有人前来认领,他们
要共同抚养他到18岁。

这趟连脊房子共五家,除了张古和那三个好心的太太,还有一家,那是一个寡
妇。

她叫连类,是小镇的头号美人。

连类是从外地嫁到小镇来的,不善言谈。她丈夫死很多年了。一根绳子,挂在
房梁上,吊死了,舌头吐多长。说起来,他死得特别不值得,好像没什么大事,只
是和连类拌了几句嘴。

从此,大家更无法知道连类的根底了。

丈夫死后,连类竟然没有回娘家,也没有再嫁,她一个人留在绝伦帝小镇上,
一直守着寡。

    虽然小镇很偏僻,但是这里的人很开明,他们都希望连类能够再找一个好男人,
一个女人确实不容易,而且她还那样年轻。

    可是,大家没有和连类交心的机会,因为她从不和大家来往,挺封闭的。

    她更不和17排房的邻居们来往,和17排房的几个女人偶尔走路碰见,只是简单
打个招呼,从不闲聊。

    她家挨着路,于是,她开了一个巴掌大的服装店,挣不了多少钱,仅仅是糊口
而已。

    几个女人把那男婴抱回来之后,李太太把连类叫出来了。她对连类说了她们几
个人的想法,问她参不参加她们的约定。

    连类好像极其排斥这个婴儿,她看都不看他一眼,连连说:“不不不,我不想
收养他。”

    李太太笑着说:“那好吧,以后我们是他妈妈,你就是他阿姨。”

    然后,连类低头就走了。她始终没有看那个男婴一眼。

    心直口快的李太太第一个做这个男婴的母亲。

    男婴的衣服,名字,生辰八字,什么都没有带来,赤裸裸一个婴儿身。说他1
岁,没有任何依据,仅仅是从他身体的大小估计。

    如果是正常的孩子,这么大已经会说一些话了,可是他不会。他一直愣愣地看
着面前这几个陌生的女人,似乎很恐慌。

    李太太把他抱回家,给他煮了一碗米粥,还拌进了蔬菜末和精肉丁。

    他吃的时候,把肉都吐出来,把米粥和菜都吃光了,之后,还呜呜咿咿地伸手
要。

    李太太很高兴,她知道,只要孩子要吃的就没什么大毛病。接着,她又给他冲
了一杯牛奶。

    她数了数,这个男婴上下总共长了8 颗牙。

    李麻的儿子4 岁了,叫熊熊。他认真地问妈妈:“你为什么给他吃饭?他也是
你儿子吗?”

    李太太对他说:“熊熊,从今天起,他就是你弟弟,你不许欺负他。”

    熊熊似乎不太喜欢这个丑弟弟,他不情愿地说:“我不要他当弟弟。”

    吃饱了,男婴的情绪似乎好多了,蹒跚着爬上床,去抓熊熊的玩具。

    熊熊大声说:“别动,那是我的!”

    李太太严肃地对熊熊说:“你这样就不对了。这个孩子比你小,他没有妈妈,
没有玩具,多可怜。你应该爱护他。”

    熊熊的眼神仍然有敌意。

    那个男婴抓起熊熊的一个电动汽车玩起来。

    熊熊没办法,就把那个电动汽车留给了男婴,把另外的玩具都抱走了,放到了
别的房子里。

    李太太叹口气,温柔地对那个男婴说:“宝贝,你玩吧,玩够了妈妈给你换。”

    第二天一早,卞太太和慕容太太就来了。

    卞太太给男婴送来了几套小衣裤。慕容太太给男婴送来一只奶瓶,还有几袋奶
粉——她家这类物品太多了,迢迢根本用不完。

    李太太问卞太太:“你又没有小孩,怎么有这些小衣裤?”

    卞太太说:“都是我亲戚家的小孩穿过的旧衣服。”

    男婴见人多了,高兴起来,呜呜咿咿地叫,手舞足蹈。

    卞太太说:“咱得给这孩子起个名字吧?”

    李太太说:“是得起个名字。”然后,她对卞太太说:“你读过中专,你起吧。”

    卞太太说:“随便叫一个吧,不就是个名字吗?就叫叉吧。大名以后再说。说
不准哪天人家父母找来呢。”

    “好,就叫叉吧。”李太太一把抱起那个男婴,笑眯眯地逗他:“叉!叉!叉!
——”

    几个家庭主妇在一起聊天,说着说着话题就会越轨,开一些荤玩笑。

    慕容太太对李太太说:“你老公本来以为你很规矩,可是过一些日子他回来,
发现你把孩子都生下来了……”

    李太太说:“就算我出墙了,孩子也不可能长这么快呀!”

    慕容太太坏笑说:“鬼知道你什么时候背着他做过了。”

    李太太:“冤啊,你看我家除了李麻还有一个男人来过吗?”

    慕容太太:“今早上我还看见有一个卡车司机进来了呢!”

    李太太:“那是连类家的朋友,他的卡车水箱漏了,来讨一桶水。他本来是去
连类家的,连类家没有人。”

    卞太太凑热闹:“他是来讨水,但是干了什么就不好说喽。”

    李太太:“胡扯,他5 分钟就出去了。”

    慕容太太惊叹:“嗨,你们的动作挺快啊!”

    李太太:“你们这两个长舌妇,一会儿就被你们弄成真的啦!”

    卞太太和慕容太太就开心大笑。

    李太太说:“说真的,那个司机是个挺不错的人,他说,明天上午还路过这里,
去城里拉木头,下午返回来。咱们搭他的车去城里转转好不好?”

    卞太太最寂寞了,她老公是个生意人,一年四季在外面跑,留下她一个人在家
独守空帏。她说:“好哇,我早想买几件衣服了。”

    慕容太太犹豫了:“可是,我家迢迢……”

    李太太说:“放你婆婆家呗。”

    第二天早上,李太太给两个孩子吃完饭,对熊熊说:“今天你照看叉,妈妈去
赶集。别让他摸电线,别让他玩火。还要记住,你和他都不能出去,更不能到井边
玩。饿了,有饼干和牛奶。妈妈下午就回来。”

    熊熊懂事地点着头。

    那辆卡车来了,几个女人说说笑笑上了车,走了。

    这一天,她们在城里玩得很开心。她们买的一堆东西里,除了有一些婴孩用品,
剩下的就是一些在男人看来完全莫名其妙的东西,发夹啦,戒指啦,丝袜啦,口红
啦,皮包啦……

    她们返回来的时候,车在路上出了点故障,她们天黑才到家。

    虽然熊熊这孩子挺妥靠,但是李太太还是有点担心,她急匆匆赶回家。

    进了门,她看见熊熊在玩,他骑着小凳子当火车,“呜呜呜”地开。那个叉老
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她长舒一口气。

    熊熊看见妈妈回来,立即扑上来撒娇。

    叉好像也认识她了,呜呜咿咿地叫。

    她和两个孩子亲近了一阵,马上下厨做饭。

    经过这一天磨合,熊熊对叉好多了,李太太听见他对他说话的时候,变得很柔
和。孩子在一起玩玩就融洽了。李太太想。

    忙忙乎乎吃完了,已经很晚。

    李太太和两个孩子躺在炕上,关了灯。

    叉很快睡了。

    屋子里黑糊糊,只有靠窗子的地方有点白,那是微弱的月光。小镇的夜静极了。

    李太太抱着熊熊亲了一口,轻轻说:“熊熊真乖,都是大人了,可以照看弟弟
了,妈妈明天给你买苹果。”

    熊熊说:“我还要巧克力。”

    李太太说:“还有巧克力。”

    熊熊满意地枕着妈****臂弯闭上眼睛。

    过了一阵,熊熊忽然想起了什么,睁开眼,说:“妈妈,我听见他说话了。”

    李太太愣了愣:“谁说话了?”

    熊熊指指旁边的叉:“他。”

    “他不会说话。”

    “我听见他说了。”

    “说什么?”

    “他说,我掐死你。”

    “胡说!”

    “真的。中午我在床上看画册,他一个人在院子里玩,我听见他骂了一句——
我掐死你!”

    “他骂谁?”

    “院子里好像来了一只大猫,我趴窗户朝外看,只看见一条尾巴就没了。”

    一个4 岁孩子说的话怎么能相信呢?李太太笑了,她摸着熊熊的头说:“熊熊,
不能编谎话啊,不然就会被狼吃掉的。睡吧。”

    熊熊就不再说了,往妈妈肩窝钻了钻,闭上眼睛,睡了。

    他觉得那男婴有点不祥……
                  第三章

    停电的原因弄清楚了,或者说弄不清楚了——是电线断了,明显是被人剪断的,
不知是谁搞的鬼。

    电线断在小镇西边大约一公里远的地方。铁柱在追查这件事。

    铁柱是镇里的警察,一个鸡毛蒜皮什么都管的警察。尽管他的智商天生有点低,
可是大家都很信任他,因为他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叉的父母一直没有出现,他的身世还是一个深邃的谜。

    过了一段时间,李太太发现一个问题:这个男婴从来不哭。他最爱干的事是看
电视——才1 岁的孩子,他最大的爱好竟然是看电视!——假如大人有事情,把他
放在沙发上,他可以一个人不哭不闹地看一天。什么节目都行。

    开始的时候,李太太觉得他看什么节目都行。又过了一些日子,李太太渐渐发
现了一点区别:他好像更愿意看评书。就是那种穿长衫,拿折扇,桌子上放一块醒
木——话说,这个叫李二愣的匪兵,别着匣子枪,来到倭瓜村,想弄几只肥鸡……

    他竟然喜欢评书!

    电视里偶尔出现评书,李太太感觉他的眼睛就亮起来。

    有一次,叉在看电视,熊熊在旁边玩水枪。一个卡通片完了之后,又来了评书,
李太太顺手又给他换了一个卡通片。叉一动不动继续看。过了一阵,李太太出去洗
衣服。她偶尔进屋来,发现不知是谁又把电视换成了评书节目……

    这一天,叉有点发烧。晚上,李太太把他放在自己的被窝里,心疼地搂着他,
他的身子很烫人。

    熊熊有点委屈:“妈妈,不许你搂他睡!”

    这孩子对叉已经很友好了,可是他对妈妈搂叉睡觉还是很嫉妒。

    妈妈说:“弟弟病了。听话。”

    熊熊就郁郁地睡了。

    叉吃了药,也沉沉地睡了。

    大约是半夜,李太太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卡车司机又来了,他说他的卡车又
渴了,非常热,需要水。

    可是,李太太觉得,好像不是他的卡车渴了。

    她说:你为什么不去找连类呢?

    他说:她家锁着门。

    然后,他突然干渴异常地抱住了李太太,他的身子像开了锅的汽车水箱,火一
般烫人。

    他摸她的奶子。

    李太太觉得十分好奇,十分害羞,十分紧张,十分愧疚。

    她无意间看到,那个卡车司机的手小小的,白白的,嫩嫩的,像婴儿的手……

    这时候,她猛地醒了,她发现那个叉正用手抚摸她的奶子。

    她眯缝着眼睛偷偷看他,他醒着,眼神和平时不太一样,很陶醉。

    李太太觉得,他这可能是恋母情结,摸着女人的奶子,他就回到了依偎在亲生
母亲怀里的幸福时光……

    熊熊大了,很长时间没有孩子摸她的奶子了,她已经有点不习惯。她轻轻地把
叉的手移开了。

    她感觉这个男婴摸她摸得很熟练,有点不像一个婴儿的动作。

    这个直觉很罪恶,也很恐怖。

    五大三粗的李麻回来了。

    他看见家里多了一个丑丑的男婴,很高兴。

    他先亲够了熊熊,又大咧咧地抱起叉。可是,叉对他却好像有敌意,使劲地躲。

    李太太说:“看你一身腥臭气,孩子不喜欢你。快去洗个澡。”

    李麻哈哈地笑,把叉一下一下扔向高处。他的手很大,像两个簸箕,而叉在他
的手里显得很小,像一只狗崽子。

    这天晚上,熊熊睡在他自己的小床上,叉和李麻夫妻睡在炕上。

    我曾经这样注解“孩子”一词:一种睡前在中间睡后在旁边的小东西。果然是
这样。

    李麻夫妻睡前把叉放在中间,逗他玩。玩了一阵,叉就困了,偎在李太太的胳
膊弯里闭上了眼睛。李麻夫妻小声说着话,直到听见叉发出轻微的呼噜声,才关了
灯,迅速把他抱到了另一端。

    久别赛新婚。

    这对夫妻的身体都很棒,干柴烈火。

    李麻抚摸着太太光溜溜的身子,脸憋得通红。她肥硕的身体像河堤一样高大,
双乳像熟透的西红柿一样色情。

    李察的腹中翻腾着攀缘的渴望。

    终于,他插入太太,开始爬坡,像一只笨重的甲虫。

    熊熊已经长大了,他压制着声音。

    很快,太太的蜜穴就湿得一塌糊涂。

    终于,他登峰造极,满眼惊雷闪电,有一道闪电击中了他,他通体狂抖不已,
玉液银浆喷射而出。

    就在这时候,一双眼睛跳进他的眼睛,他猛然从最高峰跌落下来。

    是男婴。

    是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己家的男婴。

    他在黑暗中睁着双眼,一眨一眨,冷静地观看着这对健壮男女做爱的过程。

    李太太感觉有点不对头,轻声问他:“怎么了?”

    李麻躺在炕上,阳具一下就软了,像棉花。他用下巴朝她身后的方向示意了一
下,低低地说:“那个孩子醒着。”

    李太太转过头,看见叉闭着眼睛。

    李麻是个粗人,他很快就忘掉了这件事。

    尽管叉对他有点排斥,李麻还是很喜欢他。他下班回来,经常给叉买一些好玩
的东西,比如水枪和哨子之类。

    闲暇时,他经常教叉说话:“爸爸!”

    叉:“呜咿。”

    李麻:“妈妈!”

    叉:“呜咿。”

    李麻:“爸爸!爸爸!”

    叉:“呜咿。”

    李麻:“妈妈!妈妈!”

    叉:“呜咿。”

    李麻再教,叉已经不耐烦,挣脱李麻下地玩去了。

    这一天晚上,天很阴,好像要下雨。

    李麻夫妻把熊熊和叉都哄睡之后,开始做爱。

    这时候已经快半夜了。房子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李麻觉得这样的环境
才安全,才尽兴。

    他在太太身上像打夯一样运动。

    又是在他逼近高潮的时候,突然天空亮起一道闪电。李麻警觉地朝那个男婴睡
觉的方向看了一眼,竟然又看见了那双黑亮的眼睛。

    闪电一闪即逝。

    那双眼睛一闪即逝。

    李麻沸腾的血一下子就冷却了。他从太太身上翻下来,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男婴
睡觉的位置,突然把灯打开。

    男婴睡得很香甜,像雪花一样安静。他皱着眉想,难道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太太挡住眼睛问:“你看什么?”

    李麻把灯关掉,陷入黑暗中,他什么都没有说。

                           第四章 没有源头的哭

    一个月后,这个男婴转到了卞太太家。

    卞太太的老公还没有回来。她没有孩子,很寂寞,早盼着叉快点轮到自己家了。
她提前买回了很多玩具。

    把叉领回家的路上,她高兴得蹦蹦跳跳,像个孩子。

    进了家,她拿积木给叉玩。他摆了几次,都倒了,就不太感兴趣了。

    卞太太收起积木,又递给他花皮球。

    他笨笨地踢,踢不准。很快也不想玩了。

    卞太太又拿出一本画册。

    他翻起来。这次他专注的时间比较长。后来,他把画册也扔到了一旁。

    卞太太收起玩具,对他说:“叉,现在呢,我就是你的妈妈了,你要乖。你乖
的话,喜欢吃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

    晚上,卞太太按李太太嘱咐的那样,把便盆放在他的小床下,对他说:“半夜
拉屎撒尿就用这个盆,记住了?”

    叉似乎对卞太太家的电脑更感兴趣,他一次次跑到它的键盘前,伸出小手去摆
弄。

    天要黑的时候,张古打字打累了,出门到院子里活动身体。

    西天还有一抹暗暗的血红。

    他偶尔朝卞太太家的院子看了看。卞太太家没有开灯,可能是怕蚊子。在暮色
中,他看见卞太太家黑糊糊的窗子里,有一双眼睛,正静默地看着自己。

    他打个冷战,仔细看,竟是那个男婴。

    这眼神他见过一次,在停电的那个夜里,他发现他又离开他的时候。他感觉这
眼神很复杂,不像是一个婴儿的眼神。

    张古避开很复杂的眼神,继续伸臂弯腰踢腿。他想,也许是自己太多疑了。也
许这一切都是由于他当时狠心离开他,灵魂深处一直在不安……

    过一阵,张古又抬起头,看见那个男婴仍然在黑糊糊的窗子里看着自己。

    老实说,在内心深处,张古对这个最早他发现的男婴有几分惧怕。

    他尽可能回避他,可是,越回避越害怕。那男婴的眼神,时时刻刻闪现在他眼
前。

    你越离一个眼神远你就越觉得它飘忽。

    你越离一颗心远你就越觉得它叵测。

    你越离一个黑影远你就越觉得它有鬼气。

    张古突然想接近这个男婴。

    他想,他对这个不懂事的小孩儿,一定有一种误会。他要接近他的哭哭笑笑,
吃喝拉撒,摸清他的脾气,他的稚气。他要接近一个真实的他,粉碎这令他寝食难
安的错觉。

    可是,他没有勇气走近他,哪怕一次。

    这天上午,张古到市场买菜。

    回来时,他看见李太太和慕容太太在小镇汽车站等车。李太太跟他打招呼:
“买这么多好吃的,招待老丈人呀?”

    张古:“几个朋友要到我家来喝酒。你们去哪里?”

    李太太:“我们到城里去。”

    张古把吃的喝的准备齐全了。下午,他的几个朋友来了。其中有冯鲸。

    喝酒时,张古问:“那天断电查清楚了吗?”

    冯鲸说:“上哪儿查去!”

    全镇只有张古一个人固执地认为那天停电和男婴的出现有关系。

    朋友1 问:“听说停电那天你们17排房捡了一个男婴?”

    张古说:“是啊,怎么了?”

    1 说:“没什么。我只是听说,那个男婴从来不哭,很少见。”

    朋友2 说:“不会是机器人吧?肚子里装着定时炸弹……”

    朋友3 说:“你说的好像是一个手抄本里的情节,婴儿,定时炸弹,梅花党,
南京长江大桥,什么什么的。”

    张古打断他们:“别胡说。那是一个挺可怜的孩子。”

    冯鲸说:“我想起了最近我在网上认识的一个网友,她叫永远的婴儿。”

    张古的心一沉——永远的婴儿?

    冯鲸:“是一个美眉。”

    朋友2 :“现在的女孩子都装嫩——你们瞧这名字。”

    冯鲸:“她说,她之所以和我交朋友,是因为我的名字吸引了她。”

    朋友1 :“你叫什么?”

    冯鲸:“三减一等于几。”

    朋友3 :“现在的男人都装高深——你们再瞧这名字!”

    那天,大家喝了很多酒,唱起了歌。张古忘记了男婴那讨厌的眼神,跟大家一
起狂欢。他唱的是:一言不发,岿然不动,灰土土傻站着我是个秦俑。没有哭泣,
没有笑容,我生命的背景是一派火红。

    我想战天,我想斗地,我想抄起家伙砸出一堆喜剧。我想唱歌,我想吻你,我
想一步登天住进月亮里。

    琴心剑胆晶莹剔透,这辈子注定不长寿。哥哥请你慷慨一些借我一点酒,让我
轰轰烈烈献个丑。姐姐请你放弃贞洁拉拉我的手,让这人间的花儿红个透……“

    这是周德东的歌?——正确。不然我就不会花这么大篇幅写它了。

    它是我开篇那段歌词的前部分,好不好都请你原谅,写它的时候我正处在装腔
作势的年龄。其实很丢人——我的盒带只在一个地方畅销,那就是我的故乡绝伦帝。
那里的年轻人几乎都会唱我的歌。

    张古唱完,冯鲸说:“有一句歌词不吉利,应该该成——这辈子能活九十九。”

    ……闹到天黑之后,大家才散去。

    张古酒量不小,但是,他也有了些许醉意。他躺在床上,想起自己刚刚唱的歌
:这辈子注定不长寿……觉得确实有点晦气。

    他又想起了那个男婴,心里有点虚。机器人?

    突然,他醉眼朦胧地看见那个男婴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打了个冷战,一个鲤
鱼打挺站起来。

    卞太太抱着那个男婴急匆匆走进来。

    卞太太说:“张古,拜托,我婆婆心脏病犯了,正在抢救,我得到医院看护她。
你帮我照看一下孩子!”

    卞太太:“李太太和慕容太太都到城里去了。急死人!”

    卞太太:“我明天一大早就回来。”

    张古连连说:“没问题没问题。”

    卞太太把孩子放下,又急急忙忙跑回去拿来一只奶瓶和一袋奶粉。

    张古能说什么?说自己害怕这个孩子?

    人家收养这个男婴本来就是出于一颗善心,这男婴跟卞太太也没有任何关系,
你张古收留一夜都不行?再说,老人病了,远亲不如近邻,这点忙都不帮?还有,
人家是女人,丈夫不在家,遇到困难,你一个小伙子能袖手旁观?

    从哪个角度讲,张古都没法推脱。所以尽管他的内心很害怕,可他还是说“没
问题没问题”。

    卞太太说:“谢谢了。”然后,她转身就走了。

    屋里只剩下张古和那个男婴。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安排。

    很静。用一句老话形容就是: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

    男婴静静地坐在张古的床上。

    张古看了他一眼。他正看张古。他和他第一次这样近地面对面。

    那男婴像眼科大夫一样,仔仔细细地察看张古的左瞳孔。张古抖了一下,他当
即肯定:这个婴儿的眼神决不是婴儿的眼神!

    张古避开他的目光,想说点什么,但是不知怎么说。

    有两种说话方式。

    一种方式是像对婴儿那样柔柔地说:“叉,乖乖,在叔叔这里不要闹,让叔叔
抱着你……”

    这种语气张古觉得实在说不出口,因为他明明感到对方不是婴儿,他明明感到
他的婴儿表皮里包藏着另一个人,包藏着一个险恶的成年人。在只有男婴和张古的
情况下,他的眼神似乎也不掩饰这一点。对于这个巨大的秘密,他们在眼神里意会
神通。

    另一种方式是,张古干脆揭开面纱,直接和他谈判:“我知道你不是婴儿,你
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想全世界的人都不会知道,我只想问你,你要干什么?”

    但是,他的面前毕竟是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婴儿,假如他这样板着面孔向他发
问,自己都感到恐怖……

    终于,张古慢慢走到抽屉前,拿出一个口琴,递给叉,小声说:“叉,玩这个
吧。”——最后他还是采用了对婴儿说话的语气。这也证明了不管他多么肯定自己
的直觉,最终他对这个婴儿信任还是大于他的怀疑。

    叉不再看张古的左瞳孔,他接过口琴,摆弄一阵,并不会吹。

    张古拿过来,吹了几下,又给他。

    他学着吹,吹得乱七八糟。

    这时候,张古觉得他又很像一个婴儿了。

    过了一阵,张古在房间一角给他支了一张钢丝床——他不想和他一起睡。然后,
张古试探着给他脱衣服,说:“太晚了,我们睡觉吧。”

    他看了看张古,把口琴放下了。

    可能是在两个妈妈那里训练出来了,他很听话,让张古脱了衣服,乖乖躺进了
被窝。

    睡前,张古在他的床下摆放了一些软垫,防止他半夜掉下来。

    张古关了灯,屋子一下被黑暗淹没了。

    外面,那条狗又在门外叫起来:“汪!汪!汪!”张古不知道那是谁家的狗。
张古一次都没有见过它。只是,每天夜里它都到张古的门外叫。

    他和他在同一间屋子里。

    恐惧涌上张古的心头,他感到这个世界虚飘飘的,他想抓住一个固定的东西,
可是没有。

    他屏住呼吸,严密关注着男婴的动静。男婴无声无息,像一个哑谜。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那条狗停止了叫。屋里更安静了。

    张古全神贯注地听。

    “啪……”隐隐有木头干裂的声音:“唰,唰……”隐隐有虫子走在墙壁上的
声音:“咚咚咚……”隐隐有老鼠跑动的声音:“呼,呼……”隐隐有猪在圈里打
呼噜的声音:“嗒……”隐隐有水缸里冒泡的声音……

    张古十分疲惫,困意一阵阵袭来,他要合眼了。

    突然,他在黑暗中听见了另一个声音,是那个男婴发出的:呜呜咿咿。

    这莫名其妙的儿语让张古无比恐惧,他的睡意一点都没有了。

    那个男婴很快又没有任何动静了,可是,也没有呼吸声,一片死寂。

    张古屏住呼吸,继续聆听他。

    过了很久,张古实在挺不住了,又合上了眼睛。

    朦胧中,他听见那个男婴又开始发出了声音:呜呜咿咿哞哞,这次音节多了一
些,有点像念经。

    张古的心又一次被恐惧占据——假如男婴在梦中突然说出话来……想到这里,
张古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一动不敢动,把耳朵张得像饭盆那么大。

    过了一阵,男婴又没声音了。

    这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张古特别特别困,他的注意力稍微一放松,他的眼
皮就黏黏地沾在一起,一下滑进了梦乡……

    迷迷糊糊中,他又听到那个男婴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但是,他已经滑到梦乡的
湖底,再没有漂浮上来……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男婴慢慢坐起来。他的心开始
狂跳,想问他:你干什么?——可是,他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只好缩在被窝里,
观察他的下一步举动。他以为男婴一定会走过来,可是没有,他摸起他的随身听,
在黑暗中摆弄着。突然,他哭起来。他的声音特别难听,像野猫在叫。

    他不是从来不哭吗?

    张古害怕到了极点。他想悄悄跳下床,逃出去,可是身体却像被麻醉了一样,
不接受大脑支配,一点也动不了……

    早上,张古醒来时,那个男婴已经醒了,他躺在被窝里,手里拿着那个口琴在
玩,嘴里嘀咕着各种音节。

    卞太太来了。她的眼睛很红,一看就是没睡觉。

    “他哭了吗?”她进门就问。

    “没有,挺乖的。”张古说。

    “真是麻烦你了!”

    “哪的话。”

    卞太太一边对张古讲医院的事情,一边麻利地给叉穿衣服。

    她抱着男婴走出门的时候,张古发现那个男婴回头看了他的随身听一眼。

    卞太太抱着那个男婴走了。张古开始洗漱,又简单吃了些早点,骑自行车出门
去上班。

    今天他听的还是周德东的歌:琴心剑胆晶莹剔透,这辈子注定不会长寿……

    突然,周德东的歌声变成了一阵婴儿的哭声,那哭声古怪而凄厉:“呜哇!—
—呜哇!——”

    张古吓了一跳,差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

    他清清楚楚地记着,这盒带是他六个月前在小镇音像店买的,他听过无数遍,
没有任何问题。直到昨天下午他还从头至尾听过一遍,并没有这个声音。

    那么,是谁录上的?

    只有一个可能:昨夜,那个男婴在他睡熟之后,用随身听录下自己恐怖的哭声
……

    他想,难道昨夜自己做的那个梦是真的?又一想,哭声这么刺耳,自己不可能
不被惊醒啊!难道是那个男婴拿着他的随身听悄悄去屋外了?

    张古不寒而栗。

    到了单位之后,他一天都心不在焉,镇长问他几件事他都答非所问。他用手翻
来覆去地摆弄着那盘盒带,一直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果不弄个水落石出,
他会一直忐忑不安的。

    终于,他决定对卞太太说出这件事。

    他下班回家的时候,看见卞太太正在院子里和那个男婴玩秋千。他在院子外对
卞太太喊:“嫂子,你来一下,我跟你说件事。”

    他一边喊一边观察那个男婴的眼神,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玩得很专注。

    卞太太过来了。

    本来,张古想把他对那个孩子的怀疑都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全部咽回去。他
只是把随身听的事说了一遍,声音很低。

    卞太太听后不解地问:“有这样的事?你怀疑……”

    张古有点不好意思:“我只是想,是不是那个孩子昨夜哭了,胡乱按了我的录
音机,把哭声录进了盒带里……”

    “我们大家都没听见这个孩子哭过一次,都在为这件事感到奇怪呢。根本不可
能是他的哭声,一定是你自己搞错了。”卞太太说得很坚定。

    她又补充道:“一个1 岁的孩子,半夜哭的时候,胡乱抓起了录音机,又胡乱
按下了录音键……哪有这么巧的事!”

    张古干干地笑了笑,说:“那可能是我自己搞错了。”

    这时候,他的眼光越过卞太太的肩头看了那个男婴一眼,他正在秋千上朝他看,
那眼神说不清楚。

    莫名其妙的婴儿哭声一直没有找到解释。张古只好把那段恐怖的声音洗掉了。
哭声有十几分种,占用了两首歌的时间。之后,张古正常上班下班,日子无波无折。
似乎没事了。但是,张古心中的阴影却没有消散,它像乌云一样越来越厚重。

    最后,张古把那恐怖的声音归罪于哪个朋友的恶作剧——他必须调动各种理由
说服自己,否则怎么办呢?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很会欺骗自己。一生中,我们不知欺骗过自己多少次,因
此我们失掉了很多探寻真理的机会。

    又过了一段时间,张古渐渐淡忘了这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我们经常会忘掉一些事情,因此我们活得很幸福。但有时候不完全是这样。在
张古完全忘掉了这件事的时候,一次他上班去,刚刚走出家门,戴上随身听,猛然
听见一阵婴儿的笑声,那笑声极其古怪,极其刺耳。他万分惊恐,猛地把随身听摘
下摔到了地上!

    他下意识地朝卞太太家看去,那个孩子正在窗子里静静看着他……

    张古再一次断定:这一切都是他搞的鬼!
   第五章  你卖头发吗?

    张古觉得,他时时处于某种危险中,尽管他弄不清根底。而且,他认为整个小
镇都笼罩在某种不祥之中——这真是先见之明。

    他下定决心,要把这一切弄个明白。

    从此,他变得像侦探一样敏感,细心,富于推理性,充满想象力。

    首先,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查清在那个男婴出现的日子,总共有三个从外地
人到了绝伦帝小镇上。

    一个是木工社老张的侄女,她是一周后走的。

    一个是县里来的人,公事,住在政府招待所里,他是三日后走了。

    一个是江南来的老头,卖竹器的。他是绝伦帝小镇的老朋友了,每到这个季节
他都来做生意,大家很喜欢他。他现在还没有走。

    这几个人似乎都和那个男婴牵扯不到一起,都被排除了。

    但是,必须承认张古的思路是对的。而且,他做了大量细致的工作。

    这时候的张古已经买了一顶鸭舌帽,戴上了一副黑墨镜,而且还叼上了一只烟
斗。八小时工作之外,他就换上这身装束搞调查。

    他不想让任何人认出他来。

    这还不算,他走路的时候,总是竖起衣领挡住脸,总是用鸭舌帽和墨镜严严实
实地遮住眼睛……

    张古这个神秘的新形象在小镇的一个偏僻角落出现了,他鬼鬼祟祟地走着,自
己都觉得不是自己了,却有人远远地跟他打招呼:“嗨,张古,你去哪里呀?”

    是小镇文化站的站长,她叫刘亚丽。她骑着摩托车。

    ——真泄气。小镇太小了,互相太熟悉了。

    张古尴尬地说:“我,我……”

    刘亚丽终于没等到他的回答,摩托车已经“突突突”地开远了。

    后来,张古注意到最近发生了一个不被人注意的事件:小镇上莫名其妙出现了
一个收破烂的老太太。

    她六十多岁了,脸上的皱纹很深刻,双手很粗糙,一看就是吃苦的人。

    她第一次收的是铁柱家的废品,一些旧报纸和几个空酒瓶。她掏出钱来,都是
皱巴巴的小毛票。

    铁柱的母亲说:“不要钱了。”

    “那怎么行。”

    “废品,能值几个钱,你不来收我们也得扔掉。”

    “那谢谢了。”

    对于小镇的居民来说,她是个外来人,不容易,大家都挺同情她。

    后来,谁家有了旧纸、废铁、破鞋、绳头什么的,就装在塑料袋里,摆在门口,
等她拿走,到供销社卖掉。没有人要她钱。

    张古悄悄跟踪过这个老太太,他发觉她总好像心事重重,收废品三心二意。他
怀疑,收破烂仅仅是她的一个公开身份。

    这天,张古又一次跟在老太太的身后。

    她推着垃圾车朝前走,那车吱吱呀呀响。她走过一家又一家,拾起一个又一个
废品袋。她的嘴里慢悠悠地喊着:“收破烂喽。”

    一个孩子跑出来,送来两个酒瓶。老太太给了孩子几张小毛票,那孩子乐颠颠
地装进口袋,跑开了——这是孩子惟一的正当收入,他们要用这些钱偷偷买爸爸妈
妈不许买的东西。

    然后她继续走。

    到了17排房,她绕开了。

    张古忽然想到,这个老太太从没有到17排房来收过废品。为什么?

    张古一下就联想到那个男婴——她与那个男婴有关系!

    张古突然冲动起来,他要叫住她,单刀直入问个明白。她毕竟是成年人,有什
么话都可以谈,当面锣对面鼓。而那个男婴,简直把张古变成了聋子和哑巴。

    张古说话了:“喂!请你站一下!”

    那个老太太慢慢地站住,回过头来。

    张古走过去,停在她的面前。他第一次和她这么近,他把她看得清清楚楚。张
古发现,不知是五官,还是神态,这个老太太竟和那个男婴竟有点相似。

    她直直地看着张古。

    张古开门见山地问:“你听说过17排房收养的那个男婴吗?”

    老太太的脸像木头一样毫无反应,她淡淡地说:“什么男婴?我不知道。”

    然后,她不客气地转过身去,推着垃圾车走了。走出几步,她又回过头来,突
然问:“你为什么跟着我?”

    张古一下有点慌乱:“我……”

    老太太:“你买废品吗?”

    张古:“我不买。”

    老太太返回来,一步步走近他:“那你卖废品吗?”

    张古有点结巴了:“不,我没有。”

    老太太停了停,轻轻地说:“你有的。”然后,她指了指垃圾车,里面有一堆
乱蓬蓬的头发,人的头发,可能是在发廊收来的,裹着厚厚的尘土。她说:“你看,
我还收头发呢。”

    张古确实好长时间没有理发了,他的头发很长。他讪讪地说:“我没事儿卖什
么头发呀?”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不卖就算了。”说完,她又走了。这次她再没有回
头。

    一阵风吹过,张古的长发飘动起来,他感到天灵盖发冷。他站在原地,一直看
她推着垃圾车吱呀吱呀地走远……

    他在琢磨,这个老太太什么地方和那个男婴长得像。

    他在品味她的表情,以及她刚才说的所有话。

    这天夜里,张古做噩梦了。

    黑暗中,有一个人在他头顶转悠。他惊恐地坐起来:“谁!”

    正是那个老太太,她小声说:“嘘——别说话,是我。”

    张古说:“你来干什么?”

    她说:“我来收你的头发呀。”

    张古果然看见她的手里拿着一把剪刀,闪闪发光。他说:“你滚开!”

    她没有生气,低头从兜里掏出一叠一叠脏兮兮的小毛票,递向张古,说:“我
把这些钱都给你。”

    这时候,她的老眼炯炯发光,上下打量张古,流着涎水说:“你的身上有很多
值钱的东西,浑身都是宝哇。”

    接着,她神秘兮兮地说:“我除了收头发,还收指甲,还收眼珠,还收……”

    她朝窗外看看,更加压低声音:“我还收心肝肺。”

    张古已经吓得抖成一团:“你去屠宰厂吧,我不卖!”

    她说:“猪鬃哪有你的头发好呀?”

    他开始求饶了:“你放过我吧……”

    她耐心地说:“你不懂道理吗?秋天到了,我就要割你的麦子。指甲长了,我
就要剪你的指甲……”

    他惊慌地用被子死死蒙住头。

    她轻轻掀开被子,说:“还有一句呢——阳寿没了,我就要索你的命。”

    然后,她轻轻按住张古的脑袋,开始剪。她的手法极其灵活,一看就是这类技
术的权威。那把亮闪闪的剪子上下翻飞,从四面八方围剿张古。他傻傻地看着,身
子一点都动不了。

    “嚓嚓——”他的头发没了。

    “嚓嚓——”他的眉毛没了。

    “嚓嚓——”他的两只耳朵掉了。

    “嚓嚓——”他的鼻子掉了。

    “嚓嚓——”他的两只眼珠掉了。

    “嚓嚓——”他的心肝肺都掉了。

    他只剩下喉咙了,他竭尽全力地喊了一声:“救命啊!——”

    那剪刀立即又对准了他的喉咙……
第六章 永远的婴儿

    这天下班后,张古找到冯鲸,问他:“那个永远的婴儿又出现了吗?”

    “怎么了?”

    “我觉得她可疑。”张古对冯鲸描述过那个诡异的男婴。

    “别疑神疑鬼。我们都进入恋爱阶段了!”

    “你们见过面了?”

    “没有。”

    “没见过面谈什么恋爱?”

    “你太土鳖了。”

    “我不想跟你斗嘴,我只想知道那个永远的婴儿在网上跟你聊些什么。”

    “我们每个周二的晚上都在网上碰头,12点,约好的。我们聊天的地点叫——
三两个人。”

    每个周二?

    张古从冯鲸那里回来,在17排房看见了镇长,他刚刚从卞太太家里出来,卞太
太在后面送他。

    张古:“镇长。”

    镇长:“小张啊,是不是和女孩子约会去了?”

    张古:“你不帮我介绍,我上哪里找去呀。镇长,到我家坐坐吧。”

    镇长:“不去了,我还有事儿。”

    卞太太对张古说:“镇长听说我们收养了一个孤儿,特意来看望。”

    镇长回头对卞太太说:“有什么困难可以跟镇政府说,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

    卞太太:“没什么困难,多一张嘴而已。”

    镇长:“另外,别忘了通过正规手续给这个小孩报个户口。”

    卞太太:“这几天我就去。”

    浓眉大眼、平易近人的镇长走了。

    他是一个好镇长,办大事有魄力,对小事很细心。绝伦帝小镇的人都很佩服他。

    镇长走后,张古问:“嫂子,我问你一件事——夜里你在家吗?”

    卞太太有点疑惑,笑了:“怎么了?”

    张古马上意识到这句话有点误会——卞太太老公不在家,自己又是单身小伙子。
他补充道:“我是问,以前每个周二的夜里你都在不在?”

    卞太太说:“经常不在。”

    张古的心猛地跳起来:“你……”

    卞太太有点不好意思:“玩麻将。”

    张古:“为什么非得是周二呢?”

    卞太太:“有时候周四也玩。李太太,慕容太太,还有我,三缺一。另一个牌
友是9 排的那个话务员,她周三和周五白天休假,因此我们就在周二或者周四晚上
玩,我们一玩就玩通宵的。”

    张古:“那叉呢?”

    卞太太:“我把他哄睡了再走。”

    张古:“噢,是这样。”

    卞太太:“张古,你怎么最近显得这么神秘?连装束都变了。”

    张古笑了笑。

    卞太太:“没事了?”

    张古:“没事了。”

    卞太太走之后,张古的心中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真的是他?

    巨大的恐怖又朝张古逼近了一大步。

    但是,卞太太的话并不能证明永远的婴儿百分之百就是那个男婴。如果卞太太
固定每个周二不在家,那么他基本上就可以肯定自己的猜疑了。可是,她每周有两
个晚上不在家,叉为什么周四不与三减一等于几聊呢?难道,永远的婴儿每个周二
和三减一等于几聊天真的是一个巧合?

    这复杂的问题让业余的张侦探难以判断。

    到了周二的12点,张古准时进入“三两个人”聊天室,他要在屏幕上看一看那
个永远的婴儿说些什么。

    奇怪的是,他在网上转了几个小时,就是不见那个永远的婴儿出现。

    张古气得差点把电脑砸了。

    天亮了,张古给冯鲸打电话:“怎么回事?她为什么没出现?”

    冯鲸:“我也不知道。可能她不在家。”

    张古很沮丧:“下次,你再遇见她,把你们聊天的内容给我留个记录。”

    下一个周二,张古没有在电脑前监视,那个永远的婴儿就在网上出现了。

    三减一等于几:你好!上周二你去哪了?

    永远的婴儿:考试,临阵磨枪。抱歉,让你空等了一晚上。

    三减一等于几:只要你不让我等你一千零一夜就行。

    永远的婴儿:我不是那么无情的人。

    三减一等于几:考试过关了?

    永远的婴儿:我老爸是当权者,走旁门。

    三减一等于几:有一天我是不是要见他?

    永远的婴儿:私奔的话就免了这个环节。

    三减一等于几:我想先见见你。

    永远的婴儿:还信不过我的性别呀?

    三减一等于几:一万分地相信。每次你出现,我的机器都有香气。

    永远的婴儿:妈妈说,我的眉毛很漂亮。

    三减一等于几:外貌和灵魂有什么联系吗?

    永远的婴儿:丑人内心肯定险恶。

    三减一等于几:我不苟同你。

    永远的婴儿:你会上当的。

    三减一等于几: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永远的婴儿:我喜欢婴儿呀。

    三减一等于几:充满母爱?

    永远的婴儿:你不喜欢吗?

    三减一等于几:我可能只喜欢自己的孩子。

    永远的婴儿:你母亲就是你前世的婴孩。你的婴孩就是你来生的母亲。

    三减一等于几:真让人感动!

    永远的婴儿:这跟轮回不是一回事。

    都是类似的对话。

    换了别人早灰心了。但是张古没有松懈,他字斟句酌,一直往后看。最后他们
说——三减一等于几:这个聊天室就剩下咱们两个人啦。

    永远的婴儿:这个世界就剩下咱们两个人啦。

    三减一等于几:我喜欢这样的宁静。

    永远的婴儿:有点冷。

    三减一等于几:你是寂寞。

    永远的婴儿:离开吧。

    三减一等于几:再聊一会儿呗。

    永远的婴儿: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对任何人披露我们的交往。

    三减一等于几:没有的事啊!

    永远的婴儿:再见。……

    从这些对话里似乎看不出什么来。

    难道这个永远的婴儿真是一个女孩?网上比这更奇怪的名字多如牛毛。

    只是,她最后说的那句“以后不要对任何人披露我们的交往”让张古感到骇异。
第七章  井

    慕容太太的丈夫是个军人。

    他的驻地在草原上。那地方很远,好像叫什么红格尔。他现在不够级别,还不
能带家属,夫妻俩只好两地分居。

    他一年探一次家。

    迢迢出生以后,只见过爸爸一面。

    迢迢出生时才3 斤重,身体状况一直很不好。她厌食,经常生病。慕容太太带
她到医院看过很多次,没什么实质性的病,就是体质弱。

    全家人把迢迢当成掌上明珠,特别娇惯,她要什么给什么。全家人包括迢迢的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这一天,慕容太太把那个男婴抱回了家。没想到,迢迢见了那个男婴,“哇”
地一声大哭起来,使劲朝妈妈身后躲,极其恐惧的样子。

    她已经会说一点点话,她一边大哭一边指着那个男婴,惊骇地说:“妈妈妈妈,
打!打他!”……

    “你这孩子,怕什么呀?”慕容太太不解地问。

    “打!打他!”迢迢哭得更厉害了……

    那天,迢迢一直躲避那个男婴,一直哭闹不止,怎么哄都哄不好。

    慕容太太很着急,她弄不明白,迢迢怎么见了这个男婴之后就像受到了巨大惊
吓似的?

    过了几天,迢迢似乎好了点,不再哭闹了,但是她还是不肯跟那个男婴玩。

    又过了几天,迢迢勉强跟那个男婴在一起玩了,却没有消除对他的排斥,什么
玩具都不让他碰。

    一次,为了抢夺一个布娃娃,他俩打起来。慕容太太急忙过来把男婴抱到一旁。

    布娃娃到底落在了男婴的手里。

    迢迢哇哇大哭,她指着男婴还是说:“妈妈妈妈,打,打他!”

    慕容太太又拿来一个布老虎,塞给迢迢:“迢迢乖,玩这个。”

    迢迢哭得更厉害了,指着那个男婴说:“打!打他!”

    慕容太太没办法,就过来对男婴说:“妹妹哭了,你把这个布娃娃给她,听话。”

    男婴不说话,把布娃娃扔在了地上。慕容太太捡起来,吹了吹灰土,给了迢迢。


    迢迢委屈地拿起布娃娃,一个人玩去了。

    慕容太太把男婴放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找了一个动画片,说:“咱们看电视,
看动画片,可好看了。”

    迢迢蹒跚地走过来,“啪”地闭了电视。然后,她敌意地看着那个男婴。她这
几天刚刚学会开关电视机。

    男婴指着迢迢,对慕容太太“呜呜咿咿”地说着什么,好像在告状。

    慕容太太又打开电视,对迢迢说:“迢迢,你这样做是不对的。”

    迢迢很犟,又一次闭了电视。

    慕容太太叹口气,强行把迢迢抱到卧室去。她回来正要为男婴打开电视,就传
来迢迢惊天动地的哭声。

    没办法,慕容太太只好说:“叉,咱不看了。”

    男婴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

    晚上,慕容太太把迢迢放在自己的左边,把男婴放在自己的右边。

    迢迢还在吃奶。她扒开妈****内衣,小嘴裹住妈****一只奶头,吸吮。

    男婴在另一边老老实实地看。

    慕容太太的心中有一点难过,就问:“叉,你吃吗?”

    男婴还在看,他的嗓子微微动了动。

    慕容太太用一只胳膊把他的脑袋抱起来,让他吃另一个奶头。

    迢迢大哭,奋力推男婴。推不走,她就狠狠挠了他一下。那男婴的小脸上立即
就有了几条指甲印,慕容太太吓得赶快把他推开了。

    男婴仍然没有哭,他愣愣地看迢迢。

    慕容太太对迢迢说:“你怎么能欺负人呢?坏孩子!”

    迢迢哭得更委屈了,蹬着腿。

    慕容太太只好抱住她:“好了,别哭了,妈妈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吗?”

    迢迢还在哭。

    慕容太太说:“你要什么?妈妈都给你。”

    迢迢想了想,止住了哭,抽抽搭搭地说:“我要吃糖!”

    不管怎么娇惯,平时慕容太太从不给迢迢吃糖,她天生气管就不好,总咳嗽。

    慕容太太严肃地摆摆手:“就是不能吃糖,牙会黑的。”

    迢迢又张开嘴大哭起来。

    慕容太太:“好吧,小祖宗,我给你拿去。”说着,她下床拿了一颗糖,剥开,
递给迢迢。

    迢迢吃了糖,好像心满意足了。心满意足了一阵子,她又看见了男婴,立即不
高兴了,用手做着打他的动作,说:“不要!不要!”

    “好,不要他。”慕容太太一边说一边伸手把灯关掉,说:“那个小孩走了。”

    迢迢没有怀疑,她幸福地抱住了妈妈……

    睡到半夜,起风了,窗户被吹得“啪啦啪啦”响。

    迢迢在睡梦中又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哭闹起来。慕容太太被惊醒了,她抱
起迢迢轻轻地悠,为她哼着摇篮曲。可是她还是哭,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妈妈
妈妈,打!打他!……”

    房子里漆黑。慕容太太有点瘮。

    最近,慕容太太总想,迢迢这样霸道,不容人,长大怎么办?

    其实,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大约半个月之后,迢迢就和男婴玩到一起了。

    慕容太太正在为戍边的老公织一件毛衣。她抬头看窗外,迢迢正和男婴一起追
气球。那是一只绿色的气球,而迢迢和男婴都穿着红色的衣服,一幅鲜艳的孩童嬉
戏图。

    迢迢在咯咯笑,男婴也在咯咯笑。天瓦蓝瓦蓝的。

    慕容太太感到生活很美好。

    当她又一次抬起头的时候,却吓得大惊失色——两个孩子追随那只绿色的气球,
跑到了院子外的井边!

    那井是17排房的公共汲水点。

    迢迢离那井只有一尺远,一转身就会掉下去。而那个男婴正趴在井边朝里望。

    慕容太太想喊又不敢喊,她不敢惊吓他们。她屏着呼吸向两个孩子走去,一边
走双腿一边不停地抖。

    她悄悄来到他们身边,猛地把男婴抱起来,又用另一条胳膊夹起迢迢。

    回到屋子里,慕容太太把两个孩子狠狠训斥了一番。

    迢迢大哭。那个男婴则吓得缩到屋角,老老实实地看着慕容太太……

    自从这次以后,迢迢和男婴再也不敢去井边玩了。

    慕容太太的家没有电脑。小镇有电脑的人家极少。

    张古觉得,这下终于可以弄清楚永远的婴儿到底是谁了。

    他打电话问冯鲸:“最近,那个永远的婴儿还在网上跟你碰头吗?”

    冯鲸:“没有啊。”

    张古:“这就对了。”

    冯鲸:“为什么?她说她又要考试。”

    张古:“那是骗你——永远的婴儿最近到慕容太太家了,慕容太太家没有电脑!”

    冯鲸:“真吓人。”

    张古:“不信走着瞧,你的美眉最近不会有任何消息。”

    可是,过了几天,冯鲸却给张古打来电话,他笑着说:“你别乱猜疑了。昨天,
我们又聊了半宿。”

    张古动摇了:真的是自己搞错了?

    如果永远的婴儿真的是那个男婴的话,只有一种可能:他在周二的夜里,等慕
容太太和卞太太都去打麻将的时候,悄悄潜入卞太太的家,进入那个另类世界和三
减一等于几碰头——小镇很安宁,夜不闭户是经常的事。

    张古想象:在这个人声鼎沸、阳光普照的人世间,阴暗潮湿冰冷的男婴很孤独。

    在这个世界上,平等的人们都拥有话语权,所有人都在“呱唧呱唧”说话,有
人说的是良言,有人说的是废话。只有他不能说,一个字都不能说,他只有耳朵,
天天听别人“呱唧呱唧”。

    只有在网上,在那个隐形的虚拟世界里,他才敢撕破婴儿的表皮,开口说话。

    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三减一等于几一个人和他聊天。

    前一段时间,男婴没有电脑了,他像吸血鬼好长时间没有喝到血一样,脸色纸
白,奄奄一息。最后,他终于熬不住了,趁卞太太不在,偷偷溜进她的家……

    张古觉得,假如这种猜测成立,那么就说明这个男婴还曾经潜入过自己的家,
随身听里那个婴儿古怪的笑声就是佐证。

    张古走到房间外,深深吸了一口阳光。

    阳光暖洋洋,让人心里很踏实。这一刻,张古又对自己的想象表示怀疑了。

    的确,他的一切不祥预感仅仅是预感而已。到目前为止,小镇很太平,没出什
么事。没有人莫名其妙地死亡,没有地震,没有瘟疫,没有谁疯掉……只是他的随
身听里出现了莫名其妙的声音,那算什么事呢?鬼知道是不是周德东的盒带出了什
么问题!说不准,就是冯鲸搞的鬼呢。这个鬼东西不是还用“三减一等于几”这个
算术题吓过自己吗?

    慕容太太抱着那个男婴溜达过来。

    天很蓝,云很白,风很轻。在这样好的天气里,连仇人都会相亲相爱。

    她跟张古打招呼:“没上班呀?”

    张古笑了笑,说:“休假。”

    她停到张古跟前,放下那个男婴。

    地上有几只鸡雏在觅食。那个男婴穿着开裆裤,兴奋地挥动小手,“呜咿呜咿”
地叫。但是,他站在原地,不敢靠近那些鸡雏一步,只是做出打的样子向那些小生
灵示威。

    慕容太太喜滋滋地看着他说:“这孩子很聪明,刚来的时候根本不会玩积木,
现在他都能摞很高了。”

    接着,她情不自禁地讲起他的一些充满童趣的小故事,她觉得十分好玩,讲着
讲着自己都笑起来。

    张古不觉得有多好玩,不过,这时候他觉得叉真的是一个婴儿。

    迢迢对男婴的排斥一直没有根除。

    她经常为抢夺一个电动汽车,或者开关电视机,把男婴挠出血。

    可是,男婴没有打过迢迢。他的个头比迢迢高一点,他的力气也应该比迢迢大,
但是他从来不还手。迢迢挠他,他就朝后缩。

    大家都夸男婴懂事。

    迢迢的惊吓一直没有平服,夜里她还是没完没了地哭,嘴里喊着:“妈妈,打!
打他!”……

    慕容太太把迢迢对男婴的排斥当笑话讲给大家。孩子的事情,没有人太在意。

    只有一个人听了后感到很惊怵,他就是张古。

    他的脑海里突然迸出一个可怕的假想:小镇上并不是只有一个男婴,而是有两
个,明处有一个,暗处还有一个。或者是一个在外面,一个在里面!迢迢一定是看
见男婴身后挡着的那个了,或者她一定是看见男婴里面包藏的那个了……

    他为这个假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上次,慕容太太跟李太太到城里去,买回了一块布料,葱绿色,很鲜嫩,她想
用它缝制一条连衣裙。

    最近,老公要探家,她要打扮得漂漂亮亮。

    喂饱了两个孩子,慕容太太在床上摆了一堆玩具让他们玩,然后,她拿出那块
布料,出门到连类的服装店去了。

    只有一百米远,她把布料送过去,再量量身体的尺寸,用不了10分钟。

    连类把她的家隔成两个房间,外面做服装店。通过一个门进去,就是连类的生
活空间。

    慕容太太进了服装店,连类没在。慕容太太朝里面喊了一声:“连类!”

    没有人应。

    她又喊了一声:“连类!”

    还是没有人应。

    她只好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又喊了一声:“连类,你在吗?”

    这次,她听见连类在里面说话了:“是慕容太太吗?你等一下。”

    慕容太太就没有走。大约过了5 分钟,连类才走出来。慕容太太觉得里面好像
还有一个人。她感到很奇怪:连类在里面干什么呢?

    慕容太太:“连类,我来做一条连衣裙。”

    连类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说:“这布料真漂亮,挺贵吧?”

    慕容太太:“其实很便宜的。”

    连类四处找软尺。她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反复在一个地方翻了好几遍。

    终于找到了。她开始为慕容太太量身。慕容太太叮嘱她不要做得太瘦……

    然后,慕容太太就回家了。

    她家的院子很宁静,和平时一样。悲剧没有任何征兆。

    她走进屋子,看见那个男婴还在床上玩玩具。他使劲地揪着一只玩具兔子的耳
朵,好像要把那耳朵揪下来。

    迢迢不见了。

    慕容太太就有点发憷。

    她急步到各个房间看了看,没有!地窖里,床底下,窗帘后,衣柜中,都没有。
她傻了:“迢迢!——迢迢!——”

    没有回音。

    她跑到院子里,院子里空空荡荡。“迢迢!——迢迢!——”

    她的眼睛一下就看到了那眼井。她几乎在那一刻断定了心爱的女儿就在那里面。

    她的腿剧烈地抖动起来,费好大的力气才迈开步子。

    来到井边,她朝里望去,一眼就看见了那红色的衣服。那是她的女儿。她好像
是头朝下掉下去的。

    慕容太太一下就瘫倒在地,嚎叫道:“救命啊!!!——”

    李麻是第一个跑过来的。

    邻居们很快都跑过来了。

    李麻腰上系着绳子,迅速下到井底,把可怜的迢迢抱上来。

    迢迢的肚子不大,她没有喝多少水,她是被呛死的,鼻孔渗出几滴黑黑的血。
她额头的血多一些,那是掉下去磕的。

    她已经死了。慕容太太当场昏过去。

    大家赶紧掐她的人中,忙乎半天,她终于醒来了,抱紧迢迢号啕大哭,又背过
气去……

    迢迢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来了,他们肝肠寸断,哭成一团。那情景极为凄惨。
后来,迢迢的尸体被放在她自己的小床上。

    邻居们静默而立,所有的女人都哭了。

    那个男婴好像第一次见到这种场合,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他老老实实地缩在
床角,胆怯地看着这一切。

    张古也在场。他在痛苦地思索:这男婴到底有几个?

    出事了,慕容太太家没有人照顾男婴,就把他提前送到了李太太家。迢迢的爸
爸接到了电报,很快飞回来。这个可怜的人,他只和女儿见过一面。他椎心泣血,
一言不发,默默地处理着后事。迢迢的骨灰撒在了那个井里。17排房的居民一起动
手把那个井填了,它成了迢迢的坟墓。大家不可能再饮用溺死迢迢的水。又凿了一
眼井。迢迢的爸爸破例在家多呆了一些日子,陪太太。她从早哭到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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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2-30 22:21:45 |只看该作者

梅姐

一、 死亡·死亡

    梅姐的全名叫冯秀梅,很普通的一个名字。
    梅姐比我大三岁,是我们村最漂亮的姑娘。
    梅姐是我们家的左街坊。
    我们家的右边住着一个叫黑子的小伙子,我叫他黑哥。
黑子和梅姐自小青梅竹马,高中毕业以后便订了婚。这个过程在村里人看来就像每天三顿饭一样自然和顺理成章;那年黑子考上了大学,梅姐到北京打工去了,一切都那么平静而单调,一如父辈里眼里的生活。
听到梅姐死亡的消息是在高二的暑假里。梅姐是服毒死的,据说是因为黑子的负心。至于黑子由追求到抛弃梅姐由痴情到绝望的过程,我们随便找一部言情片来看看就可以了,这里不再赘述。
梅姐的遗体运回来以后便草草的埋掉了。入殓的时候我也在场。我看到梅姐的脸上安静而从容,似乎还带有一丝微笑,但是当棺盖即将叩上的一霎那,我的心突然一紧,因为我隐约看到梅姐脸上的微笑一瞬间变成了狞笑。
其时黑子也放假在家,但是那几天他一直没有露面,据说事后黑子家给了梅姐家一些经济上的补偿,但是梅姐的家人似乎并不买帐,一直声称要让黑子偿命。这也许是黑子不敢露面的原因之一。
梅姐自杀事件一度成了村里最时髦的谈资,但是几天以后便渐渐淡化了。要不是黑子父母的突然死亡,人们很快就要把梅姐从记忆里抹掉了。
黑子的父母死于食物中毒。经法医证实,食物中含有一种叫做“1059”的剧毒农药。
黑子那天晚上没有吃饭(那几天他几乎处于绝食的状态);黑子的奶奶只吃了两个煮鸡蛋;饭是黑子的母亲做的,他没有理由给自己投毒;于是调查的重点自然而然地指向了梅姐的家人……
以后的一段时间村里人的想象力变得空前活跃起来,各种假设和传说层出不穷,最流行的就是“冤魂报复说”:有人说在傍晚和黎明的时候常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在梅姐的坟前飘忽,体形与梅姐一般无二;也有人说半夜的时候曾有一个白衣女人跪在黑子的房后哭泣,声音酷似梅姐……
类似的说法很快成了舆论的主流,整个村子似乎弥漫起了一股恐怖的气息。
再大的恐怖莫过于身临其境,而我偏偏就如此“幸运”。

二、 奶奶·照片

那天晚饭过后,黑子来找我。
   “跟我去做个伴吧,捎带给你补补课。”黑子本就黑涩的脸现在变得更加晦暗,如同抹了一层干黄酱。
这几天我的脑海里总在浮现梅姐入殓时那张突然狞笑起来的脸,冥冥中我觉得梅姐似乎并没有死;加上黑子父母的突然死亡,我更加坚信其中必定隐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现在黑子为我提供了揭开这个秘密的机会,我的心突然兴奋起来。
我和父母打了个招呼,便和黑子回家了。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黑子。我觉得黑子除了学习好之外,几乎一无是处,真想不到当初梅姐是怎么看上他的;还有一点原因可能是处于青春期的我对梅姐的一点朦胧的爱慕而引起的对黑子的嫉妒。
黑子家里只剩下了黑子和他的奶奶。黑子的奶奶快八十岁了,一直瘫痪在床;她当年曾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仙姑”,自从老伴去世以后,便“金盆洗手”了。
我怕这个老太太。
记得一年前我去找黑子。刚走进外屋,就听见黑子的奶奶正在里屋和人聊天,说得津津有味;但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发现竟然只有她一个人,正冲着炕头嘿嘿直笑,蓬松的花白头发遮住了半边脸,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诡异。他见我走了进来,便问我是不是来接她了,又问我在“望乡台”都看到谁了,让我觉得她是在和我背后的另一个人说话。我只觉得毛孔发榨,仓皇逃了出去。后来问过母亲才知道,“望乡台”原来是阴间和阳间交界的地方。
我从此再没去过黑子家。
黑子家的房屋结构在我们那称作“一明两暗”。中间是外屋,黑子的奶奶住在西屋,黑子和他的父母住在东屋。现在黑子的父母不在了,只留下两张遗像挂在北墙上冲黑子僵硬的笑。
这天夜里我做作业,黑子一直看着同一本杂志的同一页,明显的魂不守舍。
近十点钟的时候突然停电了,同时我听到西屋黑子的奶奶说:“慢走啊,有空来。”我只觉得一股凉气直透脊梁骨。
“别怕,老年痴呆症。”黑子似乎看出了我的紧张,下床摸出半根蜡烛点着了,他的手在明显的颤抖。烛光映红了黑子父母的遗像,两位老人慈祥的笑容现在变得分外狰狞可怖。我似乎闻到了一股死亡的味道。
黑子爬上炕,突然问我:
“知道为什么找你来做伴吗?”
“不知道。”
“因为——”黑子突然压低了声调,“昨天晚上我看到秀梅了!”黑子的声音明显的发颤,脸上充满着惊恐。
“肯定是做梦。”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
“绝对不是!”黑子突然抓住我的手,瞪圆了双眼,“我睡到半夜的时候,听到有人叫我,一睁开眼,秀梅的脸就对着我的脸,肯定不会错的。”黑子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手心湿漉漉的。
一阵细风吹进了房间,只见烛火一抖,竟兀自灭了,屋内顿时陷入了黑暗和静谧当中。我们两个人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院子里的一声猫叫让我们感到了生灵的存在。我抽出了被黑子紧握的双手,故作镇静地缓缓盖上了被,脚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往下伸。
“你这几天太紧张了。再说,咱们两个大小伙子害怕什么牛鬼蛇神?睡觉吧。”
“这是真的,你很快就会相信的。”黑子喃喃着钻进了被窝。
月亮从云层里探出了头,苍白的月光穿过窗棱斑驳地撒到了炕上。朦胧中,我睁开眼,不禁一愣——黑子的被子平平整整,里面根本就没有人!这时我隐约感到黑子的父母从照片上走了下来,带着那僵硬的微笑从我的背后爬上了炕。我只觉得脚下一动,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我的左脚。
没有任何过渡动作,我竟然一跃而起,发现黑子正伏在我的脚下。
“你吓死我了!”我冲黑子怒吼。
“跟我去趟厕所,我自己不敢。”
黑子家的院子是由篱笆围成的,在东南角用玉米秸搭了一间厕所。院子的右侧有一个巨大的柴火垛,挡住了东屋的窗户。
我和黑子从厕所里出来,猛然看到西屋烛火一闪。在这一瞬间,我们发现有个人头正趴在西屋的窗台上向外张望,虽然看不清面目,但是借着月光和那一闪的烛光,那人满脑袋的花白头发清晰可见。
“是你奶奶吗?”我低声询问黑子。
黑子愣愣地站在当地,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奶奶不可能自己爬到窗台上,难道真的有鬼?”
“抄家伙!”我低低地吆喝了一声,一股壮烈的激情涌上了脑门。
我和黑子每人拣起一根木棍,直冲了进去。
到了外屋,黑子一把拉住了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们先去东屋。
东屋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变化。黑子去摸那半根蜡烛。
“咦?那根蜡没有了。”
我突然间忘了一切恐惧,转身冲进了西屋。
西屋里静悄悄的,黑子的奶奶直挺挺的躺在炕上,嘴大大的张着,月光投在呆板的脸上泛着淡淡的青光,像打了一层蜡,整个人犹如一具刚刚做完整容的遗体。在她凌乱的花白头发旁边,赫然放着那半根尚未燃尽的蜡烛。
忽然东屋灯光一闪,来电了。几乎同时传来黑子“啊”的一声惊呼,我急忙返回了东屋。
黑子蜷缩在炕上,两眼直瞪着北墙,浑身瑟瑟发抖。我扭脸一看,也不禁惊呆了:墙上黑子父母的遗像不见了,挂着的竟然是一幅梅姐的彩色头像。照片里的梅姐温柔的笑着,妩媚而迷人,一滴鲜血正顺着她的嘴角向下蠕动,在墙上画了一道阴森的红线。

三、 妹妹·坟

这一夜我们无法入睡。梅姐的照片已被我取了下来,那道鲜红的血线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印在苍白的墙上,刺激着我们的神经。
经过长时间的辗转反侧,黑子开始拖沓地向我讲述他和梅姐从交往到分手的过程,说到动情处已然不能自已,直至涕泗滂沱。面对着黑子的悲痛欲绝我竟然心如止水。这令我不禁有些自责,于是努力作出专注而伤心的表情。忽然,我清晰地听到在黑子低沉而压抑的嚎啕声中夹杂着两声异样的抽噎,那声音不是从黑子嘴里发出的,仿佛是来自西屋,又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而且——绝对不是幻觉。我的脑袋里霎时间一片空白,耳朵里已然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到黑子一张一合的大嘴和不时滚下的混浊的眼泪。
天色雾蒙蒙的开始泛亮。
我敷衍性的安慰了黑子两句,告诉他天亮后我去报案,便起身走了。临出门时又听到黑子的奶奶礼貌的送别语:“慢走啊,有空来。”我扭回头,看见西屋的门帘空荡的一掀又放下了。我疯也似的跑回了家。
回到家我和衣眯了一会儿,也不知是否真地睡着了,只觉的到处都是黑子奶奶苍白的沟壑纵横的脸和不断传来的异样的抽噎声。
醒来的时候已然快十点了,我胡乱地撩了两把脸,又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再看看湛蓝的天和院子里葱郁的树木,这才感到又回到了现实。
我推车走出家们,准备去派出所反映一下昨晚的情况。此时我发现胡同口有一个人正向我走来。
“梅姐!”我差点喊出声来。
梅姐面带微笑正一步步向我靠近,我鼓了鼓勇气,硬着头皮推着车缓慢的移动。走到跟前我才发现,那个人原来是梅姐的妹妹,名叫秀琴。
秀琴比我小一岁,容貌身材和梅姐非常相像,只是她自小是个弱智。听说她当年也曾试着上过几天学,但始终没有弄清“一”应该写多长的问题,到现在她的智商还停留在四五岁的水平,见到人只会嘿嘿的傻笑。
我长吁了一口气,看着秀琴傻笑着从我身边走过。但就在刚错身的一瞬间,我听到秀琴冷冷地抛出了一句话:“你去报案!”
一切似乎都凝固了。我愣愣地瞪着秀琴,就像被按了暂停键的影碟画面;秀琴依旧嘿嘿的傻笑,呆滞的眼神犹如刚从冰箱里拿出的带鱼。
“谁告诉你的?”挤出这句话后,我感觉自己的心脏恢复了跳动。
秀琴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她习惯性的冲我长长的吐了一下舌头,然后一溜烟的跑了。
我彻底懵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隐约感到自己正被一个巨大的阴谋笼罩着。
突然,一只手死死的抓住了我——正是黑子。
“秀梅的坟昨晚被人挖开了!”黑子不等我反应过来,拉着我踉跄地向坟地跑去
梅姐坟头的四周已然围了不少的村民,第一个发现者是早晨来这里放羊的黑蛋。此刻他正不厌其烦地向每一批新来者诉说着精彩的目击过程和他对整个事态的估计,就像刚上任的美国总统正在向他的国民灌输自己的政治主张。
黑子的到来使场面顿时一片沉寂,人们本能地为我们让出了通道。我和黑子慢慢地靠上前去,此时我能清晰地听到黑子粗重的喘息和自己怦怦的心跳。
梅姐的坟被彻底的挖开了,棺盖掀在一边,里面空空如也,在棺底赫然写着一个大大的红色的“仇”字。
“这是秀梅写的,我认得她的字。”黑子喃喃着,额头上析出了细细的汗珠。

四、 连衣裙·寿衣

在不到二十个小时的时间里发生了如此多的匪夷所思的事件,使我和黑子开始怀疑我们一直笃信的唯物主义思想,于是我们开始考虑采用一些避邪驱鬼的原始方法,不管是否奏效,最起码可以缓解一下过重的思想压力。
经过讨论,我们决定采用黑子的奶奶当年曾经屡试不爽的“驱邪术”:把死者生前曾穿过的衣服挂在门口,因这件衣服上完全充斥着死者生前的阳气,而鬼魂是最怕自己的阳气的,所以自然就不敢进门了。而且我们还决定今晚搬到黑字奶奶的房间去住,从而验证这些恐怖事件是否真的出自这位诡异的老太太之手。
“驱邪工具”很快就被黑子找到了——那是一件非常漂亮的粉红色的连衣裙。
“这是我给秀梅买的唯一一件东西,她只穿过一次,分手之后又还给我了。哎——我真是个混蛋!”黑子紧紧地咬着下嘴唇,一滴眼泪从他的右眼边滑落下来,最后执坳地停在了鼻翼边微微抖动。
我刚想安慰黑子几句,只见他忽然干巴巴的笑了一下:“本来是鲜红色的,只洗过一次就变成粉红的了,早知道还不如不买呢。”
有些人不管闯了多大的祸,总能为自己找到开脱的理由,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稀释内心的愧疚感,直至心安理得甚至津津乐道。这也许是人类的通病。
我忽然觉得黑子非常讨厌。
晚饭过后我的同学刘玉奎来找我讨论一道物理题,送走他的时候已然是九点多钟了。我拿起手电筒急匆匆地向黑子家赶去。
这天晚上异常的黑暗和寂静,每天连绵不断的狗吠现在也变得鸦雀无声。我的脑海里总在不由自主地闪现那件廉价的粉红色的连衣裙。我开始后悔采取了这次“驱邪行动”,因为这无异于人为的增加了恐怖氛围。“庸人自扰!”我暗骂了一句,再次加快了脚步。但是,我忽然发觉我竟然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后面似乎有一只小手推搡着我不停的前冲,手电筒的光束在小胡同里光怪陆离地飘忽,让我怀疑自己就是一个游荡在暗夜里的孤魂。
走进黑子家大门口的时候,我下意识的停了下来,手电筒向挂着连衣裙的外屋门口照去——房檐下一件衣服正在随着微风孤单的摆动,然而那并不是黑字挂上的粉红色的连衣裙,竟然是梅姐入殓时穿着的那件深蓝色的寿衣!
“黑哥——”我的声音已然歇斯底里,一下子撕破了寂静的黑夜,一群狗随着我的吼叫狂吠起来。
黑子箭也似的从他的房间直冲到院子里。
“就是那件,梅姐穿的那件!”我颤抖地指着那件寿衣,已然语无伦次。
一切又回归了静默,我、黑子还有狗此刻都成了哑巴,只剩下手电筒的光束随着我颤抖的手在房前来回晃动。忽然,在光束闪过西屋窗口的一霎那,我们再一次发现了那个满脑袋花白头发的头颅——还有一张沟壑纵横的脸。
“跟你拼了!”黑子低喝了一声,抓起一根木棍挥舞着、咆哮着直向屋里冲去。
我愣了一会儿,也抄起一根木棍,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
西屋的灯已被黑子打开了。黑子瘫坐在地下,手扶着炕沿粗重地喘着气,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炕头。
炕头上直挺挺地躺着黑子的奶奶,嘴依旧大大地张着,嘴角和枕头上有着零星的血迹——她死了。枕边放着那只和她年龄相仿的古老的专用水杯,里面还残留着半杯浑浊的液体,散发出一股浓烈的“1059”呛鼻的味道。炕沿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红色的“仇”字——那是我们熟悉的笔体。

五、 卢大仙·命

黑子的奶奶死后,父母断然拒绝了我再去黑子家住宿的请求,所以这几天我一直闷在家里,除了做作业,就靠看电视打法无聊的日子。但是我依然放心不下,又抽空去找了一趟黑子。
黑子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像一具骷髅般的静静的坐在家里,手中捧着那本破旧不堪的杂志。
“这几天过的怎么样?”
“不好。”黑子疲惫地撩了一下眼皮,用手拍拍炕沿示意我坐下。
“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只是每天晚上快睡着前,肯定会听到秀梅的哭声。”黑子现在异常的平静,说话的语气仿佛是一个得道的高僧,这却让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还是换个环境,去你大姑家住一段吧。”
“等过完‘五七’(按我们当地的习俗,父母死后,孝子要守孝五七三十五天)再说吧。”说到这,黑子突然蹿了起来,挥舞着拳头大吼了一声,“我看她能把我怎么样!”
我赶紧上前按住了黑子:“黑哥,冷静点,不行就去我家住两天。”
黑子紧紧抓住我的双手,粗重地喘着气,太阳穴两边青筋暴露:“要不,今天下午你陪我去找一趟卢大仙吧,我受不了啦!”
卢大仙是我们这一带最著名的“神汉”,据说他的道行比当年黑子的奶奶还要高深,“降妖伏魔”是他的拿手好戏。
骑车大概走了一个小时的路程,我们终于来到了卢大仙的“府邸”。
这是一所极普通的农家院落,一溜五间的红砖瓦房经过风雨的侵蚀显得斑驳而沧桑,屋门口排队站着十几个等待卢大仙点拨的虔诚的信徒。我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这些事情曾经是我最为不屑的,而今竟然也参与其中。也许,人们很多所谓的信仰在关键时刻是很脆弱的。
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求道者,终于等来了和卢大仙面对面的机会。
卢大仙盘膝坐在炕上,一件肥大的蓝布大褂套在瘦骨嶙峋的身上,显得极不协调;凌乱的花白头发倔强的直立在头上;深陷的眼窝,上翻的鼻孔,“四环素”牙突出嘴外——黑洞洞的五官零星的散布在毫无棱角的脸上,犹如一块椭圆形的蜂窝煤,和我心目中的仙风道骨的模样大相径庭。
卢大仙首先让黑字报了一下生辰八字,然后左手拇指在其它四指的关节上胡乱地捣鼓了一阵,抬起头问黑子:“最近家里发生过什么特殊的事吗?”
没等黑子回答,我接过了话茬:“您算着他最近能有什么事呢?”
卢大仙极不友好地瞟了我一眼,又转回头看着黑子:“有一个冤魂跟着你十多天了。”
我和黑子对视了一眼,心里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
卢大仙自得的扫了我和黑子一眼,然后从身边的小笸箩里拿出一打小红纸包递给了黑子:“抽个签吧。”
黑子哆嗦着抽出一个纸包,虔诚地双手平托着递给了卢大仙。
卢大仙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叠着的黄纸。按我的理解,黄纸上应该写有一篇拗口的诗句,卢大仙诵读一遍之后,再用同样费解的语言把它解释出来。但是这次卢大仙打开黄纸之后皱了一下眉头,又递给了黑子。
黑子接过来一看,脸上登时一片煞白——只见黄纸上依然用我们熟悉的笔体写着一个大大的红色的“仇”字!
黑子已然体如筛糠,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努力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轻声地问卢大仙:“有什么方法可解吗?”
“万般皆由命,无解。”卢大仙静静地闭上了双眼。
  六、 黑子·刀

    回家的路上我们默默无语,只听到两辆破旧的自行车在我们的践踏下发出“吱吱呀呀”的抗议声。黑子僵硬的身躯直挺挺地立在车座上,头颅微微上扬,两眼冷冷地凝视前方,一动不动,就如同即将押赴刑场的死刑犯所刻意表现出的大义凛然的模样。忽然,黑子腰间一件不断晃动的物什吸引了我的视线——那是一把非常精致的蒙古刮刀,弯月形的刀鞘上刻着一些稀奇古怪地纹络。
   “黑哥,你这把刀真漂亮,谁送给你的?”我纯粹的没话找话,只为了冲淡一下尴尬的局面。
   “秀梅。”黑子依然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什么时候送的?”
   “分手之后。”
   “这刀鞘上刻的是什么呀?”
   “蒙文。”
   “什么意思呢?”
   “仇。”
    黑子始终没有看我一眼,一直保持着如照片一样的姿态,回答的语句出奇的简练而平静,而我却差点从车子上掉下来,下意识地捏了一下车闸。这个“仇”字就如同夏天里的苍蝇一样,在你的周围无所不在,让你所有想摆脱它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我忽然觉得这些天所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有人在和我们开的一个玩笑,但是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玩笑也开得太大了;而且,这个人会是谁呢?梅姐死了,奶奶死了,秀琴只不过是个弱智,几十里外的卢大仙更不可能,难道是——黑子?
    这个念头一闪,已然激起了我一身的冷汗。我开始回忆过去所经历的一个个细节:照片被调换的时候只有黑子在场;连衣裙被换成寿衣我依然不在场;我要去报案这件事只有我和黑子两个人知道,秀琴怎么会知道呢?从黑子要求去找卢大仙到实际出发,之间有近五个小时的时间,黑子有足够的时间提前和卢大仙沟通……
    没错,就是他!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自己浑身无力——这不是一般的恐怖,而是一种后怕——我竟然每天和凶手共处而浑然不觉。但是,黑子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父母、奶奶,又为什么拉上我来体验这些无端的恐怖呢?
    此时黑子正在我前方二十多米处等着我,单脚撑地,上半身依然纹丝不动,像是在等待执刑的枪声。我慢慢地跟了上去,始终和黑子保持着半个车位的距离,这让我增加了些许的安全感。整条道路上只有我和黑子两个人,两旁是郁郁葱葱的玉米地,静默的场面压抑得令人窒息,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无助。
    无数个问号在我的头脑里不断闪现,我终于鼓起勇气打破了沉寂:“黑哥,你说一个人受到刺激以后会不会做出一些过激的事情来。”
   “会。”
   “那他周围的人很有可能要受到伤害了?”
   “当然,”黑子突然扭过头,死死的盯着我,“也许,下一个就是你!”
    我彻底丧失了面对黑子的勇气,低下头死命地蹬着车子;黑子依然不慌不忙,像一个幽灵般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
    来到村口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此时我们看见秀琴正站在一个胡同口冲我们嘿嘿的傻笑;我却差点哭出来——秀琴的身上分明穿着黑子曾经挂在门口的那件粉红色的连衣裙!
    走到近前,我一把抓住了秀琴:“这件裙子是谁送给你的?”
秀琴诡秘的一笑,左手食指轻轻指了指黑子,然后猛然挣脱我的双手,一阵风似的跑掉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恶狠狠地盯着黑子,眼睛里已然喷出了火。
   “我做什么了?”黑子茫然的看着我,一脸的无辜。
   “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你是相信我还是相信一个傻子?”
   “我相信真相!”
   “真相?”黑子突然一阵冷笑,猛地拔出腰间的弯刀,一下插入了我的心窝,直没刀柄。
    我就这样迅速而毫无准备地接受了死亡,也许,这种死亡方式对每个人来说都无异于一种悲哀。
    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此时我听到黑子轻轻叹了口气:“这就是你说的真相?别说是你,咱们人类所知道的有多少是真相呢?”黑子慢慢地抽出了刀子,还入鞘内。
    这时我才发现那把刀柄原来是直接扣在鞘上的,根本就没有刀头!
    黑子静静地走了。我站在当地,愣愣地看着黑子孤单而萧瑟的背影渐渐地隐没在胡同的尽头。
  七、 疑无路·又一村

    这天晚上我彻底失眠了。我一便又一遍地梳理着这几天积攒下来的纷乱的思绪,这个过程就像搅拌刚注上水的麻酱,竟然越和越浆,真相在我的眼前变得更加扑朔迷离。黑子应该是首要的怀疑对象,但是有两个问题解释不通:其一,梅姐的坟被挖开的头天晚上我和黑子一直在一起,他没有作案时间,除非碰巧另外有人挖坟,但是棺底的“仇”字又怎么解释呢?要不就是黑子另有帮凶,但是我隐约觉得这些推测都无法成立;其二,就是最关键的动机问题,如果说黑子亲手杀害了生他养他、呕心沥血供应他伤上大学的父母以及从小对他倍加疼爱的奶奶,这在逻辑上根本不成立。除非黑子疯了,但是从这些天来看,黑子尽管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他的心理依然绝对正常!
    我觉得自己的思维已然支离破碎,脑袋里像有无数个虫子在蠕动,一直爬到太阳穴的两边,不停地向外拱。我下床找出两片安眠药,服下以后躺在炕上,开始静静的数数。
   “1、2、3、4……188、189、190、191……”我的清醒在一点点的消退,睡意渐渐地涌了上来。
    此时忽然有人敲我的房门。我朦朦胧胧地爬下了炕,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眼前的事物模模糊糊。可能是这几天精神过于紧张的缘故,造成了身体的亚健康,我没有太在意,迷迷瞪瞪地晃到门口,打开了房门。外屋空无一人,黑洞洞的房间里只看到我们家那只年迈的老猫静静地趴在锅台上,警惕的双眼泛着绿幽幽的光,正在“咕噜咕噜”的自言自语。
    我披上一件外套,径直走出了房门。此时白天正在小心翼翼地向外探头,给院子里的景物打扮出了清晰的轮廓,但是依然披着一层黑压压的雾气;院子中央的两棵古老的枣树轻轻摇动着枝干,不停的炫耀它们即将培育成熟的果实。这时我发现两棵枣树之间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口巨大的长方形的箱子——那竟然是一口棺材。
    棺材没有上盖,我轻轻地走到近前,壮着胆子探头向里边望去——梅姐正平平的躺在里面,微睁双眼,冲我露出了她那标志性的妩媚的微笑。
    我吓得浑身酥软,扭头想往回跑,梅姐竟然又站到了我的身后,怀里抱着黑子父母的遗像,身上穿着那件粉红色的连衣裙,嘴里发出“咯咯”的一阵冷笑:“你永远也跑不了!”然后伸出左手慢慢探向我的脖子。
    我努力想要挣扎,身子却一动也不能动;想要喊,嘴里却只能发出低沉的自己都很难听到的“咕咕”声。没办法,我只得睁开了眼,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个恐怖的梦。
    此时我已经浑身是汗,床单上甚至印出了我清晰的轮廓。冥冥中,我感觉刚才这个荒诞的梦向我暗示了一些什么,但是这个暗示却像刚吹起的肥皂泡般的脆弱,当你伸手想抓住的时候,它一下子又破灭了。
    又经过一阵激烈的思想斗争,我觉得在当前的情况下,我只能选择两个字:放弃。因为识破和粉碎这个阴谋,实非我的能力所及,而且如果继续纠缠下去,我的意志迟早会崩溃的。
    所以这天上午我努力让自己变得百无聊赖,先看了两集无病呻吟的言情剧,然后又毫无目的地翻阅一些过了期的旧报纸,慢慢的,我的心情惬意了许多。
    忽然,一份《北京晚报》上的“寻人启示”重新触动了我的兴奋点。“乔娜,女,20岁……”里面的内容无关紧要,让我感到震惊的是附在文字旁边的失踪者的照片——那个人竟然和梅姐一模一样!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模仿着单田芳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只觉得答案已经唾手可得。
    为了验证我的推测是否准确,下午我特意去拜访了梅姐的父母。
    “一切就要过去了!”从梅姐家走出的我就像被刚刚释放的囚犯,内心一片释然,只是其中还夹杂着淡淡的忧虑和紧张。
    吃过晚饭,我又仔细的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决定去找黑子道出我所知道的真相。正在这时,我听到从黑子家传来了一声绝望而凄厉的惨叫。
八、 真相·真相?

    我翻墙直跃进了黑子的院子,正巧黑子从屋里喝醉了酒一样跌跌撞撞地摔了出来,透过屋里射出的灯光,可以看到黑子满脸是血,双手不停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我冲上前去想扶住了黑子,却被黑子一把抱住了大腿:“秀梅,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黑子的声音越来越弱,然后慢慢地瘫坐在地上,他疯了。
我猛地扭转身冲进了黑子的房间。屋子里空荡而寂静,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梅姐,出来吧,别再装啦!”独自一人在空荡的房间里和一个死去的人说话,令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我静静地站在当地,又仔细环视了一遍整个房间,最后视线停在了靠在北墙的一溜储物柜上。那是我们当地很常见的连体储物柜,通过上面的三个盖子可以知道里面被隔断成了三段,总长度恰好掼满整个北墙,由于年代久远,柜身上涂的血红色的油漆已然露出了一块块斑驳的伤口,仿佛一口待用的加长棺材;柜子上杂乱地摆放着一些日常用品,但是,这些东西大多聚集在柜子的两边,中间的盖子上空空如也。我悄悄地挪到近前,猛地掀开了中间的柜盖——里面一双熟悉的眼睛正死死地注视着我。
    不出我的所料,梅姐就在里面。只见梅姐慢慢地坐了起来,怀中抱着黑子父母的遗像,身上穿着那件粉红色的连衣裙,嘴里发出“咯咯”的一阵冷笑:“你永远也跑不了!”然后伸出左手猛地探向我的脖子……
    这个画面竟然和我的那个梦境如此相像,不同的是现在梅姐的左手攥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但是依然本能地向后面跃了出去,同时高呼了一声“来人哪——”
    真的就来人了,那是四个警察。因为我在白天已经去报了案,所以这个就不用解释了。
    警察三下五除二就给梅姐戴上了手铐,然后连拉带拽地拖出了柜子。梅姐松垮垮地站在地上,冷冷地看着我,随后就问了一句我们在推理片的结尾经常听到的一个问题:“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觉得我现在应该摆出作为一个神探应有的姿态,于是慢慢地坐到炕上,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我身上的时候,胸有成竹地反问了一句:“乔娜,你认识吗?”
    梅姐的脸上充满了惊愕,嘴唇不停的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此刻得意的心情无以复加,只怪自己临出门时没有戴一顶礼帽或者鸭舌帽,当然手里还应该甩动一根精致的文明棍,但是这并不影响我发表自己精彩的推理演说:
    “你去北京打工不久就认识了乔娜,你们俩最大的特点就是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你们很快成了好朋友。但是她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她会成为你变态心理的牺牲品。
    你的一切都给了黑子,甚至你打工所有的收入都一分不剩的用来支持黑子上学和生活。但是当黑子向你提出分手而且你最终知道无法挽回的时候,你原来所有的爱都化作了强烈的恨,你想做的就是不择手段的报复。
    你写下了遗书,又毒死了乔娜,造成你自杀的假象,然后悄悄潜回村子,这个柜子就是你的大本营。
    但是,有一件事情你还不知道,你害死的乔娜其实就是你的双胞胎姐姐。”
   “你胡说,你为什么编造这个故事来伤害我!”梅姐在两个警察的架持下不停的挣扎,双眼向我喷射出了仇恨的火光。
    “这是个罕见的巧合,但确实是事实,是二叔和二婶(梅姐的父母)告诉我的。你出生的时候本来是一对双胞胎,但以你们家当时的条件,抚养一个孩子已然是捉襟见肘了,根本就没有能力养活你们两个,于是二叔就把你的姐姐送给了在北京的战友,也就是乔娜的父亲。十年前二叔曾找到乔娜的父亲要求要回孩子,但是那已经是一个非常美满幸福的家庭。为了维持家庭的平静,乔娜的父亲给了二叔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要求他不要再提此事,两家相安无事的继续过各自的日子。二叔最终答应了,甚至当你和二叔提起乔娜的时候,也被他搪塞了过去。也许,如果及早告诉你真相,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别说了!”梅姐浑身不停的哆嗦,两眼愤愤地看着我,“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早知道还不如一开始就杀了你们!”
   “你当然不会,”我一心为了表现自己,仿佛已经没有了任何感情,现在想起来,不禁觉得自己非常可恶,“你的报复心理已经到达了及至,你要让黑子体会到最大的痛苦和恐怖,于是你杀死的他的父母和奶奶,然后又和黑子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甚至买通了卢大仙这样的`得道高人'。当然,我的介入纯粹是个意外,甚至更加强了你极端的报复心理。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嘿嘿!”我禁不住得意地笑了,又忽然觉得这样有失神探的身份,所以只笑了两声又嘎然而止,再次端起了道貌岸然的姿势。
    梅姐没有任何回应,脸上毫无表情,静静地站着。
    警察架起梅姐向外走去,快出门的时候,梅姐突然回过身,冲我妩媚的一笑,温柔的说:“你永远也跑不了。”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间。就在她转身的一霎那,我的心猛地一紧,因为我分明看到梅姐脸上的微笑一瞬间变成了狞笑,和那个冤死的梅姐入殓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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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可以是图像吖,看得眼睛好辛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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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把瘾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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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位知己者×。所以让你过足瘾,多仗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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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 你不看却让我看!!!!!!!


请把门锁好。不恐怖,恶心/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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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F你,我好多天没有看了,嘿嘿...这些日子终于睡觉安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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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看完了。。。啊啊。。  后面真。。。。


请把门锁好。再看中。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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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向在刑事局的档案中看到他的照片不下数十次。剑向从未与他见过面,却熟悉他的家世背景、求学过程及曾经换过的工作;剑向记得他屋内的摆设、指纹的纹理、齿模的痕形和他的精神鉴定报告内容。剑向也曾守在电视机前盯着实况转播,参与他接受枪决的过程。
  噬骨饿魔洪泽晨。
  4洪泽晨的脸绽开笑意,浑浊不堪的眼球凸出,彷佛将掉出眼眶。他的嘴角轻撇,露出饱尝人肉仍无法止饥的利齿,将沉重的乌色大铁锤举高。
  剑向想起连续命案的档案照片。犯罪现场既像古代的屠宰场又像疯狂科学家的生物实验室,不仅血滩处处,柔软黏腻的人体各内脏任意弃留于地板上,残散的肢体则如同尚未完成的木偶乱置成堆……若仔细检查这些尸块、碎骨,则可以清楚辨识他们曾遭钝器击打或受锐物蹂躏--作案的工具,是洪泽晨至大卖场购买的各式木工器具,包括铁锯、钻子、钢钉、锉刀、刨刀和铁锤。
  剑向一点也不愿将自己接下来的处境联想到钟思造及其它受害的无辜老人。
  他直奔洪泽晨站立处想将他撞倒,并希望能引开他的注意,使他没察觉到书房里还有别人,让织梅可以免遭毒手。
  但,洪泽晨迅捷的行动反而令剑向措手不及,他的肩头被铁锤狠狠击中,肩胛骨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剑向痛得咬破嘴唇,他不希望织梅听见自己哀号的惨叫。而洪泽晨无视于剑向痛苦的扭曲表情,继续挥动铁锤,再次重击他已然骨折的伤处。
  这回剑向终于痛得悲鸣出声,他的眼眶也溢出泪水。就在洪泽晨对准他的头颅准备发出致命的进攻时,剑向总算扑倒了洪泽晨,一人一鬼同时滚坠楼梯。
  剑向抱住洪泽晨,他的肌肤传来颤牙的寒意,原来这就是鬼魅的体温。他虽然预期能够以柔道技巧在滚下的过程中制伏洪泽晨,但洪泽晨的怪力却抵住他的胸口,他几乎无法施劲。
  滚到二楼,剑向顺势压住洪泽晨,却躲不开洪泽晨已松开铁锤的双手。洪泽晨纤细、如女人般的手掌紧锁他的颈子,令他将近窒息。
  剑向使尽全力,对洪泽晨强拳以报,可是洪泽晨不动于衷,继续施加缠掐剑向脖子的力道。剑向这才想起自己肉搏的对象是个疯狂的恶鬼,拳打脚踢对他而言根本是无关痛痒。
  --好可怕的力量……这就是『犹大的狱门』的威力吗?
  剑向的脑部开始缺氧,他逐渐丧失意识。
  五分钟以后,恶鬼洪泽晨终于将剑向扼倒,为了确定他再也无法反抗,洪泽晨还久久掐住剑向的喉咙不放。最后,见剑向真的不再动弹,恶鬼转而步上楼梯,想寻找掉落在台阶的那把锤子,准备进行属于自己的祭典。
  就在此时,剑向突然起身拔腿狂奔,直下一楼。洪泽晨转身后已来不及追上,他赶紧跟随在剑向背后想一把攫住他。
  强忍左肩骨折与喉头严重淤青的疼痛,剑向不顾一切地向前逃去。他想起在方才剎那间的暂时性昏迷,是由于发自周身的狂乱战栗感所致。而在战栗一结束,他随即恢复清醒,并发现洪泽晨已放开了他。
  --没想到战栗感竟救了我一命……剑向必须让洪泽晨离开这栋房子,才能保证织梅的安全。他动作迅速地打开一楼大门立即带上,同时掏出车钥匙,窜至机车停放处跨上车背发动引擎。
  见洪泽晨也打开了大门欲追过来,剑向才催促油门向前飞驰--如此一来,织梅应该有充分的时间将书柜堵牢房门,不给恶鬼侵入吧……?
  骑在奔腾如电的机车上,剑向终于能体会到夏咏昱夜间独行的恐惧了。经过耗时费神的巫术资料查找,现下已近子夜。阒无人烟的马路、幽黑矗立于两旁张牙舞爪的行道树群,在在都予人随时可能冒出凶猛鬼魂的神秘感。
  剑向的左臂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在吞咽口水之际,喉咙就会突激起令呼吸困难的剧痛。他痛得掉出泪水,眼前视线一片模糊。但他仍然得坚定意志,朝目的地勇往直前!
  能否见到明天的太阳,取决于这一次的行动是否成功……无论如何,这个方法必须成功。
  除了封印之外,剑向最后所能想到的方法,只有--将厉鬼逐离身边!
  这是夏咏昱给他的启示。
  回想起来,令人几乎无法相信的是,夏咏昱居然胆敢离开闭锁的房间,在深夜的大街上跟踪自己。这和织梅或自己遇鬼的情况完全不同。当魔法施加在自己身上不到一天,厉鬼就已发动致人于死的攻击了。
  为什么夏咏昱可以在空旷地区活动许久,却未马上为恶鬼猎杀?
  剑向曾经问过汤仕敬,难道他不怕『犹大的狱门』降临在身上吗?当时汤仕敬根本不当一回事,他不屑地回答自己是魔力高强的巫师,所以一点都不怕恶鬼缠身。
  没错,他不怕鬼--因为他是具有魔力的巫师。
  相同道理,夏咏昱之所以迟迟才被害,是由于他也修炼魔法,具有些微的魔力。
  阿格里帕亦是个魔力深厚的巫师,他不仅发明了『犹大的狱门』的最初版本,身旁还有小鬼服侍,为他执行邪恶的任务。魔鬼不敢加害于他,甚至愿意听他使唤。
  总之,只要身怀高强魔力,厉鬼就不敢近身。
  这就是『大巨鼠能赶走小巨鼠』的原理。厉鬼确是十分凶残邪恶,但在黑魔法师面前,他们不是乖乖听命就是远远逃逸。
  剑向不曾学过巫术,自然没有任何魔力。但没有魔力的人,却可以藉由内藏魔力之物来保护自己。正如同耶稣基督在最后的晚餐所使用的木杯、死而复生时包裹在身上的尸布,都具备神圣的灵力,足以驱妖克邪。
  因此,当下剑向唯一能够取得的魔法物品--就是汤仕敬的尸骨!
  汤仕敬的黑魔法功力已修炼五百余年。受其魔力的庇护,定能完全驱散来自地狱的恶鬼。
  而现在汤仕敬的尸体应该已经从曹公路的教会会馆处移走。由于这是一桩枪击命案,受创的遗体必然将送往停尸间由法医做进一步的解剖勘验。
  至于停尸间的所在位置,就在高雄市立殡仪馆。
  高雄市立殡仪馆在三民区本馆路上,地处高雄县、市间交界处。距离澄清湖及金狮湖不远,附近尚有民用火葬场、覆鼎金公墓、三民区第一公墓、鸟松乡第四公墓、军用火葬场、回教公墓以及为数甚多的丧葬礼仪社。
  午夜时分一人驱车进入高雄县境内墓地最集聚稠密的区域,感觉非常不舒服。但,为了自身性命安全,剑向硬着头皮也要火里来火里去。
  现在他已能目见鬼魂了,一想起不知道在殡仪馆处究竟会看到什么,就禁不住发寒。
  更何况,他是众鬼猎杀的首要目标……从夏咏昱家出发,自复横一路改道中正二路,再从大顺三路左转,可连接至建工路;而建工路则与本馆路交叉,直通市立殡仪馆。这是最近捷的去路。
  此时他正转入大顺三路,原本车辆稀稀落落的道路上,居然传来高分贝的车胎摩擦声。
  一辆覆满灰尘、高速行驶的旧型砂石车疾行而来,剑向定神一看,砂石车前座的挡风玻璃全然破裂,边框残留尖锐的玻璃碎刃。驾驶座上坐了一个额骨凹陷的壮汉,他的两眼由于额头的凹陷向眉心靠拢相对,正发狂地朝他直冲而来!
  这是驾车的厉鬼!
  剑向旋即催动油门闪避,但车尾仍被扫撞了一下,使他完全失去平衡,随车体仆倒在地。砂石车在道路另一端煞车停止,并准备回车追撞剑向。剑向很快地从柏油路面爬起来,边扶车身边上车猛然加速。
  就在方才跌倒之际,剑向又磨破了双掌,左肩也愈益刺痛。他根本无暇回头确认尾随将至的砂石车究竟距离自己多远,一心希望能远远拋开背后巨大的引擎爆发声。
  停靠在右侧人行道上诸多车辆不停向后飞快位移。成排黯然无光的车头灯,彷佛无情地在欣赏人鬼之间的极速追逐战。
  在剑向前方数十公尺处有一座天桥,他难以置信的看到天桥的铁栏杆顶处,有一个身穿暴露洋装的长发女鬼直立在上缘。女鬼的面貌、表情完全看不清楚,但她的身材极为细瘦,如风中枯骨般静站在半空中。
  就在剑向的机车逐渐接近天桥时,女鬼忽然平举双臂,突地纵身飞下。女鬼想飞身扑杀自己的念头闪过剑向心中,他反射性地将机车的龙头偏朝快车道,车身严重倾倒之余,重重地斜撞在马路中央的安全岛上。剑向随车子跌落在车道另一面。
  雷霆般驰来的砂石车碾过女鬼的腰身,然后遽然煞止。女鬼的上半身匍匐离开巨大的轮胎底部,她的动作迅速,飞快地靠近剑向倒卧的位置。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女鬼的双手突现利爪,猛然向他伸抓过来。
  剑向不及反应,被女鬼抓住脚踝。他用力踢击女鬼的头部,没想到一踢之下女鬼的半边脸颊竟被踢了下来,漆黑长发下露出凄白的头骨!
  眼见挣脱不开,剑向只好拖着女鬼的上半身骑了机车直接发动引擎,想利用加速的冲力拋出女鬼。但女鬼在这时以她的尖齿狠狠地啃掉剑向一块小腿肉,让他痛得几欲失神。
  机车轮胎随即打滑,再度翻覆的车身压折了女鬼的手腕,剑向脚镣般的死箍终于松脱。苦撑着遍体鳞伤的身躯,他拉起机车龙头疾奔飞去。
  砂石车并未放弃追杀剑向,恶鬼驾驶紧贴安全岛边缘,不断对他鸣放汽笛似的喇叭声。
  建工路与本馆路交叉口附近的建筑物上方,有一面某电信公司的巨幅灯管广告看板。
  看板发出深蓝强光,周围浴在一片紫青的诡谲色彩之中。
  通过进入市立殡仪馆的路口前,可看到中山高速公路自上横错而过。
  建工路的道路末端已缩减为二线道,剑向只能以蛇行方式闪躲砂石车的袭击。他虽身受重伤却好不容易冷静了下来,技术纯熟老练地利用路口的急转弯,使砂石车庞大笨重的车头冲破叉路底的石板墙上。
  剑向发现额顶缓缓降下一条血河,积蓄在眉间并从眼尾处流落。这是方才坠车的伤口。
  马路两侧除了任意蔓生的杂草丛外,还亮着灯光的店家都是深夜尚未打烊的丧葬礼仪社。透过店面的落地窗,能看到制作精美的展示用棺木、满柜的骨灰坛、各项法事道具及老板对外界漠不关心的脸孔。
  沿路继续驱车奔驰,可见到不知后方围了什么地、高过人身的铁皮墙。墙面以喷漆写上『你要工人吗?』字样并附有联络电话;左侧的野草聚生地,则停放了几辆报废的卡车及怪手,数个车窗方格皆全然闇黑。此处一小角是车的坟场。
  顺道右弯,经过『怀思堂』高耸大门,即是殡仪馆停车场。
  阴森的停车场上空无一物,旁边不远处供家属做守夜灵堂用的一楼建筑物,窗口皆挂上黄色缎布,缎布后透着橘色的摇晃烛光。
  法医验尸的解剖室位于灵堂之后的更深处,剑向尚未决定是否在此停车之前,就感觉到周遭的气氛极端怪异。
  毫无光亮的前方传来低沉的说话声。那并非单一的说话声,而是满山遍野的异口同声,像是在诵经,也像是在祷告。
  随着声音越来越清晰,漆暗的前方终于有了动静。在剑向的面前,出现了一排齐步走近的亡灵。不,并不止一排。在第一排的后面,还有第二排、第三排……这些亡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如暴潮巨浪地自阴森的山头、陡坡间涌现,光是目测完全无法判断数量为何。他们全都身着白色丧服,全都目露凶光地瞪着剑向。
  『你逃不掉了、你逃不掉了、你逃不掉了、你逃不掉了……』
  剑向的寒毛直耸,这些幽魂开始往四周包围,并伸出双手开始上下舞动。他们还未将围圈收拢,即犹如举行庆典绕着他狂笑叫嚣。
  『你逃不掉了!逃不掉了!逃不掉了!逃不掉了!』
  亡灵们的呼啸愈来愈响亮。剑向无可避免地直视到这些死灵的长相,他们像电影中的食人僵尸那样,头皮发肤残缺不全,脸孔阴黑浮肿,枯萎的细舌舔舐着碎裂的双唇,充血的眼睛里散发出垂涎欲滴的贪婪神色。
  剑向再也无法忍受,他大喊一声,像二次大战时日本神风敢死队驾飞机俯冲美国船舰般,将机车油门催至最底处,企图突穿恶鬼构筑的城墙。
  恶鬼见剑向意欲脱逃,也迅速聚集靠拢,要将他重重围堵。
  就在剑向所乘机车撞倒第一排厉鬼的瞬间,剑向屈身踏足自机车座垫上纵身用力一跳,跃过恶鬼们围起的墙垣,抱膝滚倒在地。接着他再也无法思及身上多处的骨折及严重擦撞伤,没命地朝汤仕敬的停尸间狂奔。
  他知道身后的恶鬼亦跟着蜂拥随至,因为他们的祟嚣声疾贴耳背般逼袭而近,就像有一支阎王所指挥、为亡魂送终的死亡交响乐团。
  第八章:句点 A FULL STOP1经过了三个多月的休养,我终于在五月初获准出院。
  自从聆听吴剑向叙及此一灵异事件的始末起,我和他开始了一段奇妙的合作关系。我一面记录他的口述内容,一面与他对照我所完成的初稿有无遗漏任何细节。我彷佛成了一名传记作家,记录着一名优秀刑警所经历到最不寻常的案件。有时我会被他从梦中摇醒,我只好睁着惺忪的双眼替他写下他忽然想要补充的故事细节。
  然而,就在我完成故事的最后一章,我们的密切互动却遽然终止。吴剑向的言行表现忽然回到以往我们初识时的点头之交,与我谈起话来感觉既客套又生疏,与先前的热烈态度截然不同。我不晓得这究竟为什么--他说完了自己的故事后,彷佛完成了『与我为友』的任务似的?
  主治我的医生在这时候向我恭喜,说经过治疗后我的轻度忧郁症已经痊愈,毋需继续住院。我总算可以重回北部,而妻也不再劝我回避工作压力了。
  我收拾简单行李、随身携带的文具及稿件离开病房,吴剑向对我报以微笑,那时他手上还握着那块黄黑色的固体。
  那并非石头,而是汤仕敬右手食指的指骨。
  『有了这个东西,我才能免遭厉鬼猎杀……不过,他们仍一直在我身边偷偷窥待。』
  这是他说完故事后的结语。
  听完这句话,我不知不觉也油然产生恶鬼环伺的诡异感。
  去年四月十一日深夜,他冲进市立殡仪馆的停尸间,即全身扑倒在汤仕敬的尸身上。
  当时还留在解剖室的,尚有一位准备彻夜进行解剖工作的法医,他大惊失色,完全无法理解吴剑向的怪异行为,只好赶紧通报邻近警局派人前来处理。
  一批员警即刻赶到,但他们一时却拉不开紧抱着尸体的吴剑向。最后,合众人之力终于将身负重伤的吴剑向拖离现场,那时他手上牢牢握住的,正是在拉扯过程之间他抽出瑞士刀强拆硬卸的一截指头。
  出院以后,我立即前往拜谢某位重要人士,是他特意安排我住进那家医院。事实上,我没有对吴剑向说真话--我会遇见吴剑向,写下他口述的故事,并非偶然。
  早在入院之前,我就从报纸上知道了这个怪案。当时我深受此案吸引,把记载此案的各种时事杂志全部搜罗到手,并准备再写一本能引动冲击性话题的罪案纪实小说。这部罪案纪实小说,绝不是警方搜查报告的大抄写,我打算利用南下就医的机会,与他实际接触,亲笔写下他个人对本案的主观看法。
  为此,我寻求某位医界权威的大力协助,他曾在我学生时代治疗过我的轻度忧郁症。
  希望他能透过关系,让我能结识这位与怪案牵扯不清的年轻刑警,并制造各种交谈机会。这个写作计画,甚至连妻都被蒙在鼓里。
  然而,在完成初稿后,我发现他陈述的故事,果然和媒体的报导有极大的出入。
  吴剑向被羁押后,依然不肯放开断指。《焦点锁定》四月号的新闻标题,以『精神错乱的警界新秀』来形容吴剑向。文中提到,当时他声称『断指有五百年之久的魔力。
  若我将断指松手,恶鬼就会立刻杀了我!』驳回警方要他归还断指的要求。
  吴剑向很快地由地方法院检察官起诉,涉嫌近月来高雄地区的多起命案。三民分局的刑事组长高钦福表示,他是逻辑上唯一能杀害钟思造的凶嫌;至于另一具同样被杀于钟思造死亡现场的无名尸体,则在一周内由热心民众报案后,确认为自由摄影师夏咏昱。
  《漏网》四月号对这段案情有详尽描述。夏咏昱的尸体之所以获得确认,是因有民众发现一辆停靠路旁的房车遭窃贼搜括,车窗全被打破。管区员警接获报案,根据车号得知这辆车的车主为住在复横一路上的夏咏昱。
  然而,员警经侦查偶然发现夏咏昱已失踪多时,马上敏锐地感到不对劲,比对过失踪日期后,即联想到夏咏昱很可能就是三月底连续命案的那具无名尸体--无论外型、特征,两者均极为酷似。在街坊邻居的指证下,突破性地确定了尸体身分。
  案情紧接着急转直下,为调查夏、钟二人的关系,警方决定搜索夏宅,没想到却发现更离奇的事情--一片混乱、似遭人破门而入的夏宅三楼书房,俯躺一具横死的年轻女子尸体。女尸生前并没有遭强暴的迹象,但凶残至极的杀人手法令人发指,除尸身惨遭开肠破肚外,各种脏器亦被拖出体外,弃散在书房各角落。
  命案现场中留有一只女用皮包。皮包中除了有女尸的身分证件--她名为张织梅,现年二十一岁--外,警方更意外发现一把警用制式手枪。
  这支硝烟味仍存的手枪显然在不久前曾开过火,而枪号证明了它就是吴剑向的佩枪,弹道分析报告显示穿过汤仕敬头颅、埋入墙中的子弹,亦是从这把枪的枪口射出的。
  搜查至此,警方终于宣布破案。凤山市波兰摩门教徒汤仕敬枪击命案,自现场连袂逃脱的一男一女,就是吴剑向与已死的张织梅。
  地院检察官以涉嫌钟思造、夏咏昱、汤仕敬及张织梅命案起诉吴剑向。不过,虽然检方提出的杀人罪证历历可陈,却仍迟迟无法将吴剑向定罪。
  原因是,没有动机。
  辩方律师指出,吴剑向与四名死者完全没有交集。事实上,警方根本找不到吴剑向杀害钟思造的理由。毫无证据显示他们曾经认识。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他和其它三人身上。不,更正确地说,他们五人,无论任何一人皆与其它四人没有交集。
  再者,吴剑向受捕后的自白,显示他的精神状态极为异常。他的证词内容,充斥着魔法、催眠术、梦境、召魂术以及潜意识等无稽之谈。尽管吴剑向的某些说法合于现实状况,但却违背了一项物质性证据--警方找不到那卷DV带,包括拷贝备份的VHS带。另外,警方还查得,张织梅的工作原是陪酒女郎,男女关系本就复杂,数月以来则行踪不明;她确实曾于一九九九年年底至欧洲旅游,但却查不出同行男子的身分,也查不出马尔他岛上的焦尸事件是否属实,只能推测两人为掩人耳目,当时并未搭乘同一架班机。
  最后,汤仕敬的签证并无问题,他更不可能已经存活五百年……汤仕敬只是个在凤山市区随处可见、总骑着脚踏车四处传教的平凡教徒。他对教会确实非常虔诚热情,矢志奉献一生于斯,但这和其它教徒并无太大差异。
  辩方律师打算据此宣称吴剑向已罹患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所有的命案都是在他发疯失神之际、无意识间犯下的,准备向法庭争取减刑判决。
  在判决未定即引起争议不断的轩然大波之时,地院同意医学专业人员的建议,暂时将吴剑向送往医院,接受精神治疗。
  换句话说,吴剑向的法庭自白,也就是他在病院里告诉我的故事,极可能全是妄想--他脑海中自编自导的妄想。
  2时事杂志《高雄独家第一手》的主编谢海桐是小我两届的大学学弟,与我同是『潮声社』的社员。我们在社团结识,许多想法颇为契合,因此毕业后也时有联络。
  『潮声社』并不是热门音乐社,而是一个专门吸引新诗创作同好的小社团。由于中山大学临近西子湾,时时善变的潮汐升落就是学校校景的一部份,本社成员们经常坐在岸边堤石,面朝夕阳余晖吟唱长词短句,与潮声相合,故名。
  离开学校这么久了,也不知道当时热情投注的七人小社团还在不在?
  谢海桐毕业后的境况与我类似:先是在报社当地方记者,然后转战杂志圈,现在成了编辑。其实他是个土生土长的台北人,但退伍后却留在高雄谋生,和我正巧相反。
  他私下有个非常特殊的嗜好,就是研究神秘学。举凡魔法、秘术、各地轶闻传奇、古代宗教仪式及其它关乎超自然力的东西,均多有涉猎。他在求学时即此一领域兴趣浓厚,新诗创作时动不动就引用什么卡巴拉哲学思想的譬喻。
  原本我在高雄逗留期间,想抽空与他见面叙旧,但彼此的时间一直搭不起来。我在电话中提到最近在创作新的小说,内容关乎中世纪的魔法,却十分缺乏左证资料,所以希望他可以提供我一点意见,或是协助我搜集这方面更多的资料。
  事实上,虽然我早知道目前撰毕的稿件内容,全是吴剑向的妄想,但心中却充满矛盾。我并不想尽数按照他的陈述内容发表,但更不想放弃这个曲折玄异的题材。我改变初衷,决定不以罪案纪实的型式发表,因为我发现在我出院后,很多人以『忧郁症』
  来攻讦我的名声。
  我不希望再和任何精神病症扯上关系。我很明白,假如我发表了这本以妄想型精神分裂症为主题的罪案纪实小说,必定又会引起有心人士恶意的联想。所以我要将故事写成灵异小说,换掉书中的所有人名,并更动故事部份情节,尤其是那个血腥到极点的不团圆结局。
  为此,我有必要对魔法有更多认识,看看能不能从中获得新灵感,让书中的男女主角化险为夷,成功化解诅咒的危机。
  谢海桐满口答应,但我知道他这个人有点善忘,所以在挂掉电话前还不断提醒。待我回到台北后半个月左右,我才收到他寄来的包裹,里面全是相关范畴的参考书籍,并附上一张『祝写作顺利,不再坐困风雨愁城/学弟海桐』的便条纸。
  妻在那天深夜我工作返家后将拆开的包裹交给我,我带着这些书进入卧室。
  让我相当讶异的是,其中竟有《灵媒人格探勘》!
  记得夏咏昱的书房也有一本《灵媒人格探勘》。吴剑向正是藉以自学召魂术,将夏咏昱的灵魂召回人间。不知道眼前的这本书,到底只是恰好书名相同,抑或根本就是同一部著作?
  我翻开这本书,并取出我在病房内与吴剑向合作写下的手稿互相对照。时间已近子夜,妻对我就寝前却把工作带到床上来感到相当不满,她沉默地转过身去,将自己埋入被窝深处。
  我没有理会她的反应,径自扭熄日光灯,在柔和的橙黄床头灯灯光下继续阅读。
  一面比对,我逐渐确定两者真的是同一本书。前面的章节,同样都描述着世界各国历史上著名的灵媒:派波太太、马修.曼宁、珀尔.柯伦……而,书末的第十三章,亦确实是〈灵媒自我修炼之初阶技巧〉。
  自灵媒与生俱来的特殊体质之介绍始,〈灵媒自我修炼之初阶技巧〉谈到了世界万物对灵媒生理和精神上的隐性影响、召唤预言幽灵与召唤死去亲友在作法上的不同,以及冥想入定跟呼吸控制的方法……内容果然完全一样。
  不,不对。实际上,并不完全一样。
  我忽然发现原稿中提到的一段描述,在书中找不到相合的段落。这令我大惑不解。
  原稿中写道--『召唤死去亲友灵魂的法术,与召唤预言幽灵的方法基本上并无太大差异。不过,在施行召魂术前,有一个前提必须先予以说明:所谓的召魂术,并非是令死者复活的法术。施法者所招来的魂魄,事实上只是死者于临终前的最后意识。
  『此一临死意识为死者之精神力量,它能重现死者在临死前心中所思想、意志所专注,却无法让死者在人间恢复行动力或判断力。亦即,魂魄仅是死者残存于人间中意识的无形聚体,它可以回答侦讯者一些简单的问题,却不能取代被附身者进行太复杂、太长久的活动。
  『死者的魂魄会随时光之逝去而逐渐散淡,因此如要施行具有一定效果的召魂术,则必须选择逝者死亡之处,把握时间尽快进行,以召回死者最清晰之意识。』
  但以上三个段落,我却未能在第十三章找到。
  也许是吴剑向在口述时记错了吧?在别的章节看到的描述,却以为是这个章节的内容,这种事并不罕有。我一时兴起,继续翻找书中其它章节,但仍然没有找到相关描述。
  吴剑向是不是误植了其它书上的内容?
  我仔细回忆,却开始觉得浑身不对劲--因为,我想起这一段内容,就是吴剑向在某夜将我摇醒,要我立刻补充的描述。我的脑海中浮现他执拗的表情。他并没有搞错。
  那,为什么他急着要我写下这么一段在原书中根本不存在的内容?
  本段内容,只不过在说明:『召魂术并不能让死者复活。所招来的魂魄,事实上只是死者于临终前的最后意识。』而已啊?
  我愈想愈不明白。重复读过这几个段落,我陡地想起故事中一个不合逻辑之处。
  噬骨饿魔洪泽晨在一九九五年已遭枪决,然而他的阴魂却出现在钟思造所住的四○一室与夏咏昱的自宅。但是,既然魂魄仅是死者残存于人间中意识的无形聚体,在人间没有行动力或判断力,为何洪泽晨的阴魂能在这两地遂行谋杀?
  无论怎么想,都会感觉它自相矛盾。
  难道说……这段内容根本就子虚乌有,全是吴剑向捏造出来的?但,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我内心疑云满布,不自觉喃喃自语起来。这惊动了床畔倦容满面的妻。
  『铁诚,你怎么搞的?』
  『没事……我只是睡不着,在想事情。』结婚这几年来,我和妻的感情逐渐疏离淡薄,只在两个女儿面前维持最底限的亲密。即便现在同床共枕,我们的话题也只剩寒暄。
  纵然我在外界文名响亮、叱咤风云,在妻的眼中我仍不过是个阴郁畏缩的丈夫。她看穿了我在镁光灯下的亮眼表现,充其量是在掩饰内心的卑屈与怯懦。我在她面前无所遁形,我真的是个需要靠掌声来支撑内心自尊的可怜人。所以我才亟欲撰述能广激话题的争议性作品。
  『你最近好奇怪!晚上经常不睡觉,偷偷溜到客厅里到底在干什么?』
  『我没有啊……』见妻疾言厉色,我嗫嚅地低声否认。
  妻因无法入眠而态度强硬。『你就是有!』
  --我真的在三更半夜离开过卧房?但我真的一点记忆也没有啊!
  瞬间,我感到一股恐怖的颤栗!
  一切的谜团都解开了……我终于明白那段『不应该存在的内容』意义为何了。
  事实上,魂魄不只是死者残存于人间中意识的无形聚体。就像噬骨饿魔洪泽晨的亡灵一样,他同样具备死前的行动力与判断力,足以屠戮世人。
  那段内容确实不存在。因为,它是吴剑向伪造的。
  不,不能称呼那个人为『吴剑向』,应该叫他『夏咏昱』才正确!
  若将故事中的剧情与现实状况互相比对,其实可以明显地判断出在这几个人当中,唯一真正研究过黑魔法的,并不是汤仕敬,而是夏咏昱。汤仕敬是个对神虔敬有加的教徒,他不可能拥有修炼巫术的禁书。
  也就是说,真正施下『犹大的狱门』魔咒的、真正让张织梅感觉邪恶透顶的男人,不是汤仕敬,而是夏咏昱。
  在原稿的故事中,这才是应该代换的姓名。如此即能完全符合逻辑--夏咏昱应该不可能是阿格里帕的嫡传弟子,也不可能活了五百年,但他在生前的确沉迷巫术世界。他必然在某次机缘下学得『犹大的狱门』,并将其与催眠术、梦呓及睡游结合应用。他在追求张织梅遭拒后,即心生歹意,对张织梅下咒,杀害了她的情人钟思造。但没想到自己也将作法自毙,以张织梅为媒介的魔咒亦加诸于己身。
  接着,聪颖优秀的刑警吴剑向涉入了此一事件,从戈太太家的巨鼠追查到四○一室的钟思造腐尸。但这正好落入夏咏昱的陷阱,夏咏昱想藉召魂术扳回一城,从钟思造处找出自救的方法。夏咏昱虽为鬼所杀,但他最后却幸运地借着吴剑向的召魂而暂返人间。
  就在吴剑向召唤夏咏昱的魂魄后,夏咏昱终于附身在他体内。和那段赝作的描述完全相反,魂魄绝不止是临死意识,事实上他可以支配宿主,控制宿主的行动。
  吴剑向并不知道自己已被附身,他仍然努力寻找失踪的张织梅。然后,张织梅潜意识的魔咒再度发威,让这对相爱未久的恋人身陷致命危机。
  吴剑向是否早就认识汤仕敬,且对他有极大恩情?他们的因缘际会如今已无从查证。
  也许他决定带着张织梅,前往教会求他协助。对神极端忠诚的汤仕敬此时毅然扣下扳机,是不是希望以殉死作祭,来解救这对可怜的男女?
  但汤仕敬的鲜血显然流得于事无补。恶鬼洪泽晨依然现身,而且先后杀害吴剑向与张织梅。夏咏昱终于逮到绝佳良机,他借尸还魂,在吴剑向被掐死后重新复活!
  实情不可能如故事所言,吴剑向被勒紧脖子五分钟后仍可因战栗感的冲击而恢复意识。他一定当场死亡,而尸体及其所拥有的记忆,则全由夏咏昱接手!
  夏咏昱的魔力不足以与恶鬼相抗衡,他仍然需要解救复活后的危机。他从吴剑向的记忆中习得『圣物理论』,知道虔敬教徒的鲜血没用,并不表示他的尸骨无效。于是他立即前往市立殡仪馆,折下汤仕敬的手指做为护身宝物……夏咏昱为免以吴剑向的身分鎯铛入狱,遂编造了一连串的谎言,让精神鉴识人员判定他罹患妄想病症。法庭上的两造争论,至今仍未平息。
  夏咏昱在医院里巧遇了我,他内心残酷的恶意再次涌起。一个当红的小说家不断向他探询可供创作的题材令人烦不胜烦,所以他决定在我身上施与『犹大的狱门』。
  他曾于深夜时分端坐在我的床缘,事实上是正在施法。而当他说完编造的故事以后,他的诅咒则同时完成,所以他不再与我说话,只在我出院时对我报以最终的微笑。
  但我未曾做过那个关于考内里亚斯.阿格里帕的恶梦。我伸出右手,也不见那个绘有五芒星魔法构图的血痕。也许夏咏昱又发明了新型态、更难缠、更无法察觉的『犹大的狱门』?也许我只是在睡梦迷蒙间,知觉模糊地上了几次洗手间?
  原稿中多了一段不该有的内容,我不应该妄加猜测。也许《灵媒人格探勘》的作者为这本书前后写了多种版本,这一段内文在此版本存在而在另一本被删去……妻是否也被我施咒了?我一直怀疑妻背着我外遇,那么,这个魔咒是否会经由她传给与她亲蜜接触过的不知名男人?
  也许吴剑向根本就没死,他只是患有严重妄想,空口捏造不可能发生的故事。
  我是否被有关魔法的妄想所传染了呢?我发现自己早就无可理喻地相信魔法确实存在。没错,魔法必然满布在我的身边,以各种标语、图案、声音诱惑我,陷我进入疯狂。我不知道复活之后的夏咏昱在我四周设下了哪些圈套,引我做出不由自主的怪异行为。
  也许张织梅与所有男友在人海中相遇、相恋,并不是致命危机下保护者与被保护者的关系。她是酒家小姐,这些男人、包括敬虔的汤仕敬……之间的相互杀戮,也许只是男欢女爱的争风吃醋,而与杀人魔法毫不相涉。
  夏咏昱是否透过我的朋友,对我施加魔法呢?
  不,说不定『他』真的活了五百多年。阿格里帕的嫡传弟子--他既然会借尸还魂,也许这五百年来他的魂魄就像寄居蟹不断替换新壳一样,在人间不断寻找新的宿主……夏咏昱、吴剑向只是他暂时寄生的躯体而已。
  他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寄生到我的尸体上以逃脱刑责?也许他自认一定能得到减刑?
  也许他早已对我施下催眠,随时都可以召唤我回到他面前以供使用?
  他有没有催眠我的主治医师,让我立即出院,以便替他散播『犹大的狱门』之咒?
  但,我的手上没有汤仕敬的指骨。若我真遭『犹大的狱门』所诅,厉鬼随时会在日落之后前来索命。虽然我很确定,我并没有听见门外曾传来恶鬼的呼吸与喘息声,但我只要一听见厨房水龙头的滴水声、微风吹过百叶窗的轻响,或是其它我无从判断的微音,我就会害怕得睡不着觉。我的耳朵中好象不断发出窸窣声,既像耳鸣又像幻听。
  我不会让恶鬼进房门一步的。我镇日待在图书馆中翻查存盘报纸,搜集过去在我家附近因任何事故身亡的旧闻,我得知道那些厉鬼到底会以什么模样出现;我在睡前,一定会近乎偏执地检查各扇门窗,不给夺命厉鬼有侵入的罅隙。
  我得把门锁好。但我必须郑重声明,我并没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门锁好。
  我是说真的。我并没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门锁好。我并没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门锁好。我并没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门锁好。我并没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门锁好。我并没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门锁好。我并没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门锁好。我并没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门锁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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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2-28 22:14:35 |只看该作者
3次日,剑向一整个上午都承负着分局长严词指责的压力。事实上,分局长并不是一个脾气火爆的上司,在面对办案不力的部属,他总是以镇定持平的态度予以纠正。但这种看似客观的态度,对剑向而言,反而变成一种冷酷的忽略,这样的折磨,比起高组长惯常表现出疾风厉行的叱怒,却又更令他难以忍受。
  对织梅的催眠术成功了--这是她亲口说的。然而,织梅却不愿意立即谈起她忆起的过去。剑向不明白她究竟在迟疑什么,只知道织梅确实就是一个这么固执的女孩。
  『剑向,我记起思造、咏昱这两个爱我好深的男人,以及比他们两人更早以前发生的各种事情。』织梅此时的平静,与方才由于忍受催眠刺激所呈现的疯狂失神状态,简直是判若两人。因恐惧而阴霾重重的表情,在她的脸上亦不复见。『但,让我考虑一下好吗?我得好好地想一想,才能决定是否要告诉你。』
  『我希望妳可以现在就对我说。』
  『不行。』织梅回答,『这太危险了……』
  『危险?这是什么意思?』
  『不管怎样,我真的不能马上说。剑向……你知道吗?我……我已经爱上你了,我希望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可是,我怕……』
  『梅梅,妳的记忆已经恢复--告诉我,妳到底在怕什么?』
  『我怕……我怕……我怕我一旦告诉你我的过去,你就会离开我!』
  在说服不了织梅的情况下,剑向只好留下他的手机号码,『无论是什么时间,只要妳决定好愿意跟我说,就立刻打电话给我,OK?』
  『嗯。』织梅依旧躺在床垫上微微笑着:『剑向,我好累喔,让我睡一觉好不好?』
  『妳总算愿意睡觉啦。』
  『嘻。』
  『我不吵你。我还得回局里报到。』
  『加油喔……』织梅合上眼皮,『我爱你。』
  剑向恍恍惚惚,昨日的场景影像历历在目。他并非不曾谈过恋爱,然而,在织梅之前所遇见的三位女子,剑向却都没办法从她们身上找到真正吸引人的特质。仔细想想,她们和织梅间的共通点是温柔和顺,正足以激起剑向强烈的保护欲,但在织梅性格中那么一点点的蛮横与任性、一丝丝的主动与大胆,在其它三人的身上却是完全找不到的。
  他在看着她沉沉入睡后才起身离去。接近傍晚回到分局后,对同事的侧目及长官的责备都毫无知觉。那时剑向只有一个念头:这才是他衷心追求的恋爱--然而,当晚剑向持有的,却是一具开着电源的无声手机。剑向知道织梅下定决心后就不再更改,因此即使他在下班后再到织梅家去,她也不可能告诉剑向他想知道的事情。唯有等待,等待织梅的主动来电……但她整夜并没有打来电话。
  就在心情澎湃起伏之下,剑向无眠等到天色大亮。彷佛是透过传染一样,失眠从织梅身上承接过来了。
  接近正午的工作会报一结束,剑向如逃亡似的冲出警局。他已然按捺不住思念的煎熬,再也不愿意继续等待织梅的来电--他要马上见到她,马上知道答案。
  来到盐埕区的大公路上,再度经过那家玻璃落地窗透出电视机屏幕彩光的西药房,他骑车转入小巷子里,将机车煞在织梅所住的楼房下。
  这间老旧的楼房,由不住在这里的屋主分租给一些低薪的上班族。织梅住在二楼,剑向停好车后就心急地按着她房间的电铃。
  --居然没有响应?
  --她出门了?还是……逃走了?还是……不祥的第六感又一次降临,使他的心头一紧。在听不到扬声器传来织梅的答话后,剑向当下决定按着楼内所有住户的电铃。
  『喂?』没多久就传出一个陌生的男声。『谁啊?』
  『警察。』
  『有什么事?』半老的语气中充满戒备与敌意。
  『我想要搜查这间屋子某个房客的住处。』剑向平板地说:『请你替我开个门。』
  『哪一楼的房客?』
  『不是你家。』
  『去!』接着一声单调的铃响,门锁从里面弹开。扬声器也随后陷入静寂。
  剑向进屋后把门带上,一楼玄关处停了两辆布满灰尘的摩托车,墙边挂着一排生锈掉漆的绿色邮筒,与昨日所见情景并无二致。他大步踏上阶梯,向二楼奔去。
  很快地来到织梅的房前,和预期的状况一样,不论出声询问或用力敲门,都没有人答话。而,出乎剑向意料之外的是,他的眼眶竟满是泪水。
  『开门!开门!开门……』
  剑向心急如焚,语调忍不住哽咽。在突然的冲动之下,他不再继续拍打房门,却一脚将门用力踢开。脆弱的木门在踢开后重重地撞击墙壁,发出一声爆裂的巨响,门框上的木条也跟着破碎变形。
  他好象听见房里出现轻微的惊呼声。
  『梅梅?妳在里面吗?』剑向冲进房里大叫。
  房里的各样摆设并没有任何变动,唯一不同的是女主人不见了。剑向看到几瓶保养用品掉落在地板上,梳妆台边的电话话筒也没有挂好。
  『回答我好吗?我是剑向,妳在哪里?』
  剑向感觉自己好象是在对着空气说话,然而他十分确定耳朵没有听错。他的目光投向墙角的两个大木柜。『梅梅?妳躲在柜子里吗?』
  还是没有答话。他决定走近柜子,将柜门打开。
  --她是怎么了?奇怪……剑向疑惑重重地打开第一个衣柜的柜门。在柜里挂满色彩缤纷的当季服饰。织梅不在里头。
  接下来是第二个柜子。
  『梅梅!妳为什么不让我把门打开?』剑向在拉开柜门时,由门把上传来一股强烈的抗力。织梅果然在里面。
  『呜……唔……』柜里传出用力的闷哼声。
  『梅梅,开门啊!』
  双方在僵持数秒钟后,臂力壮硕的剑向很快地打开了柜门。然而,让他料想不到的是,柜门一打开,史密斯威森式手枪的枪口牢牢地顶住他的额头。
  在这一瞬间,剑向举起双手不敢妄动,同时他看到织梅跪坐在柜底,眼露凶狠目光。
  『……!』地球霎时彷佛停止自转。
  织梅的头发散乱,神情恐惧,她很快地发现枪口所指的是昨日才爱上的男人:『剑向,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不是故意的……』一边说着,她一边哭了出来。
  剑向的额头被自己的配枪枪口指着,滋味既震惊又难受,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对织梅莫名其妙的行为根本无法理解。他将颓倒在怀中哭泣的织梅抱出衣柜,温柔地放她靠在抱枕旁。
  『……到底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一件诡谲怪异的往事如雷般轰进剑向的脑海里。
  --在夏咏昱召唤钟思造的亡魂时,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场景!
  --他在招来钟思造的鬼魂,成功地附身后,就开始不断饮泣。他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并且不愿意回答他所听到的任何呼喊。
  --接着,钟思造出拳打他,然后死命地逃进卧室尽头的衣柜里。更重要的是,他也抵死不肯松手,紧拉住柜门不放。
  回想起来,他最后的表情,就像是被吓死的……再加上剑向已由夏咏昱的口中得知『厉鬼杀人』魔法的发生过程,以及亲眼目睹织梅的行为表现,他终于确定--织梅也遇见鬼了!
  无论是重回人间的钟思造之亡魂,或是仍活在眼前的织梅,都因为有过遇鬼的临场经验,而误认为剑向是鬼。
  所以,他们才会不肯回话,才会不肯打开房门。正如夏咏昱在〈怪事摘要〉中所记录的,恶鬼会不停搜索他们藏匿的位置,并伺机夺去他们的性命。钟思造被支解、夏咏昱被铁铲断喉,都是在最后惨遭恶鬼的残杀所致。
  但,织梅究竟是怎么被这个恐怖的魔咒缠上的?
  『梅梅!』剑向情绪激动地问:『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呜呜……』
  『妳是不是--是不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听到这个问题,织梅顿时止住哭泣,『剑向,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钟思造和夏咏昱在被杀之前,都做过奇怪的梦。』
  『什么?』
  『只要你应允了巫师,愿意学习看见鬼的魔法,鬼就会出现在现实世界里……梅梅,妳为什么要答应巫师?』
  『我……我也不知道……』织梅又开始掉泪了。
  剑向无法再责备织梅,摊开她的右手,看到她的掌心浅浅地刻划着五芒星图形的血痕结痂。
  『告诉我,昨夜妳遇鬼的经过。』
  织梅的表情充满恐惧。
  『昨天,我睡醒时已经晚上十一点了……就是被那场恶梦吓醒的。房里的灯没开,我突然觉得十分害怕。这时候,我听到门外有婴儿哭泣的声音。
  『我不记得这间楼房哪一户有婴儿,而且,婴儿好象是对着我在哭,彷佛是知道我人在房里一样。我感觉很不舒服,因为才做过一个和门有关的恶梦,不过我还是轻轻地打开房门。我把门打开一道细缝,让我看得到走廊上的情况就好了。可是,我什么都没看到。
  『然而,在我把门关上后,我又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我愈来愈害怕,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去开门。这一次为了确定走廊上没有人,我把门完全打开了。
  『结果……结果……就在我探出头时,一个全身都是黏液的畸形婴忽然抱住我的脚踝!他的头颅像葫芦一样,只有眼白的眼睛长在头顶。而且,他没有鼻子……鼻孔都裂开了,和嘴巴连在一起,一直对我喊:「妈妈!妈妈!」他的脐带拖在地板上,还不停地喷出鲜血。
  『我害怕极了……我很想把他踢掉,可是他的力气好大,要往我的身上爬。最后好不容易终于将畸形婴踢开,就在他再度扑向我之前,我把门用力关上。婴儿竟然开始撞击门板,哭叫的声音也变得更凄厉……』
  织媒说话的速度愈来愈快,彷佛在利用这种方式将恐怖的事件驱离她的脑海中似的。
  『我六神无主,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你。于是,我立刻拨电话给你……』
  剑向顿时感到十分讶异--织梅打过电话?
  『电话很快地接通了。但是……但是,却听到一阵的冷笑声,然后……说话的人并不是你!话筒里的声音十分阴惨,他说:「妳以为妳打了电话,就能找到人来救妳吗?
  那是不可能的。妳逃不掉,永远都逃不掉、永远都逃不掉的!」我真的没想到……没想到电话里居然也有鬼……我真的哭了……我真的好害怕……』
  织梅更无助地痛哭,她紧紧缩入剑向的怀中。
  『我好怕畸形婴会冲进来,而且他的声音好恶心,所以我躲进衣柜里不敢出来。我也不敢睡着,只能握住你给我的枪……呜呜……』
  『梅梅,妳会使用手枪?』
  『会,』织梅哽咽说:『我开了保险,子弹也上了膛。』
  剑向不禁冒出一身冷汗。他把自己的手枪借她,原本只是希望能够搏取她的信任,所以并没有告诉她使用的方法。倘若方才织梅紧张过度,很可能会打烂他的脑袋。
  同时,在他脑中也浮现一个强烈的疑惑:为什么织梅也做了这样的怪梦?
  从钟思造与夏咏昱的遭遇来看,他们和织梅相恋,由于不知名的原因而做梦,但织梅本身并不曾做过梦。然而,在找回织梅的记忆后,当晚织梅就做了梦。
  --难道与夏咏昱的催眠术有关?剑向实在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唯一的线索应该就是织梅的记忆了,但是,现在的情况并不适合立即询问,他得等待她情绪平复。
  『在哪里学会的?』
  『华沙。』
  两人不再说话。由于身体的亲密接触,带给了彼此无尽的安全感,阴沉的气氛逐渐散去。织梅慢慢停止哭泣,她把泪水全擦在剑向的衬衫上。
  『好过点了没有?』他温柔地说,『要不要我说个笑话给妳听?』
  织梅促狭地扮了个鬼脸。『……你好呆哦!』
  『才不,我很聪明。』
  剑向低头亲吻织梅的唇齿,她的口舌温润潮湿。织梅虽没有抵抗,但她的响应充满倔强与不情愿,令人难以捉摸。
  『这样不够聪明……』长吻过后,织梅的语气冷淡:『我最讨厌软弱的男人!』
  剑向对她的话没有反驳什么,他的答复则表现在具体的行为上--他的手指在她的及膝裙上无声摸索,姆指与食指捏在腰际的拉炼上,像撕吐司面包一样脱去她臀部的第一层束缚。细网背心两边的肩带接着轻轻滑至肘间,露出色系同是浅蓝的无肩带内衣。
  半罩杯的胸罩,纹理复杂细致的蕾丝微微与织梅雪色的肌肤相触。
  『剑向,你这个大笨蛋……』她的尾音已如同呻吟。
  4当剑向回神过来时,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黑暗的莽林。
  --为什么我人会在这里?
  他的意识清楚,却对自身的处境茫然未知。森林中一片阒黑,耳边只有夜风吹过树木枝梢的间隙声,以及远近难辨的虫鸣。信步走了一段,剑向才赫然想起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是在做梦!』他不自觉轻呼一声。
  没错,这个地方,必定与夏咏昱所描述的梦境一模一样。他在此处遇见魔法师考内里亚斯.阿格里帕,并且自愿学习能看见鬼的魔法。
  --也就是说,我也会和他一样,在这里遇见阿格里帕了?
  虽然很明确地知道自己身处梦中,但剑向却无法使自己醒来。这场梦彷佛就像另一个现实世界。他动手拧一拧自己的脸颊,但没有任何帮助。
  脚下的小径只有一条,除此之外林叶密布毫无去路。他开始察觉到,这场梦境就像是早已设定好的计算机程序一样,既已执行就没有中断的可能性。
  --唯一能选择的,应该就是阿格里帕询问。如果把梦境比喻成计算机游戏,那么这个问题就是决定结局的分歧点。只是,这个游戏选择『愿意』的分歧线太残酷了。
  于是,剑向下好决心,他的步伐坚定,循着这条单行道快走向前。
  小径愈来愈曲折,树林也愈来愈阴暗,惨白的月色在剑向的眼前只透射仅能看见前方三步的模糊光线。
  在头上枝干交错之处,传出禽类拍动翅膀的声响,脚边的草丛也因为步履的践踏而发出窸窣声,听来就像有爬虫类尾随其后般。剑向并不惧怕,这场梦境是由某个主使者所设计,这样的密林、这些声响,纯粹是为了制造惊慌与紧张。
  --真是个恶毒的家伙!
  不久,废弃的墓场出现了,月光果然皎洁地洒落大地,照耀着四周散立的碣石,整个墓地有如一座经战乱破坏后无人居住的夜城。
  墓园大门两侧,各有一具高耸的鹫翼蛇尾石像,长着一对庞大的翅膀,其姿态彷佛是在正欲临风振翼之际,却遭蛇发妖女梅杜莎之眼所冻结。记得夏咏昱曾提及,这种怪物的名字叫马丘希亚司。
  剑向无暇细观,他直接进到墓园尽头,一座巨大、华丽的墓碑映入眼帘。这时他感到十分地不舒服--在这里可以闻到浓重的腐尸味,同时还充斥着不绝于耳的悲苦呻吟声。
  接着,刻着不名文字的石碑如预期般开始震动,并崩现深邃的裂痕。一只枯干的怪手自碑底伸出,阿格里帕终于出现在剑向的面前。
  剑向并不清楚这名巫师究竟是什么来历,但光是看见他的外貌,就可以轻易判断他一定是邪恶的象征。阿格里帕的衣着几乎和印象中的死神一样。
  老人的步伐颠簸,靠近了剑向以后,所说的话与夏咏昱转述的内容没有太多差异,剑向自身面临如此逼真的场景,仍然深觉胆寒,阿格里帕容貌丑陋至极,就像一头基因异常的变色龙,而他的目光彷佛可以洞穿人类的恐惧。
  他的声调有如生锈齿轮般运转,听起来非常尖锐,予人脊毛阴凉的不快感,而且,隐藏在这种刺耳声音背后的,更含有一种无可抵御的威胁。接收这种声音的刺激,很让难人提出否定的答复。
  剑向的内心不断告诉自己,一定要严厉地拒绝他的赐予。事实上,这样的场景让他愈来愈难以忍受,即使一切都在预想之中,他还是感觉到自己快被黑暗吞噬了。
  『现在我告诉你,』他说,『世界上存在一种最高级的魔法,可以让你看见鬼,你是否愿意学习?』剑向在他提出这个问题前,早已在心中排演过数十遍。
  然而,他听见自己咬字一清二楚地回答:『我当然愿意。』
  剑向这才发现,这个游戏根本没有所谓的分歧点,从头到尾全都是程序设定好的。
  第七章:死神之网The Net of Death1张开右手掌心,剑向怔怔地看见上面黏着干涸的新近血痕。
  四个同心圆,以及环间的LUCIFER、BELZEBUT、ASTAROT……这似乎就是恶魔的称号?圆环内圈中央的五芒星形由于掌纹而歪斜扭曲,细碎的血痂浮贴在渗着汗水的肤表上,皮破处边缘凸起些微红肿。
  --我确实敲了二十下门,也转动了门把。
  --就是这个房间的门。
  --不是梦。我真的这么做了。
  耳边只有织梅均匀的呼吸声,交杂着不远处街道上的微弱车流声。不,不对……自那扇铁门后冲泄出来的鬼哭神号,还停留在鼓膜上。
  剑向坐起身,粉红色的棉被滑落,离开他袒露的胸膛。抓起丢置在地板上的手表,现在是下午四点零九分。
  --我睡了三个多小时。是因为昨夜的失眠,所以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织梅正熟睡着,胸部美妙的曲线在棉被的覆盖下轻轻起伏。她昨晚同样一整夜没睡,直到与剑向做爱过后,才放松心情地进入梦乡。
  剑向拉起长裤,放轻手脚走向那扇木框残破的门。他直瞪着门上的喇叭锁把,发现上面确实遗留薄膜般的血迹。
  和钟思造、夏咏昱一样。和织梅相恋之后,剑向做了同样的噩梦。
  同样的魔法师、同样的赐予、同样的回答……也就是说,剑向从今晚,或是明晚,或是之后的某一个夜晚起,可以见得到鬼,然后,这些恶鬼会开始攻击他,设法夺去他的性命。
  --我必须镇定。必须镇定。
  此时明明没有声音,剑向却感觉门后传来低沉的呼吸声。
  『剑向,你醒了?』
  醒来的织梅,不必正面看着他的脸,好象就能察觉他心中的不安,语气忧虑地问着他。回头一看,织梅已坐起身来,正慢慢穿上她的胸罩。
  『梅梅,』剑向走近她,不等她扣好胸罩带扣就抱住她。他的手掌轻抚她光滑的背,希望能借着拥抱情人增加自己一点勇气。『我也做了那个梦。』
  『真的吗?』织梅的身体发抖了。
  『妳看,我的手上有「破封之钥」,我也打开了属于自己的「鬼门」。』
  织梅无助地看着他的手心。『你答应了魔法师?』
  『我没有。不论我们的意愿为何,』剑向力求平静地说:『剧本早就安排好了,梦境的台词一定是「我愿意」,不会有另一种答复。』
  『所以,这场梦是一个陷阱?』
  他的声调平板。『没错。像流沙一样的陷阱。』
  『剑向……』织梅潸然泪下,『这都是我害的!对不起……对不起……』
  『不是妳的错。』剑向重重地吐一口气:『好了,妳一哭我又要心疼啦。梅梅,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谁--究竟是谁--设计了这个陷阱?』
  织梅痛苦地闭上双眼,她的头埋进剑向胸口。
  『汤仕敬。』
  『这就是妳昨天不敢对我说的名字?』剑向问:『他到底有多危险?』
  『他来自波兰,』织梅停顿了一下,『是一个黑魔法师。』
  『就像夏咏昱那样?』
  『不,』织梅颤声说:『汤仕敬已经活了五百多年。』
  一瞬间室内空气的温度彷佛降到冰点。如果说这一切都只是喜剧电影的情节,也许剑向听了会笑出声来。然而,目睹了钟思造的腐尸、夏咏昱的惨死后,织梅的话却使他头发直竖。
  『妳是说……汤仕敬是十五世纪的人?』
  『汤仕敬是他的中文名字。』
  剑向忽然想起夏咏昱曾提到那个出现在梦中的魔法师--考内里亚斯.阿格里帕,就是十五世纪时欧洲著名的巫师……难不成汤仕敬就是这个面目可憎的阿格里帕?
  『去年十二月以前,我还在一家贸易公司从事接待工作。而且,我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即将订婚的男朋友,是我读五专时的同班同学,也是那时的同事。我和他两人很早就想一起到意大利玩一趟,我们存钱、计画了好久,好不容易在去年年底请了一次长假,坐上飞机到威尼斯开始自助旅行。我和汤仕敬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威尼斯的圣马可广场上。
  『我和男友预定在威尼斯玩三天,圣马可广场是第二天的行程。那天下午,我们走过了中央拱门,观赏过威尼斯翼狮、圣马可雕像及天使像后,在总督宫旁的一家露天咖啡馆歇脚,喝喝下午茶,翻阅刚拿到手的游览手册。
  『我喝着一杯拿铁,随性的目光不禁停留在坐邻桌的欧洲人脸上。我发现他正专心注视着我。只要看过一次那样的眼神,我的直觉就告诉我,这个外国人一定对我一见钟情了。身边的男友并没有注意到我和别人正四目相对,他自得其乐地摊开地图,辨识上头的每一个街名。
  『果不其然,欧洲人看了我几分钟,终于站起来向我们走近。我的视线在他停住脚步以前,不曾离开过他的脸,因为……因为他长得实在太俊美了。他的发色乌黑微鬈、眼睛深邃,身材高大挺拔,并有一个高耸的鹰勾鼻,简直就像是由画里走出来的阿波罗太阳神一样!
  『男友终于察觉到我的不对劲,他抬起头来,也看到了这个外国人。但外国人根本无视于他的存在,只对我一人轻轻点头致意,告诉我他的中文名字叫汤仕敬。
  『原本我以为我的目光,只是在异国与当地的帅哥萍水相逢,如同欣赏一件艺术品般产生一点点心神荡漾而已,想不到他真的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说话……』织梅喘了口气,『更让我讶异的是,汤仕敬的中文讲得十分流利,他没有丝毫迟疑,竟直接向我示爱,要我马上跟他走!
  『他说话的口气非常笃定,让我和男友都吃了一惊。男友随即要他别开玩笑了,结果汤仕敬竟然冷酷地说:「你不想活了是吗?」我以为……我以为汤仕敬想动手打人,虽然我的男友在学生时代是篮球校队选手,比汤仕敬还高了半个头,然而,我却发现汤仕敬的眼神变得很怪异,就好象……好象他只要动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杀了我的男友一样……『看到这种情况,我感到十分不安。我立刻拉开了男友,并要他和我一起回旅馆去。
  而汤仕敬并没有跟上来。我们回到房间后,还以为那只是一场意外的冲突罢了,但万万没料到……就在当晚我正要与男友就寝前,我发现窗口外--汤仕敬就站在对面的建筑物屋顶上!
  『剑向,你知道吗?我们的房间在七楼!对面的建筑是一栋罗马风格的商业出租大楼,总共有九层楼,而屋顶……屋顶的设计是尖塔型,汤仕敬就穿著黑色的长袍,站在尖塔上,那里是爬不上去的!』
  剑向的耳朵嗡嗡作响。
  『我吓呆了,因为汤仕敬正望着我,对我微笑。虽然拉紧了窗帘,但我一整晚都睡不着。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男友,只是自隔天一大早不停催促他,赶快整理好行李离开威尼斯。
  『我们下一段行程是马尔他岛。原本那是我期待已久的行程,因为我好喜欢达许.汉密特写的《马尔他之鹰》,但等飞抵马尔他的首都法勒他以后,我发现自己根本无心游览,一直感觉汤仕敬就跟在我们后面。
  『第三天参观塔西安神殿遗址时,汤仕敬出现了。这一回男友忍不住了,他狠狠地揍了汤仕敬一顿。没想到汤仕敬说,我男友终于遭到诅咒,他会在十二小时内丧失性命。男友对此嗤之以鼻,并警告他不要再跟踪我们。
  『结果……结果……我的男友当天傍晚在旅社附近的郊道上,拿出随身携带的瑞士刀用力割断自己的喉咙。』
  织梅彷佛因回想起可怕的记忆而泣不成声,『汤仕敬……汤仕敬又出现了,他引燃火苗,在我的眼前焚烧我男友的尸体……我……我根本无法阻止他!汤仕敬还一面阴狠地对我说,他已经活了五百多年,任何阻止他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那时我真的好害怕,连拔腿逃跑都做不到……我也想象不到当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勇气……我告诉汤仕敬,我愿意跟他在一起,他听了十分高兴,又恢复了我第一眼见到他时的和煦笑容。
  『接下来的一个多礼拜,汤仕敬和我住在华沙,又告诉了我关于他更多的过去。他说他在年轻的时候曾经爱上一位侯爵夫人,最后被驱逐出国境。于是,他愤下决心拜师学习黑魔法,就是为了要报仇,夺回他的爱人。十几年过去了,他终于回国杀了侯爵,但没想到侯爵夫人对他的记忆已然模糊。他不断向夫人证明自己的爱,夫人却由于丧夫之痛,最后也跟着投水自尽。
  『汤仕敬捞起夫人的尸身,陪侍一旁直到尸体完全腐烂。笃信灵魂转世论的他,再度下定决心钻研更高深的长生不老之术,开始了他永恒的追寻之旅。
  『我听了才渐渐明白,我与那位侯爵夫人的容貌可能十分神似,他活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要找到那位名叫佩特芮丝的侯爵夫人。我对他的恐惧,不知为何竟混杂了一点同情。
  『但,当某天我看到他所收藏的侯爵夫人肖像画以后,才发现我和她根本就不像。我总算完全知道了--汤仕敬已经疯了!』
  『从他搜集的剪报资料中,我终于发现他似乎不断地在残杀热恋中的年轻男人。这些男人遍及世界各国,和我男友的死法一样,手法极端残酷却又毫无脉络可寻,所以最后全成为悬案。我不知道那些被他盯上的女孩子最后都怎么了,但我认为自身的处境同样十分危险,于是,我偷偷思考脱逃的计画,在他离开家的某一天,一个人搭机回到台湾。』
  剑向紧紧地拥着织梅,希望能止住她的哀伤。『妳是说,汤仕敬跟到台湾来了?』
  织梅点点头。『回台湾的十天后,我在汉神百货遇见他,他威胁我立即跟他回华沙,否则会继续诅咒我周遭的亲友,我吓得昏厥过去……我想我的记忆就是在这个时候丧失的。不过,他在威胁过我以后,并没有继续跟着我。
  『我虽然丧失了记忆,对他的恐惧却仍然深藏在潜意识里。我害怕得睡不着觉,只要一闭上眼睛,我的脑中就浮现他站在尖塔上盯着我的景象……我先后遇见了思造和咏昱,但即使他们很爱我,给我充分的安全感,我还是害怕,而且,他们后来也都真的被杀了,我才完全了解,汤仕敬很可能在什么地方又施了诅咒,让我身边的男人都死于非命……如此一来,他可以不需要跟着我,他算准了我一定会去找他……』
  『妳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吗?』
  『在凤山,』织梅说:『他伪称摩门教徒,目前暂住在教会里。』
  『我去找他,要他解除这个魔咒。』剑向看了看表,『日落以后,就来不及了。』
  『你会被杀的。』
  『不去找他,我们一样会被杀。』
  织梅握住他的手。『剑向,我和你一起去。』
  2摩门教凤山分会的弟兄告诉剑向,汤仕敬外出了,现在不在会馆里。剑向立刻表示希望能留在这里等他回来。接待的弟兄是一个肥胖的年轻人,年纪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他的中文说得很古怪,只有自己的中文名字讲得字正腔圆,并没有提出太多问题,就安排他们到用来聚会或读经的房间等待。
  随着一分一秒地流逝,剑向的神经愈来愈紧绷。织梅沉默地坐在身边,两人的肩头相贴,似乎在传递着彼此的不安。
  会馆的地址在曹公路与光远路的交叉口附近,和高雄县警局相对。当他们骑着摩托车来到土地银行楼上的耶稣基督末世圣徒教会会馆时,橘红色夕阳耀眼但温和的亮光正昭示着落日正在下沉。
  不知等了多久,剑向听见玄关处一阵说话的声音。织梅同时抬头以眼神表达她的惶恐,他知道汤仕敬已经回来了。
  『汤大哥,您的客人……就在房里。』方才接待他们的胖弟兄并没有进来。
  一名魁梧、英挺的外国人走进来,他见到织梅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把门关好,不要打扰到我说话。』
  『是。』
  汤仕敬果然活脱像是画家笔下的男性神祇,剑向对自己的外貌及身材已经很具信心了,看到他也不禁深觉相形失色。然而,他的第六感却又发出另一种声音--即便是神祇,也有作恶多端、满手血腥的邪神。
  汤仕敬不在乎剑向的存在,他自顾自坐下来面向织梅。『妳愿意和我回华沙了?』
  『不,我不会和你走的。』织梅的表情嫌恶,『我根本不爱你!』
  『为什么?为什么?』汤仕敬遽然激动起来,他的样子有如一头暴躁的雄狮。『我来到台湾以后,有多少女孩子对我一见钟情,但我根本就没把她们放在眼里。难道我一点魅力也没有吗?为什么妳就是不愿意爱我?』
  『因为--因为你邪恶。你太邪恶了。』
  汤仕敬不说话了,他显然对织梅的话感到不悦。然而,剑向并没有感觉到他对织梅表现出丝毫恨意。
  『那妳为什么要来见我?』
  『我要你替我解开杀人的诅咒!』
  汤仕敬的语气充满嘲讽。『谁被诅咒了?』
  『就是他。』织梅看了剑向一眼,他霎时接收到她无限的温柔。同时,他亦发现她并未提及自己亦遭诅咒的事实。
  『妳的新男友?』
  『你……你没有权利伤害我深爱的人!』织梅的眼眶中泪水开始泛滥。
  『织梅,我做不到,』汤仕敬的嘴角依然笑意满盈,『那个诅咒是解不开的。』
  『……你说什么?』
  『织梅,我想妳还没有完全了解--我乐意为妳做到一切妳吩咐我做的事。不过,就算妳答应和我回华沙,就算我有心帮妳解除诅咒,我也无能为力。妳的男友死定了。
  』
  织梅的泪滴滑离眼眶,直落桌面。她无法继续说下去了。
  『汤仕敬,你究竟是怎么设下诅咒的?』剑向按捺不住,终于开口发问:『梅梅的男友在她面前割喉自杀,我多少还可以理解,因为他和你有过肢体的接触。可是,我……以及梅梅其它的男友,他们根本不认识你,也不曾与你有过任何接触,我不知道你要如何施咒?』
  事实上,剑向此时关注的焦点与织梅完全不同。出于一名刑警的本能,他追踪这些命案这么久,就是为了要获知恐怖魔法的真相。他其实没有那么在乎自身的安危。
  『你真的有兴趣吗?』汤仕敬自一进来,这时才开始正眼看着剑向。『好,那我就告诉你。我的恩师,大魔法师考内里亚斯.阿格里帕……』
  『阿格里帕是你的老师?』
  面对一位活了五百年的人,剑向不由得产生穿越时空的幻觉。
  『没错,我是他的嫡传弟子之一。在他生前,曾发明了一种当代最具杀伤力的黑魔法,名曰「犹大的狱门」--这是恩师替德国撒克逊省省长设计、用来对付政坛上的叛敌而制作的。凡受此一魔法诅咒,就会招来地狱的恶鬼猎杀。
  『魔法的原理其实很简单:只要在受诅者的手心刻上「破封之钥」,受诅者其后若以手打开任何一扇门,就等于开启了鬼门关。而刻有「破封之钥」的手心所流出的鲜血,其腥味则正好成为恶鬼狙击的指针。如果受诅者在开门的过程中敲了门,就会更容易引来听见声响的恶鬼。
  『也就是说,「犹大的狱门」原本就与单纯的「鬼眼通」完全不同。它确实可以让人看见鬼,但背后的目的其实是在谋杀政敌。为了要让政敌松懈戒心,才以「鬼眼通」的名义作为引诱,让对鬼好奇的人在不知情的状况下遭到诅咒。
  『正是因为它的目的是在谋杀仇敌,我的恩师当然不可能去发明一种可以被祓除的杀人魔法。「犹大的狱门」必须有去无回,这样才能确保仇敌必死无疑。
  『根据恩师的研究,就理论上而言,「犹大的狱门」可以说是巫术史上最卓越的发明之一。首先,受诅者根本无处可逃,只要一入夜,恶鬼随时会环伺在他的身边。他将因精神紧绷而无法入睡,严重影响到他的一切,包括他在政治上的影响力;再者,他活下去的唯一方法仅有自我囚禁。他不再有机会通敌共谋或与他人联系,只能乖乖躲在密室中,等到某天厉鬼破门而入,终结他的性命。很棒的魔法,不是吗?
  『但「犹大的狱门」最后却被恩师弃而不用。因为,它预设的前提有缺陷。并不是每个政敌都想要尝试见鬼的滋味,也不会有人傻到让仇家的鹰犬在手心上画下魔法图样。虽然它的破坏力是如此可怕,但要欺瞒仇敌受诅却困难万分。』
  一面聆听的剑向一面渐渐陷入绝望。如果汤仕敬的话属实,他和织梅根本没办法活命。
  相信钟思造及夏咏昱在受诅后均曾想尽各种办法让自己存活下来,但最后终究都难逃一死。
  『我在恩师死后好些年,才从他的遗稿中发现这个魔法的存在。在那个时候,我已渐渐领悟长生不老术的真义,并渴望继续钻研高深的魔法,有朝一日能超越恩师的成就,成为一位更伟大的魔法师。
  『有了永恒的生命,我开始学习世界各国的语文,研究各种学问,与各地巫术的重要典籍。我一直试图解决「犹大的狱门」的根本缺陷--我必须找到一种方法,让这个魔法能够不依赖受诅者意志即可执行。最后,我从人类的潜意识中,找到了「犹大的狱门」全新的使用方法!』
  『人类的潜意识……?』
  『就是催眠术、梦呓,以及睡游。』
  剑向不禁语塞--他的战栗感重新复苏!还未经由汤仕敬的说明,剑向就头皮发寒地将他所提到的名词予以充分联想。
  『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剑向说话时不断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狂颤,『你先对梅梅下了催眠,要她在睡眠中以梦话向同样处于熟睡状态的枕边人下咒,然后……然后……』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把这句话说完:『听见咒语的人就会开始梦游,在睡眠中取刀替自己在手心刻下「破封之钥」,并且开启一扇门,无意识地自动完成杀死自己的魔法……』
  『真没想到你的领悟力这么高,』汤仕敬平静地说:『没错,我要织梅所爱的男人全部无一幸免,这样织梅才会完全断念,回到我的身边。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可以拥有织梅。』
  织梅的表情难以置信,在一旁绝望地拚命摇头。
  『你不怕在梅梅回到你身边时,也在睡梦中对你施下「犹大的狱门」?』
  『我可以解开梦呓的催眠术。况且,我也不怕「犹大的狱门」,』汤仕敬显得自信满满,『我可是魔力高强的巫师。』
  剑向终于完全理解这一连串恐怖命案的最后真相了。另一方面,他又想到,织梅之所以也做了噩梦,或许是因为夏咏昱的强力催眠术,在抓回她记忆的同时,一并打乱了她潜意识的机制,让原本存在她脑中的噩梦,倒灌到她的睡眠过程中……此时,织梅突然掏出手枪,狠狠将枪口指向汤仕敬的额心。
  『梅梅!』
  剑向即使发出惊呼,也来不及阻止织梅的行动。
  『这么做是没有用的。织梅,』汤仕敬面对致命的武器亦不为所动。『我并不是施咒者,妳自己才是。不过,就算妳杀了我或举枪自尽,也都于事无补。我刚刚说过了,魔咒既然已经开始运作,就不可能会停止。这不会因为我们其中谁死亡了而有任何改变。』
  织梅听完立即开启手枪保险。
  『我恨你!』织梅噙着泪珠,『你夺走了我的一切……夺走了我所爱的人,我要杀了你。』
  『梅梅,妳冷静一点!』剑向高声喊叫,『汤仕敬,你知道吗?梅梅她也被诅咒了!
  』
  『什么?』一瞬间,汤仕敬骄傲自负的态势荡然无存,他变得软弱无力。『你说的是真的?』
  『你的魔法会害死梅梅的!快说,魔法到底要怎么解咒?』
  『我说过了……我说过了……「犹大的狱门」是绝对解不开的!』汤仕敬的语气虚无:『我真没想到……织梅,为什么妳不早点告诉我!』
  『我的生命比起我所爱的人,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了我……竟残酷地杀死这么多人?』
  『我一直深爱着妳。』
  『我永远不可能爱上你的!我恨你!我恨你--』
  眼见情势愈来愈紧张,剑向只能重复他的请求。『汤仕敬,你不是一个伟大的魔法师吗?快把解法说出来!太阳就快下山了!』
  『恩师的魔法是无解的……无解的……无解的……』汤仕敬彷佛开始无意识的呢喃,『织梅……织梅……妳想杀了我,是吗?好,没关系……假如我的死可以消弭妳的恨意,我非常愿意舍弃我永恒的生命。只要妳愿意爱我。我爱妳。』
  『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我不爱你,我根本不是佩特芮丝!』
  『我爱妳,我好爱妳。』
  汤仕敬握住织梅持着手枪的右手,扳机跟着扣下。房内顿时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汤仕敬的身子随而向后仆倒,他背后乳白色的墙面溅满鲜艳、浓稠的脑浆及血液。
  3剑向的机车急速煞止在夏咏昱住处门前,紧抱着他腰际的织梅仍在不断喘息。赤赭色的血迹点染了她的手掌、手臂、细肩带前襟,以及她苍白的脸颊。
  感官中还残留着爆音、硝烟味与汤仕敬脑袋开花的惨状。剑向仍然无法确定,当时到底是汤仕敬自我了断,抑或织梅在悲愤之余枪杀了他。
  完全不在乎交通号志的警告,他们冲驰过数十处惊险万分的十字路口,在黑暗笼罩天幕以前抵达复横一路的住宅区--已经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去了。剑向带着惊魂未定的织梅,不可能回到三民分局,因为同事们不会相信他所说的一切;不可能回到苓雅区的家里,因为没有时间跟他们解释事件的来龙去脉;也来不及回到织梅的雅房,因为他已经踢坏织梅的房门,他俩的处境光靠一扇关不住的门是保护不了的……只能回到夏咏昱的家,一间主人已遭杀害、尚未被警方找到的空屋。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是关乎生死存亡的理由。
  织梅下车以后依然静默,她并没有询问来到这里的原因。也许是她心乱如麻,根本没有力气询问吧。剑向掏出钥匙开了门,让织梅先入内,然后才跟着进去。他并把门锁好。
  关门前的长缝,透着深紫色的天光。
  地板上堆栈着十几封广告信件及各类帐单。剑向心中默数,距离上次进来已相隔十多天了。他看到织梅环顾周身空荡荡的四壁,猜想她是在温习曾经失去的依恋。
  虽然不想打断她的思绪,他的理智还是劝他开口:『梅梅,快上楼吧。太阳快下山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做。』
  织梅温顺地拉住剑向右手的小指,随他登上阶梯。
  『剑向,为什么带我来这里?』织梅在身后忽然开口:『你选择咏昱家做为我们生命的终点站吗?』
  『不,』剑向并没有回头。『我希望我们都能活下去。』
  『但是……杀人魔咒是解不开的。』
  『我不相信汤仕敬的话。』
  『他是一个活了五百年的魔法师……』
  『无论如何,我会设法让我们两个人都活下来。相信我。』
  『我相信你。』织梅由身后抱住他。
  剑向侧着颈与她的脸颊来回摩娑,他们的鼻息相互交流。『梅梅,时间所剩不多。从现在开始,妳一定要听我的话,好吗?』
  织梅的声音轻轻碰触他的耳根:『我会的。』
  剑向带她直上三楼书房。他要织梅检查书房里的每一扇窗是否锁紧,并留在书房里等他。他随即下至二楼客厅,将电视机的电源线自墙角的插座拔下,亦除去了连接录放影机的AV线,小心翼翼地将笨重的电视机搬上三楼书房。
  织梅坐在书桌上,双足悬空轻轻踢着腿在等他。
  『梅梅,』剑向说:『帮我把房门锁上。』
  她下了书桌,退开一点让剑向将电视机搬到书桌桌面上。织梅走到门边将门关好,边按下喇叭锁钮边问:『怎么把电视搬上来了?』
  『我要看汤仕敬被杀的新闻。』剑向蹲在计算机桌脚下,拉起电视机的电源线,至计算机专用的三孔插座延长线上插好。
  由于在书房中没有装设天线,剑向打开电视时,屏幕上的白点纷飞。但在沙沙的背景噪声间仍可以毫无困难地辨识出某部台语古装剧的片尾曲音乐。
  --快六点了。
  剑向与织梅互望一眼,她走过来依偎在他身边,一起收看六点的新闻快报。发型知性俏丽的女主播坐在主播台后向观众点头问好,计算机动画背景写着『今夜最新』的标题。
  『高雄县凤山市的曹公路今晚五点多发生一起枪杀命案,死者是一名现年三十三岁,来台传教的波兰人汤仕敬。由于命案现场就在高雄县警局附近,所以死者的教友在案发后立即向警方报案处理。
  『据汤仕敬的教友供称,今天下午有一对年轻男女到教会里拜访死者,他们三人不知何事在房间里密商,最后并导致言语冲突。听见枪声后,涉嫌谋杀的年轻男女立刻逃离命案现场,共乘一辆机车扬长而去,目击的教友们都来不及予以阻止。』
  新闻快报中避开了现场脑浆四溅的血腥画面,只有警方进出现场的忙碌奔走。接待他们的那个胖弟兄也出现在电视上,他的神情紧张困惑。
  『承办此案的县警局刑事组表示,死者头颅遭枪击严重受创并当场死亡,初步鉴定伤口位于额头中央,凶器应是小型手枪。警方目前全力从死者来台后的交友情形进行侦办。进一步的详细新闻内容,请锁定七点钟的晚间新闻……』
  电视上的画面转到益智游戏的摄影棚内,坐在台下的观众向自聚光灯下出场的主持人热情鼓掌。剑向关掉电视。
  『手枪呢?』
  『在包包里。』
  『妳一定要收好。』剑向移身书柜前,目光落在那些主题怪异的书籍上。『梅梅,妳对夏咏昱的了解有多少?知道他也懂魔法吗?』
  『不知道,』织梅垂下头。『我只知道他是个摄影师,生活自由自在。』
  『好,没关系。』剑向的语气中并没有流露失望:『我现在要从他的书柜里,找出让我们都能活下来的方法。』
  『那我呢?』
  『妳只要在这里陪着我,就可以了。』剑向说:『我需要妳。』
  织梅的笑意犹如即将临终。『嗯。』
  事实上,面对一整柜各式各样的奇书异籍,剑向完全茫无头绪。他知道从今天晚上起恶鬼就会开始猎杀他的性命,就像曾经猎杀过钟思造与夏咏昱一样……剑向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让头脑恢复冷静。他必须完全摆脱将遭猎杀的恐惧感,以冷酷无情的分析态度来进行思考,就像医术高明的外科医师为首开先例的艰难手术操刀一样。
  首先,考内里亚斯.阿格里帕既是夏咏昱十分熟悉的魔法师,在这个书柜里也许找得到他生平事迹的各项记载。那么,是不是能跟着找到阿格里帕的弱点呢?比方说,曾经有过哪些挫败,或是,他最后是怎么死亡的?
  剑向查询架上书名,翻了几本书,最后他抽下一本《巫术史与经验科学》。他翻开扉页,浏览目录,相当顺利地找到一章〈历代魔法师列传〉。
  考内里亚斯.阿格里帕(Henry Cornelius Agrippa von Nettesheim),一四八六—一五三五,当代科学家、哲学家、犹太神秘哲学家(cabalist)及外交官。他一生贡献智能与心力于科学观察和巫术思维的知识整合上。另外,他曾是律师、大学的哲学及神学教授、以大使为名的间谍,也曾为麦次(Metz)市民的权益发表演说,亦致力研究过路德教派改革运动的神学理论。他结过三次婚,在欧洲可说远近驰名。然而,德国、意大利、法国及荷兰王室都不愿付他薪俸,致使他贫困而终。
  阿格里帕年轻时,即离开家乡前往巴黎觐见法国皇帝马科西米连(Maximilian)。为了施展抱负,他与一群年轻学者及当地贵族组成秘密集团,信奉神秘主义准备改革世界,并立下互惠誓约,但这个团体却在一次行动中失利而解散。
  一五○九年阿格里帕来到都尔(Dole),此地为马科西米连之女玛格莉特(Margaret)所统辖。透过朋友,他获准在大学担任教职,并讲授劳伊克林(Reuchlin)的犹太神秘哲学思想。为得玛格莉特的资助,他撰写《女性的高贵》与《女人的优越》二书。然而,他的犹太神秘哲学,主张除旧约以外的犹太教书籍应全数毁去,却招致圣职人员的愤怒,所写的书也遭禁止出版。他因而迁往英格兰、意大利等国四处演说,寻求经济上的支持。
  一五一五年红衣主教圣柯罗伊克斯(St. Croix)召阿格里帕至皮沙(Pisa)并代表该地出席天主教议会。这是他最后一次得到教皇里欧十世(Pope Leo X)欢心的机会,但最后议会解散,集会也无疾而终。
  阿格里帕只好继续在各地演讲、教书。他开始有名,但仍然一贫如洗。一五二九年,幸运之神终于来到他的身边,他得到各国王室的赞助,在此其间出版了他最重要的着作《艺术与科学的虚无》,主张人类的思想与行动皆毫无价值。他因这本书再度饱受抨击,也在无力偿还债务的情况下入狱,一年后释出。
  其后,他出版了早年撰写但未能出版的作品《神秘哲学》,影响西方后世的神秘主义者极深极远。《神秘哲学》与《艺术与科学的虚无》观点南辕北辙,内容阐述魔法的力量与奥秘,以及心灵、人体、世间万物和巫术的交互关连,并且相信魔法是探索宇宙真理的唯一方法。
  声名狼藉之下,他决定离开德国,搬到葛诺博(Grenoble)退隐,最后死于一五三五年。
  当时传闻甚嚣,与他形影不离的黑色巨犬--名叫『先生』--其实是恶魔的化身。
  而在他死后,『先生』及牠的同伴『小姐』也随即神秘失踪,众人才终于确信阿格里帕生前一直在研究黑魔法。
  许多研究魔法的巫师都曾宣称与阿格里帕有师承关系,他为数众多的遗稿则成为他们收集、钻研的目标。……从资料上看来,阿格里帕的一生虽颠沛流离,但他的学术地位就像他设计的魔法『犹大的狱门』一样,简直无懈可击。正如汤仕敬所述,阿格里帕精通当代的科学与哲学,并整合了医学技术与魔法,堪称神秘学的一代巨匠。如此奇人异士,又怎么会设计出易于破解的杀人魔法?
  没错,最初的『犹大的狱门』确实存在着缺陷,但它难以引人上钩的预设前提,现已由惮尽数百年心力的弟子汤仕敬完全解决。一流心智接力的研究成果,绝非一个完全不懂魔法的刑警得以逆转。
  剑向对神秘学的了解十分贫乏。他唯一较具自信的,只有因长年接触警务工作所训练出来的罪案侦查能力而已。对于灵异鬼怪之事,只在好莱坞的电影里看过一些。即便如此,那些东西可能也不过是编剧为制造效果而胡诌的。
  无论如何--电影中的恶魔,会因其所惧怕的事物而遭消灭,这就是所谓的弱点。电影编剧说,盐、白垩粉、甜酒、红椒及受过神父祝祷的圣水有吓阻殭尸的功效。再者,如狼人则害怕银器清亮的声音;另外像吸血鬼,他害怕大蒜、十字架,并在最后粉身碎骨于初升朝阳的日光照射下,然后影片就此落幕散场。这就叫作『圣物理论』。
  自地狱而来的恶鬼确实害怕阳光,但他们只是暂时离去。等到黑夜来临,他们将再度倾巢而出。况且,阿格里帕身处基督教派林立的时代,仇敌既遭『犹大的狱门』所害,显然恶鬼们绝对不会害怕十字架……还有呢?
  电影的第二种结局是,神父以死相殉,与恶魔同归于尽。神职人员受有圣灵庇佑,他们的生命可以驱逐邪恶,譬如最著名的恐怖电影《大法师》。但剑向一点都不想和恶鬼同归于尽,更何况他也不是神父。
  剑向的脖颈发酸,他奋力思考其余的可能性。
  对了!还有一种结局:那就是『封HL』!
  在《养鬼吃人》里,招来恶魔的魔术方块能开启地狱之门,也能关闭它。只要将魔术方块转回最初状态,世界将恢复正常。同理可证,阿格里帕所设计的『破封之钥』,其实也是关闭地狱之门的钥匙!
  就在这时,他无意间瞥见身旁织梅面无血色的苍白脸蛋。她的眼睛充满恐惧,右手紧紧摀住双唇。
  『楼下有……有……声音。』织梅气若游丝。
  剑向翻动书页的手指曳然停住,呼吸也随之屏止。他也听见了--从二楼的客厅,传来桌椅的碰撞以及沉缓的脚步声。
  那声音并不规律,有如一个跛足的胖子在四处踱步。纵使剑向早知道杀人魔法的成因始末,他仍旧禁不住感到毛骨悚然:恶鬼真的出现了!
  他听见金属磨擦的细微高音,明白二楼暗室的房门被打开然后关上。暗室房门在夏咏昱死前曾受厉鬼猛烈撞击而变形,绞链的开合声因此格外刺耳。恶鬼果然在为猎杀行动进行搜索。
  接着,脚步声踏上阶梯,沉重的音响开始逐渐迫近。
  剑向的心跳跟着一次次慢慢接近的脚步声失律狂跃。他也发现,织梅没有害怕得躲入自己的怀抱中,是因为她根本害怕得一动都不敢动。
  明亮耀眼的日光灯这时突然闪了两下,瞬间即逝的黑暗更增添了书房中诡谲难安的气氛。
  剑向直到脚步声踏出三个阶梯后,神智才恢复清醒。他告诉自己,绝对不能惊慌失措!既然已经知道封印应该是可能解救性命的唯一方法,那就不应该犹豫迟疑。他必须当机立断,在第一时间内找出封印的方法。
  --可是……难道阿格里帕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吗?
  半信半疑的矛盾念头,令他无法镇定地查阅魔法书籍中有关封印的章节。剑向翻到一页讲述白魔法师如何架设魔法方阵以防止恶灵近身的作法。然而,在书房里既找不到白蜡烛、血石与野生的榛树枝,他俩也不可能躲在方阵中一辈子。
  --夏咏昱试过这个魔法阵吗?这个方阵对恶鬼是否也不起效用?
  剑向继续寻找,而脚步声已在三楼楼梯尽头停住。
  书房的门把被转动了。但由于喇叭锁已锁上,门把根本转不开,只发出卡住的喀喀声。不知形体为何的厉鬼在门后试了几次均告失败,然后便一点声响也没有了。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绪,剑向无法确定厉鬼是否放弃搜寻书房内部,已转向其它房间。
  但,霎时间轰然一声,恶鬼自门后开始冲撞,让织梅忍耐不住地大声尖叫起来。
  『梅梅,快!』剑向再也不顾手上纸页的内容,他迅速把书放下,要织梅和他合力将笨重的书柜推到门后。
  剑向的手心冷汗涔涔,好不容易才将书柜推至定位。房门的撞击声随着书柜的阻挡而减小,但这只能当做暂时性的防御措施,无法使恶鬼的攻击永远停止。
  『剑向,我们该怎么办?』
  『跟我一起找!我们一定要找出有关「破封之钥」的记载!』
  他们不能将书柜上的书全数取下来翻找,否则空柜的重量将无法挡住厉鬼。这不单延缓了寻找的速度--自背有恶鬼冲撞的书柜中拿下书,亦增加了他们的恐惧感。
  魔法书籍一本一本取下,一本一本放回去,但他们对封印的方法仍然毫无头绪。剑向在先前浏览《巫术史与经验科学》时,曾看到『西方巫术学家相信,这个世界由善与恶两种力量所操控、制衡;人类的历史,就是神与恶魔之间永恒的角力赛……』这样的句子。换句话说,开启狱门的『破封之钥』纵然无法直接关闭狱门,应该也存在一个相对的魔法构图。
  --只要找出相对的魔法构图,将其以刀刻在手上,就能将地狱之门重新封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书柜里所有的典籍快查遍了,就是没有一本提及到『破封之钥』。书房门外的撞击声愈加强劲有力,犹如炮弹坠地般砰砰作响,房门随时都有可能被撞开。剑向充满焦虑,他发现织梅突然停止了翻书的动作。
  『怎么了?』
  『剑向,没有用的……』织梅哽咽地说:『我们找不到的!』
  『不要这么悲观,我们一定可……』
  『你忘了吗?汤仕敬说,杀人魔法是从阿格里帕的遗稿中发现的!也就是说……没有其它人看过这个魔法,也不可能会记载在书上!』
  这句话重重地击溃了剑向的求生意志。没错,世界上只有阿格里帕与汤仕敬两人研究过『犹大的狱门』,其中一人死于五百年前,另一人死于今天下午。汤仕敬看见阿格里帕的遗稿中写到『犹大的狱门』没有解法,而他则深信不疑。因此,『破封之钥』
  的相对魔法构图就算存在,也没有人会知道。
  一切都完了。
  『剑向……剑向……我们都会被杀,对不对?可是,至少我死去时,你在我的身边。
  』织梅主动抱住剑向的腰身,彷佛回光返照般活泼热情。
  剑向软弱无力地回拥织梅,感觉她依然火烫的美好肉体。他回想起自己从三月底以来,与这名美丽女子的命运逐渐胶缠在一起,直至今夜永不分离。为了织梅,他舍弃了前途光明的工作、涉有两起谋杀案的嫌疑,并与她逃亡到这间空屋。
  假如夏咏昱和钟思造一样,都采取自我囚禁的方式避难……那么,他会死在这间屋内。但剑向就不会受到大楼监视录像带的催眠,也不会无意识地私藏那卷DV带。也许DV带会被其它同事取得,并由项目小组来搜查织梅的下落。
  假如他没有接到戈太太的报案电话……当夜另一个值班的同事,是个性随和爽朗的立为。他一定听不出戈太太的恐惧,也不会认真看待她神经兮兮的言行举止。或许他淹杀巨鼠后就结了案,钟思造的尸体将由其它人在其它时间发现。
  假如噬食钟思造尸肉的老鼠只有一头……这头巨鼠一定会吃到撑破肚皮为止,或是吃得体型大到无法自厨房排水孔离开三○一室。那么,戈太太就不会抓到两只巨鼠中被赶出三○一室的其中一尾,更不可能紧张得郑重报案了。
  然而,与织梅相遇,他没有后悔。在不断的追寻过程中,他深信这是正确的选择。剑向不单渴望爱情,更希望能拯救生活笼罩阴霾的织梅。从看完那卷DV带以后,他就已经决定了。
  看到织梅甘愿和自己一起死去,剑向其实一点都不快乐。他反而深觉自己如同涉过千惊万险的骑士,在寻获美丽的公主后却无法将她送回王城的香闺中。
  --如果只有一头老鼠……如果夏咏昱不离开自家……如果大巨鼠不赶走小巨鼠……在这一瞬间,剑向的脑中遽然电光火石!
  他温柔地抬起织梅既幸福又悲伤的脸蛋,吻着她颤抖的红唇。
  『梅梅,我会让我们都活下去的。』剑向的语调强作冷静:『但是,我得立刻离开这里。』
  织梅瞪大双眼,脸上充满不可置信的绝望。
  『剑向,你要离开我?』
  剑向依然紧拥着她,『我们必须活下去。所以,我只能孤注一掷,赌命试验那个方法。』
  『还能有什么方法?』
  『时间不多,我没有办法详细解释……那个方法太危险了,我不能带妳去。』
  『我不要!』织梅的神情又悲又气:『你们男人总是这样!神秘兮兮又爱逞英雄!』
  『我不想和妳一起死。』剑向温言说,『我只想和妳一起活下去。』
  『剑向……』织梅不再反驳,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两人的身体轻轻分开。剑向站起来,他开始思考离开房间的方法--书房里只有一扇窗,然而,这里位于三楼,距离地面将近十公尺,如果没有长绳的协助,就无法毫发不伤地抵达地面。
  这里找不到绳子--除了书柜外,房中仅有一部计算机,而所有电线的长度总和亦不够。
  『梅梅,听我说。我没办法从窗户离开。』剑向停顿了一下,『只能从门口出去。』
  『什么?但门外有……』
  『我知道。』剑向回答,『听我说。如果我打开门想出去,鬼就会冲进来,这样我们俩都会被杀。但是,若是妳躲起来,我就能放心地一个人突破重围。』
  『不行,这样太危险了!』
  『我可是柔道五段、空手道四段的高手。』剑向安慰她:『我记得在前年年底,有个兽性大发的疯子也被我制服得乖乖的呢!』
  『我怕你会……那,我该躲在哪里?』织梅环顾四周,这里连一个小橱柜也没有。
  『我们把书全搬下来,在墙角堆成一面小墙,妳就躲在墙后。』
  『你是说……』
  『没错。等我离开后,妳再溜出来把门关上,堵好柜子后把书重新放回去。』
  『我懂了。』
  『妳一定要等我回来。我希望到时妳可以唱歌给我听。我想听那首歌词有「待在这里不要离开」的歌。』
  『嗯。』
  两人不再沉浸于难分难舍的爱恋思绪中,剑向以背将书柜抵住,由织梅取出成排书籍,积叠在书房一隅。织梅设法将这些厚薄不一的书籍堆成不规则状,但却不透出任何空隙。
  随着书柜重量的减少,剑向感觉到房门逐渐增强的震撼。在门后发动攻击的,不知道是何种模样的恶鬼?
  织梅将书籍堆高成她可躲入的程度,点头示意后随即隐没。剑向调匀气息,接着就奋力将书柜推开。门后的恶灵似乎察觉房内的动静,他的冲撞也曳然停止。
  『呼呼呼……你决定出来送死了是吗?』
  门后的厉鬼喘着气沙哑地说。剑向突然有一种不知道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的错觉。他握紧拳头,准备与未知的恶鬼行殊死斗。
  『我现在就出来!』剑向鼓气扬声大喊。
  他无法继续犹豫,凭恃一股血气之勇打开了房门。在残破欲碎的门后,很不可思议地出现了一个服仪端正、长相俊秀的青年,与原先设想的魔界恶灵完全不同。
  然而,剑向反而充满恐怖的战栗!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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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2-28 22:13:54 |只看该作者
『我知道她想杀我!因为她的目光凶狠,并咬牙切齿地发出憎恨的呜咽声。我来不及走避三楼,马上冲进暗室内将门关上。女鬼很快地打破其中一扇窗,我听见玻璃碎片哗啦落在地板上。她趿着沉重的木屐一拐一拐地走近暗室的房门,开始以刀尖划割着门板。我赶紧奔到铁柜旁,想把铁柜推到门口将门堵住,没想到……玻璃柜内的架子上,出现了一颗人头!
  『这颗人头好象曾被铁丝刺网使劲捆过,脸上皮破肉绽的血痕交错纵横,有几道伤口甚至深及骨骼。脖子的末端一片血肉模糊,还流出乳白色的黏液。他的眼睛着魔般地圆瞪着我,嘴巴大张呵呵喘着气。
  『他看到我,开始狂乱跳动,在柜中卡卡地碰撞柜壁。这时我才发现人头自耳后的后脑勺早就没有了,鲜红色的脑浆因人头的跳跃而洒出。
  『我吓住了。没想到连柜门后面,都藏有如此恐怖的头颅。那时忽然闪过我脑海的念头是,从今以后我恐怕连一扇小门或一盒纸箱都不能打开了!但我还是迅速恢复意识,将铁柜用力推到门口。
  『于是,我就在暗房昏红的灯光、铁柜的碰撞晃动声,及门外凶暴的叫骂声中度过恶夜;整个晚上,我必须神智保持清醒,不断用力抵住铁柜,女鬼才无法破门而入。倘若不是你们警方终于入侵了四○一室,我大概会死在自己的房间里……
  说到这里,『夏咏昱』沉默了,他的手自然而然地扶住根本没有伤口的喉咙左侧。剑向听到从『自己』的口中叙述这样一段遭厉鬼追杀的惊险过程,竟产生一如亲身体验的感觉。
  剑向在这段静默中陷入长考。夏咏昱--应该也包括钟思造--为什么会梦到情节这么诡异的梦境?而,若单纯只是一种『能够看见鬼』的魔法,最后怎会演变成『厉鬼追杀』的下场?
  张织梅在此处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剑向对整桩灵异事件总算有了更深入的了解。然而,他和夏咏昱一样无法解释这些谜团。
  『警察先生。无论如何,你一定要设法找出织梅。我与她恋爱的时间很短,但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无助及彷徨。她需要你的救援。你提到你已受到同事的怀疑--我想,一般的警察当然无法接受通灵术或魔法。因此,能够拯救织梅的,真的只有你了!
  『我希望你能够尽快找到织梅,替我继续完成对她的深度催眠。既然你能顺利地学会召魂,相信催眠对你也不会太困难……呵、呵。开开玩笑。事实上,我的意思是,在我对织梅进行催眠时,曾经埋入了一把开启她脑内潜意识的「钥匙」。
  『这把「钥匙」,就像是起动机器的按钮。我想你大概看过电视上那种「只要讲一句关键词,对方就会依设定好的指令行事」的情节吧?没错,就是类似那个……
  听『夏咏昱』提起,剑向想起他就曾以这一招对付过自己。
  『这把「钥匙」是一句长达五十个字的句子。当织梅听到句子的第十个字时,她的头部会开始产生剧痛;到了第二十个字,她很有可能会痛得昏过去。但不管怎样,你一定要在她耳边说完这五十个字,纵使她几近发狂地抗拒……我大概就是太怜香惜玉了,才会好几次念到第二十个字就不忍心再继续。
  『其实,我原本也可以教你比较温和的方式的,不过已经没时间了。我开始感觉自己的意识涣散,精神无法集中。如果你在苏醒过后,希望再使用一次召魂术再问我更多的问题,我劝你不必了。我讲了太多的话,耗费太多精气,我想我的魂魄将在不久后随即散去。
  『DV带的长度所剩无几,如果影带没录好,那我们的努力都会前功尽弃,呵、呵…
  …好,我们把握时间--这一句话,是一把效果很强、不容易控制的「钥匙」,在开启潜意识的过程中,如果你念到第四十个字却没让织梅继续听完,她将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机率会发疯。
  第六章:魅影女子Phantom Lady1『那不止是一种魔法,而且是一种魔咒。如果,你在追查魔法谜底的过程中,也做了这样的梦……你千万要拒绝阿格里帕赐予的魔法!你绝对不能答应他!你一定要说永远不想见到鬼!
  剑向在『夏咏昱』反复教他记住那句五十个字的『钥匙』后,『夏咏昱』的神情虚脱,看起来十分疲倦。他说起话来开始断断续续,也夹杂着严重的咳嗽声。
  『只有你知道事件的来龙去脉,所以只有你可以……可以破解这个恐怖的诅咒……拯救织梅、拯救更多的受害者……
  『夏咏昱』的最后一段话还没说完,录像带即曳然终止。带心已到末端。剑向看着无声闪着亮灯的摄影机电源开关,感觉屏幕中曾经出现过的一切恍如幻象。
  根据『夏咏昱』所述,剑向至少掌握住魔法进行的过程。
  --首先是一场诡异、逼真的梦境,在梦中出现的巫师,会询问你想不想看见鬼。取得你的同意之后,他会在你的掌心施法,并要你去打开通往鬼界的门。
  --你一切按照巫师的指示,那扇门却变成你家的房门。
  --当你醒来后,会发现你的掌心确实被施过法,房门也真的被打开了。梦境成为现实。此后,你真的可以在夜里看见鬼了,不过,这些鬼之所以出现,却是为了要夺取你的性命……
  剑向的体力已经完全恢复,但心绪混乱,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就像『夏咏昱
  说到自己因为鬼怪作祟的缘故而头痛欲裂一样,剑向也由于他的附身而形同身受。
  这是魂魄与灵媒间微妙的交感关系吗?
  剑向坐起身来,右手姆指揉了揉太阳穴,确定自己的意识十分清楚。
  就在此时,剑向突然无声地惊呼。他想到了一个新的可能性--头痛!
  头痛!
  尽管『夏咏昱』提及的次数极少,但张织梅确实由于丧失某部份记忆的缘故,患有严重的头痛。更精确地说,『夏咏昱』之所以很少提到这件事,是因为他完全忽略了这个线索的重要性。他一定未曾想过,这将会是找到张织梅的正确方向!
  剑向愈想愈激动,他明白自己已碰触到一个崭新的出口了。
  张织梅连续两任男友暴毙,无论她是否知道男友们的死亡,她都极有可能由于恐惧的关系,躲在新的住处而不再外出逛街。这也是夏咏昱虽循着她的休闲习惯,仍无法找到她的主因。
  然而,张织梅受过夏咏昱的催眠,她会出现头疼症状。而强力催眠术的中断,应该会让她的头痛持续性的发作……
  就是这样!纵使她不再逛街,依然必须出门购买止痛药。剑向相信,张织梅定然无法一直忍受剧痛,而不得不离开住处,到附近的药局买药。
  只要张织梅还住在高雄市--她一定还在高雄市,这是她熟悉的环境,她没有朋友,而在别的城市也不会有落脚处--剑向就有把握能找到她!
  一思及此,剑向的精神大振。他迅速整理好带来的摄影机,毫不留恋地离开四○一室,临走前他默默告诉自己,永远不会再回这个鬼地方。
  下一步的行动,就是带着张织梅的照片,查访市内各家药房。倘若无功而返,则进一步继续清查诊所及医院。
  接下来的一周,剑向白天的时间都奔走在高雄市街之间,寻找杳无音讯的张织梅。分局里依然忙碌于钟思造案及其它陆续接办的琐碎小案。
  高组长在『召魂夜』的隔日,就立即将剑向派任侦查其它小案。高组长可能已经察觉到他和绍德之间的私密冲突,所以才把他调到其它小组去。剑向因而能够趁着外勤侦查的机会,把握有限的零碎时间访询各药局的老板。
  另一方面,绍德虽然证实了钟思造的确是以偷窃、销赃维生,但从他几天来的言行观察,很显然他未能进一步由销赃管道中发现剑向涉入的凭据,这也缓解了剑向的压力。
  --中山一路/南星药房、良安西药房;河北二路/高合成药房;建国二路/慈安药局、信德西药房、文钦药局;自立一路/铭生药局、忠正西药房;九如一路/人人药师药局;二路/九如药师药局、大正西药房、振东药局;嫩江街/宏隆药局、大生药局;汉口街/汉良药局;哈尔滨街/正仁药房、坤生西药房、启生西药房;吉林街/忠生药局。
  --辽宁二街/景田药局;热河一街/启源药局、信吉西药房、崇良药局、振源西药房、嘉益药局;二街/松源药房;十全一路/吉田药局、杏安药局、建昌药局;察哈尔二街/安成药局;北平二街/忠玮西药房……
  剑向带着张织梅的照片,逐街逐巷地调查她的行踪。以三民区为中心,扩及邻近的新兴区与前金区。他的高雄市地图上以红、蓝笔圈画了各式各样的符号,记下他侦查过的区域、必须再度确认证词的药房,以及外貌相似、言行符合条件的女子出现的地点与时间等。
  这并不是一件困难的工作,但细节之繁琐却远非剑向当初所能想象。虽然只是三个行政区,但剑向独自一人寻找,比以往分局查案时必定动员一个项目小组,进展相比之下实在来得缓慢太多了。
  四月六日那天,剑向终于放弃对三民、新兴和前金三个区的搜查。根据调查,他完全确定张织梅不住在这些地方,也就是说,张织梅在离开两个男友后,就躲得远远的了。
  他手上能够掌握得到的,仍旧仅是一卷录像带、一张照片。
  不过,剑向并没有因此心灰意冷。他知道沿着这条侦查方向,尽管遥远也终究会抵达终点,他的过滤筛选,已逐渐缩小搜查的范围。
  录像带里张织梅的影像,在这段时间内变成剑向的兴奋剂。他总是在经过一天的奔波后,回到安静无声的卧房里,然后打开小弟的摄影机,重复播放那卷DV带。在虚像伸手可触实则遥不能及的液晶屏幕中,剑向以幻想赋予了张织梅完美的形象。
  『剑向,请永远爱我。
  不知何故,剑向彷佛听到那句张织梅对钟思造的深情表白,其实是对着自己说的。
  2四月十日午后,剑向来到盐埕区的大公路上。他刚结束了一家五金行遭窃的证人侦讯,整理完笔录后,立刻利用空档寻找张织梅。本周起,开始以盐埕区为范围展开新的调查。
  随着调查范围距离分局愈来愈远,剑向发觉所能利用的余裕也愈来愈有限。即便是单纯的小案件,也由于心有旁骛而进度迟滞。剑向心底明白,这让分局的同事对他的行为深感不解,对他的态度亦倍加疑虑。
  再继续下去……会毁了自己以往安定的生活,及未来美好的前途……
  三点二十分,正是炎阳发挥最后威力的时刻。剑向寻访过了盐埕区内三家新开的大型便利药局,但没有任何明确的结果。位于大公路距离建国四路交叉口的不远处,正好也有一家药房。
  『小吴,你人在哪?』行动电话里的声音是立为。
  『在……盐埕区。
  『喂?喂?』立为说,『拜托!你去盐埕区做什么啊?局长快气疯啦!
  『什么?我听不太清楚……
  『局长要你赶快回来。他说,你昨天那份结伙抢劫案的报告有问题--事实上,局长的说法是「满纸胡言乱语」。对了,你也还没有回报五金行窃案的进度……
  现在没有时间和立为解释了。剑向沉默地将手机电源关去。
  『老板,可不可以请你再把刚刚的话重复一遍?』剑向对药房老板温言说:『不好意思,同事打电话来,没把你的话听清楚。
  『这位小姐,昨天曾经来过一次。』年轻的老板回答:『我的印象很深刻。因为她的步伐有点摇摇晃晃的,身体好象相当虚弱的样子。她在离开时,头还重重地撞了门一下……
  剑向强忍住心中激昂的喜悦感,『她买了什么药?
  『普拿疼。
  『她只来过一次吗?』他的声音微颤。
  『嗯……』老板再次看了照片一会儿:『就只有一次,昨天上午吧。
  『老板,当时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女孩子往哪一个方向离开?
  『我想,应该是往七贤路那边吧!
  顺着药局老板所指的方向,两人的视线此时不约而同地一起往门口右前方的远处投去。
  『就是她,』老板说:『真巧。
  --张织梅出现了!
  真的是她……真的是她……
  剑向呆呆的望着逐渐靠近的张织梅,脑中一片空白……张织梅就像是直接穿过液晶萤幕似的,活生生地来到在他的面前。她已不再是冰冷、遥远的平面影像。
  这并非梦境--立在身旁的药房老板、马路上稀疏起落的引擎声,都明白提醒剑向,他确实身处熟悉的现实世界里。
  织梅穿著一件淡蓝色的细网背心,以及粉红色的雪纺及膝裙,看起来十分清丽动人;然而,她的眉间深锁、神情疲惫,反而予人楚楚可怜之感。
  这时走进门的她,察觉到剑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你……』织梅的语气十分虚弱,她随即沉默了。
  剑向低着头,款款凝视着织梅仰望的脸,眼神中透露了无尽的迷惑与征询。她的右额有一块小小的深色淤痕,是昨天在这里撞伤的。倏地,剑向忽然抱住了她裸露的双肩,下巴紧紧靠住,织梅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她没有挣开。
  『我找了妳……找了妳好久……好久……好久……
  经过这么漫长的找寻,剑向只感觉身体已失去所有的力气,不得不抓握织梅的肩头才站得住脚。纵使蓄积多时的恋慕情潮总可得以化为千言万语,他却一句客套的问候都说不出口,只是如同意识逐渐模糊般,不停在织梅耳边重复喃喃细诉着这段既像呻吟又像梦呓的句子。他俩的脸颊轻轻碰触,剑向清晰地接收到对方因手足无措而灼烫的体温。
  剑向的唇齿微动,声音渐低渐沉,只剩下混乱的气息吹吐在织梅的后颈。
  『我知道,我知道,』织梅柔声说:『我也等了你好久……
  两颗泪珠在此刻无声滑过剑向的脸颊,静静地落在他的衣领上,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哭。掉眼泪的,原来是织梅……一瞬间剑向终于明了了织梅心灵的脆弱与无助。事实上,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有能力保护她的男人出现。
  --钟思造被杀了,夏咏昱也被杀了……他们都保护不了织梅,于是她只好不停地逃跑,不停地寻找下一个避险的依靠。织梅太胆小、太害怕了,以致她只好以己心珍美的爱情,来换取对方提供的安全感。
  剑向知道自己早已爱上了织梅,而她,理所当然也一定会爱上自己。爱情,是她唯拥仅有的筹码,在这场充满致命危机的赌局中只能盲目下注。倘若接下来出现的男人并非剑向,织梅必定仍旧会爱上那个不知是幸抑或不幸的男人。
  然而,和两名死者不同的是,剑向不会是第三个被害者。对于厉鬼杀人的恐怖怪案,他已逐渐能厘清背后真相的轮廓。再加上梦寐追寻的织梅终于现身,只要夏咏昱授与的强力催眠术有效,绝对能够终止这个恶魔的诅咒。
  剑向心中暗暗发誓,非将这个长久纠缠织梅的阴影扫去不可!
  他们初次偶遇的对话极少,但两人内心的渴望互补相合,是以无需言语交流,就能够灵犀领会。西药房的老板在一旁看了这对男女邂逅时的耳鬓厮磨,以为他俩结识已久,而且很可能早超越刑警与证人的关系,便耸耸肩决定不再打扰他们,自顾自地拿起柜台边的遥控器,将电视的音量调高。他甚至没有提出『小姐,来买什么药?』的问题。
  剑向触着织梅温热的脸颊,思绪渐渐平静。他听到她的呼吸均匀规律,不再啜泣,彷佛也已然镇定地准备与身旁的陌生男人一起面对未知的挑战。
  『我们走。
  于是,剑向拉着织梅的手腕,与她并肩走出药局。他们沿骑楼底走向大公路与七贤路的交叉路口。相隔二十余公尺前的马路对面是七贤分局,红灯让他们在行人穿越道末端停下脚步。
  『妳住在哪里?
  『就在附近。
  『带我去,可以吗?
  『好。』织梅颔首,但她突然顿住。『对不起……我的头很痛……
  剑向很快地在她脚步晃跌前扶住她的身体,他发现织梅的脸色苍白茫然。织梅对他苦涩地微微笑,然后将头深深埋进他的胸怀。
  剑向呆了。『妳不要紧吧?
  『我好累……
  『我差点忘了,妳刚刚没有买药--
  『抱着我,』织梅小声地说:『一会儿就好。
  剑向被织梅突如其来的要求问傻了,他的胸膛亦燃起融烧的热火。但,霎时剑向感受到一股轻微的战栗感,他立刻明白了--这是『测试』!
  没错,不管是否有意,这是天生的本能,织梅想证明对方会爱上她。无论方式为何,她一定也都对钟思造及夏咏昱有过类似的动作。只有对方给予『正确』的响应,她才会带他继续前往自己的住处。
  织梅并没有伪称头痛,但她一定是借着这个头痛的机会,来判断剑向对她是否一见钟情。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法。剑向在侦搜的工作上,具备了百发百中的第六感,而他知道织梅的直觉必然也神准精确。她的外貌固然能吸引各种不同类型的男人,但她最后选中的两个男人--钟思造与夏咏昱,即便都其貌不扬,却无怨无尤地为她牺牲性命,在所不惜。
  她一定拒绝过许多虚情假意、贪图美色的男人,因为这样的男人会在大难来临前退却脱逃。剑向当然不会是这样的男人,但他也必须以织梅预想的方式来响应她,否则她将在下一秒中消逝远走。
  他必须以实际的行为,让织梅相信她已获得爱情的保证。
  然而,就算剑向的直觉告诉他,两人的关系明显含藏着如此的诡诈,他还是无法抑制对织梅疯狂的爱恋。纵使是夏娃,也曾受过蛇的劝惑,诱逼亚当吞下禁忌的果实--但这并无损于夏娃对亚当挚诚的忠贞。
  他没有些微犹豫,双臂紧紧环圈在她的腰际,不发一语,让她在拥挤、喧嚷的寡情城市中,能享受到一丝象征安全感的体热。
  紧接着剑向闭上双眼,毅然地用力吸一口气,将配带在身上的那把史密斯威森式M6904半自动手枪,默默地交握到织梅纤弱的小手上。


  3织梅的住处是一间不到三坪大小的雅房。没有床、没有书桌,只有两个大衣柜以及一张梳妆台。梳妆台堆满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有隔离霜、防晒油、保湿乳液、清洁面膜、化妆水和磨砂凝胶等保养品,以及色彩鲜艳的唇膏、眼影、腮红粉饼、指甲油、眼线笔、睫毛膏与香水等。梳妆镜立在其后,加倍了桌台的面积,也将这些东西复制成双份。
  浅绿色的地板边卷叠着一张深蓝色床垫,印满史奴比的粉红色棉被折妥置于一旁,懒骨头大抱枕则斜倚在角落。
  『不好意思,我只有一双拖鞋……
  『没关系。
  织梅轻轻踢掉脚上那双白色的细跟凉鞋,以脚姆指勾来丢在门口的Kitty绒毛拖鞋。
  剑向在她身后微蹲着脱下皮鞋,冰沁的凉意透过运动袜传入脚底。
  织梅将抱枕放在背臀处靠好,坐在梳妆台前。她抬头看着剑向面对面也坐了下来。
  『……』剑向肩头不自在地耸一耸,这个房间现在只有他与织梅两人,而织梅从未离开他伸手可及之处。
  『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剑向唇齿干涩地开口:『我叫吴剑向,是三民分局的刑警。
  
  『我叫张织梅。』织梅也假装客套地向他微笑点头。
  经过了适才在马路上的拥抱,剑向一时还无法适应两人微妙的关系。『欸,张小姐…
  …
  『干么啦!你说话的方式好闷喔,嘻。』织梅故意激他:『叫我梅梅好吗?不要叫我张小姐嘛,这位大哥。
  『这……
  『我以为你喜欢我呢!
  『我是喜欢妳啊……』剑向终于冲动地把内心的渴望说了出来,『所以,我才不知道该如何向妳说明妳与案件的关系。
  『案件?』织梅的表情泛起一丝困惑。
  很显然的,织梅并不知道一位刑警之所以费尽千辛万苦寻找她的真正目的。甚至,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前阵子社会新闻版面上那则密室谋杀案和自己有任何关系。
  剑向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相片,『梅梅,妳见过这两个人吗?
  织梅的目光在钟思造和夏咏昱的半身照来回游移:『……没见过。
  --果然全都忘了。『妳知道吗?这两个男人被杀了,』剑向拿出第三张照片,『而照片上的女孩子,是涉嫌最重的人。
  织梅张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照片。『什么?这是我?可是,我没有拍过这样的照片……
  
  『妳知道吗?妳的这张照片,就放在这个戴眼镜的男人家里--他叫夏咏昱。
  『夏……唔呜!』织梅突然痉挛了起来,她的双手抱头,不让剑向看到脸。
  剑向起身伸手过去扶住她。『妳的头很痛,是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织梅难过地呻吟,『我好害怕……
  『告诉我,妳究竟在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梅梅,是有人在跟踪妳?
  『不是……
  『还是妳经常梦到什么可怕的事?
  『不是……
  『那……
  『不是……不是……都不是……我说我真的不知道!没有人在跟踪我,我也没有做梦,』织梅的语气开始哽咽,『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在怕什么,我就是全然地害怕,害怕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拜托你不要再问我了……
  他所获得的答案,和夏咏昱曾问到的结果完全一样。剑向抱住织梅的背,她悲伤地躲入他的怀中抽泣。
  --难道说,执行那个危险的强力催眠术是仅剩的解决途径?看到织梅可怜的模样,剑向实在不忍心再增加她的痛苦。
  『我以为……你来找我……是要告诉我……』
  『告诉妳什么?』
  『我的过去。』
  剑向总算明白了--是的,织梅等待的确实是一名保护者。然而,她之所以需要保护,是因为她希望能追寻自己已经遗失的过去,而她直觉地感受到在这个追寻过程中,很可能会发生无可预料的危险。
  『我到底是谁?没错,我知道自己的名字,自己的生日以及身高体重。但是我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亲人?到底有没有朋友?我谈过几次恋爱?我有没有做过什么疯狂的事?还是曾做过什么蠢事?我好想知道!好想知道!我感觉自己的生活好象走在一条黑暗的隧道当中,我的前方没有灯光,走过的路也没有,我只知道自己所站的位置,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隧道里……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
  『……好,我来告诉妳妳的过去。』
  剑向深深吸气,他的鼻腔里充满织梅浓郁的香水味。
  『上个月二十五日,在南台路的一栋旧大楼里,发现一具年轻男子的惨死尸体。经过侦查,发现男子生前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而这个女孩子--就是妳。』剑向没有理会织梅诧异的瞪大双眼,只是将钟思造的照片推到她面前,并继续说:『过了两天,另一个戴眼镜的男子来找我,告诉我他可以提供我一些命案的线索,不过,后来他也被害了……』
  剑向略过那个晚上有关召魂术的叙述,『在他死后,我从他身分证上的户籍地址找到他的住处。然后,在他家里找到妳的照片,以及记载着他与妳相恋的日记本……也就是说,他曾经是妳的男朋友--妳至少谈过两次恋爱。』
  『我……这两个人,看起来都好陌生……』
  『那是因为妳丧失了过去的记忆,我不知道这和妳经常头痛是否有关。我费尽千辛万苦地找妳,就是希望能恢复妳的记忆,同时查明两桩命案的真相。』
  『……!』织梅的表情忽然惊恐起来。
  『梅梅,别害怕,妳并没有杀死这两个人。』剑向温柔地说,『但妳的记忆中埋藏了关于命案的重要关键,我必须试着将它挖掘出来。』
  『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要紧。只要妳愿意信任我,我就会设法帮妳恢复记忆。』
  此刻两人眼神交会,彷佛各自在心中寻找确认的感觉。
  『如果……如果我不信任你,我就不会带你来这里了。我好想知道自己的过去--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
  剑向静默了几秒钟,才毅然地说:『让我替妳催眠。』
  『我不要!』没想到,织梅的反应竟是如此剧烈。『我不要接受催眠!』
  『为什么?』剑向开始慌了,『这是我唯一能恢复妳记忆的方法……』
  『因为……因为……我不要入睡,也不要闭上眼睛!』织梅的情绪又开始歇斯底里:『我睡着以后是没有做过恶梦,但我跟你说过了,我讨厌那种进入隧道的感觉,那种一片漆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感觉……因为睡觉会给我这种讨厌的感觉,所以我不要!』
  剑向轻抚着织梅的脸颊,他第一次以这么近的距离看着她的脸。『妳是不是很久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了?』原来,在亮丽的彩妆下,织梅的脸因受失眠折磨而憔悴不已。
  『我……我好害怕……』
  『相信我,好吗?』
  织梅的双手紧紧抓住他凌乱的衣领,她的眼眶泛红,考虑良久才颤抖地点点头。
  『那么,我们马上开始。』现在还是剑向执行勤务的时间,早就该回警局报到了,为了早一点找到织梅,刚刚甚至还挂断立为的电话。他的动作得快一点。
  他一面回想着夏咏昱的亡魂在录像带中提到的催眠术作法,一面协助织梅将床垫张开铺在地板上。织梅平躺上去以后,他要求她闭上双眼,放松身体。
  『梅梅,妳现在什么都不要多想,我会一直待在妳的身边。』剑向在织梅的耳畔轻声地说:『妳只要闭上眼睛,专心听我接下来要说的每一句话就可以了。现在,我真的要开始了。』
  织梅柔嫩的右手用力缠住剑向的腕部,传达她极端紧张的情绪。
  然后,剑向按照夏咏昱教导的方式,以固定声调的单音节,开始念诵这段开启织梅潜意识的『钥匙』。织梅一面倾听,一面发出闷哼声,雪白的颈部也很快地渗出汗珠。
  待剑向念到第十个字时,织梅突然惨叫一声,并且迅即起身。『好痛……』
  『梅梅,对不起……可是,妳非得忍耐不可。』剑向的语气坚决。
  『我知道……但是,真的好难受……』
  『我们再试一次。』织梅点点头。
  然而,第二次的催眠并没有太多进展,在剑向念到第十二个字时即断然中止。织梅显然承受了比刚才更大的痛苦,她的眼中满含泪水,情绪十分激动。
  『你欺负我!你欺负我!』
  纵使织梅已经开始抗拒,剑向仍不死心地强求织梅继续接受第三次的催眠。正如同以性虐待为题材的色情电影情节一样,织梅最后仍柔弱地应允,见到她被自己狠狠地弄哭了,剑向心中竟涌起一股复杂的异常快感。
  『这一次一定可以成功,梅梅,我相信妳可以撑过去的。』
  结果第三次的催眠不但完全失败,织梅还如一头伤痕累累的小鹿般躲到房间的角落,抱腿痛苦地饮泣着。原本固定在耳上的透明发夹,也离开散乱的长发而掉落在地板上。
  剑向面对这种情况也无计可施,他实在狠不下手将她拉回床垫继续进行这场催眠术。
  然而,在他幽微的心底,则极度渴望得知这把『钥匙』在念到第二十个字、甚至念到更后面,织梅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梅梅,再一次!再一次就好!』
  不管剑向如何坚持,织梅只是一个劲地哭泣,完全不响应他的要求。
  真的要放弃吗?--剑向紧紧拥住织梅蜷缩的身躯,内心开始反复交战。她弯曲的双臂护着自己的胸口,两手抓着剑向的领子不放,衬衫第一颗钮扣的线头随而松脱。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抱着痛哭出声的织梅,剑向只能轻拍她的背,不停地向她道歉。
  或许,织梅的过去能以其它方法揭露,并不一定真的非使用这么残酷的手段不可。剑向开始思考另外一种可能性是否存在。然而,一个在高雄市区不断四处逃逸的失忆女孩,要找到她确实的来历却是一件非常棘手的工作,处于自身难保的境况下,剑向要能够一面在分局里维持往常的工作水准、一面寻找织梅的过去,实在是太困难了。
  --尽管两人都迫切希望催眠能发挥揭露遗失记忆的功用,但实际的进行状况却毫无成效,只是徒增彼此的痛苦。
  剑向的思绪混乱不堪,他充分感觉到织梅依偎在胸前流泪所带来的湿热。他也想不出更恰当的安慰语句,只好以沉默静静地等待织梅哭累。他内心则下好决定,已不再奢想夏咏昱的强力催眠术对案件会有任何正面影响了。
  『剑向,拜托你……』
  织梅忽然开口,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亲昵地唤他的名字。
  『唔?』
  『继续试验那个催眠术。』她的语调细微而坚定。
  剑向被织梅的回答吓了一跳,因为他已经决定放弃了。『可是……』
  『请你不要放弃……好吗?』织梅说,『我会好好忍耐的,我不会再哭了,真的。因为我绝对不放弃,我一定要知道我到底是谁。』
  『不行,我不忍心再让妳痛苦。』
  『我不怕痛!』
  『我做不到。』
  『现在好不容易有一个让我恢复记忆的方法,就算再痛苦,我也不会死心的!求求你帮助我……』织梅抬起她泪痕未干的脸庞,『你可以压住我!这样我就没办法逃走了!不然,我让你绑起来好了!把我的手绑好,你就不会被我打伤了……还有,如果怕我大喊大叫的话,就拿一块布把我的嘴巴塞住呀……这样总可以了吧?』
  想不到织梅竟如此执拗。她挣开剑向的臂膀,转头跪爬到房间角落的衣柜边。她打开衣柜的抽屉,从中翻找出一卷红色的塑料绳,坚定地递给剑向。
  『妳真的要我这样做?』
  『真的。』
  剑向定定地望着织梅的眉目,再度确认她眼神中的勇气。他拉出红色塑料绳的绳头,『我该绑在哪里?』
  『双脚,还有双手……』织梅将背部转向剑向面前,两手握拳交叉贴在背后。
  剑向点点头,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随身携带的瑞士刀,选取适当长度,割下两段塑料绳。他开始捆绑织梅的手腕。
  『你可以绑紧一点。』
  不时注意着织梅是否被绑痛了,剑向绑好她的双手。织梅随即躺下,将双腿并拢伸直,示意自己已做好被绑住双脚的准备。
  剑向微微抬高她雪白的左足,慢慢缠绕着塑料绳。织梅露在及膝裙外的双腿纤细有致,曲线性感诱人。他保持呼吸的均匀规律,不给自己心猿意马的机会。
  『好了。』
  『还有我的嘴巴。我的手帕在外套的口袋里,就挂在那儿。』
  剑向依言将她的手帕拿来,他把手帕揉成团状,小心翼翼地把手帕慢慢塞入她的口中。此刻织梅已完全丧失反抗能力。房间里一片静寂,双方只听得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声。
  织梅朝他点点头,然后果断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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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2-28 22:13:17 |只看该作者
所以,剑向可以与那些被勒索人取得联系,询问夏咏昱生前的行踪。只要问到更多的人,他的每一天行动就会渐渐明朗。而,张织梅离开钟思造的时间是二月底,并于三月中离开夏咏昱,也就是说,只要查到夏咏昱三月上旬间的行踪,再配合钟思造的统一发票,就缩小了寻找张织梅的范围。
  就在剑向突破瓶颈、振奋精神准备下楼时,另一个想法突然否定了这个侦查方向。
  没错,剑向是可以从照片里找出他有过几面之缘的社会名流,亲自询问被夏咏昱勒索的事。但是,这些照片牵涉到极秘密的隐私,那些人又何尝愿意坦然承认?说不定他们会怀疑剑向的用心,误认他是下一个企图勒索的恶德刑警。
  再者,这些名流大部份都与警界的高层干部相识,虽然说他们不可能据此明白详述剑向的搜查原因,但要以其它名目修理一个分局小刑警却也轻而易举。这么一来,日后自己不但在行使职权会益加困难,还会引起其它同事--特别是绍德--的疑心。
  没办法。真的是毫无办法!
  ……不对,还有、还有一个方法。那就是--照片本身!
  夏咏昱既然要拍照勒索别人,他就得事先跟踪对方啊。
  照片画面上的相对位置,就是夏咏昱所站的位置。因此,只要知道照片的拍摄地点,配合照片上的时间,就能勾勒出他跟踪路线的轮廓。
  夏咏昱大部份的时间都在进行跟踪拍照的工作。他与张织梅相识的地点,极有可能正位于他工作路线的途中!
  剑向一思及此,立即放下那本《灵媒人格探勘》,纵身奔出书房。他在下楼前回头再看了一次书房门口,才赫然理解这间书房原来是夏咏昱专心研究催眠、通灵、召魂术的修炼禁地。
  3三民分局自二十九日起,钟思造命案的侦查小组全力投入无名尸身分的确认。负责外勤搜查的员警,随身携带无名男尸的死亡照片到命案现场附近四处询问,企图尽快厘清这名男子从何而来。
  剑向负责侦查的方向,仍锁定高组长既有的规划,必须设法找出钟思造的收入来源。
  他神情漠然,不理会同事们热络讨论夏咏昱的真实身分与验尸结果,接受了这项任务在高雄市街间驱车纵横飞驰。
  从钟思造的银行帐户里可知,他每月存进一笔两万多元的款项,日期并不全然是每月的同一天,款项在零头部份也时增时减。这笔为数不多的金额,是他赖以维生的费用,想来钟思造的收入虽然规律,却并非是由于在哪家公司任职领薪。
  剑向丝毫没心情进行这项侦查,他的脑海中一直浮现着张织梅的身影。他从夏家回家以后,已深感身心俱疲,但他却不由自主地拿出那卷DV带,不断重复播放张织梅的影像。她的笑容与歌声,一次又一次地渗进、迷醉剑向的感官。
  昨夜在夏咏昱的屋内忙碌了一整夜,将这百余张勒索用的照片整理、分类,并耐心推测照片可能的拍摄地点。没想到这居然是如此庞大的艰巨工程,光靠照片模糊的背景、昏暗的灯光,以及平凡无奇的室内摆设,根本掌握不到可供判断的特征。
  再者,更让剑向沮丧的是,夏咏昱在〈怪事摘要〉中提到他也曾设法找过张织梅,显然他一定早已去找过他和张织梅认识的地方,以及他们约会常去之处,不管他们是在何地认识、如何认识。既然他也一无所获,就表示现在剑向针对这个侦查方向,只是在重蹈覆辙。
  到马路上实地比对照片拍摄位置,无疑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确认每张照片的地点,也不见得就能据此能推断出夏咏昱实际的跟踪路线。既然跟踪要神不知鬼不觉,那他所采取的路线就只有本人最清楚。
  剑向苦思着--我现在所做的,都不脱夏咏昱已知的范围。
  钟思造的购物地点,也和夏咏昱的行踪毫无交集。前后两名死者,除了都曾是张织梅的男友外,他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下午三点四十分,剑向撑着无力的身躯回到三民分局。这是搜查小组外勤人员回部内整理线索的最早时限。在局里只留有两三位值勤的同事,倒是令剑向颇感意外的是,绍德这个时候也在局里。
  『小郑,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绍德的口气表现得很平常,但不知为何却让剑向感觉从他那里接捧一块干冰在胸前:『学长,现在有没有空?有件事情我想与你讨论一下。
  『什么事?
  『和钟思造有关的事。
  剑向呆了。
  他力图维持说话时的镇定。『哦?说来听听。
  『这里不太方便。』绍德说:『其它组员都还没回来,我们到外头讲。
  『好啊。
  两人并肩一同向玄关的警员打过招呼,步下门口阶梯左转,走到分局外的停车棚。建国路上车水马龙,喧嚣阵阵的引擎噪音在两人之间不到一公尺的空气中不住飞窜回荡。
  外在的环境虽然十分吵杂,但这两名优秀刑警的内心世界却极端冷凝。
  双方沉默许久,最后还是提出到外头来谈话的绍德先开口:『学长,你知道钟思造是谁杀的吗?
  『我不知道。
  『你知道。
  『为什么?
  『因为就是你!
  剑向咬紧牙关,深深吸进一口气,这时候高雄市的空气异常污浊。他不想立即辩驳绍德的指控,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非努力保持冷静、建构起自身的防御工事不可,绝不能贸然接受挑衅。
  呛鼻的骯脏废气,激烈抽动着剑向的嗅觉神经,顿时让他镇定不少。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发现你是本案中最有嫌疑的关系人,』绍德的语气非常坚决,『学长,但我不想立刻告诉组长。我希望能听听你的解释。
  『什么解释?
  『杀害钟思造和那个无名男子的动机。
  『我没有动机。』剑向冷冷地说:『更何况,我的嫌疑在哪里?
  『昨天晚上,你离开分局后,没有马上回家。
  剑向的心头一震。那时,他去了夏咏昱的住处。『你跟踪我?
  『不是。我注意到,当时你心里没有回家的打算。
  『呵!绍德,我不知道你曾经学过读心术。
  『我没有超能力。但是,在搜查会议时,我发现你根本不关心明天预定的侦查工作细节,会议一结束就马上走人。这不是你一贯的作风。
  剑向原本以为,从分局出发,到夏咏昱的住处和回家的方向不同,所以多绕了一大圈,慎防别人起疑就可以了。没想到竟忽略这么重要的地方。
  『以前只要碰上大案子,你会很专注地投入侦查工作。像戈太太红鼠案,你一直待在公寓搜查,即便整晚不睡也毫不在乎。』绍德的话锋一转:『但你现在的表现,就好像不管案情有什么突破或陷入什么瓶颈,都无所谓。也就是说--你好象对案件的内幕非常非常清楚!
  『不,应该说,你自身似乎也有一个未解尚悬的难题,但和组里着手进行的方向不一样。你走得那么急,就是为了去解决这件事!
  『你想太多了。
  绍德对这句回答充耳不闻,『我有证据。在你离开分局的半个小时之后,我曾打过一通电话到你家。可是你不在家!另外,伯母还告诉我,你在前天晚上好象也回过家。
  而且,两夜进门的时间都很奇怪--昨晚是午夜。前天晚上,则是凌晨。
  『……!』今天早上他睡迟了,一起床就赶到分局来,连母亲准备的早餐都来不及吃。所以,根本没有机会听母亲提起这通电话的事。
  『学长,那天你人还没出院。』绍德的目光开始锐利起来:『你弟弟还在当兵。为什么你家会还有其它人进屋里?前天晚上,正是四○一室那具无名男尸的死亡时间,你人真的没有离开过医院一步?还有,昨天我到医院接你出院时,你还在睡梦中,我问过护士小姐,他说你已经睡了一整天。好,如果你前天晚上留在医院里休养,为什么白天还需要大量的睡眠?
  『没错,你没有出现在公寓四楼的走廊监视录像带里,管理员也健忘得让警方难以采信他的证言。但,录像带可以被调包,证言可以被曲解,这并不足以证明你没有到过四○一室!
  剑向被绍德犀利的推论攻得哑口无言,但他仍然试图扳回一城。『绍德。就算我行为异常,就算我回过家,那都不能证明我是无名男尸的凶手!你是提出了质疑,但并没有确切的罪证。你可以怀疑我那夜曾私自离开医院,但不能仅据此就认定我是到四○一室去。
  绍德喘了一口气,说:『对,你说得对。你不愿意透露这两晚的行踪也没关系。
  对谈至此,剑向的防御还算差强人意。
  『所以,我现在要开始和你讨论钟思造案。
  剑向面无表情地对绍德点头表示同意。
  『学长,从一开始起,我就认为你解决红鼠案的手法很不寻常。没错,你的解答完全符合事实,但我不相信一个刑警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破案,并且在没有专业书籍辅助的情况下,随口说出「梦游正式的医学名词叫睡游症」这种话来。
  『如果我告诉你,我童年也患过梦游,你相信吗?
  绍德愣了一下。『学长,你的说词很合理。因为你曾经梦游,所以知道梦游的定义。
  但是,我认为你只是恰巧碰上了一个偶然的情况,然后顺水推舟地指明四○一室有一具尸体罢了!
  『亦即,你早就知道钟思造死在里面,而那天刚好碰上了这个绝佳契机,于是便当机立断,把我们找来打开四○一室。
  『绍德,你别忘了,当时四○一室是个自内完全封闭的密室。没有人能够从房里脱出。
  『四○一室确实是个坚固的密室,也确实没有人能从里面离开……』绍德并没有反驳剑向,但他最后一句话却令剑向惊讶无比:『除了你之外!
  不可能!
  四○一室的大门以装满石块的沉重铁柜堵死,所有的窗户则钉满重重木条。唯一的通道是厨房的流理台排水孔,而它的宽度却仅能容许一只老鼠通过。
  绍德的神情突然变得自信满满:『关于钟思造案,归纳起来,最重要的谜团总共三个--首先,没有工作的钟思造,其经济收入来源为何?第二,凶手为什么要以「噬骨饿魔」洪泽晨的杀人手法行凶?最后,四○一室的密室状态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我相信这三个谜团的背后真相是环环相扣的,必须一个一个解决,才能找出真凶。所以,有关密室的问题,我打算最后再谈。
  『我在整理那些统一发票时,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疑点:三月一日前的十六张发票,多半都用在底片和空白录像带上,仔细检查上面的日期和细项,我发现钟思造每天固定两次,到一家大型的摄影器材店购买一卷底片或一卷空白带。十六张发票,刚好连续八天。
  『我们会用这种方式买东西吗?一次只买一卷底片,一次只买一卷空白带,这种购物方式怎么想都会感觉很怪异。但我突然灵光一闪,终于找到了正确的解释!那就是--钟思造对摄影根本没兴趣。他之所以购买那些小东西,是为了到那家商店勘查里面的情况。
  『从钟曾任职的视听器材行那里得知,他最后窃取店里昂贵的摄影机逃走。两相对照下,可以发现他前往发票上那家大型的摄影器材店,目的可能同样也是偷窃。关于这项猜测,已经获得初步的证实,那家大型摄影器材店的老板告诉我,二月底店里曾经遭窃,损失数十万。
  『他既然把这些新颖昂贵的东西偷到手,自然必须寻找管道销赃。我想,这就是钟思造经济收入的来源!如此一来,一些小疑点也就可以得到解答。比方说,他在家里摆了二十几卷拆封过、内容被洗过的录像带,正是因为他根本不懂录放机要如何设定,没办法正确地录到他想看的节目。钟思造并没有把说明书一起偷走。
  剑向现在虽然和绍德处于敌对状态,但对他的推理仍感叹服。那卷DV带,想必是张织梅教钟思造拍出来的,那是他俩唯一的爱情证明,因此钟思造才会在死前将它留在身边。
  夏咏昱可能从张织梅的潜意识中,问到了摄影机的事,于是,他便误以为她的前男友也是个摄影爱好者。
  另外,钟思造每月一笔两万多元的存款也可以得到充分解释。那是他付完房租、水电费,和拮据节省的生活费后所剩的赃款余额。
  『第二个谜团,是钟思造的杀害手法,像极了「噬骨饿魔」洪泽晨做的。但是,洪泽晨早就被判处死刑,他不可能回到人间再度犯案……
  听到这句话时,剑向很想大声反驳绍德的想法,但他却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喉头疼痛。
  『然而,当时在侦办洪泽晨案时,市警局采取了严厉拒绝媒体介入的态度,许多洪泽晨支解老人死尸的细节,至今依然没有公布。譬如当时第一名被害的死者,那只右手的手腕也被割断了--之所以被割下来,其实是被洪泽晨一边支解其余肢体一边用以自慰……那只枯干如柴的右手,被证人发现时,上面黏满了洪泽晨干去的精液……
  『这种变态恶心至极的作案过程,都被高层挡死,一个字都不准泄露。所以,一个局外人要能够完全仿效洪泽晨的手法,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如果是你,那就不一定了!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在一九九四年发生老人连续分尸命案时,全案由市警局统一筹策侦办。那时你已经是三民分局最优秀的刑警了,虽然局里被分配到的任务,仅止于清查三民区所有医院与诊所的精神病患资料,但你私下却对洪泽晨案的侧写分析做过更深入的研究!
  『我去找过一位市警局的高阶长官,他提到你那时甚至主动前往市警局,热心地表示除了自身被交付的任务外,更乐意帮忙罪犯侧写相关技术的人力支持。而且你还提到,希望能结识李敢当医师。但市警局有自己的编组,他们婉谢了你的善意。
  『我……』剑向真是想不到,过去只是对罪犯侧写这项先进的国外技术兴趣过于浓厚,曾经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到市警局碰了软钉子的微小往事,竟成为现在被指控的辅助证据!
  『况且,你要模仿洪泽晨的作案手法,并不是一件难事。你对他怀有高度的兴趣,也了解他的背景、他的心理状态,以及诸多刑事鉴识学上的技术。更重要的是,你是在钟思造死后,第一个进入四○一室的人!
  剑向迷惑了。第一个进入密室的人,和命案有何关连?
  『密室』现在是剑向最后一道护身符。钟思造是在『密室』里被厉鬼杀害的,所以『密室』绝对没有任何出入口。除了厉鬼之外,在现实中不管凶手是谁,都没有进出『密室』的能力。
  忽然,他想起自己因为受了夏咏昱催眠,导致在不由自主的情况下破坏了犯罪现场的完整性。难道说,绍德打算利用这点来做为他作案的下一个辅助证据吗?
  『事实上,学长,在本案中,不,也许应该说得更夸张一点,在这个世界上,唯有你、唯有你能实行逃脱这个密室的方法!
  『什么?
  『四○一室的铁门,被一个铁柜自内挡住,柜子里装满了石块。由于铁门是向内开启,柜背也朝外,所以要将门锁上、把铁柜推到门后、并在柜子里放进石头,当然只能从室内进行。至于四○一室的窗户,一共有三扇。其中厨房和浴室各有一扇小窗,成人无法爬过,而卧室的则有一扇大窗户。这三扇对外的出口,除了上紧扣榫之外,还加钉了十几块木条。也就是说,表面上,四○一室确实是完完全全的密室。
  『但事实上,所谓的密室也只是乍看之下所做的判断而已。凶手在卧室里面,故意设置了折裂变形的房门,倒塌在门旁地板上的电视机、书桌,让场景看起来好象是有个神秘凶手强力入侵卧室……说穿了只是在强化「卧房原本也是被死者自内密闭」的刻板印象而已。
  『只要误以为卧室是遭强力破坏才得以入内的密室,再加上大门那个极为沉重的铁柜,就会变得更容易相信整个四○一室也是一个密室。
  『然而,事实绝非如此!只要卧室窗户上的木条不存在,就可以从窗户爬出去。虽然窗户的位置处于四楼,但绝对可以找到很多方法,能由四楼安然无恙地回到地面上。
  比方说,绑一条坚固、长度足够的麻绳在卧室的门上,再将绳子丢到外面,就可以攀着绳索回到地面。
  『当凶手返回地面时,绳子还绑在距离自己十公尺以上的高处,木条也完全没有钉上去,四○一室并不是一座密室……但是,只要凶手有机会再度进入四○一室--这一次他进房的方式,是借着同事的协助从大门突破--他就能够在第一时间内,马上将绳子解下并丢出窗外,并钉上预先留置的木条,完成一座真正的密室!
  剑向听到绍德这番话,脑中一片呆滞,思考能力完全丧失。原本剑向认为『密室』是绝对坚固、丝毫没有破解之道的,没想到绍德居然聪明到设想出一套如此合情合理的方法。
  聪明!你真是太聪明了!--如果剑向不是嫌犯,他一定会对绍德的推理鼓掌称好。
  『由于卧室窗户的方向背街,正下方是防火巷,没有路人,不必担心会被人找到。只要凶手以后再找机会拾回处理掉即可。而且,凶手曾在住院后偷溜出院,目的不明,我想他一定是回到这里,回收这条麻绳。然而,就在回收麻绳的同时,若是恰巧出现一个局外人,偶然知道了凶手的诡计,凶手为了隐藏这个秘密,很可能再度痛下毒手……
  --不行!我不能让自己就这样被绍德定罪!他的推论,确实充满了说服力,但钟思造之死根本就是恐怖的灵异事件。我根本没有杀人。
  『绍德……』剑向勉强从口中挤出几句话:『你所持的密室破解理论非常精采,但却没考虑到一个问题--如果我……如果我是在重回命案现场才钉上那些木条的话,那么很容易就会被同事们发现。因为,将木条钉入墙壁,会发出很大的声响,同事们听到了一定会立刻赶过来。
  『我知道。但你把木条钉在墙上,并不是拿起铁锤直接敲下去。』绍德轻笑了一声:『你事先使用钻子,在木条及墙壁上预定钉入的位置钻了小洞,并使用直径比洞口稍大的铁钉将木条钉在墙壁上。这样可以让噪音大幅降低。
  绍德的神态变成一位高坐法庭中央的主审官。
  『犯罪现场是一间卧室,钉木条时你更可以垫着房内随手可得的枕头,而你用来敲进铁钉的工具,正是你用来打死怪鼠的武器--也就是你手上的警棍!
  4
直到今天的搜查会议结束前,剑向一直以为自己是以待审未决的囚犯身分坐在分局里。
  他脑中的声音不断告诉着自己,今晚恐怕是他留在自由世界的最后一夜了。
  『学长,不管你今天愿不愿意承认自己杀了人,都不会改变我继续搜集完整证据的作法。没错,你说得对,现在我是没有办法找到你与钟思造相识的确证,但他的工作既然是摄影器材的销赃,你们两人之间就必然存在一条隐形的联机。我会很快地把这条联机找出来的。
  绍德并没有在搜查会议中讲太多话,也没有提及破解密室的理论。他为彼此的情谊所做的,就是承诺等到确定了剑向与钟思造两人的关系--也就是剑向的杀人动机后,再对高组长报告搜查的一切始末。
  剑向和钟思造之间当然毫无瓜葛,所以绍德绝对找不到那条隐形的联机。然而,他又如何能确定,难道不会再出现一个巧合,就像当初热衷于洪泽晨案导致现在的嫌疑一样,过去某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线民,刚好就是钟思造现在销赃流路的中介人?
  其实,剑向也曾闪过一丝直接告诉绍德真相的冲动。但他可以想见绍德的必然反应:若非认定这是在利用另一种巧合为自己开脱罪行,就是会送他到精神病院去。
  这样的处境,犹如夏咏昱努力想解除魔咒,最后却仍然避免不了死于非命一样。
  难道说,真的连一个出口都找不到吗?在即将被铐上手铐之前,剑向最想做的,依然是尽快找到张织梅,设法查明魔咒的真相。
  为此,他第三次进入夏咏昱的家。纵然只是再踏进另一条行不通的死巷也好,剑向仍旧希望能从屋内再发现一点什么来。他怀着如此心情,开门走入三楼的书房。
  书房的窗户洞开,风比昨晚还强。剑向想起他昨夜徒劳无功的行为--为了暗房里的那些照片飞奔下楼。结果忘了关窗。
  那本《灵媒人格探勘》还摊开在桌上,书页随着清冷的夜风微微起舞。
  剑向走近书桌想将书收好归回架上,不经意地瞥了摊开的书页一眼。然而,仅仅是匆匆一瞬的目光,却让剑向的双脚犹如生根在地上无法动弹。他全身上下涌起猛烈的战栗感,久久不能平息。
  因为--书页上写着:〈第十三章/灵媒自我修炼之初阶技巧〉。
  不到五分钟,剑向带着《灵媒人格探勘》迅即离开了夏咏昱的住处。他将书放进摩托车的置物箱中,然后立刻发动引擎高速驰去。
  首先,必须先回家一趟。接下来,才到四○一室去。
  只有这个方法了。剑向心想,纵使是孤注一掷,成功的机率如此渺茫,他也非得奋力一试不可。他有如枪膛上仅剩最后一颗子弹的士兵,必须在守城临陷之前,将准星的尖端瞄向遥不可测的敌军统帅射击。
  回家的目的是为了带出小弟的那台摄录像机。夏咏昱家虽然也有一架,但由于样式不同,剑向不会操作,也没有时间学了。他很快地到了家,检查过摄录像机与其它配附组件后,找来一个纸袋一起提走。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就在剑向看到〈灵媒自我修炼之初阶技巧〉这个标题的一剎那,他昨晚任意翻阅,那些叙述历代著名灵媒的故事内容,在电光石火间全都轰然重回他的脑海中。
  --派波太太在生活上常出现模糊的预感和内心发出的警告,要她解决一些手上的难题。
  --珀尔.柯伦在鬼魂佩丽斯附身进行自动书写时,她本人完全失去意识,并出现有如吸食毒品般的癫狂感。
  素质。这是灵媒的天赋素质。
  仔细阅读〈灵媒自我修炼之初阶技巧〉的说明,首先提到--灵媒天生具备一种特殊的体质与敏感度,可以介于人间与鬼界成为翻译人、传话者一类的沟通管道,担任两个世界之间的连络桥梁。
  这种体质通常属阴,易于接受外来的暗示。而所谓的外来暗示,除了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人际关系互动上的讯息外,尚包括天地、山海、木石,以及各类动植物所发射的无形频率。
  就像在发生大地震前,群集的老鼠大规模地迁离该地、豢养的家庭禽畜开始极度焦躁不安,天候出现异常(如暖冬、冷夏)或天象发生不可思议的景观(白虹、蓝月等),在中外的历史上都屡见不鲜。这就是万物间频率互相牵引、干扰的外显结果。
  灵媒在先天上受到各种事物的隐性影响,其程度往往十分严重。因此,有些灵媒会在夜里听见鬼哭神号,有些会做着内容荒诞不经的奇异恶梦,有些则经常出现不知名的恶心、不快、震颤或抽搐症状,甚至会引发精神失常或昏厥现象。
  剑向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具备灵媒的天赋素质。由童年开始,他的梦游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而直到现在,从胸口深处也经常会迸发战栗感。特别是这几天起着手进行恐怖怪案的侦办,次数特别频繁,也一次比一次剧烈。
  --既然没办法找到另外一个灵媒……那么,仅存的方法,就是让自己成为灵媒!
  让夏咏昱的魂魄,依附在自己的身体上,这样就可以获得对方所知道的一切信息。然而,先前在夏咏昱召唤钟思造灵魂时,他找了剑向做为侦讯者。但剑向现在只有孤身一人……
  他当然不会找不信鬼神的绍德。至于高组长,剑向已经带给他够多困扰了,也不愿意再给他制造更难以收拾的麻烦,否则最后恐怕连高组长都会一并受到绍德的指控。
  所以他必须回家带来那台DV摄影机。剑向打算--先打开摄影机录下自己的问题,然后实行召魂术,让夏咏昱同样以摄影机录下他的答复!
  虽然疯狂,但绝对可行。
  剑向还记得《灵媒人格探勘》中描述到,派波太太曾因召魂而有过几次被恶灵附身的经验。他当然也害怕自己的运气不好,会发生类似的事情,可是这个方法本来就有点冒险。
  为了解决眼前的难题,他必须鼓起承担冒险失败的勇气。
  第三度来到四○一号房,剑向首次感觉到卧室的阴森。这也许是因为他对整个事件的构成又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连续发生两桩残忍罪案的房间,而且真的是恶鬼所为--这里恐怕会成为口耳相传的邪恶凶宅。
  管理员无视于剑向的来访,这让剑向感觉对方对大楼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已漠不关心。
  通往楼上的狭窄梯道,亦依然亮着幽微的黄光。
  剑向踏入黑暗深邃的卧房,曾经在眼前暴毙的夏咏昱尸体此时化为以粉笔圈成的白色人形。地板上新增了几个示别现场概况的卷标,内容与血迹喷溅的位置有关。
  首先,必须架好摄影机。剑向点亮卧室的灯光,选择一块适合的区域立起三脚架,并装入录像带,激活摄影机电源。而后,拉来房里的圆凳坐在镜头前面。
  剑向的心里早已拟好问题的腹稿。他静待十秒钟才开始说话:『夏咏昱,如果你能够藉由我的身体、我的眼睛,看到这卷录像带,那就表示我初次学习的召魂术一举成功。很抱歉,当初在你临死前,所委托我的两件事,我连一件都没能达成。直到现在,我仍然找不到你的女友张织梅。而且,我也找不到另外一个法力和你差不多的灵媒。
  『因此,我只好亲身试验召魂术了。从你的书房里,我找到了一本《灵媒人格探勘》的参考书。书中所描述的各项灵媒天赋条件,都和我过去的经验颇有类似之处。这个办法或许很笨,甚至十分危险,但却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我已经被同事当成嫌犯了,如果不这么做,我对你笔记本里提及的「恐怖魔咒」就没有时间进行更深入的调查。
  『从你的笔记本中,我发现了两个疑点。第一,你提到在遭受诅咒之前,曾做过一场怪梦。请你告诉我,你究竟做了什么样的怪梦?而这个怪梦,到底与「能看见鬼」有什么关系?请你详细描述这场梦的内容,以及你所能记得的一切细节。
  『另外,请你明白地告诉我,你所谓每个晚上发生在你身边的怪事究竟是什么?我知道得越多,就能根据这些信息,对照张织梅前男友死亡的线索,分析出整个事件更清楚的真相。
  『最后,请你将你和张织梅相识、交往的过程一一告诉我。我希望能从中寻出更多可以找到她的线索。虽然我翻遍了你的屋子,但却无法发现你没设想过的寻人方向。尽管如此,只要你源源本本地告诉我所有的大事小事,配合我所掌握到的线索,说不定就能发现新方向。
  『这卷录像带的录像时间可达六十分钟。我相信一个小时的时间应该够了,我希望你能好好把握很可能是最后的一次机会,我怕我从明天起就得到牢里睡觉了。最后,事实上我并不了解召魂术如果成功的话,法力究竟能够持续多久。否则,我倒宁愿你继续使用我的身体,直到解开真相以后再还给我。
  剑向是第一次面对摄影机镜头讲这么多话。他的表情平板,声音木然,同时显露出极为急迫的焦躁态度。他录完这段话后,重新将录好的部份回带,自己看了一遍。
  在画面中说话的人,感觉好象不是自己。
  确认所录的画面与声音一切无误后,剑向关去摄影机的电源,准备进行下一步行动。

  --召魂术。
  剑向回想起上次夏咏昱在他面前施行召魂术的过程。
  当时他被夏咏昱击昏,意识才刚恢复不久,就看见对方进行这么一场不可思议的仪式。记得,那时的夏咏昱曲膝盘坐,闭目冥思,口中还反复念着奇妙的咒语。房间的灯光熄去,他的姿态犹如招来恶魔的巫师。
  剑向依样关去日光灯,房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他亮着笔型手电筒翻阅《灵媒人格探勘》,找到了有关召魂术的施法描述。
  暗黄色的圆形光晕在纸页上微颤,印刷文字似也不停在其上飞跃跳动。
  --十七世纪的大魔法师摩西斯.隆恩(Moses Long),所撰着的手稿《以水晶球与熏烟法召唤天使论》中,曾提及『香』对召魂术绝大的重要性。这种仪式,基本上是为了从幽灵口中求得预言,因此在仪式前必须进行一个很重要的准备工作--就是砍下三根棕榈树的嫩枝--当然,这并非可由商店中随意买到。每一根嫩枝都要裹上羊皮纸,上面写好三个预言幽灵之名:达拉斯(Darus)、亚特思(Artus)与阿贝达尔(Aebedel)。然后连续三个晚上,对着每根树枝念出一段咒文,最后才召唤三位幽灵。
  --受召的幽灵并非来自天国,他们在地狱里饱经炼火的焠灼。因此,他们被巫师要求以美丽动人的女子之形象现身。否则,其恶浊丑陋的真实外貌将使施法者无法正视。巫师可以命令她们:『对我的疑问和要求,都要照实回答,不得有丝毫伪称、假造或推诿之词。
  --另外,手稿还出现如下语句:『就因为我现在已经知道他们是善还是恶,所以我奉劝各位不要跟他们有任何的接触,就像我已经在……劝告其它人……』这段文字的笔迹与先前完全不同,而且像是突然被中断,并没有完全写成。根据研究员卡登.修尔(Katon Shual)的猜测,隆恩可能是在召灵过程中,遭遇了十分不愉快的经验,因此写下这段对试法者的忠告。
  --然而,也有一种说法大胆指出:隆恩当时在召灵失败后被恶魔附身,这是他丧失对自我躯体的控制力时,所留下的警告遗言。
  当剑向读到这一段时,派波太太遭恶灵作祟的叙述又浮现在脑海里。
  --召唤死去亲友灵魂的法术,与召唤预言幽灵的方法基本上并无太大差异。不过,在施行召魂术前,有一个前提必须先予以说明:所谓的召魂术,并非是令死者复活的法术。施法者所招来的魂魄,事实上只是死者于临终前的最后意识。
  --此一临死意识为死者之精神力量,它能重现死者在临死前心中所思想、意志所专注,却无法让死者在人间恢复行动力或判断力。亦即,魂魄仅是死者残存于人间中意识的无形聚体,他可以回答侦讯者一些简单的问题,却不能取代被附身者进行太复杂、太长久的活动。
  --死者的魂魄会随时光之逝去而逐渐散淡,因此如要施行具有一定效果的召魂术,则必须选择逝者死亡之处,把握时间尽快进行,以召回死者最清晰之意识。
  剑向这才明白召魂术真正的内涵。拜托死去的夏咏昱重回人间代替他解决一切难题,是毫无意义的要求。未来要想找到张织梅,仍旧得靠自己的力量……
  --如上所述,进行召魂的最佳时机,为安宁静谧的子夜时分。死者的魂魄此时不会受明亮的光线干扰,而能较鲜明地与灵媒的脑波产生共鸣。于是,场所内不得有任何人造光芒,但如有月光照射则更佳,因为月亮适度的光辉,正能让死者的灵魂相信其活动时间确为深夜,而易于接受召唤他的灵媒。
  --首先,施法者必须盘腿端坐,使躯体呈稳固的金字塔形。坐下来将左脚伸开,右脚的脚跟靠着会阴处;再将左脚弯曲,把左脚跟放在右脚之前,双脚并拢。放松肩部的力量,腰部伸直,下颚收缩,胸部轻轻挺起,两膝靠在地面上。
  --闭上双眼,凝神集中于前额。前额藏有『第三只眼』,也就是能通鬼神的眼睛。
  第三只眼能洞见常人所看不见的事物。灵媒体质之所以具备敏锐的第六感、能感觉到鬼哭神号、经常为奇妙的不安感所支配,实则由于第三只眼受万物无形频率所影响。
  --施法者必须运用呼气与吸气的律调,让自身的脑波趋于平稳,方便死者魂魄之进入。开始时,以腹部慢慢地呼气四秒,再慢慢地吸气四秒……
  剑向念着〈灵媒自我修炼之初阶技巧〉内容的每一个细节,充分领悟后开始进行无人传授的静坐。按照书上的说明,他一面回想着夏咏昱死亡前的画面,一面让身体调合于卧房的空间中。他口中反复默念的咒语,是希伯来巫师祈求已逝亲友回答的颂辞。
  如此进行了十分钟,剑向逐渐感觉到意识模糊。并不是因为想睡,而是因为心跳速度的减缓,导致他的意识开始莫名预期将有的剧烈反应,一如暴风雨前的无声。
  就在剑向的知觉依旧清晰异常的前一秒钟,狂奔而来的战栗感朝他周身急猛突袭。他的呼吸在霎时间无法继续,听觉出现轰轰的耳鸣,彷佛在专心于深海潜水间失去氧气的供应,在巨大的水压下惨遭溺毙的噩运。
  他想拯救自己迅即丧失的意识,却没有办法再做什么了。

  5
当剑向张开眼睛时,他只见到一团死黑。等双眼渐渐习惯了闇弱的光线后,他才明白眼前的景象是四○一室内卧房的天花板。
  剑向的衣服被汗水浸湿,肌肤感觉火热发烫,四肢疲软无力。他知道自己必然在昏迷中有过激烈的活动,却不知道到底做过什么。这个过程,他完全失去意识,就连一丝细微的感觉、一回短暂的梦境也没有。剑向很想马上起身,身体却无法立即出力。
  笔型的手电筒还弃在身旁数步外,亮着一束黄光。顺着光源的方向看去,剑向看到了正对准自己的摄影机镜头。
  --成功了吗……?
  剑向等不及地朝摄影机爬过去。他抬手将摄影机的液晶屏幕转向自己,看到方形屏幕上一片暗黑。
  剑向没有时间等自己恢复全身力气,再起身去开启墙上日光灯的开关。他迅速重新打开摄影机的电源,结果看到屏幕边缘显示着录像带已到带底的讯息。
  这架摄影机,被人动过了……除了夏咏昱,不会再有别人!
  果然,他的召魂术成功了?
  剑向屏住呼吸,按下回带键,待录像带回带一完毕,就立刻按下播放键。画面在稳定前不规则地跳动,而他的心跳也噗通噗通地加快。
  几秒钟后,屏幕里出现了坐在地板上,意识清楚的自己!
  『警察先生,嗯……或许我应该加一句形容词--绝顶聪明的警察先生,我真的没想到,你竟会为了召唤我的灵魂,做出这么危险的事情。
  一瞬间剑向被震慑住了,他简直无法思考。虽然画面里的男子确实是自己,但无论眉目的神情、说话的方式,都和原来的自己完全不同。就像电影《变脸》那样。
  --没错、没错。这是夏咏昱被招来的魂魄。
  『很抱歉,我没有办法替你找出织梅。我的灵魂没有办法离开这个房间,也没有办法在人间逗留太久。我只能用我最后的力气……咳、咳咳……回答你所提到的疑问。
  『夏咏昱』的声音空洞、咬字艰难,彷佛喉间承受着极大的痛楚。他被厉鬼以小圆铲破颈而死,以致无法像常人般顺利说话。剑向看到自己被附了身,还用这种方式在说话,心中倍感诡异及不快。
  『……我和织梅相识于建国路的街上。咳……就在中山路附近,那里的骑楼下……有许许多多的服饰店,以及女孩子各种玩意儿的小摊位。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三月四日……星期六下午。由于是假日,街上的人很多。当时我正在工作--我想,看到我家里暗房中的那些照片,身为警察的你应该不难想象,我的工作就是勒索。也许你……会认为勒索是一件很卑鄙……的行为,但我不想知道你的看法。我只是很单纯地认为,这是我所做过最刺激、最具挑战性,投资报酬率也极高的工作。
  『就是因为人潮汹涌,我跟丢了一个阔少爷和他的秘密女友。现在想想,大概是我的行踪暴露,被他发现了,否则仅仅是一条短街,不可能会跟丢的。总之……当时我感到很沮丧--我调查了好久才锁定那个公子哥的行动的。我信步……走入一家店,漫不经心地看着店里挂在壁上一大堆日本进口的玩偶。
  『然后,我看到了……织梅。小店里冷冷清清,这更增添她神情的落寞。我的第六感察觉到她身上笼罩着重重阴霾,以及内心莫名的恐惧。我不会读心,但自小有神准的感应力,这种感应力,能使我精确感知一对男女之间是否有暧昧关系,所以我进行勒索才会这么无往不利。
  『反正我注意到她了。她是一个外貌很可爱,但却对某事充满恐惧的女孩。就在她以疑惑的眼神回望我的同时,我发现自己一见钟情,爱上了她。她的眼睛彷佛在对我施放恋爱的魔法。于是,我鼓起勇气、开门见山地问:「告诉我,妳在害怕什么?」『「我也不知道。」她竟然这么回答我,「但我真的好害怕。」接着我开始和她讲了更多的话,却完全问不出她究竟在害怕什么。我逐渐确信,她对那件恐惧的事物丧失了记忆。我想,应该是我英雄救美的心态作怪吧!我大胆询问她是否愿意相信我,我愿意设法扫除她心底的黑影。
  『她答应了。事实上,我从她身上可以感觉到一种渴望。一种……需要有人保护的渴望。我想这就是她这么轻易就答应我的主因。我陪她一起逛街,带她去吃晚餐、开车兜风、看夜景,并且送她回家。
  剑向点了点头。那卷DV带里张织梅的倩影,也同样激起他强烈的保护冲动。
  『她没有要好的朋友,生活过得很孤单,一个人在安东街租了一间便宜的小套房。另外,她的工作是在十全路与吉林街交叉口附近一家冰品店……当店员。薪水不高,她全部花在买衣服上。我知道,这是她暂忘心中恐惧的唯一方法。
  『一周内,我俩的关系愈来愈亲密。我没有让她知道我的工作,当她来访,我就锁上暗房的门。看到她因为我的陪伴而渐渐快乐起来,我的心中……也充满喜悦。原本以为,我可以让织梅摆脱长久害怕的阴影,却没想到真正的危险很快地向我逼进。一切都肇始于那场怪梦!
  『夏咏昱』困难地吸了一口气,目光变得有点胆怯。
  『研究西洋魔法是我非常热衷的个人兴趣,我一直以努力成为最优秀的灵媒为目标。
  而这场怪梦的开端,对我正具备无比的吸引魅力。
  『我梦见自己手持一根拐杖,走进位于荒野中一座破落的墓场里。时间是子夜,皎洁的月光洒落大地,将杂草间颓圮倒塌的墓碑映像得耀眼夺目。难以解译的拼音文字雕刻在各个墓石上,我不知道自己在墓群间寻找什么。
  『走在四周碑石林立的小径上,我听见夜枭的鸣啼、阴风的吹吼及黑猫的哭喊。顷刻之间,我来到一座古老、神秘的墓园。墓地门口的两侧,各站有一具高三公尺的马丘希亚司石像,这是自地狱而来,从口中不断喷出令人作呕的死灵沼气,鹫翼蛇尾的怪兽。
  『进入墓园深处,一块宏伟壮丽的巨大石碑矗立在我的面前。这块墓碑散着腥臭污浊的瘴烟,并发出痛苦惨酷的呻吟声。石碑在一阵震动后出现裂缝,从基部轰然断成两截。一只枯枝般的怪手猛力自碑底的黑土间伸出,猛烈挣扎过后,一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老人缓缓爬出。
  『老人面如死灰,容貌干似骷髅,以充满眼白的双目盯着我。我的双脚动弹不得,只能任凭老人以佝偻的步伐向我靠近。
  『我完全不了解他的意图何在,内心充满未知的恐惧。老人走到我身边不到二十公分处,他干瘪的手掌抓着我的头发拉过去,并以毫无血色的嘴唇紧贴我的耳际。他呼吸的气息吹在我的脸颊上,使我倍感寒意惨惨。接着他开始说话,声音有如海鬣蜥吮食着死尸:『「你知道吗?我是考内里亚斯.阿格里帕。」我听了十分吃惊,这个名字我非常熟悉,他是十五世纪欧洲最伟大的魔法师,精通炼金术、犹太神秘哲学及通灵术。有种种证据指出,他为了学习魔法,早就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撒旦,身旁并有小鬼随侍,替他执行邪恶的意图。
  『「现在我告诉你,」阿格里帕说,「世界上存在一种最高级的魔法,可以让你看见鬼,你是否愿意学习?」虽然处在梦中,我发现自己仍然有自主的意志,于是,我几乎不加思索地回答:「我愿意。」『待我答复后,我发现身体不再僵固,终于可以自由活动。阿格里帕带我到墓园内室的角落,那儿有一条通往地下室的石阶梯道。梯道尽头则是一个紧闭的乌色铁门,看起来就像一座地牢。阿格里帕对我说:「这扇门的另一边是通往鬼界的入口,我将在你的右手掌上画上开启鬼门的『破封之钥』,能解除鬼门的封印。」『阿格里帕以食指在我的手掌上画图。他利爪般的指尖划破我的皮肤,使我的掌心渗出鲜血,同时留下淤血般的青色印痕。我看到他画了四个同心圆,并在各圆环间写上地狱里诸位恶魔的称号。最后,则在中央的圆内画下一个五芒星。
  『待他画完以后,青色的图样渐渐沉没在我的掌心而消失。老人说:「现在去吧!去打开那扇门!只要你先敲门二十下,再以『破封之钥』转动门把,就能打开鬼门。」我依言步下阶梯,开始敲门,并默数二十下。
  『就在我转动门把、将乌门开启一道狭缝之际,我听到背后的阿格里帕突然狂欢般的尖笑,发出刺耳怪声。铁门在此时竟变成我家卧室的房门,它很快地被打开了,我看见深不见底的门后,传来喧哗吵闹的恐怖呼喊声,彷佛要将我吞噬……
  『然后我从梦中惊醒。一切好象都没有改变,我仍在自家的卧室里,织梅仍安稳地睡在我身旁。但是,这场怪梦实在太逼真了,我不由得看看自己的手掌。你一定想象不到!我的手掌上,竟有几道新近的细微血痕!好象才刚被人用刀尖划过似的。
  『我有点不安,就下床看看卧室的门把……你知道吗?卧室的门真的被打开了,而我非常确定在睡前我曾将门关好过。而且,在门把上居然沾黏了一些血迹!我简直不敢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事实!门后一片黑暗,无声无息。但即使是全然地静悄悄,我也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从那天以后,我忽然开始害怕在深夜里开门的感觉。我总感觉,在房门后好象有什么东西在祟动。那些东西,在我看不见的门后发出低沉的私语、呻吟与笑闹声。事实上,学习魔法这么多年,我确实很希望能亲眼见到鬼,但完全料不到真正的感觉原来是这么恶心。
  『织梅似乎也感觉到我的异常,她在几天之后偷偷离我而去。我想她也在害怕。我曾使用催眠术设法找出她遗失的记忆,但她一直推说头痛,迟迟不肯配合,而这项工作也因为她的失踪而中断,无以为继。其实,我相信只要再进行一至二次的催眠,我就一定能挖掘出她真正恐惧的事物……
  『总之,我必须一个人面对身边不知何时会突然冒出来的鬼怪。每到深夜,我就可以清楚地听到他们近在咫尺的声音,我也不时可以看到四处犹如错觉的黑影闪过。到了三月十八日,发生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
  『那一天我在凌晨一点半醒来。因为尿急的缘故,到二楼上厕所。这时候,我听到隔壁的厨房传来轻微的碰撞声。我心怀诡异地打开厨房的门探头入内,结果看到冰箱的门是打开着的。冰箱前蹲着一个人,他的衣着骯脏不堪,背对着我不知正吞食着什么东西。他听到我开门的声音,回过头来……我看到他的脸……他……
  『夏咏昱』说到这里,声音开始乱颤。剑向看着屏幕中的自己害怕得说不出话来,不禁也跟着发起抖来。四○一号房内安静无声,但剑向听了『夏咏昱』对怪梦详尽的描述,也无形中产生房内鬼影幢幢的幻觉。
  『那个男人的腹部已被开肠破肚,体内的脏器流得满地都是。他的脸就像干涸的尸腊般面无血色,部份的皮肤剥落,露出乌黑的烂肉。他喘着气,喝了我冰箱里的牛奶,正在大口吃噬自己的内脏,双手全是破碎的烂肉及青黄的呕液……
  『他以混浊红肿的双眼盯着我看,龇牙咧嘴地对我哼哼地笑。这时我发觉他准备起身向我扑过来,于是在第一时间内奔回三楼卧室把门牢牢锁上。我从门下的缝隙看出去,竟发生了让我差点吓昏的事--那具饿鬼从我背后跟上来,他……他居然也在门下的缝隙看着我!就在缝隙之间,暴露着一双充满血丝及黏稠物的眼睛!
  『我吓得赶紧退到床边,接着,从门后又传来饿鬼不断以指甲刮搔着门面的噪音,并试图转动门把想把门打开,还一直呻吟着「你出来、你给我出来」……我直到天亮前都没有离开房间,缩在棉被里躲避那些恐怖的声音,完全无法入睡。
  『这是我在拥有了看见鬼的能力后,所遇到的头一遭恐怖经历。原本,我还以为看见那些黑影、听见那些骚动,都是自己的错觉,那时才终于确定,考内里亚斯.阿格里帕在梦中对我施加的魔法,都是千真万确的。
  『接下来的好几个晚上,我总会听到卧室外有毫不掩饰的吵杂脚步声。门后的鬼怪愈来愈密集,他们放声喧嚷,还不断搜索、寻找我的位置。每当他们一发现我人在卧室里,就开始用力撞击房门……这种经验我想你永远无法体会,真的太可怕、太恐怖了!
  『因为这个原因,我变得睡眠不足,作息开始日夜颠倒。我总是在意识清醒时一次又一次地承受鬼怪的骚乱,在日出后才昏沉睡去。我还记得有一天上午,我在客厅里睡着,等醒来以后才发现黑夜早已降临。
  『我看见落地窗外的阳台上,站了一个手持剁肉大刀的少女。她披头散发,肤色惨白、浮露青筋,身上自左肩起有一道又深又长的裂伤,鲜血不停从裂口中喷出,溅得整面落地窗血迹斑斑。她看到我醒过来以后,就猛然以刀柄用力敲打玻璃窗面,格纹玻璃开始出现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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